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红楼之钗黛 作者:允 晋江VIP2015-08-24完结 非V章节总点击数:158721   总书评数:2479 当前被收藏数:1135 文章积分:37,847,416 文案 只根据原书、脂批汇评和作者自己观点,服饰部分参考87红楼,刘心武一生黑 只要腰不傲娇就日更,家常慢热甜宠文,HE,洗白每一个人,后期可能有假结婚 内容标签:红楼梦 古典名著甜文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其它: ================== ☆、第1章 却说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有四大家族,为金陵护官符之榜首。 是哪四大呢? 薛王贾史。 这个中尤以贾家为首,贾家是累世积传的公侯,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现今有宁荣二府,因是积年贵爵,与各家往来婚姻,彼此联络有亲。 贾家二房政老爷之嫡妻王氏有一妹,嫁予紫薇舍人薛家之后,育有一子一女,子名蟠,女字宝钗,这薛蟠平素不学无术,好惹是生非,这日因又惹出着些事体,便乘着妹妹选秀之事阖家上京,投在贾府梨香院住下。 这贾府亲眷中却又有一人,姓林氏,乳名唤作黛玉。是这位政老爷嫡亲妹子的独生女儿,生父林海,钦点巡盐御史,因父亲任上黛玉之母早逝,林海一封书信将幼女送至外家,养在贾府老太君跟前,与贾府嫡出姑娘般相待。 这薛林两位姑娘,年少时还未显扬,及长却渐渐露出几分与众不同的才情来。 惜乎时乖命违,红颜薄命,寿算不永,这林姑娘未婚先逝,一缕芳魂幽幽,向那阴曹地府荡去。本该按序投胎,谁知金陵才俊,倒似挤在这时节过世一般,一路但见孤魂怨鬼扶老携幼,虽是黄泉大道,却是康庄升平,熙熙攘攘,竟连投胎都排着长队,林姑娘不喜这等喧闹繁华,暗暗避在一侧,想着或待一时空闲,再入轮回不急。 哪知这一等便世易时移,再挤不进了。林姑娘倒也不急,只在一旁站住,冷眼观这鬼生百态,想着若见了熟人,再托人挤进去。谁知这一等等来一人,素衣白带,远远望着有七八分面善,走近一看,不免两厢讶然,一个惊启朱唇,唤:“宝姐姐?” 一个浅露皓齿,叫:“林妹妹!” 两人四手相执,刚泛出泪眼,不及叙旧,那后头一个鬼差见了,大笑道:“好了!好了!本以为要再入轮回,不想你们倒中途见了,省却了许多麻烦!走罢!”“咄”地一叱,平地里起出一阵仙雾,那鬼差先行投进去,身形一闪,连二人一道隐去不见了。 却是中道幽幽,徒有余香满道。 …我又开新坑了泥萌不要怪我… 宝钗自梦中惊醒,恍惚间听见她娘道:“我儿醒了?”定神抬头一看,母亲音容还是徐娘未曾全老之时,便不自觉地一笑,道:“娘怎地在这?”把眼一觑,四面都是车壁,又听得车马辘辘之声,又问:“我们这是去哪呢?” 几句便把薛姨妈逗笑了:“我的儿,你平时那般大人样儿,倒是一觉睡起来的时候还有几分孩子气——我们去你姨妈家里,你不记得了?” 宝钗细想确是有这么回事,只是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如今家破人散,怎地又到不知那里钻来的姨妈家里?只她心重,并不多问,抬眼见到莺儿,又是一愣。不单母亲,莺儿犹自是一团孩子气的模样,好像过去那一二十年时光都不见了似的。 宝钗终于觉出几分不对了,伸出自己的手看,圆圆白白的两只小手,虽也是美玉般洁白光润、膏脂般柔滑细腻,却分明不属于成人。 宝钗从薛姨妈怀里挣出来,向莺儿道:“拿面镜子,我把头发抿一抿。” 薛姨妈听见,忙伸手给她捋了一把青丝,莺儿举着镜子,宝钗对着一照,打磨得极光滑的xx镜中倒映着一个端庄秀美的脸,少年的脸庞尤自带着几分讨喜的莹润,眉宇间却已经透出几分萧索。宝钗悚然而惊,薛姨妈再说了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是满心惶遽,推说头痛,又倒着思量了一会,那梦中之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分明不像是个假的。 但是若说那梦里都是真的,她这一身,又是怎么解释? …因为是作者大神安排的… 宝钗随母兄上京,一路寡言少语。她母亲以为她乍然离家,百般安慰,连薛蟠都惊动了,那一晚特特来问道:“妹妹这是怎么了?有哪里不如意的?是小丫头们不听话?还是路上困乏?”宝钗道:“并没有什么,哥哥只管好生赶路便是。”薛蟠听妹妹一说,反倒大惊小怪了:“妹妹必定有事的!不要瞒我,缺了什么,只管同我讲,有我在,亏不了你去!”见她脖子里金项圈,便道:“这金子好炸一炸了。”一面大呼小叫,要摘了她的项圈去“换个更大更好的来”,宝钗见哥哥这般愚顽,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止住他道:“若说我担心的,只有一条,便是哥哥你。” 薛蟠怪道:“好好的,怎地又说起我来了?” 宝钗便道:“我只想哥哥上进些,就算不读书,也认真经营着家业,母亲和我就是阿弥陀佛,再没烦忧了的!” 薛蟠见她引到自己头上,讪讪然笑道:“我这不是上京去打点了么?你放心,我们家这大家业,败不了的!”说完几步溜出去,宝钗从边上挑起一条缝来,略看一看,见薛蟠出去爬上马,喝喝呼呼,混没个正经样子,想起梦中结局,微微一叹,越发没个滋味,只强打精神安慰母亲道:“娘不要担心,我不过路上有些累了,等到了京中便好了。” 薛姨妈见她如此说,也就没多话,只命赶路再稳妥些,不要颠簸而已。 旬日间抵京,忽闻母舅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查边,薛姨妈便不大高兴,倒是薛蟠乐个不住,和母亲商议要派人入京打扫,薛姨妈哪里肯让他住在外边?只恐他没个约束,因此执意要在贾府去住。宝钗这些日子依那梦里的记忆一一印证前事,见每事应验,惊骇之余,却也多了几分思量,私向她母亲道:“我说句话,娘别怪罪。” 薛姨妈笑道:“嫡亲母女,还有什么怪罪不怪罪的?” 宝钗却正色站立道:“姨爹家里固然是大家门第,却不知大家里头子孙繁多,族中大人未必管得到这许多子孙,再者大家中难免有一二败俗子弟,但凡叫哥哥遇着了一个,日后放意畅怀的闹起来,恐怕比现今还要坏十倍了,倒不如咱们分门别户,关门过自己的日子,母亲叫积年老仆看着些,恐怕还有约束。” 薛姨妈疑道:“你姨爹是清贵出身,一贯训子有方,且你姨娘也是个方正的,不至于此罢?” 宝钗道:“只怕他家里又不是族长,照管不到学里。” 薛姨妈道:“那倒容易,咱们托你姨爹,请个先生,不要怎么翰林官儿,只求通达文理,叫你哥哥在家闭门读书,也就是了。” 宝钗想这倒也是无可奈何之法,便闷闷应了,随母、兄淹留城外一日,次日举家入城,拜见姨娘。 王夫人正愁没个娘家的亲戚来往,闻家人传报薛家母子入京,喜得带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进里边。老姊妹们暮年相见,其悲喜之情不必细表。便是贾母也自欢喜有亲戚登门,合家厮见以后,在王夫人处治席接风。宝钗因见当年姐妹,如今俱在,黛玉与她当年是极好的,现在还是一团孩气,虽则质弱,却还没有那许多愁绪,余者如迎春探春惜春等人,皆是少年音容,或端庄,或爽利,言笑晏晏,举手投足,感慨纷繁,饶是她这般冷性情之人,也激得眼圈发红,强忍泪意,明明是至为熟悉的闺中密友,偏要装出陌生的模样,与诸位一述初见之情。 内宅见过,姨爹贾政又使人来道:“【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喝哥儿姐儿住了甚好。】”贾母亦派人来留住,薛姨妈正合心意,便应下了,私与王夫人说明一应日费供应一概免却之外,又道想要请先生的事。 王夫人道:“我们这里家学虽然不甚好,却也有个老于科举的叔叔主持,不若叫外甥就去那里,我宝玉眼见到了年纪,也好一道进学。” 薛姨妈道:“实不相瞒,我这个儿子顽劣至极,去了家学,倒怕耽误了族里哥儿们,横竖我们也绝了登科的指望,就请个严苛的老儒教导他些做人的道理,再能看得懂账本账目便是了。” 王夫人听她如此说,倒想起薛蟠上京的缘故了,便也没强求,只说“待我回禀老爷,请他帮忙物色”,因执着薛姨妈的手自去叙旧,留宝钗几个姊妹倒依旧在那里说话不提。 宝钗因着过了一阵,把泪意收敛,与黛玉、迎春、探春、惜春四个闲话。 探春问她:“姐姐平日都爱做些什么呢?” 宝钗道:“针黹女红,看书着棋都做一些。”她已是梦中过了一世的人了,再见这些姐妹,想她们各自凋零的身世,分外感慨,内中因林黛玉过世得最早,从前又是最与她相契的,不免越加亲厚些,这般叙话,倒把宝玉抛在一旁了。 ☆、第2章 却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一应份例,悉如宝玉,便是她同宝玉亲密友爱之处,亦比别个不同,她又颇有才情敏慧,虽自内敛,却难免有那么几分孤高自许、目下无尘,谁曾想如今来了一个薛宝钗,年纪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体态气度,较之己身不遑多让,且因着言辞亲切、随分从时,不上几句,便与三春及宝玉相谈甚欢,以小见大,愈知其不凡。 俗语有言,武无第二,文无第一,自古最是才子相轻,才女也不得免俗,林黛玉见了薛宝钗这般出众,难免有几分悒郁不忿之意,宝钗晓得这是她惯有的毛病,后来自己就要好的,便只作不觉,依旧和她亲善。 这日黛玉正与宝玉言语不合,气得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前去俯就不得,恰逢宝钗思量久未见黛玉,入内见宝玉在门首抓耳挠腮,知道又是和黛玉生气,因她前生虽与宝玉熟惯,此时却是才入府的,不好显得太过亲热,且历经前生,其实对宝玉倒几分敬而远之之意了,只得笑问:“宝兄弟怎么不去学里,倒在林妹妹这里呢?” 宝玉听得“学里”二字,就蹙了眉头,他乳母李妈妈道:“他那里肯去学一个字的?都是在这里厮混罢了。” 一语说得宝玉恼了,跺脚道:“妈妈快不要说这话,我明明在那里看书的,你偏生要走进走出,吆五喝六,扰了我读书不说,还惊得林妹妹不好,照礼说这是在老太太屋里,我不该这么说你,只是你是老人家,也要讲究个老人家的礼节。” 李妈妈本仗着是宝玉的乳母,颇有些倚老卖老之嫌,平日又颇揣摩政老爷王夫人心思,摆出半个长辈架子,把些个读书的虚话劝宝玉,谁承想宝玉年纪渐长,待她早有些不耐,又值和林妹妹怄气的时候,开口便把她斥了一顿。 宝钗见那头老太太的丫头出来看,想宝玉这般倒对宝玉黛玉的名声都不好,正待圆场,便见那碧纱橱的隔扇门打开,黛玉两眼红红的出来,站在门口道:“二爷快不要拿我作噱头来唬李妈妈,分明是你自己不爱读书,又坐不住,在屋里闹腾,倒说起人家来了!” 李妈妈一则见宝玉动怒,又见惊动了黛玉,恐怕贾母那里不好看,忙自掌嘴道:“该是老奴的不是才对,姑娘体弱,别在外头受了风,快进去坐着——二爷,快劝林姑娘进去。” 她倒是见风使舵,宝玉也就坡下驴,忙去扶黛玉,黛玉遭宝玉伏低做小,本已经有些松动,且她出来就是为宝玉解围的,见大家都识趣,便也半推半就地顺着入内,宝钗笑吟吟望着,心道:从前便知颦儿极聪敏,只是有些事情上头颇有些淡漠,如今看来,倒是不用心之故,但凡她用了心,那应对自然不一样。 一想之下,却不免又想起她情痴成疾,少年殇逝,不免惋惜地一叹,谁知林黛玉眼尖望见了,问道:“宝姐姐好端端地,叹什么气呢?” 这一说宝玉也瞧见了,回头道:“宝姐姐怎么了?” 宝钗道:“方才想起一件旧事,因此叹息。” 黛玉宝玉两个见她一脸怅惘,宝玉要追问,被黛玉在手面上一捏,便止住了,只笑道:“紫鹃,你又偷懒了,快把那好茶好果子都拿出来招待宝姐姐。” 紫鹃笑道:“早放在小几子上了,二爷没见么?” 她与宝玉两个一唱一和,黛玉也顺着便让宝钗坐,自己陪坐在侧,宝玉自己寻了下首的椅子坐下。宝钗见这番情形,心中倏然一跳,想他们二人此时尚在两小无猜,情愫未生之际,便已经如此默契,待到后来耳鬓厮磨、日久生情,那更是难舍难分,毋怪黛玉情难自已,久病成疾,她这样积弱的身子,便是贾母有心撮合,只怕最后为了子孙繁衍之计,也不得不要舍黛玉而就他人了,何况黛玉日后多半还撑不到宝玉成亲之时。 宝钗对于宝玉,着实是心思复杂。 若说她不喜欢宝玉,那是瞎话,似宝玉这样风流婉转温柔多情的灵秀男子,当真是万中无一,当世少有,可是灵秀俊俏护不得家族周全,子孙基业。况且以宝钗之见,似他这般多情,反倒是无情把人耽误了了,一则多情则多内宠,重了一个,未免伤了他人,二则他耽溺于情字,把男子进取之心全盘忘了,妻儿老小无依无靠之时,再来说喜欢二字,未免可笑,宝钗只恨自己身不成个男子,纵然不能顶天立地,也一定立个本业,扶养家中老幼,才是上不愧对先人荫庇,下无愧于妻儿。 可惜哪怕重新来过,她也不过是一介女儿之身,有个不争气的哥哥和没甚见识的母亲,眼睁睁看着这一室繁华,终不过尘土污泥。 可是若是老天爷叫她重新来这么一遍,只为了再经历一遍梦中结局,那又是何必呢? “叫我说,宝兄弟也怨不得乳母唠叨。”宝钗斟酌再四,还是小心提了一句,一开口便见宝玉脸上变色,知他那牛心左性的人,听了前言便要发作,赶紧道:“我和兄弟们一起读书那时候,乳母们也是总要念叨的,我们便买了鹦哥,叫小丫头子放在门首,嬷嬷们一来,鹦哥便喊‘嬷嬷来了’,或有时大人们来了,也是如此,我们便马上把书拿起读读,虽是作伪,却也不失为一条躲避唠叨的法子。” 宝玉听了,转怒为喜,笑道:“我倒没想到这法子,宝姐姐说说,要怎样教得那鹦哥这样叫?” 宝钗道:“我哥哥他们弄的,我回去问问,干脆给你们一人送一只来。” 林黛玉一直听着,此刻便笑着指宝玉道:“给他去,我可用不到。” 她此时还未有后来那么病弱,脾气也金贵些,巧笑倩然,看得宝钗也不自觉一笑,心道:毕竟还是林妹妹较为出众。 前生她与诸位姐妹都甚友善,然而若说性情才气,却还只得一个林黛玉相得,素日处得又最多,待她的怜惜自然最深,不免生出几分替她谋划之心。 且她心中,第一紧要倒是要怎生叫哥哥向好。薛蟠只要不作奸犯科,守着点家业,平常过日子倒还使得。若说要富贵,她家没个顶梁柱,只得依附着王、贾两府而存,那当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王府是鞭长莫及了,贾府这边,数来数去,倒只有宝玉可造些,余者贾琏贾兰贾环,平素见不到几面不说,品性才能,也不如宝玉远甚。 这么想来,无论为人为己,倒还是要想方设法使宝玉出息些才是,于是见宝玉听进她话以外,又道:“宝兄弟,你若不爱读书,我倒还教你个法子,你隔一二日,自己倒花半个时辰,专挑那人定时节,点上灯烛,大声在人面前读几句书,夜里人总听见你念书,必定要传到老爷跟前的,老爷听见你自己肯漏液读书上进,自然不来管你,恐怕还要怕你读坏了身子,不肯勒逼紧呢!这样你又不耽误同姐妹们相处,也好在后头恣意游戏,不怕老爷三天两头考问你,这就是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 黛玉指着她道:“宝姐姐好巧一张嘴,这么说来,倒是叫宝玉非念书不可了。” 宝钗笑道:“我只是将从前家学里的法子说出来,只看宝兄弟。” 见宝玉黛玉已经和好,自己的劝说也到了,便辞出去,留他们二人亲热。回去后果然叫人同薛蟠说,寻两个好的鹦哥分送宝玉黛玉。 薛蟠得妹妹之令,顷刻间送来四只鹦哥,道:“我看妹妹平日也够素净了,倒不如养两个鸟儿玩玩,这里白的两个是外贡的极难得的物件,留给妹妹,两个花的倒给宝兄弟林姑娘罢。” 宝钗见兄长友爱之心,回顾前世,横生感慨,却把两个白的分送二玉,自己留了两个花的,薛姨妈见了,趁机叫莺儿把屋子里摆件放了几件花哨的,说:“这样鸟儿,配那青铜黑铁的,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风范。” 宝钗见母亲难得执意,只得允了不提。 却说林黛玉见薛宝钗自入内至今,言谈举止,莫不端庄娴雅,腹内诗书亦不在己下,那一点悒郁不快便散了几分,等到收到鹦哥,见那通体雪白无一点杂质,兼且机敏灵巧,知是花了心思的,思量无甚酬谢,便自己费心,做了个荷包。 因老太太照看,且她身子又弱,她做女红,向来随意,寻常三五日得不了个物件,本来答应宝玉替他做个的,想着宝钗是外人,倒把宝玉放在后面,先做了这边,派人连几样时兴花巧一道送来,宝钗赏了来人,见那荷包绣的一枝寒梅,花用红色,枝用素色,既不过于冷清,又合了宝钗素日的打扮,知道是花了心思的,恰巧又正是梅花开的时节,便佩在身上,珍重非常。 这日宁府贾珍之妻尤氏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二府女眷皆在,因薛林二人在府寄住,倒不好绕过去,便也顺带请了一道,黛玉推说身子不好没去,宝钗待要不去,薛姨妈兴致甚浓,便尴尴尬尬地相随去了,众人在席,她就落在后头,不肯插话。 不想宝玉见她人物不凡,且又送了鹦哥,有心亲近,特地寻来说话,远远见了那香包,脚步便先一顿,问道:“宝姐姐这香包真漂亮,是谁做的?也给我做一个罢?” 宝钗见他不庄重,微恼道:“是我家中姐妹所做,只得一个,再没有了。” 宝玉疑心是黛玉的手笔,只不好再问,与她唠叨几句,自己倦怠,被众人带下去了。 ☆、第3章 宝钗陪着薛姨妈玩了一会,也寻了借口离开,正遇着前头贾政打发人来,说请了一个积年老儒,人品学问都颇有可看,请姨妈派人看看,若是可以,便请了给哥儿也好。 薛姨妈喜不自禁,道:“你家老爷选的人再是没错的了,不用多问,我这就打发人请去。”说着忙吩咐打赏来人,宝钗见慈母一片殷切之心,仿佛哥哥这便能改好似的,忙止住她道:“妈,我有一言,你且听我说。” 薛姨妈问起,她便道:“其实先生们的好坏,倒在其次,要紧是要哥哥肯听才行。论理我不该议论人家家事,只是姨妈家里宝兄弟那样人品,请来的先生也是极好的,偏生老太太溺爱,换了几个先生都不成,宝兄弟年纪小,天分高,还有可造之处,哥哥他这样年纪,又没个长辈管教,先生到底是外人,到时候哥哥一来哭诉,妈难免偏听着哥哥的,要辞了先生,到那时再好的先生也没个计较,妈你说是不是?” 薛姨妈道:“你说的在理,我定然不偏溺着他便是。” 宝钗道:“这也不够,他在外头,我们哪里知道他是在读书,在看账,还是在做什么?家里头下人定然都向着他,我们圈在内帏,倒是成了聋子瞎子了。” 薛姨妈惆怅道:“那你说如何是好?” 宝钗道:“我说咱们倒收拾出一间屋子,妈管住哥哥,每日在里头读书,不叫他出去。家中下人的事,也都计较起来,我看琏二嫂子隔着帘子理事也是好的,妈你不要怕麻烦,只把家法立着,银钱管上,哥哥翻不了天去。” 薛姨妈极之称善。宝钗见她应得爽快,晓得她恐怕镇不住哥哥,又道:“我看妈还可托姨父好生管管,不求哥哥下场考试,只要他再不去闹事就好。” 说到闹事,想自己终究是因为哥哥的缘故落选女官,失去支持家中的机会,不免怅然,薛姨妈只当她还念着之前打死人的事情,把她搂在怀里道:“我知你的心思,放心,我定然好生整肃家里,再不叫你哥哥出去混闹惹祸便是。” 宝钗微微一叹,点头道:“但愿如此。”当下打起精神,和薛姨妈两个便商定家中规矩,将号牌等物皆一一定下,向何人取何物,账向谁报,并当值轮班皆一一打点,特选老成持重之家人为薛蟠长随,又遣人去和薛蟠说。 薛蟠乍闻母亲此举,自然不愿意,进来便嘟囔道:“那有里头管到外面爷们的事的?”被宝钗抢白道:“家事向来由母亲做主,等你娶了嫂子,自然有嫂子来管,不然你去外头看看,你那些朋友同学,仆役银钱,哪个是亲自过手的呢?” 薛姨妈也帮宝钗道:“蟠儿是要收收性子,好好读书才行。” 薛蟠和薛姨妈磨了良久,见他母亲竟当真是心硬如铁,犟脾气上来,跺跺脚跑出去了。 薛姨妈见儿子如此,站在门首看了半晌,不知自己是否说重了话,暗自生出几分悔意,待看见宝钗,又定下心神,到底是担心儿子,赶忙地让人追出去跟着,一会小丫头同喜回来,道:“大爷出门去了,我哥哥他们跟着,说是去找琏二爷还是珍大爷去了。” 薛姨妈听得是跟贾府里头的人出去,才放下心来,宝钗听得是跟贾琏贾珍,倒是心里一咯噔,待要再和薛姨妈提,只是空口白牙,且又是住在人家,不好说得,只好把嘴一努,对同喜道:“你再去叫几个小子,叫王二叔跟着,别往不好的地方去,夜了早些回来。” 同喜看薛姨妈,薛姨妈先还犹豫,后来听宝钗说“夜了早些回来”,马上道:“是极,多叫人跟着,早点回来是正经。” 同喜一溜烟去了,薛姨妈方看宝钗,欲言又止。 宝钗知道自己表现得过了,只是这等怪力乱神之事,实在也说不出口,只好假作不见而已。 这一日着实劳神,倒在床上便睡,恍惚间听闻有人谈笑一般,待到醒来,推窗而望,又是一个好天,问莺儿道:“妈在那里干什么呢?” 莺儿回说王夫人来了,宝钗忙便起身,只一牵动,顿觉头晕脑胀,眼干舌燥,晓得是胎里带来的热毒来了,便把身子支一支,唤莺儿拿了冷香丸吃了一丸,觉得好些,方扶着丫头们出去见过王夫人并薛姨妈两个,王夫人见她面色不好,问起来,宝钗把缘故讲了,王夫人道:“啊哟,那日我倒忘了,那府里有好白梅,派人替你讨去倒好。” 薛姨妈笑道:“先时家里制的还埋在梨花树下呢,南边也常备着花瓣,不用惊动那边府里了。”又叫宝钗快入内歇息。宝钗在里间炕上坐着,头晕眼热,叫小丫头拿玻璃镜子一照,见眼白处微红一片,倒不好劳眼睛,便躺在那里思量日后罢了。 她本因王夫人来了,穿得颇庄重,待进来以后将外衣都去了,换了家常衣服,莺儿将香包等物都摘下来收好,宝钗便把黛玉所制香包拿来把玩,一见此物,便又想起黛玉自小也是娘胎里带来的病症,不知道现在那用燕窝养着的说法已经有了未?如今她虽在贾母跟前养着,比在潇湘馆要更得珍重几分,然而毕竟是别人家里,只怕倒未必有人想得到,想了一回,倒记起一件事,轻轻掀帘子出去,对薛姨妈道:“妈不是有东西要给姨太太家的姑娘们?” 薛姨妈一拍手道:“我忘了。”叫香菱:“把那匣子花儿拿来。”又对王夫人道:“倒借你的人跑一趟,把这花儿给他们姊妹们送去,一共十二枝,你们家三位姑娘每人两枝,林姑娘两枝,另外四枝给凤哥儿罢。” 王夫人推辞一番,被薛姨妈一句“宝丫头从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给堵回去,方命周瑞家的送去,宝钗忙叫道:“周姐姐。”笑着叫莺儿取了一本书来道:“前些时候因林姑娘说想借我个花样子看看,那一时原夹在书里没找着,今日找到了,倒劳烦周姐姐替我带一带,并告诉林姑娘,我现下身子不大好,出不来,待好些了再去看她和宝兄弟。” 周瑞家的只得应了,拿着花与书去,自忖带着旁的东西去自家三位姑娘处,人家难免问起,倒要回几遍话,于是先去黛玉处,将宝钗的话一说,让黛玉先挑了两枝宫花。 宝玉正在旁边,信手一翻,替黛玉选了两个,黛玉道:“你选的太俗,我不喜欢。”自己拈了两个清丽的。周瑞家的拍手道:“来前宝姑娘说林姑娘必喜欢这两个的,叫我先看着,果然姑娘就选了这个!” 黛玉见宝钗懂她,慢慢低了头,道:“她素来善体人意。”又问:“宝姐姐可是什么病症,到底怎样了?” 周瑞家的道:“说是热毒什么的,听着也不懂,瞧着精神不大好,眼睛发着红呢。” 黛玉道:“劳烦周姐姐了。”抓了一把钱给她,又叫丫头安顿她喝茶吃点心,周瑞家的辞道:“还要去给那几位姑娘送东西。”因转出去,先送了三春,再去凤姐处,先见着平儿出来,忙笑着向前道:“平姑娘好。”把送花的事由一说,平儿道:“劳烦你老人家。”先把花收进去,正好凤姐在里头算账,见她拿着东西进来,笑道:“你又拿什么好东西来?快给我瞧瞧。” 平儿睨她道:“瞧你那出息。” 凤姐道:“你主子的出息不就是你的出息,你倒好说我。” 平儿道:“正因为你的出息是我的出息,所以我倒不得不感叹两句。”把凤姐说得跳下来拧她脸道:“好啊,你胆子大了,变着法儿骂你主子我呢。” 平儿因贾琏不在,和她笑闹两句,方道:“你看可送两枝去东府小蓉大奶奶那里?” 凤姐道:“你做主罢,这年头当奶奶的倒不如做丫头的,一句两句出息不出息的,真叫人伤心!” 平儿一笑而已,出去叫彩明送两枝到那边府里,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谢。 周瑞家的跑这么大一圈,一肚子不满不好说得,只得重新回去道了一回谢,宝钗又抓着她问:“林姑娘可说什么了?” 周瑞家的道:“林姑娘和宝二爷一处,说难为宝姑娘记得,因这些时候宝二爷从学里下来,身上也有些不好,再则林姑娘也有些宿疾发了,一时来不得,改明儿来探宝姑娘。” 宝钗便就着话头道:“林姑娘是什么病?吃什么药?” 周瑞家的道:“说是胎里带的弱病,用着‘人参养荣丸’,偶尔也用燕窝养着,只是林姑娘不大爱吃。” 宝钗便知不是不爱吃,恐怕是怕麻烦了旁人,心中有了计较,又拿钱给周瑞家的道:“麻烦周姐姐了。” 周瑞家的那里看得上那钱?不过见是姨太太家里的赏,也就笑着收下。 却说薛蟠昨日被母亲妹妹念叨了一番,一怒之下与贾珍几个出去玩耍至早才归,回来便听说妹妹病又犯了,到底是兄妹间一点天良,暗忖是被自己气着了,便几日没有出去。 薛姨妈心疼儿子,唤来跟去的家人问起他去的那些场所,都推说是去贾珍那里喝酒了,谁知宝钗在旁,喝令将几个人分开,各自细细盘问去的哪里,喝的什么,都有些谁,再来比对,马上便问出内情——却是在外头赌钱,一晚上输赢使费数百——这一下薛姨妈气得不轻,颤巍巍捂着心口下了死令把家中钱财点算一遍,她不识字,便叫宝钗带了几个认得字的丫头,将账本连夜抱入不表。 ☆、第4章 薛蟠次日才闻消息,入内时候薛姨妈只说病了,不肯见他。薛蟠一则见母亲、妹妹都病了,心中有愧,且又有外头来报宝钗已经落选,越发不敢进内宅,就自己在外头窝了几天,十来个积年老仆苦劝不休,他烦不过,到底随那贾政荐来的夫子念了几句之乎者也,几日下来也记得了几个句子,被家中上下当作第一件新鲜事好生传闻,宝钗暗中吩咐长随小厮并丫鬟婆子异口同声地称赞他此等好学不倦之行,一时众人谀词如潮,都说大爷转了性子,将来必是状元之才、督抚之量,把个薛蟠吹得飘飘然不知所以,又连着发狠读了几天书。 宝钗在家养将几日,趁着薛蟠读书,把账目、仆从等事大致理出来,设下定例,细细说与薛姨妈知道,因这番其实家规大改,内中纷繁实多,薛姨妈不胜其扰,半真半假抱怨道:“儿啊,我看见这些字啊数目啊就头疼,倒是你来管着才好。” 宝钗抿嘴笑道:“那有母亲在,却叫我管家的道理?还是劳烦娘你多费心。”为免母亲烦忧,便把顶要紧的几条写好,贴成条子,选了几个忠厚老实又识字的丫头日日提点着薛姨妈,内中便有香菱其人。 香菱本就是薛蟠买来想做屋里人的,薛姨妈倒特别留意,带在身旁,让同福同喜几个大丫头教导。 宝钗见诸事尚算顺利,方松了一口气,安生养了几天病,宝玉、黛玉皆派人来问过,黛玉特地谢了她的花样子,说自己身子也不好,倒是又要过些时候才来了,且又送了一条手帕,说是照着她的样子绣的,绣得不好云云。 宝钗道:“她身子不好,怎地又赶着做这东西?”拿过来一看,一针一线,极尽小心,知道林黛玉倘若不做便好,认真起来,便是顶细致的,妥帖收好,问那来送信的雪雁道:“你家姑娘是怎么了?可吃了什么药?一日用多少饭?” 雪雁犹自一团孩气,回道:“那日赏梅回来和宝二爷怄气,晚上就说心口疼,隔天就病了,用了王太医的药,现在还只温养着。” 宝钗怪道:“赏梅那日我也去的,宝兄弟瞧着好好的,怎么又怄气了?” 雪雁道:“像是宝二爷托我家姑娘做东西,姑娘没及做,二爷本来也没什么,那日赏梅回去,忽然不知怎地就发作了,两人吵了一架,姑娘一生气,把做到一半的东西绞了,后来又不知怎地好了,又哭又笑地折腾,就发起热来。” 宝钗微微蹙眉,打发雪雁道:“好孩子,你回去同你姑娘说,叫她先养病要紧。” 她先叫人收了些好燕窝,拿东西装好,此刻却怕雪雁不顶事,本欲唤了莺儿去,后来一想,没凭没据的,叫丫头送燕窝,只怕黛玉又要多心,旁人见了也不好,便带着几个丫鬟婆子,亲向黛玉那去。 出门时薛姨妈见她尤有病容,劝道:“怎么这就出门了?有事叫丫头们去一去就是。” 宝钗被她一说,站住笑道:“我在家待了这么久,也是想出去走走了,所以顺便去那边瞧瞧,并不是特地去的。”说完自己便也纳罕,不知自己为何独独待黛玉如此上心?旋即又暗笑自己多想。 早春尚寒,扶着丫头们一路过去,远远到了黛玉门口,就闻见外面药味,紫鹃在廊上看药,几个小丫头都在外面,宝钗童心忽起,掀起帘子,轻轻进去,只见黛玉倚着床柱,正看书呢。 宝钗一见那书,倒想起从前一件事来,轻喝道:“好啊,你在看些什么呢?!”快步上前,从黛玉手里夺走那书,定睛一看,却是一本《王摩诘全集》,宝钗生平何曾有过这等时候?立在当地,脸慢慢就红了。 黛玉被她一吓,两手还做拿书的姿态,回过神以后,又捂着嘴角轻咳一声才嗔道:“宝姐姐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抢别人的书作什么?”那眼角眉梢中满是戏谑,似乎在说‘原来你薛宝钗看着端庄稳重,其实也有这般轻薄时候’,把宝钗本来平静下去的脸色,又看得胀红起来,若无其事地坐着,道:“我听说你病了,恰好要来这边,便来看看你。” 黛玉笑道:“多谢宝姐姐挂心——宝姐姐方才以为我在看什么书呢?” 宝钗道:“隔着远,我一时看岔了罢了。” 黛玉哦了一声,道:“看岔了,那是看成什么了呢?宝姐姐莫非以前在家看过什么了不得的书,所以一见我在看书,便以为是那样的书?” 宝钗道:“以前家中弟妹常常看些地理杂记,也如你这般凑得这样近,有些偷摸似的,所以方才一时没看清,误会了。” 黛玉见她遮掩,反而咯咯笑道:“女儿家看些地理杂记,有甚么好喝骂的?宝姐姐越说,我越糊涂了。” 这一串笑声清脆,闻者无不觉其悦耳,可惜宝钗此刻尴尬,恨不能封住她口才好,一念之下,伸手捏着她脸道:“偏是你这促狭鬼,以后只得宝玉能受得!” 黛玉给她一句说敛了笑,道:“宝姐姐这话不对,宝玉同我有什么相干!” 宝钗见她神色,倒是羞恼多于嗔怒,便只一笑,把话头带过,道:“我收到你的帕子了,多劳你,只是你身子本就弱,现在还病着,这些劳心的东西且都放下,好生养病是正经。”顺手将那本《王摩诘合集》还她,又道:“书啊针线啊,都最劳神。” 黛玉见宝钗素日不是多话的人,今日却如同老妈子似的一句赶一句,暗自纳罕,面上倒赶着叫人拿茶拿点心,宝钗与她说了几句话,又拿燕窝出来,道:“我隐约听说你这病要燕窝养,正好我家里有好燕窝,素日和冰糖一道,最是养人,便拿了一点,你先用着。” 黛玉道:“那怎么好意思?上次蒙姐姐送了一只鹦哥,已经颇觉惭愧了,这回这东西,说什么也不能收。”因又疑心宝钗是同情她,脸上微微变了色,只还同宝钗不甚熟悉,不好当场发作。 宝钗见她脸色,便知她心思,压着她手道:“不瞒你说,这些都是我哥哥给我的,他又不懂个好坏,也不讲究个分量,一股脑儿拿这么些来,我那里用得掉?这些东西,你说要再拿出去卖,那又是笑话了,放久了也怕坏了,倒不如拿来给姐妹们用了,才是我这做姐姐的心意。” 黛玉还是头次听说燕窝放坏这等说法,暗忖薛家果然是商贾之家,阔绰之外,难免粗糙,只是宝钗一番心意,她也不好推辞,将就着收下,思忖拿何物回赠。 谁知宝钗又笑道:“你可再不要送我那些针头线脑的东西了,你这身子,做东西做坏了可怎么得了?你若真感激我,多来看看我,陪陪我是正经——以前在家里还有堂姐妹们相伴,到这里来了,迎春她们几个都不大出门的,也没个人来往,读书都不热闹。”她不过随口一说,黛玉倒当了真,支起身子道:“宝姐姐也怕没人陪?” 宝钗笑道:“怎么?你瞧我不大爱说话,就以为我不喜欢热闹么?” 黛玉笑而不答,只道:“等我好了,一定多去看看姐姐,就怕姐姐忙,不想见我呢。” 宝钗道:“你来,凭我怎么忙,那是必要见的。” 黛玉抿嘴一笑,并不当真。 那一时宝钗见黛玉精神尚可,正好手边现成的书,就与她聊起王右丞,自王右丞之外,聊至李青莲、陶渊明,再至于谢、阮、庾、鲍,两人脾性虽然迥异,才情却是一体,相谈甚欢,浑然不知时光流逝。 黛玉先于宝钗颇有些不忿,一则为她处事周详,更得众人欢喜,再则宝钗毕竟是商贾之家,黛玉是书本网,难免有些清高自许之意,待这番言谈,却大吃一惊,暗道:我只道平素众人过誉,谁知倒还是低看了她,这样才情胸襟,且竟比宝玉还更明白己心,不免叹服。又因两人一人丧父,一人丧母,又俱都借住人家,未免生出一丝惺惺相惜之意,那亲近之情益盛,只恨自己怎地没有这样一个亲姐姐。 宝钗则想:可见人之秉性,到底天生,似林妹妹这般年纪,几乎要将我这过了两世的人比下去,惭愧,惭愧。又深感黛玉之见识气量深远,暗忖:可见黛玉一生,竟是情字误了!倘若不遇上宝玉,不但寿算或可长久,只怕福分都好再进一进,毕竟此等人物,做个王妃都怕辱没了她,谁承想天不假年,竟是与宝玉这孽障都没缘分。 一想再想,不免又是一叹,又深觉自己起先还想将宝玉与黛玉作配,怕是想得不妥,黛玉谈兴方浓,不觉扯着她手晃道:“宝姐姐叹什么呢?” 宝钗道:“我想起一句老话,所以感慨。” 黛玉问:“什么话?” 宝钗笑道:“我也是听人提起一耳朵,说是‘国家不幸诗家幸’,我细想可不是这个理?那千古多少饱学之士,不是国破家亡,丧亲丧偶,便是空有一身学问,却终身抑郁不得其所,才得佳句,因此感慨。” 黛玉嗤笑道:“我以为姐姐是个豁达的,怎地现在倒看不开了?那些个所谓饱学之士,学问上的名气吹得那么大,一到做官的时候,便个个眼高手低,好高骛远,所以皇帝不用他,这样倒也罢了,正因他们一身的文字功夫,便把这事大肆渲染,说来说去,只说人家不用他是多么不好,分毫不提自己的不是。不信姐姐看前有魏武,后有欧阳、司马诸公,难道人家官做得好,才学就差了?” 宝钗笑道:“是,颦儿说的是,我想错了。” ☆、第5章 黛玉被宝钗一念‘颦儿’两字,又微微红了脸,心道这称呼现今只宝玉才用,怎地又给她知道了?是了,必是她为人圆滑,与迎春几个交好,她们便都告诉她。 她一想心事,那眼角自然微垂,带出别样风情,嘴角倒还微微挑着,把宝钗看得心中一动,伸手捏她脸道:“我看宝兄弟给你起这表字是错了,不该叫你‘颦儿’,该叫你‘笑儿’才是。你笑起来才好看,蹙眉的时候,不及笑起来好看。” 黛玉也原样去捏她的脸笑道:“我却觉得宝姐姐怎样都好看。” 宝钗见她这样还不忘嘲讽自己一句,只是这嘲讽却是带着七分玩笑意味,叫人怎么看怎么可爱,不觉就真的笑出来,瞥眼见外头天都黑了,才坐直道:“呀,不觉竟这么晚了,妈也没叫个人来喊我,也不知门关了没?”挑眉又道:“往常宝兄弟总来的,怎么今日我在你这里这么久了,还不见?” 黛玉叫紫鹃拿那西洋怀表看了一下,道:“看着黑,其实还早呢——他和学里一位秦钟交好,每日在外头不知做些什么。” 宝钗道:“那我也该回去了。”就起身,黛玉也跟着她起来,送到门口。 来时天还亮,便只穿着件昭君套就过来了,晚上冷了,黛玉便唤人拿了件斗篷,是她自己的,比着宝钗道:“我比姐姐矮些,姐姐将就着穿吧。” 宝钗道:“这样便好。”莺儿几遍弄不好,黛玉便亲手给她系上,又叫人拿灯笼给婆子们,又拿一盏琉璃灯出来,叫宝钗自己拿着,宝钗道:“我拿去了,再派人打发回来,满府里都瞧见你这好东西,知道的说我借了你的东西,不知道的说我偏心,又给你送东西,落埋怨呢。” 黛玉道:“给你拿去就送你罢,只当我谢谢你的燕窝。” 宝钗笑她道:“可见你毕竟是不肯白要我的东西,这样贵重的灯都拿出来了。” 黛玉道:“一盏灯罢了,姐姐要不好意思,还多替我捎些花样子来,我瞧那东西极好,画的精致,不像咱们这里的样儿。” 宝钗道:“那是我画的。” 黛玉笑对紫鹃道:“可叫我猜对了。”紫鹃便偷笑。 宝钗奇道:“我画的东西,这样难猜?你都猜不到?” 紫鹃因她素日端庄得紧,不像个姑娘家,倒像是管家太太的架势,且打扮得又极简朴,再想不到她会画那样妍丽的东西,只是这话不好说得,便笑道:“是我见识浅,竟没个眼色,认不出宝姑娘的大作。”却不知宝钗不爱艳色,却是为的怕黛玉见了那素净的花儿,一发的离尘索世,特地费心思去画了那等媚而不俗的百花图来开导她罢了。 当下几人又说笑几句,宝钗原本还想去看看迎春等的,因天晚了,就只好先告辞。 黛玉执着她手送别,宝钗强留着她在屋内,不许她出去,黛玉便隔着窗户看着,到再看不到人影才罢。 一回头就见紫鹃打趣她:“倘若宝姑娘是个男的,姑娘这么看她也就罢了,偏生是个女的,也这么看,怪不好意思的!” 黛玉假嗔道:“是男子还怎么好意思这样看?你是皮痒了不是?” 紫鹃笑道:“姑娘不知道,若是男子嘛,姑娘情思萌动,悄悄看上一看,那是情有可原之事,换做女子,难免怪异。” 黛玉道:“我们两个高山流水,伯牙子期一般的相遇,叫你说来,偏生就俗了!”叹道:“我这般人才,怎地有个丫鬟,倒是这般模样,可叹!可叹!” 她一行说,紫鹃一行笑,最后弯着腰道:“哎哟,雪雁,给我顺顺气。” 黛玉自己也笑了,白日因宝玉不来而生的那点心思,此刻早都忘得一干二净,把那绣活又捡起来,她奶娘道:“才宝姑娘说叫姑娘不要劳神,怎地又绣起来了?”紫鹃亦上前道:“姑娘快歇一歇罢。” 黛玉想起宝钗嘱咐,也就作罢,和紫鹃玩一会九连环,自己睡了。 却说这一日宝玉因与秦钟在外玩耍,因此只派了晴雯去问黛玉之病。至晚方归,眼见黛玉已经睡下,便不忙打扰,只悄悄叫来晴雯细问用药用饭等事,纤毫必较,幸得上上下下都知他对黛玉的心,探望时就向紫鹃雪雁几个打听明白,此刻一一说起,又道宝钗也来了,向迎春探春惜春及宝玉凤姐处都送了些小东西。 宝玉听闻宝钗竟已经好了,颇为赧然道:“我说去看她,倒一直没去。”又想倘若明日去看,未免显得刻意,好像人家来了才肯过去似的。且今日宝钗未去见其他人,明日或将再来,倒不如等黛玉大好了,同她一道去薛姨妈那里乐一日才好。因此只道:“替我谢谢宝姐姐了么?改明儿看打点些什么,给宝姐姐那里送去罢——你们可问过她的丫头,她素日喜欢些什么?” 晴雯道:“她既不爱个花儿粉儿,也不爱那些玩意摆件,我倒打听不出什么。倒是林姑娘前些时候做的东西,她许是喜欢,香包配在身上,今儿来,手帕子我也瞧见在用了。 宝玉听她说起香包,想自己与黛玉这一场口角,到底因香包而起,便尴尬一笑,道:“那咱们也打点络子什么送去?” 被晴雯好大一个白眼:“我的好二爷,那有爷们拿姑娘家的东西送人的?你素日不是调弄的好胭脂?和一点来,给她送去不就完了?或者瞧着什么精致风雅的小玩意,哪怕她不爱,你自送了是你的心意。” 宝玉被她说嘴,倒也不恼,反而喜道:“你说得是,就把你们上次做的胭脂送点去,不,我来亲自做一点,你们那个花沤过了,颜色不好。” 说话间袭人过来道:“二爷早些安置罢,明儿还上学呢!” 宝玉一笑,任她打发自己入内了。 原来自宁府赏梅之后,宝玉时时惦记警幻所教之事,到底是拉着袭人,与她试过一番,自此待袭人便不比别个,袭人待他亦更尽心竭力。 只是宝玉年小,袭人是个死心眼的,常常劝着他惜取精元,少纵~淫~欲,宝玉正是与她情好之时,也颇听进几句,这些时候都讲究个养生惜福。 嗟乎一室之内,皆是娇滴滴粉嫩嫩的丫鬟女子,他虽于情~事上还在懵懂不大热衷之时,却也难免有那少年气动之虞,因此这些时候都在外头与秦钟厮混,不由又自责疏忽了姐妹之间,次日下了学,先进来派人备下礼物,宝钗之外,黛玉亦有一份,另外迎春、探春、惜春亦有,正急忙上火地打发丫头去送的时候,晴雯从外面来,笑道:“宝姑娘在三姑娘那里呢,怎地又派人去梨香院寻?” 宝玉道:“是些礼物,她的与旁人的不同,劳你们送到她院子里罢。” 晴雯听了,转身便叫了个小丫头吩咐送出去,不妨旁边李嬷嬷冷哼一声,道:“小丫头路都没认清呢,你倒叫她去送东西了!好大的架子,爷们吩咐的差事都差遣不动了。” 宝玉道:“这些活本就是小丫头们干的,她使唤也是自然的,妈妈不要生气。” 不说还好,一说李嬷嬷便道:“哟,原来她倒不是该干活的!从没听说过这道理。养了丫头在家里不做事,却是拿那枯枝烂叶的当鲜花儿一样供着呢!” 晴雯冷笑道:“妈妈这话说得有趣,我们都是服侍二爷的,爷们主子都说不当我干了,妈妈偏还要来说我,这倒是仗着自己奶了二爷,以为自己是半个主母了么?”一句话把李嬷嬷气个半死,袭人忙上来骂晴雯道:“你这蹄子说话越发没个轻重了。李妈妈是二爷的奶娘,便是半个娘一般,连琏二奶奶对着赖嬷嬷都要客客气气的,你是什么东西,怎配与李妈妈说话?还不去屋里干活!” 这一番明说晴雯,实则说得宝玉肝火大动,只还隐忍不发,那心里却是越偏晴雯了,偏生晴雯还要骂袭人道:“你倒是出息了,一朝做了假凤凰,都管起我们来了,再过两日,是不是还要当家作主呢?” 袭人被她说得红了眼圈,发狠道:“谁来管你!你自惹你的祸事去!”一跺脚,进屋去了。 那里晴雯还追着骂什么“以为自己捡了个高枝,我倒要看你得意到几时”,麝月几个忙来劝她,好容易劝住了,到底叫她向李妈妈陪了个不是,李嬷嬷得意洋洋,还要说她一说,宝玉沉着脸道:“妈妈少说几句罢!这是老太太院子,妈妈也看着点儿。” 李嬷嬷便愤愤而去。 宝钗因昨日未曾一一探到,今日便又来荣府,与凤姐、平儿、李纨、迎春、探春、惜春都说了话,并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处也都请安问好,兜兜转转,时光便过去得差不多了,正要回去,恰好遇见宝玉出来望她,道:“一向竟都没去看姐姐,是我的不是。” 宝钗笑道:“不是什么大病,倒叫你们担心才是我不好。”见到宝玉,不知怎地,就想起黛玉了,惦念一起,脚步便转了转,问:“宝兄弟可去看过林妹妹?” 宝玉道:“今天还不曾。” 宝钗道:“她在病中,也不知好不好打扰。” 宝玉笑道:“她一人无聊,必要看书的,看书劳神。不如咱们去闹闹她,和她说说话,倒比不去好。” 宝钗点头道:“如此我们一起去看看她罢。”因与宝玉一道前去,远远紫鹃见了,便笑:“我家姑娘才念着宝姑娘,这就来了,可不是巧?” 宝钗听她说黛玉念着自己,不觉一笑,道:“我本来还怕你家姑娘嫌我啰唣呢,听你一说,倒安心了。” 紫鹃笑而不语。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重点在宝钗黛玉还有宝玉身上,可能不会写到红楼里所有人~副CP们直接写的不会多,暧昧的有。 然后…钗黛的处女剧场: 宝钗:林妹妹,你不应该叫颦儿,太不吉利了,叫“笑儿”多好。 黛玉:……你就不能起个好听点的名字,笑的文雅说法之类的? 宝钗:我想想,啊,有了,有个词是笑的文雅说法,而且也很吉利。 黛玉:? 宝钗:……喜儿。 林喜儿:(╯‵□′)╯︵┻━┻!!! ☆、第6章 宝玉宝钗两人一前一后进屋,紫鹃扶着黛玉起身,黛玉一面招呼他们,一面又让拿东西看座,宝玉忙道:“你又折腾做什么?快歪着就好。” 黛玉恼道:“那像个什么样子!” 宝玉笑道:“宝姐姐不是外人,不要紧的。” 宝钗却见黛玉慢慢将衣服拢上,知道她说的倒是宝玉,微微一笑,随口问候几句,放宝玉与黛玉说了会子话,自己去外面逗了会鹦哥,余光见那药庐边上有个小炉子,上面笼着个蒸笼样的屉子,雪雁在旁看着,宝钗慢慢过去,问道:“这里头是什么好东西,值得你眼睛也不转地看呢?” 雪雁见是宝钗,笑道:“是冰糖燕窝,姑娘胃口不开,喝不大下,先就温在这里,预备什么时候姑娘想了再喝。” 宝钗点点头,彼时宝玉也出来,笑道:“宝姐姐在做什么呢?说来找林妹妹说话,怎么一会子功夫就出来了?” 宝钗道:“我看你们说得热闹,就不打扰了。” 宝玉不明就里,只是笑而已。 宝钗才要告辞,紫鹃从里面出来叫住她道:“宝姑娘留步,姑娘请宝姑娘进去,说是读书有些不懂的,想请宝姑娘看看。” 宝钗一面道:“我恐怕也未必知道。”一面自己掀了帘子进去,见黛玉又倚在床边,微微低着头,一本书翻在腿上,间或咳嗽一声,便坐在旁边道:“不是说了你病中不要看书,怎么又看了?” 黛玉笑道:“不说做学问的话,怎么累得宝姐姐进来?” 宝钗见她意似嗔怪,笑道:“我看你们两说得亲热,就先出去站一站。”把她手里书一拿,是本《大学集注》,扑哧一笑,道:“若是宝玉进来,你打算拿这本书把他打发出去?” 黛玉道:“我打发他作甚?他自爱进来进来,不进来就算了。” 宝钗道:“想和我说私房话就说,姑娘家那个不说点贴心话的?偏你不肯承认。” 黛玉怪道:“谁有那么多私房话和你说?真是问书的。” 宝钗道:“那好,你问哪一章哪一节,是何典故不知?” 黛玉眼珠一转,道:“问礼。” 宝钗道:“问礼,你拿《大学集注》?” 黛玉正色道:“四书皆礼,《大学》焉不可问?” 宝钗道:“罢罢,听你开头我就知道不会了,这边先讨个饶,换些诗词曲赋的问问,或知道的多些。” 黛玉道:“哟,我以为宝姐姐这么正经人,于这等儒学正典必有心得,怎地自谦起来了?” 宝钗微笑道:“你现在瞧我这般,其实小时候也淘气的…咳…你养着病,逗逗鸟儿,在窗边看看风景都好,那些个修身养性的东西,身子好的时候再读不迟。” 黛玉道:“逗逗鸟儿,像宝姐姐刚才那般逗法么?那也太无趣,风景也一成不变的,倒是宝姐姐多来看看我,说说话好些。” 宝钗道:“你若不嫌烦,我日日来看你便是。” 黛玉听她应得爽快,低头一笑,又问:“那先谢过宝姐姐了——若说书本之外,我又有一处疑难,劳烦宝姐姐解惑。” 宝钗道:“什么疑难?” 黛玉道:“其实只是个小小的想头,问不问都不是甚么大事,只是既然想起来,到底是忍不住要问个究竟,不然,日思夜寐,难以开怀。” 宝钗道:“是什么难处,你只管说,我必然帮你的。” 黛玉便笑道:“我想知道——宝姐姐小时候怎么个淘气法?” 宝钗强笑道:“不过看些杂书野史,也没甚大不了的,你若喜欢,我拿几本山川地理来也容易的很,只怕你不爱呢。” 黛玉道:“往时宝姐姐也说过看闲书的话,但是我想来想去,始终不明白这些书有什么关碍,值得大人们大发雷霆?本来怕宝姐姐有些话瞒了我,但是宝姐姐与我这等交情,说有话瞒我,我也不信……”她一行说,头便微微抬起,嘴角带着笑,侧眼看宝钗。 宝钗一把拧住她的脸道:“真真你这张嘴!迟早有一天我要撕烂了去喂鱼才好!” 黛玉抓住她手笑道:“紫鹃快来,宝姐姐翻脸了,要撕了我的嘴呢!” 紫鹃在旁笑道:“宝姑娘使不得!我们姑娘的嘴可不能喂鱼,到时候满园子的鱼都开口闭口之乎者也,烦也烦死了!” 宝钗合掌笑道:“了不得,你姑娘这般伶牙俐齿也就罢了,连你都是张快嘴!可见什么样的主子出什么样的下人!” 黛玉接话道:“那莺儿必定也是爱看那些山川地理志的咯?改明儿叫紫鹃好生向她讨教讨教。” 宝钗佯怒着又去拧她的脸,两个笑闹在一处,黛玉一口气憋不上来,扶着心口咳嗽,宝钗忙抚了她背,不敢再狠闹她,却把她的脸又捏了两把,道:“瘦得都只剩骨头了,还不吃东西,紫鹃,把燕窝拿来罢。” 黛玉道:“我不饿。” 被宝钗一眼看回去,紫鹃看看她,又看看宝钗,转身出去,一时将那一盅燕窝端进来,在小几子上一放,宝钗道:“不要你一次吃完,只先吃一口,待会心情好了,再吃一口。”顺手拿勺子盛了一勺,吹得差不多凉,送到黛玉嘴边,黛玉笑道:“宝姐姐莫非想拿这个来堵我的嘴?” 宝钗道:“正是!快少说话,多用点东西罢!” 黛玉便笑着慢慢用了一勺,宝钗又盛了第二勺,两人往来,一盅冰糖燕窝,到底吃了个七七八八,黛玉笑道:“被你骗了,说什么吃一口,这么一碗下来,晚饭都不要用了。” 宝钗道:“不用这个,你晚饭也未必用的。”又强黛玉站起来消食,道:“人家七老八十,都还知道‘强起杖行’,你年纪轻轻,也偶尔起来动一动,别窝在那里,骨头窝懒了不好。” 黛玉道:“好哇,你又变着法儿骂我呢。”伸手去扑宝钗,两个重新闹做一团。 宝钗在黛玉这边又待至近晚,两个方依依不舍地分别,约好明日再见。宝钗见黛玉精神足些,颇为欣喜,又反复叮嘱叫她要好生用饭等话,一路出去时候却见王夫人从梨香院来,见了宝钗,嘘寒问暖,得知是从黛玉处来,便道:“怎么不去你宝兄弟那里多玩玩?” 宝钗知她必是知道自己落选,要与薛姨妈谋划自己与宝玉的婚事了,不知怎地,心内微微泛起些许不耐,面上一点不显,只道:“宝兄弟说到底有个男女之防,不好多去得他屋里,倒是去和老太太请安,还有见林妹妹,都遇见了,一道说了话的。” 王夫人夸道:“你是懂礼的好孩子。”见她只带着莺儿,又命周瑞家的送她回去,方才作别。 宝钗待她一走,便对周瑞家的道:“不劳周姐姐了,我这里过去就几步路,一下就到了,姐姐自回去就是,天也不早了,好回家歇歇。” 周瑞家的推脱几次,被宝钗再四劝住,方小心回家去了。 宝钗方回院中,问过薛蟠,说是出去玩耍了,不由一叹,同喜又来叫用饭,宝钗便挪过去,用饭之后道:“妈,哥哥去了哪里,妈一定上上心。” 薛姨妈道:“说去拜访个什么朋友了,待会王二他们回来,我再叫来问问。” 宝钗点点头,薛姨妈又把几件家事同她说,两个商议定了,宝钗怕薛姨妈提起和宝玉的事,赶紧就先自回房。 这一日着实奔波,然而想到黛玉,却不免自己就微笑起来,一手摸上自己的脸,想的却是白日里捏过的那人脸上柔滑细嫩的手感。 这等无双美人,却不知最后到底能花落谁家。 ☆、第7章 宝钗因与黛玉相约,时时往来,也常往其他姐妹处去,因她有了前一世的记忆,对诸人脾性喜好知之甚深,且又存着怜惜之心,比往日更多体谅,因此重生时日虽短,姐妹间的情分却似比上一世更深,便是诨号“二木头”的迎春见了她,都要比平常多几分笑容。 黛玉因她常将些自立自强的话说与迎春,于惜春则大体说些和光同尘之语,笑过几回,说她:“宝姐姐倒像个老夫子,很不该生在闺阁之中,该去那国子监、弘文馆课书才是。” 宝钗便笑道:“我只当你夸我学识渊博,是请教的意思。” 黛玉倒也当真似模似样地起身作揖,笑嘻嘻唤她:“先生。”那以后宝钗“薛先生”的名头便传出来,到后来贾母都知道了,宝钗也不以为意。 却说前时凤姐请戏,宝钗因在病中,并未前去,待她好些,薛姨妈本要治席请众人来家玩耍,宝钗因黛玉病着,特特劝道:“妈请人总是要请全了才好,现在林妹妹正病着,叫了别人,单落下她一个多不好。再者她这一病,老太太那里恐怕就没心情,宝玉也不自在的。” 薛姨妈便止了,待那雪停之时,黛玉大好了,又提此事,宝钗又嫌化雪时节天冷,怕黛玉来往受寒,只是推脱,待得天气暖了,才设了两处席面,一处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凤姐,一处请迎春探春惜春并宝玉等。 若说寻常时候,宝玉看见只姐妹们与自己,那是最好不过的,谁知因这些姐妹们如今倒都和宝钗来往得多,个个都学了一肚子说教在腹内,见了宝玉,难免要念叨几句上进之类的话,黛玉又因宝钗常说男女之防,到底惦记在心上,与宝玉相处不似从前亲厚,他便有些没精打采的,宝钗见他模样,唤人去外面道:“看看大爷在不在外头,若在,还请他来和宝兄弟说说话罢。” 外面一溜传话回来,说:“可巧大爷请了贾府几位爷们在外头呢,问宝二爷要不要去那边坐坐。” 宝玉忙问都有谁,回说有贾瑞、贾蓉、贾蔷等,另有几位旁的公侯家的公子,却又提到了柳湘莲的名字。 宝钗听闻“柳湘莲”三字,倒是记得的,颇有意叫宝玉出去结交一番,谁知宝玉听得贾瑞的名字便有些不肯,只因薛蟠已经开口相邀,说不得出去应酬了一圈。他素日所见男子,左不过家中兄弟长辈,再者便是通家亲戚,哪知世上有柳湘莲这样的疏朗男儿?听他说起走南闯北的事情,比那些婆婆妈妈的说嘴倒有趣得多,又兼薛蟠请了两个名优在旁插科打诨,说说笑笑,倒比在那女儿席上畅快,宝玉坐了一会,倒不想回去,还是薛姨妈打发人来千叮咛万嘱咐,一会说不让他喝了冷酒,一会说不要喝了烈酒,又叫人从里面拿菜出来。 累得薛蟠拍胸脯道:“回去告诉妈,有我在,自然照顾好宝兄弟的,让妈和妹妹放心。” 那传话的下人道:“太太说了,宝二爷年纪小,请大爷多照顾些,在座诸位大爷也都是体面公子,大爷也请讲究些斯文,不要闹了笑话。” 这话说得席上几人都笑了,纷纷打趣,薛蟠却知这话必定是宝钗说的,不好在众人面前露出来,便只笑而已。 外面男人这边言谈甚欢,里面因没了宝玉,迎春惜春两个倒放开些,姊妹们讨论些诗词书画,薛姨妈让人上了酒,拿出糟的鹅掌、鸭信并茶果子下酒,宝钗道:“酒都烫一烫才好,天冷,姊妹们身子弱,不要喝了冷酒激了病气,惜春还小,喝点果子露罢。” 几人都笑道:“都听宝姐姐的。” 当下迎春、黛玉浅饮一杯,两人脸上便都微微红了,探春喝了两杯也停了,惜春只管吃果子。一时探春说要拿骰子行酒令取乐,宝钗笑道:“一两杯就都醉猴儿似的了,再喝下去还不要睡在我这了?我这里可住不下你们这么些人。” 探春笑嘻嘻道:“我知道,宝姐姐和林姐姐最好的,只肯叫她住,不叫我们住的,我们也都识趣,醉了只管叫奶娘们送回去就是,绝不连累宝姐姐。” 黛玉道:“你自和宝姐姐淘气,怎地又扯上我来?我是不喝了的,这酒上头,头晕得很,我去歪歪。” 探春笑道:“看看,这会子功夫,已经急着往床上挨了,还好意思说我。” 宝钗道:“都不要吵,也不要行酒令了,咱们到炕上热热闹闹说会子话,下棋玩罢。” 因惜春困了,便由奶娘带着先去一旁睡下,宝钗叫人把东西撤了,这一厢紫鹃扶着黛玉,司棋扶着迎春,侍书扶着探春,都去里间,宝钗叫人拿靠枕来,四人都在炕上歪着,围坐一处,又重新上了茶点,说些女孩儿家的小话。 黛玉因见她穿件家常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绵裙,一色半新不旧,不免笑道:“宝姐姐难得穿件有颜色的衣裳,怎地看上去还是这么素淡呢?” 宝钗捏她的脸道:“衣裳上没颜色,那成什么了?那白的黑的狐裘貂鼠,难道都不是颜色?” 黛玉喝了酒,兀自头晕,被她一捏,就势把头靠在她肩膀上,宝钗便挪了挪,叫她靠得舒服些。黛玉又笑道:“宝姐姐熏的什么香?怪好闻的。”却搂着她又嗅了一下。 宝钗见她眼旸意觞,乜斜醉眼,哭笑不得,又狠捏一下,道:“瞧瞧,还说行酒令呢,一杯便已经是这油嘴滑舌的登徒子了,再喝下去,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儿了。” 黛玉笑道:“啊哟哟,以后再不敢来宝姐姐这里喝酒了,喝了一杯,就心疼成这样,连登徒子的话都出来了,再多喝几杯,那是古往今来第一大恶人、大饕餮了,糟蹋了一次宝姐姐的酒,倒要叫她挤兑一辈子,不划算,不划算。” 说得宝钗一指头戳在她头上道:“促狭鬼,你不去做管家婆倒是亏了,满口划算不划算的,一个大家小姐,账算得这样精,叫林老爷知道了,看不打你!” 黛玉被她戳得一歪,倒进探春怀里,探春揽住她笑道:“哟哟,林姐姐总算有个对手了,以后林姐姐再说我,我就告诉宝姐姐去!看你还敢不敢说了!” 宝钗笑道:“啊哟哟,我可不敢,颦儿这张嘴,放眼天下再无敌的,我可说不过她。” 黛玉道:“我看你方才说得可好了,我竟一点反驳都不能的,这样还叫说不过,宝姐姐自谦过了,倒是看不上我们似的。” 宝钗笑道:“你们听听,就这一句,还好意思说不如我,真真是颠倒黑白,亏得你不是个男子,若是个男子,为官做宰的,不知道要坑多少百姓呢。” 黛玉听她明贬实褒,只是笑而已,却从探春怀里起来,打个哈欠,道:“这酒喝了实在头晕。” 这么一说,迎春也打了个哈欠,探春道:“一杯酒罢了,一个个竟都是不中用的。”才说完自己却也犯困,宝钗笑道:“你不要说人家,困了就去睡罢。” 探春道:“我们都睡在这里,那里有这许多床榻?” 宝钗道:“你和颦儿去我屋里睡罢,二丫头四丫头便在这里不要挪了。” 探春笑道:“那好极。”宝钗果然打点着叫各人的奶娘哄着在这边躺了两个,又亲自带黛玉与探春两个去自己那里,她们两个便并排睡着,探春道:“宝姐姐,你也歪一歪罢,我们三个一处,也热闹些。” 宝钗道:“你就安生歇着罢。”却也脱去鞋袜,缩到床上。这头的床榻甚大,三人并排刚好,探春最小,便在最内,黛玉在中,宝钗在外,一时几人竟都睡去。 外面贾母等人抹着骨牌,薛姨妈问同喜:“姑娘们都在做什么呢?” 同喜进里屋一瞧,出来笑道:“都睡了,二姑娘四姑娘睡在里屋,姑娘和林姑娘三姑娘在那边屋里呢。” 把贾母笑道:“她们倒是自在,说出来玩的,也不来抹牌,也不玩游戏,倒去人家屋子里睡了。” 薛姨妈道:“怪我不该给她们上这酒。” 凤姐笑道:“以我之见,倒是妹妹们酒量太差,姨妈以后要多请我们几次,次次都上点好酒,我们呢,就每次都把妹妹们带来,久而久之,妹妹们就不像今天这般了。到时候一人喝上一壶半壶不在话下,最妙的是,待她们将醉未醉之时,再出来陪我们抹牌……” 她没说完,几人都已经笑倒,薛姨妈道:“老太太听听,这孩子算得可精呢,照她说来,老太太既有吃喝,又有玩乐,还能赢钱,真是天下的好事都给她算到了。” 贾母笑道:“我就知凤丫头最替我着想了,我没白疼了她,哎哟,鸳鸯,你替我看看,这牌是不是和了?” 鸳鸯数了一数,笑道:“老太太好眼力,太太奶奶们快把钱交过来。” 薛姨妈王夫人都笑着叫丫头数钱,凤姐又故意不给,被贾母作势数落一顿,方给了,却起身道:“本钱都没了,不玩了,不玩了。”贾母知道她有事,也就任由她一路出去,叫邢夫人替上罢了。 ☆、第8章 宝钗其实不困,只陪着姐妹们略躺了一会,便挨个叫起来道:“白天里睡多了,晚上又睡不着了,都起来,大家伙来游戏罢。” 她先推的黛玉,黛玉揉着眼去推探春,探春迷迷糊糊道:“我还眯一会子。”黛玉便要起身,被宝钗按住,道:“你也眯一会再慢慢起来,看快了头晕。” 探春道:“宝姐姐待林姐姐就是不一般,起个床都这么琐碎。” 宝钗笑道:“她身子不好,自己又不当个事,怎么不叫我操心?”一手扶着黛玉,等她慢慢起来,外面同喜正好也过来,看见她们起了,笑道:“太太正打发我来看看姑娘们呢,说别让睡太久,出去走走,看看花也好。” 三人因出去,与迎春惜春一道,先到贾母处与众位长辈说说话,贾母手风正顺,无暇他顾,只叫奶娘们看好她们:“看着天暖了,斗篷还是先穿上,冻坏了不是玩的。”又道:“宝玉在前面怎样?叫他别吃多了酒。”薛姨妈闻言忙叫同喜去问问,又叫人再多拿几个手炉去:“看大爷和你宝二爷都拿好,别冻着了。” 宝钗道:“妈,他们在屋子里面,冻不了的,倒是这鹅掌好送点去,我依稀记得宝兄弟喜欢。” 薛姨妈道:“前头没有丫头,只怕小子们不经心,备着也好。”到底打发同喜去了,又送了一盒子小菜。 宝钗见母亲溺爱兄长,微微一叹,探春却与迎春两个咬耳朵,迎春听罢看着黛玉笑。黛玉心有所感,回看一眼,到底不明就里,又不好问,只要出去,谁知一下给宝钗叫住,念叨道:“老太太才说了穿上斗篷,你就这么大喇喇往外走,病好没两天,又冻蔫了。” 她这么一说迎春探春两个都扑哧笑了,黛玉没法,只得任紫鹃给她披上大衣裳,兀自细声细气道:“热得出汗,才容易病呢。” 宝钗不理她,看着她们一个个穿上大衣裳,方带着众位姐妹绕出来。 因是初春,许多新芽起来,院子里的草毛茸茸地长了一片,娇嫩欲滴,煞是可爱,探春与迎春两个嘁嘁喳喳一处,惜春由奶娘带着,宝钗便和黛玉一处,黛玉眼见又是花朝,幽幽一叹,宝钗道:“是想家了么?” 黛玉摇头,却道:“以往每年花朝,都是母亲带着我。” 宝钗见她低头欲泪,忙把手握住她道:“今年你有老太太、太太,还有这许多姐妹和我呢,快别哭,哭了伤身子。” 黛玉也不再多言,宝钗怕她闷在心里,就拉着她的手慢慢走了一圈,把院中树木花草一一讲给她听:“这株是原本就有的,这株本来是海棠,移走了,妈叫人新种的木槿……” 黛玉静静听她讲话,并不插嘴,宝钗带她走了一路,见她脸上悲色敛去,方带着她又去寻迎春等人,彼时贾母已经先回去,迎春几个还在这,探春远远见了她们便道:“太太还问起呢,说天不早了,叫我们早些回去用饭。” 宝钗道:“怎么不在我们这用了就好?” 探春道:“老太太出来半天,有些乏了,要先回去,大太太太太就跟着去了,叫我们也回去。” 宝钗便对黛玉道:“那你先回去。”又道:“平日多出来走走,别闷在屋里,有什么事,只管叫丫头送信来我这,或者你自己来也好,我横竖也没什么大事,都在这里的。” 黛玉点点头,和迎春几人一道走了,到院门口,却又回头,见宝钗还立在当地,对她一笑,便也一笑,扶着紫鹃,摇摇地回去了。 这一日薛蟠因宝玉在,母亲妹妹几番叮嘱,到底收敛,只喝酒玩乐便罢,散得也早,一时入内来看母亲,问道:“母亲今日玩得可好?我看这里吃的与咱们那里大不同,问了他们,说有家松鹤楼有好南点,改日咱们叫一桌菜来,请母亲和妹妹尝尝。” 薛姨妈道:“家里有带来的厨子,又去外头折腾作甚?你真心疼我,好生在家里读两日书,不要出去混闹才是。” 薛蟠听见叫他读书,那脑门上好像紧箍咒一勒似的,恬着脸笑道:“我看这些时候天冷,好叫先生歇息两日,也是我做学生的诚心。” 宝钗道:“哥哥说得是,冬天冷了,春天困了,夏天热了,秋天燥了,一年四季,竟没个可以读书的日子,不如早些把先生送走罢了。” 薛蟠笑道:“妹妹说得极是,这样最好不过了。” 薛姨妈见他连这都听不出来,瞪他一眼,道:“你想得美!明儿不许出去,就在家里好生念几句书,不叫你考状元呢,只是多认得几个字就好。” 薛蟠给她一骂,悻悻然摸了摸脑袋,宝钗反而和声道:“母亲不要这么说,我看哥哥上次念书,学得也挺快的,只是不肯用功罢了,哥哥要是肯下苦工,未必考不上呢,哥哥,你说是不是?” 薛蟠讪笑道:“那倒也不尽然。” 宝钗又道:“我听说外面有个姓柳名湘莲的?” 薛蟠瞪眼道:“你女孩儿家,怎地知道外头的名字?” 宝钗道:“我方才听人来报的时候听到的。” 薛蟠道:“那又怎地,好好的女儿家,打听外头男人的名号作甚?” 宝钗道:“其实我前日做梦,梦见哥哥遇险,是有个叫做柳湘莲的人救了,本来没当什么大事,谁知今儿就听见说有这么个人了,所以记下了。” 薛姨妈听了忙道:“既是如此,蟠儿你要多和人家来往,做梦这事,有时准得很,哪怕不准,你待人家客气些,总是不差的。” 薛蟠本不甚喜欢柳湘莲的脾气,只是母亲与妹妹再四叮嘱,也只得应下,兴冲冲进来,闷头闷脑地出去,到底有几分孝心,又在家待了几日。 宝钗恐怕他不耐烦,特地央了母亲,把家中举凡有写字记账等事,挑了几样简单的送去给薛蟠,假托母亲不懂,叫薛蟠来做,薛蟠见是家事,倒也上心,也算了几页账目,写了几张帖子,算是将在家中的几日给胡混过去了。 宝玉认得了一个秦钟,又认得了一个柳湘莲,方感慨时间奇男子多,自己乃是井底之蛙。因回来与黛玉细说,黛玉笑他道:“你家里才几个人,你素日见的男子又能几个?就以为自己了不得了,这回见了外人,才知天外有天罢?” 宝玉道:“是极,才见这么几个人,已经有两个顶出色的了,天下之大,竟也不知到底有多少奇人伟事呢。”一时嗟叹,难免生出几分向往之意,黛玉偏道:“所以你素日那番男儿女儿的说辞,倒很可以收起来了,你道男儿之浊,不过是因你见的都是浊人,你道女儿之清,也不过是因你见的都是清人。” 宝玉喟然长叹,摇头不语。 黛玉见他似悟非悟,也不催促,只是拿一杯茶啜饮。这茶泡得淡了,正想叫紫鹃去换一杯,紫鹃一眼见她转头,便笑道:“宝姑娘才叮嘱过,说不让喝浓茶,夜里睡不好,白日没精神。” 黛玉本没言语,宝玉道:“我一日来这里,倒要听见你们说上二十回‘宝姑娘’,宝姐姐何时和颦儿你这么要好了?衣食住行,倒都是她管的似的。” 黛玉微微不悦道:“我是我,她是她,怎么是她管我了?”把杯子一放,紫鹃望她一眼,道:“是我不好,那我给姑娘换一杯罢。”伸手去拿杯子,黛玉却又道:“都这么晚了,不喝了,睡了。” 便打发宝玉出去,宝玉讨了个没趣,自己讪讪走了。 黛玉望见宝玉出去,复又端起杯子,凑到嘴边又拿开,问紫鹃道:“紫鹃,你说宝姐姐待我,为何这么亲热呢?” 紫鹃道:“姑娘不喜欢宝姑娘么?” 黛玉低头道:“这是怎么说?” 紫鹃道:“姑娘喜欢宝姑娘,和宝姑娘惺惺相惜,所以时时往来,这不是理所当然之事么?女儿家亲热,又不是和男子交通,有甚么好奇怪的?” 黛玉听了,便把杯子一放,道:“我睡了。” 紫鹃一笑,一面服侍她安置,一面劝道:“如今大家都在一处,说话来往都方便,日后姑娘和宝姑娘嫁了人,就不能和现在这般来往了,甚或一人远嫁,只怕这辈子都见不着面了,姑娘不趁着现在好生和宝姑娘亲近亲近,以后想要亲近还亲近不到呢。” 黛玉却从未想过这等长远,被她一说,心中陡然生出一股烦闷之意,只把被子压着头,闷闷道:“睡了。” ☆、第9章 眼见花朝将至,那些个太太奶奶们还不大在意,倒是底下的丫头们心急火燎,个个撺掇着自己的姑娘要出去玩耍。 迎春是不管事的,探春近日因她姨娘又闹了一场,不肯出头,惜春还小,那一起子人便托到了紫鹃头上,紫鹃想来想去,倒没问黛玉,先来寻莺儿道:“花朝节到了,宝姑娘可要到园子里来玩走动走动?” 莺儿笑道:“我们姑娘那一日不往园子里去呢?偏要你来问!我告诉你,你只管和林姑娘说去,倒是叫她设一日宴,好好下了帖子,请我们姑娘,我们姑娘才过去,不然,花朝咱们就在家关门歇歇罢了。” 紫鹃道:“我不过问一句,你倒说了一筐,亏得你家姑娘性子好,要是换在我们这,看我早撕烂你这张嘴。” 莺儿笑道:“好啊,你背后埋汰你们姑娘呢,看我不告诉林姑娘,叫她罚你!” 紫鹃道:“你自同姑娘说去,谁还怕你不成!” 莺儿道:“是了,你吃定你家姑娘心疼你,看我告诉我家姑娘,叫她说你!” 紫鹃笑骂道:“狐假虎威!”却有了主意,回去同黛玉道:“我瞧姑娘近日也没什么事,何不借着花朝设些酒宴,请姐妹们好生松泛松泛?” 黛玉本也想回请宝钗,闻言正合心意,当下正经写了帖子,连同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凤姐等皆在内,一道请了,须臾雪雁从凤姐那里回来,道:“琏二奶奶说,‘既是这么大阵仗,何不索性办周全些,请两处戏,热热闹闹的才好’。” 黛玉笑道:“她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又不缺那两出戏看,倒来作兴我!” 谁知话音方落,平儿从雪雁身后出来笑道:“我们奶奶才说你听了这话一定要说她的,果不其然!我一来就抓了个现行的,快说怎么罚吧!” 黛玉忙笑道:“平儿姐姐来了,快来里面坐。” 平儿道:“我顺道儿来的,就不进去了。”又道:“我们奶奶让我来说,花朝是个大日子,姑娘们本该好生耍一耍的,不能光让林姑娘出头,所以出了二十两银子,叫办两班戏,置点酒,请府那边大奶奶和小蓉大奶奶也一道来,另外再叫两个女先儿,余下的钱再置办些风筝耍物,早起放风筝去晦气,中午喝酒吃席,下午听听戏,晚上再用点时兴菜蔬,花朝这日,总叫咱们阖府上下的娘儿们都好好乐一乐,只当是她上对老太太太太、下对诸位姑娘们的孝心和慈心。” 黛玉扑哧笑道:“出了二十两银子,倒收了二千两的名声!你们奶奶这买卖不亏。” 平儿笑道:“林姑娘一眼看出这里头的好处,要不要也来参一股,二十两里你出十两的分子,倒让你一千五百两的名声,你说好不好?” 黛玉笑骂道:“真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鬟!也不知道凤姐姐给你喂了什么*药,叫你这么为她,连这十两银子的便宜都要占。” 平儿笑道:“我反正只当林姑娘认了,待会关银子就只提十两,剩下的来问紫鹃讨就是!” 黛玉叫紫鹃去里面称了块银子出来给平儿道:“罢罢,看你巴巴地惦记,大老远从那头来也不容易,不如我就和凤姐姐合伙请一次客罢。” 平儿晓得她是不缺钱的,倒也不推,只道:“我替我们奶奶收下了。” 黛玉却叫她道:“你且住,你们奶奶是个阔绰的,你也不要替她省钱,倒是把这些都拿在一起,大办一办,叫大家都乐呵乐呵才是,总先多出点,到后来落剩下的再还她也可。” 平儿抿嘴笑道:“林姑娘还好意思说我们奶奶精,我瞧姑娘才是心里有成算的。”又道:“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了,改日来看姑娘。” 黛玉也不留她,只道:“既是凤姐姐和平儿姐姐你在操办,我就不管了。” 平儿道:“放心。”一行出去了。 黛玉便打发小丫头子四处送信,不多时大家伙都知道缘故,纷纷回信,并宝玉又进来,笑道:“放风筝是最好的,选两个美人风筝,放的又高又远,把你的病气都过掉才好。”又道:“你可等我回来再放。” 黛玉道:“病不病的,原在体内,那是一个风筝带得走的。你有这点子功夫,多背点书,叫老爷回来听着喜欢,也少打你些。” 宝玉见她这么说,微恼道:“素日她们都说我也罢了,怎地你也拿这些话来劝起我来了?” 黛玉本是无心,见他恼了,又薄薄怒道:“她们都说得,我怎地偏又不能拿这些话劝你?莫非因我不是你们家的,所以说起话来,都要比别个不同了么?” 宝玉见她嗔怪,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我本以为,你是不同的。”说到这里,有些委屈,却又抬眼看黛玉。 黛玉听他一句,已经红了眼圈,道:“我自然是不同的,我不是你家的姊妹,不过丧母之孤,借住在此而已。” 宝玉忙道:“噤声!”左右一看,见只紫鹃在门口,方跺脚道:“这话再不要说了,叫老太太听见,要不欢喜的。” 黛玉却是因他一句话激起,又想起早逝的母亲,那眼泪再止不住,扑簌簌往下掉落,宝玉见她哭了,那几分埋怨立时散去,忙忙地凑过来,又挂念,又不知怎么安慰,只能立在床边,也红了眼圈,眼见这一头也要掉泪,忽听宝钗在门口道:“好好儿地,怎么竟似又斗气了?”原来她收到黛玉的帖子,思量今日还未见几位姐妹,便亲自走来回应,远远见得紫鹃不住在门口张望,就觉有些不对,再到门口一看,黛玉坐在床边,脸向着里头抹泪,宝玉长吁短叹,在地上立着,心中登时不快,只是她是端庄惯了的,说不出重话,便只装模作样问了一句,不待回音,便几步进来,走到黛玉旁边,弯腰看她道:“脸都哭花了,该拿个镜子来给你瞧瞧,叫你看看自己现在这丑样儿,保管一辈子不想再哭。” 黛玉给她一句话逗笑了,又马上敛了笑,拿眼看宝玉。宝钗拿了张帕子出来,一眼看见是黛玉送的,略一迟疑,方递过去,看黛玉拿帕子拭了泪,转头看宝玉道:“宝兄弟,不是我说你,别人家也是姐姐妹妹,都没这么个样子,成天价书不念书,学不进学,尽在家里欺负人家的,林妹妹身子本就弱,你再老这么惹她,就更要不好了。” 宝玉见她不问青红皂白,先偏黛玉,也觉委屈,道:“我也没怎么惹她,是她不知怎么就自己哭起来了。” 宝钗冷笑道:“你没怎么惹她?那你来之前,她在做什么?她哭是在你来之前,还是来之后?我才收到她的帖子说请宴的,一到这儿她就哭了,中间只你一个来,不是你惹她,又是什么?” 宝玉恼道:“要我说,还是宝姐姐你不是,竟日说些读书上进的话,还都教给这些姐妹们,现如今我一进来,个个问的都是什么学业、科举,好好的女儿家家,都给你带成个污浊的样子了!” 宝钗怒道:“不读书,不上进,你这富贵荣华,是那里来的?你身上所穿、口中所食,一丝一毫,那个不是你祖宗出生入死、搏功名拼前程苦挣来的?你为人子孙,不思维持祖宗遗泽也就罢了,我只怕你不读书科举,到时候连自己的衣食妻儿都筹谋不来,到那时候,你再来和我说上进这事都晚了!”话说至此,想起前世遭遇,再想起薛蟠依旧是三两不靠,这园中繁华,不过都是镜中花、水中月,顿时悲从中来,也落下几滴眼泪,却转头不让宝玉看见。 黛玉在内瞧见她落泪,也吓一跳,忙挪开一点,拉着她坐下安慰道:“宝姐姐别生气,宝玉他是个呆子,姐姐别和他一般计较。” 宝钗挨着她坐下,黛玉便给宝玉使个眼色。宝玉见宝钗发怒,也怔住了,等黛玉使眼色,便一溜出去,不敢再来惹宝钗。 这厢黛玉收敛泪水,百般安抚,宝钗却是自重生以来便压着一股郁气,此刻被宝玉一激出来,难免有些收不住,好一会才扭过头道:“林妹妹,我心里苦,你不知道。” 黛玉细声道:“宝姐姐为的是我们好,我尽知的。这府里看着繁华,其实我暗中替他们算过,早就是入不敷出了,偏偏这些爷们还个个不知世务,醉生梦死,我说过宝玉,你道他说什么?‘再怎么短钱也少不了你我的’,你听听这是什么话?” 宝钗倒不意她此刻便已经有所察觉,止了泪道:“林妹妹,你都知道?” 黛玉叹道:“说到底我也只是个外人,这些事也不好管得,再者,以我看来,他们这家底也还挨得过一二代,宝玉至少还可安乐无忧。” 宝钗心道,那是因你父亲还在,大观园也还未建,然而此刻说出这些话,那又是近乎呓语了,只能摇头苦笑,抱住黛玉道:“林妹妹,无论如何,你自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林老爷若给你什么体己,你都好好收着留着,别轻易交给旁人了。” 黛玉微微蹙眉道:“宝姐姐是指什么?” 宝钗道:“你只管听就是了。” 黛玉见她一脸颓然,浑不似平日的样子,也不好多问,只伸手握住她的手,两人四手紧握,彼此倒都觉得前途不那么茫茫了。 ☆、第10章 花朝正日,宝钗早早地往府中去,黛玉等皆打扮停当,坐在迎春处说话,并史湘云也被接来,和探春几个笑闹做一处。 宝钗才走过去,雪雁便见了,软软叫一声:“宝姑娘来了。”里面紫鹃便打起帘子,黛玉向外一望,正见宝钗款款进去,一把拉住她手笑道:“宝姐姐来得正好,你替我选选,这两个风筝哪个好?” 宝钗一眼看去,见里头摊着十来个大风筝,黛玉正在西施、王嫱两个中拣选,因笑道:“美人风筝这样大,飞起来费力,倒不如选个小巧的,譬如花草什么的,放了是个意头也就罢了。” 黛玉听她一言,便随手选了个芙蓉小风筝,探春又来让宝钗选,她便随手拿了个一串梅的小风筝,黛玉在宝钗来之先原不大经心,此刻见是斜斜画的一整枝梅花,风骨盎然,颇有奇趣,不免拿来玩了两下,道:“宝姐姐好眼光。” 宝钗道:“你喜欢,我同你换。” 黛玉道:“不是什么稀罕物,便各自放罢。”一时平儿从外头来,带着几个婆子扛着几个似筐子的东西,进来就笑道:“我们奶奶还怕姐儿们少了东西,大早上逼着开库房,巴巴儿选了这么些来,姑娘们看看,多选几个,我才好回去复命。” 黛玉便把芙蓉的又撂下,拿眼看那筐子里,看不见中意的,偏薛蟠又打发人来道:“大爷想今日是花朝,叫外头买了风筝来给姑娘和贾府各位姑娘玩。” 宝钗道:“钱都叫妈管着了,他又哪来的钱买风筝?” 那送信的婆子笑道:“看姑娘说的,当家的爷们,买几个不值钱的风筝的钱也没有,不是笑话吗?”黛玉冷笑道:“原来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就叫你送来了。” 那婆子原不是在内宅伺候的,也不大认得人,因黛玉与宝钗站在一处,不晓得是哪位,也不敢还嘴,便讪讪不语。 宝钗道:“你回去告诉我哥哥,说劳烦他想着,再替我问问,他今日可要出去?都与谁出去呢?好赖和妈说一声,也别回来太晚,叫妈担心。” 那婆子应了,又复述一遍退出去,宝钗到底不放心,打发她跟前青雀去看看——青雀者,盖因莺儿本作金莺,黛玉又有紫鹃、雪雁,宝钗便索性将自己的丫头也按了黛玉那里的名儿改了。 黛玉见宝钗忧心哥哥,拉着她手道:“宝姐姐不要担心,我瞧薛大哥哥遇事还总是想着姨妈与你的,算不得糊涂到底,你好生劝劝,日后会好的。” 宝钗道:“承你吉言。”黛玉怕她悒郁,有意带着她去看风筝,因这里大大小小几大篓子,屋中摆不下,都堆去院子里,宝钗忙叫紫鹃拿兜帽,黛玉却叫莺儿去拿披风,两个你看我我看你,都是一笑,被史湘云从中间一晃手笑道:“我每回在家,只听得林姐姐和爱哥哥怎么怎么要好,到了这里,镇日却只见你们两个黏在一起,腻也腻死了,倘若宝姐姐是个少年郎,或者林姐姐是个俊俏后生,那也情有可原,姐妹两个这么着,你们也不嫌么?” 黛玉啐道:“没羞没臊的,什么少年后生的,也是你该说的话么?什么爱哥哥爱哥哥的,你喜欢宝玉,你自同他玩去!” 一句把史湘云臊红了脸,偏不服输地道:“爱姐姐三姐姐听我说的是不是?林姐姐大早上起就心不在焉的,宝姐姐一来,就好像活过来的似的,宝姐姐呢,一来就和林姐姐说话,到现在两个手都没分开过,姐姐妹妹之间原有个亲疏远近的,只是这么旁若无人的,倒是像不把人家都当姐妹似的。” 宝钗笑道:“知道你喜欢宝玉和迎春,一口一个爱哥哥爱姐姐的,转头来就刁难颦儿来了,可怜她一张嘴,一早上没说过人,还不知道心里怎么憋屈呢,你就让她说两句又怎地?” 她说前两句黛玉还听着,说到后面,把黛玉恼得一甩手,道:“你们瞧瞧,还说她和我好呢,当着你们面就这么欺负我。”把宝钗往史湘云那里一带,道:“你喜欢她,叫她快欺负你去,我倒好呢。” 探春笑道:“宝姐姐一路走来,水都没喝一口,净叫你们扯来扯去的了,侍书快去拿杯茶来,叫宝姐姐喝点茶歇歇。” 宝钗笑道:“我没事的。咱们快去选风筝要紧。”带头出去,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鱼贯而出,嘻嘻哈哈选了一堆,下头丫头们又自拿了许多,向花园里去,一时间大大小小风筝满布半空,何止百数! 紫鹃将风筝放上去,拿来递给黛玉,黛玉道:“我偏要自己放。”叫雪雁拿着一头,自己边走边退,宝钗与湘云从那头放风筝正过来,两相走近,宝钗与黛玉正撞个满怀,却先不忙看自己,一把扶住黛玉道:“林妹妹可撞伤了未?” 黛玉道:“无事。”抬头一看,自己的风筝歪歪斜斜的,将要掉下来,忙快走几步,不防丝线纠缠,与宝钗的绞到一处,她又用力,一下子绞断了,两只风筝都歪歪斜斜地飞出去,到天上还缠着,一下子不见了。 黛玉懊恼道:“宝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叫人去那边找找罢。” 宝钗道:“那边眼见是别人家的院子了,又去哪里找?再说本来是放病气的,你的病气都飞了才好呢。”一手拉着黛玉一手拉着湘云道:“来,每人都再去拿几个,病气放得越多越好。” 黛玉便随她去,这里丫头婆子们胡乱放飞一气,有的干脆放高一点便撒手任意让其离开,漫天遍野的美人、花叶、神仙、精怪,史湘云早又去挑了几个稀奇古怪的,回头招手道:“宝姐姐,林姐姐,快来,再不来要没有了。” 黛玉嘟嘴道:“那里有个大家姑娘的样子。”宝钗一戳她的脸颊道:“她好容易从家里出来一趟,你就让她松泛松泛也不碍,毕竟人家是客人。” 黛玉奇道:“她在家里不好么?” 宝钗道:“各人有各家事。” 黛玉便不再问,只拉着宝钗又选了几个,和史湘云、探春几个一道儿笑闹,到凤姐派人来说用饭才罢。 …我是章节分割线… 花朝之筵有凤姐主持,办得花团锦簇,热热闹闹,尤氏、秦可卿都来了不说,便是贾珍、贾琏、贾蓉等都各派人来问好。 贾珍是日日有席的,就也请了兄弟们欢饮,算是与内眷同乐。 宝玉下了学忙忙赶来,先去贾珍等处略一应酬,便入内来,正见贾母携众人看唱戏,一眼见了宝玉,招去问“学里好不好?有没有人淘气?怎么没穿大衣裳?”之类的,宝玉在祖母怀里滚了一圈,换了衣服,才退出来,挨着黛玉道:“好妹妹,你挪一挪,让我坐这里。” 黛玉还没动,史湘云先挪了一下,让摆了个小凳,宝玉便坐过去,见演的是把郭子仪七子八婿拜寿,便不肯看,只和姐妹们说话。 宝钗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见黛玉拿着瓜子只是剥,伸手拍她道:“吃了一肚子了,看晚上又不吃饭。” 宝玉笑道:“宝姐姐,她这样惯了的,你不叫她用,她晚上也用不下,不如拿些点心充填充填,好赖也是个意思。” 宝钗道:“你和她也一样,小人家家的,正经三餐不用,平日里点心不离手,你们都不许吃了。” 宝玉吐吐舌头,拿眼去看黛玉,示意她离席,谁知黛玉听了宝钗的,只是笑着丢了瓜子,擦了手,竟认真看起戏来。 宝玉把凳子挪过去点,挨着黛玉问:“这种戏有什么好看的?” 黛玉悄声道:“我觉得一大家子人,看着热热闹闹的也挺好的。” 宝玉便也留神看去,见那台上献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只不屑道:“都是仕蠹。”又道:“你瞧那郭夫人,和宝姐姐像也不像?” 黛玉听了,拿眼剜他,靠着宝钗道:“宝姐姐,史书我看得不多,郭子仪的典故你和我讲讲罢。” 宝钗知她故意要捉弄宝玉,也不拆穿,就慢悠悠道:“郭子仪是唐朝大将,战功彪炳,声名显赫,七子八婿,都高居庙堂,一子尚公主,一女为皇后,后来亦做了太后。” 黛玉看宝玉一眼,笑道:“一门显赫如此,倒也不负生平。” 宝玉在旁哼了一声,宝钗道:“令人艳羡又如何?郭太后居至尊之位,有唐一代,仅武皇差可比拟,最后还不是抑郁几至于自陨。世上鲜有五世而不颓之族,郭家恐怕还未及五世呢。” 宝玉闻言有些不喜,只不好反驳得,便闷闷坐了一会,自己去寻旁人了。 黛玉待他走了,方在宝钗耳边道:“宝姐姐,他自有他的父母去担心,你何必这么替他筹谋?” 宝钗亦悄声道:“他虽是个呆子,可我瞧这满府里头,也就他还能筹谋一二了。”她满心里,还只怕黛玉如前世那般,嫁给宝玉,因此待宝玉到底上心,黛玉见她严肃得紧,也正经道:“宝姐姐放心,我自然时时劝他的。” 宝钗道:“你倒不要说多了,叫他听了厌烦,到时候谁劝都没用了,我们只徐徐图之。再者,你自己也要有个成算,譬如金银财物,自己有个想法,万一出什么事情,好赖有些银钱傍身。” 黛玉不是头一回听她说这话,心内疑惑,亦郑重应下。 诸人看了会戏,因是凤姐合着贾母的喜好点的,几个年小的姑娘都自不耐,贾母也知她们拘束,便都打发了去,只留邢夫人王夫人凤姐陪着,迎春几个都出来,平儿叫人另外收拾出一桌点心果子,大家在黛玉处吃东西下棋玩。 宝玉喝了点子酒,也凑过来,就在里面躺着看她们玩。一时贾环也走过来,在门口探头探脑。宝钗看见了,就招手道:“环兄弟到里头来罢,外面冷。” 贾环迟疑着进来,紫鹃给他看座,他便看着姐妹们下棋,伸手把点心吃个不住,抓挠得满脸是屑。宝玉正是心中不顺的时候,斜眼瞧见了,坐起来斥道:“你这是做什么?” 从来做弟弟的怕哥哥,贾环却不怕宝玉,只因众姐妹在场,便有些讪讪地垂头。宝钗道:“罢了,你又说他做什么?一点子点心,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 贾环的奶妈这时才过来道:“三爷,可不好这么拿,快拍干净了。”又要带贾环出去,探春蹙眉道:“你到那里去了?怎么放他一个人在外面走?” 那奶妈见是探春,笑嘻嘻一躬身道:“一不留神三爷从那头绕过来了,所以没跟上,姑娘放心,有三四个人呢。” 黛玉笑道:“原来跟了三四个人,还叫一不留神绕过来了。” 探春越发气了,想要再呵斥那奶妈几句,被宝钗止了,宝钗温和地道:“妈妈不要忙带他走,横竖大家在这里也是玩的,叫环兄弟坐坐也好。” 宝玉大不乐意,只是这里是黛玉的处所,黛玉什么也没说,他也不好越俎代庖,只得闷闷坐起,看黛玉下棋。 宝钗道:“宝兄弟,你带环兄弟玩会罢。”又有探春吩咐再拿了佛手等物给贾环玩耍,宝玉只得挨到一旁,一会看看贾环,一会看看小丫头们打络子,一会再去逗逗鹦鹉,折腾不休。 黛玉被他闹得头疼,便不下了,探春要分心贾环,史湘云却与宝玉说话,最后倒变成宝钗与迎春两个弈子,黛玉便挨着宝钗在榻上坐着,替她算棋。 宝钗棋力一般,胜在年长,与迎春倒也有输有赢,待黛玉过来,和她一会咬耳朵说说话,指点一二,赢面竟变作七三,史湘云与宝玉过来,湘云道:“宝姐姐耍赖,二姐姐快掀了她的棋盘。”迎春只是笑,几下输了棋,便推手不下了。 史湘云道:“我和林姐姐下。” 黛玉见她不依不饶,也只一笑,宝钗道:“咱们下四个人的罢。” 宝玉拍手道:“正好,请二妹妹做个公证。” 迎春点头,挪开位置,于是宝玉挨着湘云、宝钗挨着黛玉,四人在炕桌上厮杀,谁知到了晚上也没分出个胜负。迎春、探春、贾环、惜春都熬不住走了,这四人还兀自苦苦思索,宝钗偶然抬眼见外面天色,惊道:“我得走了,园门都要关了。” 黛玉拉着她道:“宝姐姐便住一宿又有什么打紧?下棋重要。”不等她说,先下一子,方嘱咐紫鹃:“打发人和姨妈说,宝姐姐晚上就住我这了,叫姨妈不要担心。” 紫鹃早命人四处报信,正好贾母也派人来道:“云丫头晚上就跟我住,叫宝丫头住在玉儿那里罢了。” 原来贾母处牌局亦晚了,贾母正在兴头上,便留了薛姨妈,叫她晚上住在王夫人那,顺便将宝钗等都留在府中,又派人去梨香院取了各人的衣物来。 四人听贾母之话,便安心玩乐,最后总算钗黛二人险胜一子,了清棋局,才各自回屋去睡了。 黛玉赶紧起身打发人整理床铺,紫鹃莺儿服侍两人宽衣洗漱,又将暖炉把被褥垫热,两个人钻到床上肩并肩躺着,此刻比上回隔得更近,黛玉在宝钗身上一嗅,笑道:“宝姐姐,你身上真有股香气,冷冷的,很好闻。” 宝钗道:“我又不用那些花儿粉儿的,那里来的香气,你是糊涂了罢。”因被黛玉一说,便也在她肩上一嗅,道:“你身上全是药味儿。” 黛玉道:“是屋子里的味道熏到我身上了。” 宝钗笑道:“我看倒是你身上的味儿熏了屋子呢。”见她面色微有自怜之意,忙道:“这天然草药之香气,倒比那些脂粉香气好闻多了,我很喜欢,宝兄弟大约也是喜欢的。” 黛玉闷闷道:“好好地,你又提那个呆子做什么?” 宝钗道:“我只是想说,并不是我一人觉得你好闻的。” 黛玉道:“我成什么人了!倒要求别人闻来闻去的。” 宝钗道:“原是我不好,有时候和你近了,说话有些不庄重,你见谅。” 黛玉见她侧着脸看自己,不知怎地脸上微红,低声道:“那也没什么,我知道宝姐姐是和我最要好的。” 宝钗便笑,轻轻拍她手道:“快睡罢。” 向来两个女孩儿家同榻而眠,那是必要说话到晚的,宝钗却怕黛玉身子弱,不敢惹出话头,因此有些拘束。 谁知黛玉躺着,却也有一番心思。她素日便与宝钗交好,待宝钗本就是姐妹中第一个,自那日与宝钗互诉心声,这感情却又更比别个不同,自觉满府之中,只得一个宝钗与她相知相惜,待宝钗自然又更是另一番光景。然而彼此姐妹一处,厚此薄彼,总是不好,譬如今日史湘云便曾不满,她虽是无心,黛玉却上了心,有意要和宝钗说两句,又觉刻意,且怕若是聊天到兴头上不小心说出来,也是不好,因此竟就打定主意要早早睡觉。 两人各怀心思,平平躺在床上。黛玉的床不大,将将放得两人一被,好在两人都是闺秀淑女,素来行止起居都是一板一眼,便是同床也不怕有翻滚不雅之事,不多时都安心睡去。 谁知黛玉素有弱症,体性偏寒,夜里难免向温暖处挨挤。宝钗又是丰腴之体,肌肤柔滑细腻,抱上去舒服的很,她迷迷蒙蒙间不自觉就抱过去。宝钗因黛玉屋中比自己屋里要热,竟也踢开了小半被子,半夜又冷,恍惚中只当黛玉是被子,也就搂在身前,紧紧依靠,到早晨时候睁眼,两人都吓了一跳。 黛玉不好说宝钗,只埋怨王妈妈道:“你是值夜的人,宝姐姐半个身子都露在外面,你怎地也不给盖盖?” 王妈妈叫屈道:“我起来盖过几回,还把姑娘们分开了,谁知没多久就又踢了,一晚上折腾了五七次了,到早上才囫囵一睡,不显这点时间,宝姑娘又把被子给掀了。” 宝钗胀红了脸,黛玉恼道:“妈妈不要推脱,失职便是失职。”被宝钗一捏手心,鼓着脸道:“这回暂且不记,下回可不能这么样了。” 宝钗轻咳一声,道:“下回我还是去二妹妹三妹妹那里罢,你这也睡不开。” 黛玉见她两腮似桃花般绯红,与平常大不相同,微微一呆,却道:“下回我们分开被褥便是。” 莺儿噗嗤一笑,道:“就住在隔壁,姑娘直接回去不就是了,再说那有回回玩得这么晚的?” 宝钗忽然又红了脸,连黛玉也脸上发烧,薄薄地红了一层。 ☆、第11章 花朝之后,似乎一刹那春风便吹满了庭院,本是稀松一层的绿草都郁郁葱葱地发出来,现出勃勃生机。枝头叶上,团团簇簇百花盛开,争奇斗艳,只恐不够出色,叫旁的花都比了去。 宝玉因在后院中不得意,且他父亲近日又催得严,不得不日日进学,也似模似样地读了几日书。幸而有秦钟相陪,他便把那姐姐妹妹之事暂先忘记,也与族中兄弟有所来往。柳湘莲、冯紫英等人因与贾珍、贾琏等人相熟,与宝玉亦见过几次,宝玉越见他平素为人的仗义爽直,甚是钦佩,回来和黛玉谈笑,也常常提起。他虽隐去名姓,黛玉却是和宝钗推心置腹,知道柳湘莲其人的,暗中猜到,因不动声色道:“依我之见,似这样的人,才是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儿。”因加以盛赞,冀宝玉为柳湘莲所感。 宝玉听黛玉称赞柳湘莲,心中却颇不是滋味,从此回来又不提他,总说秦钟如何。黛玉因受宝钗说法,对秦钟此人已先有几分不喜。碍着秦可卿之面,也不得说什么,宝玉每每提起,她便微蹙眉头,一时推说头痛,一时推说心疼,宝玉见得多了,知道黛玉不喜欢秦钟这样男子,与秦钟便也不似往日亲密。秦钟一则少年心性不定,一则学里香怜玉爱两人见他生得好,课上时常偷偷递个话,使个眼色,他分心与这二人来往,待宝玉便不如从前那般形影不离。 宝钗自花朝那日见哥哥送东西来,晓得母亲必定又是心软,叫薛蟠拿了钱花去了,回来一番苦劝,好容易把薛姨妈那颗心劝硬一点,又特特打发人去和薛蟠说:“哥哥待我好我都知道,只是哥哥倘若真心为我着想,那就要想得长远些,将家里生意做好,门户支撑起来,才是对妈,对我真好呢。” 薛蟠原样听完这话,一头雾水,实在不知自己如今有何得罪了妹妹,一会说自己待她好,一会又说要支撑门户等语,还是他随身小厮六儿道:“又说生意,又说门户的,姑娘莫不是担心嫁妆问题?” 薛蟠恍然大悟,以手加额道:“我就这一个妹妹,嫁妆岂能少了她的!”他是个急性子的人,当下就兴冲冲地招问管家,一股脑地要盘点家产铺面,折腾得鸡飞狗跳,一时薛姨妈都打发人来问,听说薛蟠在打发宝钗的嫁妆,顿时哭笑不得,叫薛蟠过去,劈头盖脸骂了一顿,宝钗彼时也在里屋,听说薛蟠此举,又好气又好笑之余,却难免灵光一闪,看薛蟠一眼,待薛姨妈将他训完了赶出去,忙忙追到外面,道:“哥哥等等。” 薛蟠立住,垂头丧气地道:“妹妹还有什么事?” 宝钗道:“哥哥替我攒嫁妆是一片好心,我尽知的,只是哥哥这样大张旗鼓的,陷得我倒没个好名声了,倒不如哥哥悄悄儿地替我存些现金现银,慢慢攒起来,只当是哥哥你自己的私房,到日子以后,也尽够了的。” 纵然两世为人,这般公然同娘家要嫁妆,到底是红了脸,低着头和薛蟠说完,偷眼去看他,谁知薛蟠没有分毫不耐,只拍胸脯道:“妹妹放心,哥哥一定不能亏了你。” 宝钗将信将疑,并不敢笃信薛蟠,又百般嘱咐他不要闹出动静,也不要让母亲知道,薛蟠都一一答应,方转身而去。 原来薛蟠素日于钱财上甚是撒漫,前阵子因母亲管得严,也未见收敛,不过有钱时候出去混花,没钱又要不到的时候,便在家里厮混着读几句书,或者与小厮丫头们玩耍而已。 此番得了妹妹嘱咐,却好似有了主心骨,先叫人悄悄从薛姨妈处把总账拿来,草草一估,幸得他也算念了几天书,又有老仆帮衬,熬到半夜,把个账算得大概,却比先时少了许多进项,又有各处花销,花钱时候不觉得,算账才知数目其大,把薛蟠惊得一跳,暗忖难怪妹妹要忧虑嫁妆之事,家中这般花销惊人不说,家中原本替宝钗备下的是进宫的嫁妆,与她嫁入旁人家又是不同说法,这里要算计起来,花费也着实不小。一时愁得薛蟠一夜没睡,挨到天明就匆匆出去,寻了父亲留下的几个掌柜,倒也不说是宝钗的嫁妆事,只说要学做生意。 那几个掌柜是眼见他长大的,见他忽然说要上进了,个个都是惊吓不小,架不住少主人好说歹说,便也将些店中事与他说起,那长随小厮有心奉承,赶忙地就去二门中禀报薛姨妈,薛姨妈听得薛蟠居然主动去了铺子里,那一腔气怒都转而欢喜,又派人送吃的,又派人打点衣裳,又派人去问薛蟠,叫“慢慢来,别一时急了,累坏了身子。” 宝钗见母亲如此溺爱,只得又劝了一番大道理,薛姨妈到底还是派人去问了两三次,宝钗道:“妈妈真心为哥哥好,倒是为他寻个老道的师傅好生指点才是。爹爹在世的时候,可有提过各人品行?咱们这些掌柜家仆中,哪个忠厚老实,哪个精明能干?” 薛姨妈回忆半晌,说了几个名字,宝钗也同前世最后留在家中的忠仆比较,选出两人,特地请入内宅,好酒好菜款待,说了许多推心置腹的话,薛姨妈触景生情,提起前夫遗德,又是一番眼泪,还是宝钗在旁从容述说,恩威并施,将两个老仆说得涕泪交流,指天誓日,定要将哥子教导好才打发出去。 这边事了,宝钗揉揉眉头,转眼见母亲依旧双目红肿,泪水涟涟,只得又来安抚,不想说没几句,又被母亲带动那无父之孤的心事,连她也红了眼圈,只忍住泪水,退出正房,再打发人出去对薛蟠千叮咛万嘱咐一遍,才满怀心事地回房,才立到门边独自感慨,就听黛玉笑吟吟道:“都说我好哭,怎地今日我好好的,宝姐姐倒在这里哭起来了?” 宝钗道:“你又来闹我,我好好的,哪里在哭了。”要转过脸去,被黛玉一拉站住了,黛玉低头把她迎面一看,拿手指刮她的脸道:“眼圈红得这样,还说假话。怎么,我两这点情分,你还不肯和我说实话不成?” 宝钗见她摇摇走着,自顾自向炕上坐定,手上一把团扇晃晃当当,说话时节拿扇子遮住嘴巴,露出那一双似笑非笑的水眸,心情便不觉爽快起来,笑着过来,也在旁边坐好,扯过她的扇子道:“什么天气,就把这劳什子拿出来了,也不怕别人笑。” 黛玉道:“这是大家名士的风范,你不懂——你莫顾左右而言他,快说,你到底怎么了,总不成是和人抢糖吃抢输了,哭鼻子罢。” 宝钗道:“你别看这扇子扇得风小,感风了也不是玩的,快拿开。” 黛玉就道:“你告诉我为什么哭,我再不扇了。”说着把扇子狠摇了两下,作势咳嗽两声,宝钗明知她是假装,还是心疼,一把上前抢过她的团扇,轻声道:“还不是为了我哥哥。” 黛玉沉默半晌,方笑道:“至少你还有个哥哥。”一句话出口,便低了头,又道:“你若真这么担心,不若倩姨妈同二舅父说,送薛大哥哥去贾家族学罢,好赖考个童生秀才,日后再讨个贤良的嫂子管家,也能立住。我瞧薛大哥哥不是坏人,回回节庆都不忘了给你送东西,待府里姐妹们也好。”到底未嫁女儿,说到婚嫁之事,也红了脸,却依旧一字不乱,只把手在脸颊上遮了一遮。 宝钗并未留意,只叹道:“你不知道,他是个糊涂的,平素做事又顾前不顾后,颇有些个憨气,上京前打死了人,还是妈托了姨妈姨父那里帮忙才了结,他却一点不当回事,依旧在外呼呼喝喝的,须知这里不同老家,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他还这般恣意妄为,日后都不知还会惹下怎样祸事呢!他这样人物,凡是家里疼女儿的,必都不肯许嫁,若肯的,不是贪图我们家的富贵,就是女儿家有那不可见人的短处,讨个贤良的人谈何容易!” 黛玉听她这么说,也觉黯然,反是宝钗又强打起精神笑道:“看我,总和你说这些事,惹得你也生心事,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我自设法尽我的力规劝我哥哥就是,日后总有归处的,你也只叫宝玉上进些,与环兄弟和兰哥儿也不要交恶。” 黛玉道:“谁有空和他们交恶呢?大面儿上的事,我从来都不差礼的,至于往来,本来也没甚么干系,只怕交好也好得有限呢。” 宝钗见她明白,微笑道:“你一贯聪明,是我白担心了。” ☆、第12章 黛玉听宝钗夸自己,却不领情,反而哼了一声,道:“你这人年纪不大,人倒是个中年老妇似的,思量这个,思量那个,怎地就没空思量思量你自己?瞧你这身衣裳,灰蒙蒙的,比婆子们还不如了,你倒也好意思。” 宝钗失笑道:“照你说的,贾家的婆子们个个都是腰缠万贯、衣金带银了!叫人听见,像个什么样。” 黛玉拿眼上下睃她,看得宝钗不自在了,连问:“我的好妹妹,你这又是怎么了?”方又哼了一声,叫紫鹃,紫鹃便把一个包袱展开,里面一件杏色立领绫裙,一条白底绣绿萼梅百褶裙,黛玉拿那杏黄色的在宝钗身上一比,笑道:“这样好看多了。”又去拿那百褶裙,宝钗道:“我不爱那艳色的衣裳,你又不是不知道。” 黛玉道:“你不是不爱,只是穿不惯罢了,多穿穿以后就好了。”说着嘻嘻哈哈就来要来催宝钗换。宝钗被她逼得手足无措,喊道:“莺儿快替我拦下这个疯丫头!” 谁知紫鹃已经先来拦住莺儿,雪雁则挡住门口小丫头,宝钗又叫青雀,青雀却笑嘻嘻道:“姑娘平日是穿得太素净,太太都念了!有林姑娘替我们催你换了,倒是好事!”竟不肯帮忙,反而同雪雁一道在门口拦人。宝钗院子里人本不多,又都知道林姑娘和自己姑娘闹惯了的,都嘻嘻哈哈在门口不进来,宝钗给唬得倒到床上去了,黛玉竟不依不饶,也追上去,那一把支离病骨用力,几下把宝钗的外衣除了,紫鹃见有青雀帮忙,便叫雪雁拦着莺儿,自己也跳上去,帮着黛玉替宝钗把衣裳套上,方拉着她站下地,又扯着去镜子跟前看。 原来薛姨妈那里有一面西洋穿衣镜,宝钗眼见裙子都穿上了,情势逼人,只得半推半就地被紫鹃和黛玉拉扯着去了正房,对着镜子一照,果然比平时大不相同,薛姨妈忽然见女儿这般打扮过来,又闻知是黛玉强逼着换的,那点子悲念早都散了,拍手笑道:“平日我怎么说都不肯听,还是林丫头有法子!”又叫同喜:“把褙子拿几件来,我那首饰盒子也拿来。”丫头们见薛姨妈高兴,纷纷入内捧出箱盒匣奁,黛玉和薛姨妈两个叽叽喳喳,把各色首饰衣裳往宝钗身上堆。宝钗见薛姨妈也跟着凑热闹,嗔道:“妈!颦儿胡闹也便罢了,你怎地也跟着她一起呢?” 薛姨妈笑道:“我只愁你平日不肯穿点好的,颦儿正替我了了心愿,我不同她一起,难道还同你么?” 宝钗便去挠黛玉,黛玉一钻到薛姨妈怀里道:“姨妈,你看宝姐姐呀,她要打我呢!” 薛姨妈将她搂在怀里道:“我的儿,我有在这,不怕,不怕。” 黛玉便在薛姨妈怀里对宝钗一吐舌头,把她恼得一跺脚,惜乎同喜同福同寿同贵并青雀紫鹃雪雁几个都在凑趣,你簪一个玉钗,我配一个琅珰,宝钗一人双拳,如何抵挡得这许多手脚?又有薛姨妈、黛玉在旁指点,顷刻间便将宝钗妆点得艳光照人,活脱脱一个神仙临凡,把众人都看得呆住,黛玉从薛姨妈怀里钻出来,走近一步,道:“宝姐姐这般可真好看,比那洛神、湘妃都好看得多了。”说了一句,忽然不知怎地又觉得有几分轻薄,便住了嘴。薛姨妈左看右看,甚是满意,又夸黛玉道:“颦儿心好,眼光也好,这配得正衬宝丫头。” 黛玉听见夸她,只是抿嘴笑着拿眼看宝钗。宝钗瞪了她一眼,见她笑得越发欢了,也只得认下,又问道:“府里还没做新衣裳,你这裙子又从哪来?” 黛玉道:“你猜。” 宝钗略一想便道:“这样精致,必是你做的无疑了,你没事又动什么针线?” 黛玉道:“我那有那许多时间?是三妹妹无意提起,说宝姐姐穿衣太素,二姐姐、三妹妹与我才一道商量着做的,我就画了个样子,还绣了几朵花,其他都是紫鹃司棋她们几个裁的。” 宝钗听她一说,便知这大体还是她的主意,只一笑,拿手捻起裙摆,见那做工处比贾府寻常衣裙还要精细得多,知道黛玉就算没怎么动手,也是花了大心思的,低头轻轻说了声谢谢,黛玉听见了,又朝她一笑。 薛姨妈既见黛玉过来,又拉着她说了会子话,宝钗陪坐在侧,因穿得艳丽,颇有些不自在,只低着头不大说话,黛玉偷眼看她模样,与薛姨妈说了几句便告辞,宝钗跟着她转出来,到僻静处才埋怨道:“好端端地,你何苦又去作那出头的椽子?还连二丫头三丫头都扯进来,劳师动众的。” 黛玉把脸一扬道:“我们平日在府里,你派人送的东西还少么?几个人合起来送你两条裙子又怎地?我倒是想自己做呢,只给你一人,又太打眼了,旁的人不说,一个宝玉是必要跟我缠的,别的姐妹心里也必定惦念。要是做多了,我又没那闲情。” 宝钗道:“罢罢罢,我说不过你,你只自己不许再做了,到时候把身子熬坏了,难道我便好过么!” 黛玉见她关心之情切,心内得意,便点点头矜持地应下,宝钗看看天色,道:“晚了,你快回去,老太太必定还等着你用饭呢。” 黛玉道:“若非你总推三阻四的,怎么会到这么晚?” 宝钗横她道:“我不推三阻四,你也必要这个时候才走的,不许赖我。” 黛玉便笑着招招摇摇地走回去了。 宝钗将衣裳换过,方去寻薛姨妈吃饭,又问:“哥哥今日在做什么呢?可回来用饭么?” 薛姨妈道:“待会问问王二。”宝钗饭后因不回屋,只等着外头的消息,待薛蟠进来,特地问他今日之见识,薛蟠正是兴头上,把老仆们所授一一当做奇闻讲出,宝钗听不过是店内货物进出底事,怕薛蟠没长性,特地与他又讲解内中干系,薛蟠似懂非懂地听了一耳朵,倒也不觉厌烦,等到说完,又问薛姨妈今日如何,薛姨妈便把宝钗新衣之事讲了,薛蟠听了忙道:“衣裳料子都多得是,妹妹要穿,我叫人办二十套来!” 被薛姨妈骂道:“你那眼光和你林妹妹差得不知多少!好好的料子,等你办来,都是糟蹋了。再说做衣裳自然也是有时节的,那有你这想起一出是一出的?” 薛蟠被她一骂,灰溜溜地出去,到底回头又派人送了几匹尺头,传话的人道:“大爷说怕自己眼光不好,倒不如把料子送来,随太太和姑娘的心意裁剪罢了,若还缺时,只管向外头去支。” 薛姨妈笑骂道:“他倒开了一会窍。” 宝钗听完却道:“妈,按说家中钱财都是妈在管,我看哥哥这么支取物件,怎地还没个定数呢?” 薛姨妈道:“他到底是个爷们,我也不好太拘得他的,再者他叫人领东西给你,又不是拿钱去外面花,不是什么大事,就由着他罢。” 宝钗正色道:“今日是拿尺头给我,明日关了东西往那不知道什么巷子里送难道妈也由他么?” 薛姨妈道:“他现在在学生意,便是不从库里拿,在外头铺面上截了还不是截了?还不如咱们眼皮子底下,吃穿用度,都有个去向的好。” 宝钗不意母亲能说此等话,思之在理,便笑道:“是我想岔了,还是妈的主意好。” 薛姨妈叹道:“我的儿,我知道你的心事,你哥哥是不成器了些,你落选也是因的他,只是到底他也是你哥哥,待你的心意也不是假的,咱们慢慢来,有什么事,都商量着办,岂不比你一个人费心费力的强得多?我虽没识几个字,外头的事也不大懂,但自忖管着内宅还是足够的,你不要太累心。” 宝钗把头靠在她腿上道:“嗯,都听妈的。” 薛姨妈见她乖巧,伸手抚她头发道:“这便是了,女孩儿家,就在家里自自在在地,也不要总做针线,常常出去走走,穿些鲜亮的衣裳,你现在正是时候,莫像我一样,到了以后,穿不了的时候后悔。” 宝钗见她把话又扯到衣裳上,心生不妙,起身要走,谁知同喜几个已经立着拦住她,薛姨妈笑吟吟道:“你林妹妹送你的衣裳好,妈这里的衣裳却也不差,快来试试,把你哥哥送来的料子也都拿来给你比比,咱们好好地做几身衣裳。” 宝钗眼见这屋里丫头们已经前前后后,将她去路都堵上,无可奈何,只得任凭母亲折腾到晚,夜里就伴着薛姨妈入睡才罢。 ☆、第13章 因天向暖,又有宝钗百般叮咛、紫鹃悉心照料,黛玉身子日渐好了,春日里闲适,与诸位姐妹们往来,或唱和诗句、或游园赏花,日子过得甚是惬意。 薛蟠在店铺中学得几日,因许多不懂,又渐渐松懈下来,宝钗与薛姨妈两个一人立威,一个怀柔,好歹又压得他看了两天账目,他却又觉自己学识浅薄,把那多日未读之书又捡起来,又派人去召那先生来讲解。 谁知那先生原系贾政所荐,腹中才华尽有,不过时运不济,不得登科而已。似这等文士,为人皆颇有几分傲气,不是那寻常清客可比,薛蟠这学生愚鲁倒也罢了,十日里倒有六七日是不来上课的,先生早有怨气,如今薛蟠又大喇喇派人召唤先生,把个老人家气得须发皆直,当场挥毫,洋洋千言写了个贴子与薛姨妈,说要辞馆,其中言辞激烈,宝钗不敢直和薛姨妈说,便只道是哥哥不肯学,薛姨妈听了,把薛蟠叫来臭骂一顿,派人请先生来苦苦挽留,又喝令薛蟠跪下磕头。 薛蟠强不过母亲,耸肩塌背地跪了,却低着头只是斜眉歪眼地对宝钗做鬼脸。 薛姨妈与宝钗隔着帘子还不见,先生看得清楚,气得倒仰,连客气话都不说,只甩袖而去,当日便辞了薛家,一路搬出去了,把个薛姨妈又是愁又是气,直捂着心口说心疼。 薛蟠道:“不过是个先生,走了再请一个就是,那里值得母亲这般?” 这下把宝钗也惹怒了,摔了帘子出来,指着他骂道:“哥哥说得轻巧,不过是个先生!可知这是姨父亲自选的饱学之士,手下教出过几个举人,哥哥扪心自问,你到那里去随便请得这般先生?” 薛蟠讷讷道:“我也不考那劳什子,看得懂账目,管着铺子也就是了,我看人家大字不识,不是一样做生意,有了钱钞,还要学问作甚!” 宝钗冷笑道:“哥哥先认真买一趟货物,赚些钱来,再来说这话不迟!” 薛蟠屡次被母妹讥讽,到底也有几分血性,拍案道:“我这便去走趟货物,拿了银子,再与你说话。”他是说风就是雨的,当下立逼着去准备行李,打点货物,薛姨妈才缓过一口气,见这心肝宝贝又是闹着要出远门,差点又背过去,众人手忙脚乱地折腾一番,才将她又稳住,扶在座位上坐定,正要阻拦薛蟠,谁想宝钗只管劝道:“妈,哥哥要出去历练,这是好事。”薛蟠又是牛心左性,打定了主意要去的,一儿一女皆如此,薛姨妈无可奈何,只能应了,打点五六个大仆人,并二三十个伙计,将京城里时兴的花儿粉儿并皮毛首饰备了一二千两交薛蟠带着,想着让薛蟠往南边卖了,回来再带些丝绸布匹,一来一往,总不至于亏了路费盘缠。 宝钗因见薛蟠亲自盘点货物,倒也有几分商户样子,心中暗喜,面上一点不漏,继续拿话激他,薛蟠给妹妹小瞧,恨不能立时召出一朵筋斗云来,顷刻间来往南北,变出几万银子,总是不能叫宝钗低看了。 薛姨妈只是唉声叹气,整治行囊,又挨个嘱咐诸仆从伙计,将那晴天雨季,一应用度都安排周全,宝钗则从王夫人处要了一封贾政书信,又设法让凤姐给了几封官府行文。 薛蟠本不知这些关节,见妹妹设想得周到,都一一暗暗记在肚内,又因若是按宝钗所言自南方带货回来,便是挣钱也是宝钗的主意,他便想另辟蹊径,带些稀罕物事才好,这番心思,自然不肯叫薛姨妈宝钗知道。 宝钗因薛蟠路过扬州,特地去问黛玉可有家信要捎。黛玉正思念父亲,闻言大喜,写了几封书信,收拾了些土产,托宝钗转交薛蟠。 宝钗见信中多是挂念相思之语,婉转劝道:“我听说林老爷身子也不甚好,你写这些动情话,只怕叫他伤心,不如多写宽慰之语,务令他保重身体,以图将来才是。” 黛玉见她说得在理,重写一封,洋洋万字,将贾府中一些生活写得极有趣,末尾殷殷嘱咐,反复叮咛,倩父亲务必保重身体。 宝钗见信中字字关情,想数年后林如海馆捐扬州,剩下黛玉独自煎熬,一年之中,倒有三百六十日不见欢容,心内大为不忍,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林妹妹,论理你家家事,我不该管,只是事关重大,不得不问一句。” 黛玉见她容色端肃,不自觉正了身子道:“宝姐姐想问什么?” 宝钗道:“令堂过世,林老爷一人在家,身边…可有人伺候起居?” 黛玉一听此言,两眉便倒竖起来,若非说话之人是宝钗,只怕早已经刻薄回去,便是这话由宝钗问出来,却也大为不悦,淡淡道:“我只知有几个老丫头侍奉茶水。” 宝钗察其颜色,和声劝道:“人说内宅无母,六神无主,林老爷这样年纪,正是需要内查养生之时,家中没有个知冷知热的,最是伤身,为家中计,你倒是劝林老爷纳一房忠厚老实的妾侍,平常替林老爷添衣加饭,也有个照应。”她这实在已经是掏心窝子的话,黛玉亦深知在理,只是念及亡母,总是难过,便只道:“我自有主意,不劳姐姐费心。” 宝钗见她面色冷肃,不好再说,自退出来,派人请来薛蟠,细问打点情状,又道:“林妹妹的父亲在扬州做官,烦哥哥提她送封信,既去了,少不得请林老爷多赐教几番,做买卖的,有地方父母照应,总是不差。” 薛蟠道:“我省得,一定探望林姑父的。” 宝钗道:“我们是他哪门子的亲戚!姑父这话,哥哥快莫提起,去了只叫老爷就好。还有一桩,倒请哥哥看看林老爷的脸色,看身子是否旺健,言语行止,是否迟滞,有无咳嗽,多以林妹妹劝他保重才是。” 薛蟠笑道:“你才说我们不是他亲戚,怎地又叫我说这么些亲戚间的话了?”被宝钗瞪他一眼,道:“你便婉转着些说,人都爱个奉承,你这般劝说,是奉承爱护他,他还能骂你不成?” 薛蟠道:“罢罢,我知道你和林妹妹要好,嘴里离不了她的,我替你看着就是,林妹妹要带什么,我必叫人小心,咱们再另外备一份礼物,好不好?” 宝钗道:“他这样清贵人家,什么也不缺,你不要买那些金啊银啊的,只备些土产就好,京中常有外面贡来的成药,你带几色,也是我们的体贴。” 薛蟠一一应下,宝钗见他这般听话,也自诧异,又叮嘱许多不要走小路、不要错过宿头、要听老仆的话、不要随便信外人等语,直把薛蟠说得挥手道:“罢罢,我看我倒不是做哥哥的,你才是做姐姐的那个了呢!你只管放心,我这一二千两银子出去,包管十倍回来,叫你看看你哥哥我的本事。” 宝钗合十道:“你顺顺利利回来,我便阿弥陀佛了!”薛蟠把脸一扬,道:“你不要阿弥陀佛,等我回来,你给我做双鞋子就是,和你给林妹妹的那双差不多的。” 宝钗原送了双绣鞋给黛玉,是为她生日而做,闻言讶然道:“我们女孩儿家送礼,怎么你又知道了?” 薛蟠得意洋洋道:“上回宝玉喝了酒说的。” 宝钗嗔道:“闺阁底事,他怎么也到外面说!” 薛蟠道:“是他私下和我说的,夸你功夫好,因觉得你素日有些不待见他似的,便想托我求你也做一双。” 他却记岔了,宝玉乃是因求亲近宝钗之意,故意拿话去套薛蟠,想他兄妹情深,做哥哥的在妹妹面前说合两句,叫宝钗少和黛玉说些功名上进的话,自己好继续和黛玉伯牙子期、谈玄论虚,哪知薛蟠酒席上喝得多了,被宝玉悄悄儿拉出去说话,只记了个三四分,倒把宝玉的本意耽误了。不但耽误,宝钗听了这话越发厌烦,冷下脸道:“我又不是他家丫头,怎地叫我做起鞋子来?你没应他罢?” 薛蟠其实已经许下海口,见宝钗不喜,忙转了话头道:“这等荒唐的事,我怎会应他?” 宝钗哼一声道:“日后你少与贾家那些人来往,都叫他们带坏了!” 薛蟠道:“我不和他们好,我只在家里读书做生意,好不好?” 宝钗见他嬉皮笑脸,没个正经,又哼了一声,道:“给林妹妹的鞋子太也花哨,你一个爷们穿着不好,等你买卖回来,我给你做十双邦邦硬皂靴,管叫你一年穿不完。” 薛蟠道:“那要上头绣花的,外头要硬,底子可不能硬。” 宝钗道:“哥哥但凡能像样走趟货回来,叫我绣什么都成。” 薛蟠喜得眉欢眼笑,连连作揖道谢,宝钗正要打发他走,忽然雪雁又过来道:“我们姑娘来问宝姑娘,薛家大爷可启程了未,要是没有,这还有一封信托薛大爷带回去。” 宝钗见那信封得整齐,转念一想,便知自己说的话黛玉听进去了,便直交给薛蟠,嘱咐他千万办好,又派莺儿去和那伴当王二也叮嘱过,方放薛蟠去了。 这里雪雁见人走了,站着直愣愣道:“我们姑娘还说,劳宝姑娘费心,她这几日身子不适,就不来看宝姑娘了,宝姑娘也别去看她,人多,烦。” 宝钗忙问:“不是才好好的,怎地又不适了?”话才出口,便已经知道黛玉还在恼她,又好气又好笑,便道:“回你们姑娘,说我晓得了,我明儿要去老太太几位太太那的,请她关好门户,免得见了我的尊容,沉了她的病势。” 雪雁听了,眨巴眨巴眼道:“我们姑娘在碧纱橱里,隔着窗纱也见得到宝姑娘的。” 宝钗见她一团天真,笑道:“你放心,她想见我,隔着院都能见到,不想见我,走到眼前都看不见,你只管回她便是。”又抓了几个钱给她,道:“你走来走去也怪辛苦的,拿钱去买糖吃。” 雪雁方笑嘻嘻走了。 ☆、第14章 薛蟠头一次独自离家,路上颇是小心,渐行了几日,见往来官道繁华,他又是有靠山的商家,住驿站、行大道、前呼后拥、衣食锦绣,旁人轻易不敢惹得,他便渐渐松散起来,早上起得晚,晚上住得早,吆五喝六、惹是生非,除开嫖、赌两项,将那纨绔底事,竟都做全了。 家人王二乃是积年老仆,眼见小主人如此,少不得苦苦相劝,又拿太太姑娘相胁,到底将他送到扬州,少歇一日,递贴子往林海府上,却走私衙,是为亲戚相见的意思。 林海正好休沐,听说京中有信,忙叫呈上,连薛蟠一并入内,匆匆行礼挚见,土仪表礼都不忙看,只打开家信,第一封述说父女相思、并贾府情趣,且说宝钗向日照应颇多。如海见了,又是思念女儿,又是喜得女儿有人照应教导,便把几根胡须一捋,微微点头,道:“玉儿这字有些长进。” 薛蟠在下头听见,想这正是拍马屁的时候,因道:“林妹妹的字是极好的,我常听我妹妹夸。” 林海瞥他一眼,把第二封展开,只看几句,顿时老脸通红,轻喝一声:“荒唐!”待要不看,眼见得下面还有许多文字,又舍不得,只能咳嗽一声,把信压低,草草看完,下半截说的却不是宝钗教黛玉之事,而是黛玉嘱咐乃父教导薛蟠了。 林海见黛玉信中夸薛蟠品行,说他孝悌友爱,虽然粗鲁无文,行止却颇有可观,只因幼年丧父,母亲溺爱,无人约束,致使偏颇云云,求林海看在亲戚面上,将他在扬州留一二年,拘束读书,万毋使他走了那旁门左道。黛玉本是因宝钗的情分,故此拜托父亲,林海却觉女儿远在深闺,如何对这薛蟠如此熟悉?且又这么殷殷嘱咐,大不寻常,莫不是两人有那情好交接之事?黛玉远未及笄,恐怕是这混账在哪里偷见了闺容,拿言语引诱,小女儿家不懂事,见着个长得不错的男人就误了去也未可知。再又想起方才薛蟠夸黛玉字好,越觉内中有深意,顿时把一点喜气化成怒气,怒目圆睁,把信往桌上一拍,喝道:“好大胆的小子!” 薛蟠察言观色,本见他喜悦,自己既完了妹妹的心事,生意上又少不了得其照拂,正自窃喜,不防有此一喝,吓得一呆,愣愣地就应了一声:“是。”林海见他竟然应了,越发怒发冲冠,劈头骂道:“我林家书香世第、公侯门墙,便是小女不幸,远寄他乡,那也是官家体面、侯门贵女,岂是你这贼囚贱户得肖想的!” 一句话把薛蟠骂得四六不着,除开粗口,也听不大懂林海的话,幸得他有一样好处,平日闺门家中,粗糙惯了的,一见林海发怒,两膝一跪,顺溜倒地,口内只连道:“小子冤枉。”又把头咚咚磕起,只恐不见心诚。 林海见他这草包样儿,又渐渐回神,自忖女儿当不至于这般将就,看上这等人材,心绪渐平,把家信反复又看了几遍,见薛蟠在地上偷偷拿眼看自己,冷哼一声,问道:“你可曾读书?” 薛蟠见问,想读书人必不喜欢那等不上进的子弟的,忙道:“读过几年。” 林海道:“读了哪几本?” 这可把薛蟠难住了,嗫嚅半晌,林海见他磨蹭,又是一哼,方吼得他道:“《千字文》背得一半了。” 这已经是着实夸大了自己的才学,却把林海听得一愣,向前一步道:“《千字文》?” 薛蟠唯恐他不高兴,忙道:“《百家姓》也背了不少,《幼学京林》也背过。” 林海自启蒙以来,何曾听过《幼学京林》这书?转念一想,必是《幼学琼林》之误,一时哭笑不得,方知黛玉所云‘粗鲁无文’,还是过誉了他了,心中疑窦尽去,却又想:这薛蟠的妹妹必是与玉儿极为交好,才肯叫她花这样心思的,玉儿一贯心高气傲,看得在眼里的必然也是个才女,却不知怎么会有这样的哥哥?罢了,既妹妹有此资质,哥哥总不至真是个榆木脑壳,大约只是少些管教,才至于此,待我来徐徐调~教,不负女儿这一片叮嘱便是。 因他自己也是少年时候暌违双亲,又因方才一番误解有些内疚,因此这当口便格外和颜悦色,扶起薛蟠,连称贤侄,嘘寒问暖,与方才光景又大不相同。 薛蟠摸不着头脑,暗道这当官的人果然神气,亏得自己志并不在科举,不必与这等人应付,因也堆笑应和。 林海命人将薛蟠送入客房,叫管家收拾招待,方喜滋滋掣着家信再回房去读去了。 薛蟠在林府内住得几日,府中上下招待得极是周道。他商户人家,纵有家产,何曾见识过这样斯文享受?但见府中亭台院落,自规制至于题名对联,处处讲究;衣食起居,务求精致,许多菜吃着好,却是见了也认不得名色,衣裳看着漂亮,却怎么也说不出个道理,把个见多识广的浪荡薛大爷新开了一番眼界之外,又觉无趣,便托词说要做生意,向林海告别。 谁知先是说林海公务冗杂,等闲不得见,苦苦候了十余日,好不容易见了一面,林海又说贤侄如此资质,不科举上进,实在可惜,不如就留在此陪他读书的好。 薛蟠听闻此言,吓得魂飞魄散,你想他当初连个贾政的约束都不肯受,这林府比贾府的拘束何止强了十倍,他怎肯留在此地?千辞万辞,哪知林海就是打定了主意,给他安排下房间屋舍,并上下服侍人等,除了个贴身小厮六儿以外,都已经换了一遍,薛蟠无奈,只拿薛姨妈说事,又说母亲在不该滞留在外,又说家中老仆出来一道做生意,不该抛下他们。 林海笑道:“贵仆早在你登门隔日,便携着货物南下,这时候只怕已经换得东西,又回京城了。”原来他一打定主意,便派家中下人陪同王二寻了素有口碑的店家将货物出手,又带着他们去相熟的丝绸作坊订货。当地商户皆给林府面子,买卖价钱尽都公道,一来一往,倒换了四五千银子的布料回去,林海便叫留下一个长随两个小厮,其余都先打发回京报信了。 薛蟠见势如此,只得无奈住下,他是个心宽的,见林海管得严,心内叫苦,面上只得苦中作乐,日日奉承林海,关怀饮食,只当一般子弟般侍奉。 林海独居久矣,家中忽然多了个少年,也觉有趣,便时时唤着薛蟠说话,起初倒也耐烦。 却说宝钗等薛蟠走了,也不去黛玉那,却日日寻了宝玉说话。 她晓得宝玉不待见自己,也不提那功名利禄的话,只拿些民生故事说嘴。她是看过不少闲书的,将那些闲情逸趣,编在野话里讲了,宝玉听了,也觉有趣,渐渐习以为常,见了宝钗来,便请进内屋,搬着凳子,端茶倒水,殷勤款待。便是院子里的小丫头并黛玉院子里雪雁几个,也爱听宝姑娘讲古,不上几日,凡是宝钗去时,黛玉跟前便竟没人了。 那日宝钗正说前朝阳明先生故事,说格物致知等语,宝玉竟是没听过这话的,听入了神,不断问些心学典故,宝钗一一讲解,不时拿眼去看隔壁。 因今日说的艰深,丫鬟们都不在,屋子里甚是冷清,因此黛玉一走过来,宝玉就瞧见了,笑道:“在外头站着做什么呢?快进来。”亲起身让座,又叫袭人:“把前日宝姐姐拿来的八宝茶倒一杯。” 黛玉便走进来,笑道:“我难得来一次,你不拿好茶招待我,净拿些野东西来糊弄,真叫人伤心。” 宝玉道:“宝姐姐说这温补的,现下春夏之交,正是易感之时,你还是小心些着好。” 黛玉道:“我那有那么娇气!”斜斜挨着凳子坐了,袭人拿了茶来,她便浅浅一啜,又问:“宝姐姐在讲什么呢?” 宝钗笑道:“我在讲王右军的旧事。” 黛玉分明听见她方才说的是王阳明,此刻却说是王羲之,定是有话要说,便偏不趁她意回话,反而是宝玉接道:“王右军的典故,无非画鹅,有什么好讲的。”原来因王右军常被人称道用功,他便偏不喜这人物,宝钗亦知,向黛玉一笑,道:“王右军在王敦处听说谋逆大事,害怕因此被灭口,便佯装喝醉昏睡,逃过一劫,我原想他这样小年纪,有这样见识,已经是极难得的了,谁知我们这里藏龙卧虎,竟有人比他还厉害。” 宝玉忙问:“是谁?” 宝钗笑看黛玉不语。 黛玉知道她是讥自己明知故问,抿嘴一笑不语。等一时宝玉和宝钗说了几句闲话,宝钗辞出来,黛玉便也起身,行到门口,叫宝钗道:“宝姐姐?” 宝钗手里也正拿着一把扇子,闻言也学她拿扇子遮住嘴挑眉道:“怎么?” 黛玉便把她手一搭,道:“我有话同你说,你跟我来。” 宝钗不明就里,就随她过去那边屋里,堂前鹦鹉久不见她,分外亲热,上蹿下跳着叫:“宝姐姐,宝姐姐。” 宝钗笑道:“你都知道想我了,可见人不如鸟。” 黛玉白她一眼,道:“我就一句话,你听就好好进来听,不然,你自走了,我再不烦你。” 宝钗便含笑随她入内坐定了。 ☆、第15章 黛玉款款坐下,望宝钗一眼,道:“论理你的家事我也管不着,但是事关重大,我不得不说一句。” 宝钗听她把自己曾说的话原样说来,只微笑道:“我和你是什么情分?你只管说。” 黛玉被她暗讽了一句也不恼,只笑道:“我家信中嘱咐父亲,说薛大哥哥一心向学,求父亲将他留在扬州,指教一二。”话一说完,先拿眼打量宝钗,宝钗却不怒反喜,大笑道:“我怎地没想到?这法子好!”长身而立,一拜到底道:“妹妹厚德,此生难忘。” 黛玉倒被她惊得哎哟哟一声,一手去扶她,道:“你不怪我自作主张?你家就你哥一个独苗,被我拘在千里之外,你们也不担心?” 宝钗笑谢道:“只要哥哥向好,便送再远也不怕的。再说,以林老爷的学问见识声望,我哥哥拜在他门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黛玉道:“你倒打得一手好算盘,我本只叫他在我家读书,在你口里,便成我父亲的门生了,收下这等弟子,父亲也够头疼的。” 宝钗站直笑道:“自林家出来的,自然就是林家门生,不然还能怎地?”她一脸温润端庄,眼光中却净是调侃慧黠之意,正所谓一点春山眉尽情舒展,添出别样娇羞,一双秋水眼满载喜意,更饶几分妩媚,朱唇轻牵无蹙恨,柳腰款摆别生春,宝钗既如此吐出热心,黛玉又何忍妆出冷面?当下黛玉要笑不笑地一捂嘴,压着嗓子道:“随你。” 宝钗便又笑道:“你可如意了?别生气了。” 黛玉故意道:“谁有功夫生你的闲气?”又道:“姨妈那里,你要怎么交代?” 宝钗道:“只说是我的意思便是。我妈惯常听我的,再说又有林老爷的名头,不碍的。” 黛玉道:“林老爷,林老爷,叫得这样生分,你就叫一声林姑父怎地?我难道还和你分个清白不成!” 宝钗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又道:“林姑父是探花之才,又素有官声,我爹在世时便常提起。妈听说在林姑父那里,必然是欢喜的。” 黛玉见她夸自己父亲,心内一喜,那点子小心思再不拘束,便复与宝钗说笑,宝钗拧她嘴道:“一点子小事,记得这么久,人说你七巧玲珑心,照我看还是少说了你的,你这心至少有七十窍,每一窍就和针尖也似,七十个里面,有六十九个,专司记仇,里头又有六十八个,专记我的错处。” 黛玉道:“听听你这话呢,说得全天下就你会说话似的。”也原样去捏她的脸,又道:“老是捏我的脸,都给你捏糙了。” 宝钗一闪身躲过她手,笑嘻嘻道:“人家打磨宝玉,都是越磨越光,怎地到你这里就越磨越糙了?” 黛玉不依不饶,两个就在屋子里你追我赶,紫鹃几个在门口拍手叫好,惹得贾母叫人来问:“是又跟宝玉合气了还是怎么了?” 紫鹃回道:“是和宝姑娘在玩儿呢。” 那时候贾母也正出来,颤巍巍走到门口,把眼一望,道:“玉儿仔细别跌着,天热了,别出了汗感风。” 宝钗一听贾母的声音便停住,一则跑得微热,二则怪自己竟这么不稳重,脸上薄薄烧红一层,哪知黛玉趁着她停下,到底捉住了捏了一把,还捻着手指回味道:“好嫩滑皮肤,白生生像豆腐一样,真叫人想咬一口才好。” 贾母笑骂道:“玉儿又浑说什么呢,快和你宝姐姐道歉去。” 宝钗一福道:“我们闹着顽呢,外面有太阳,老太太快进来。”黛玉也一头滚到贾母怀里,扯她进来,亲奉上老君眉,又走去投了一把香,贾母道:“你快安生一会罢,这点子药气熏不到我的,你宝兄弟上回还说呢,说喜欢你屋里这味儿,嚷嚷着要把他那里也熏成这样。” 黛玉道:“老太太别听他胡诌,他那里最好是用甜香,腻腻的满屋子都是,他才如意呢,不然再又要和老太太闹了,说香饼也不舍得给他。” 她学宝玉学得极相似,贾母被她逗得合不拢嘴,拉着她道:“还是你知道他。”一边拉着宝钗,一边拉着黛玉,两个挨着坐下,问起今日饮食,又有宝玉听说老太太出来,也过来凑趣,再一时那凤姐、李纨等皆打发人来问安,迎春等也说走过来,贾母道:“罢罢罢,我一动,这么些人都来了,倒搅得玉儿这里不安宁。”起身让黛玉宝玉两个扶着回正屋,黛玉转回来方笑宝钗道:“连老祖宗都惊动了,宝姐姐好大脸面。” 宝钗道:“分明是你惹了动静,又怪我怎地?” 黛玉道:“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你把刚才给宝玉讲的那些,再和我讲讲。” 宝钗笑道:“莫非还有林才女没看过的书?” 黛玉白她道:“谁和你怪物似的,小小年纪,倒像过了几辈子的人,我自问看书算快,记忆尚好的了,和你一比,都比到泥土里了。” 宝钗因是两世为人,比她读书多也是自然,并不自矜,只细细与她分教,黛玉听得入迷,不觉就到了晚饭时节,正好贾母知道宝钗没走,派人叫去一道用饭,两人便肩并肩一路说话着去了,宝钗见用饭之后都上茶漱口再饮茶,想起一桩心事,等饭后把黛玉手一捏,黛玉会意,随着她走到僻静处,宝钗道:“饭后饮茶不好。” 黛玉悄声道:“府里习惯如此,难道让我一个人不饮不成?” 宝钗亦贴耳小声道:“你少少啜一口便是,莫非还真要牛饮一大海才显得你守规矩了?”恨她平时机灵,谁知竟也是个呆子,在她脸上又捏了一把,把黛玉一张俏脸上留了个小小的指甲痕,却又心疼,伸指头把她额头一点,道:“饭后不要净坐着,送我回去,正好你消消食。” 黛玉笑嘻嘻道:“好姐姐,再不要捏了,再捏真的糙了,多少胭脂都补不回来呢。”果然起身出去,送宝钗到梨香院,她懒怠走动,到门口就要止步,被宝钗喝住道:“来都来了,省得那么几步么?” 黛玉方懒洋洋随她进房,与薛姨妈见过,宝钗从里屋转出来,拿了几本书扔在她手上道:“你既喜欢,这几本书拿去看,那些诗词歌赋、悲春伤秋的再不要看了。” 黛玉见她处处贴心,只顾着笑,没注意拿书,宝钗只好交给紫鹃,因黛玉寻常出门,只带了紫鹃一个,便又叫了两个婆子打着灯笼护送,黛玉道:“这天还亮呢,我自己回去便得,没得麻烦婆子。” 宝钗道:“她们闲着也不过是吃酒耍子,你若心疼她们,多赏几个钱就是了,跌着人了事大。”又想起来,把那盏琉璃灯拿出来,一把塞进黛玉手里道:“你自己提着这个,别只顾着傻乐,看着点路。”复又嘱咐婆子和紫鹃,黛玉方婷婷袅袅,一步三回头地回去,却拿了好大一把钱,重赏了两个婆子,喜得两人一路飞快回来复命,宝钗一直在外屋等婆子来了,才笑笑进里面,和她母亲道:“妈,有件事我没同你说,我让哥哥去扬州,其实是托了林老爷,叫哥哥留在那里读书,不图举业,只望他学些世事文章,以后守住家业就好。” 薛姨妈被她说得一惊,把手上在选的花样子都丢了,身子一转,正要开口,宝钗眼见了忙先一句道:“妈不要急,先听我说,若觉得没道理,再写信叫哥哥回来就是了。” 薛姨妈便斜眼看她,欲听她有何说法,宝钗坐下握着她手道:“妈觉得哥哥在京中,在家的时间是多了,还是少了?” 薛姨妈若有所思,宝钗见状,道:“本来上京时候,想托姨父管教,来这以后,妈和我也想了许多法子,也请了先生,姨父也时常来问,结果哥哥亦并不比在家里时候好些,妈之前答应我,说不肯心软,结果呢,妈扪心自问,哥哥一旦求一求,闹一闹,妈是不是心软了?有没有给过钱,或是放任过?” 薛姨妈道:“他年纪小,又没经过事,往那山高水远的地方去了,又是在别人家,倘或有什么想吃想用的,一时得不着倒也罢了,一直得不着,他该多难过,便是没有这个,一旦有个头疼脑热的,我们隔得这么远,也照应不到,你叫我这做母亲的怎么放心的下。” 宝钗道:“哥哥一向是心宽的,料不会有这等情形,再者林妹妹的排场,母亲也见了,林家是大户人家,家中累代书香,规矩严谨,又极重养生的,哥哥在那里日子过得不知几多舒坦呢!再说了,若母亲当真想得狠了,现在水道也方便,一封书信叫他回来便是,林姑父这么大个官儿,难道还能扣住人家儿子不给不成?况且,林姑父是探花出身,士林中向有声誉,哥哥在他门下待着,既可结得良师益友,于他的名声也大有好处,如今的世道,做什么都和读书人沾着边,才好入手,不然我们这半官半商的旧家子弟,还不知道要怎么给人戳脊梁骨呢。” 薛姨妈一听便急了,道:“那事不是已经平息了么?怎地又惹出来了?莫不是又有人作耗?” 宝钗道:“现如今是没有,但是日后难保有人拿此事说嘴。我们家里男丁不藩,既无爵位,又没个现成的官职,靠父祖的余荫延得这几年,待哥哥日渐长大,若立得住还罢,倘或还是个立不住的模样,怕那些旧相识们也要心灰意冷,不肯再帮,那时节有人要生事,把这些个陈年旧案翻出来,凭你有再多钱,疏通不了关节又能怎地?” 薛姨妈讷讷道:“还有你姨妈家,不至于此?” 宝钗冷笑一声,道:“贾府的内里,妈看不出来么?外头看着光鲜,外面爷们,哪个是成器的?姨父这般年纪,这般出身,亦只得员外郎之职,再往下琏二哥要袭爵不得入仕,宝玉不爱读书进取,贾环天分有限,贾兰还看不出来,不过年少无父,母亲难免溺爱,日后说不得又是哥哥这般模样,且这些人里头,除开宝玉和凤姐姐,我们家再和哪个亲近了?他们纵便发达,于我们又有何益?” 薛姨妈原便以女儿读书见识远胜于己,对她的话多有信服的,此刻再听她剖析,竟生生惊出一身冷汗,口道:“是我见识少,还叫你哥哥在扬州读书去才是。”一语未完,又道:“你姨妈那里,我也要劝劝,宝玉眼见得也大了,还这么在内帏混着,不是个道理。” 宝钗道:“妈委婉些,毕竟那是旁人家事,再则宝玉的起居,原也不在姨妈手里。” 薛姨妈道:“我省得,你放心。”又道:“晚上你陪我睡罢,正好也替我看看,打点东西,派人送给你哥哥。” 宝钗知道母亲心烦,爽快应下,母女二人各有心事,一晚辗转,俱难成眠。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宝钗:越磨越光的秘密你知道么? 黛玉:不知。 宝钗:来来来我给你演示一下。 黛玉(好像有什么不对):我们刚才说的不是脸么? 宝钗:我有说磨脸么? 黛玉:(╯‵□′)╯︵┻━┻!!! 宝姐姐技能“磨豆腐”get。 ☆、第16章 薛姨妈虽暂且同意薛蟠在林海处学习,那一片爱子之心却只是担忧不已,且恰逢五月里薛蟠将要生日,因此衣裳物件,足足打叠了一车,派遣家仆下人,浩浩荡荡送去。她本来还想派几个丫鬟,被宝钗劝止了。宝钗亦亲自做了衣裳鞋袜,叫人单收了一箱送去。 薛蟠在林海处起初倒还安分,后来在府内待得熟了,与上下人等结交,趁着那日林海去江宁公干,溜出大门。扬州自古繁华,大街小巷,行人如织,摩肩继踵,薛蟠拘束一月,便是这等街景也看得兴起,优游至晚方归,林海并未察觉。他自以为得计,便每日趁着林海坐衙时分出去,渐渐的大小茶楼都熟了,也认得几个本地帮闲,晓得他是盐政府上的公子,有意吹捧,又欲勾他往那章台柳巷里去。怎奈薛蟠出来时银钱都换了货物,货物又叫王二带入京中了,他身边只得一二百两零钱,不几日花个罄尽,那起子帮闲便哄着他去当东西,又带他去赌场。 人的手气说来也怪,薛蟠在家在都,手上银钱数用不尽之时,在赌场中胜负也在五五之数,哪知此刻山穷水尽,竟是越赌越输,配饰、香包、汗巾乃至林府公中出的纸墨笔砚都当光了,依旧欠下三五百两的赌债,把个皇商公子愁的躲在林府,镇日不敢出门。 他这厢发愁,那王二一路倒是顺遂,带着货物入京,向绸缎庄一体卖了,宝钗帮着一算,一来一回不过两月,抛开路费花销,净赚至少五千多,内里固然有林海相助之力,却也比家下人等惯常往来一趟的赚头要大得多,悄悄向薛姨妈一说,薛姨妈沉吟不语。 宝钗度薛姨妈心思,低声道:“论理这事也禁不住,只是他们也太过分,哥哥带了不到三千的本钱,来回一趟,本利增了一倍,派他们去时,费时不说,往往只得三四成的出息,这么大的窟窿,妈一定要管一管。” 薛姨妈亦低声回她道:“货品繁多,要买何物,又去何处售卖,都有讲究,再者来回路上事情也杂,关税防务,各地、各官的规矩也不一样,这趟有这么些抽头,下一次能挣多少却还不知。咱们都是女人家,窝在京里,不知各地行价,又怎知到底是他们从中抽拿,还是单纯的行情不好呢?”又叹道:“你哥哥不在,不然,叫他去买进卖出,也比叫外人强。” 宝钗便暂按下不提。 彼时天热,她只早晚去看看黛玉,这日也乘着日头落了,赶忙过去,先把黛玉的脸色望一望,笑道:“这几日都好些。”又说家仆多蒙林海照料,谢了一谢,黛玉笑道:“些许小事,还值得你特地来说一次。” 宝钗道:“一二倍的出息,怎么就是小事了?” 黛玉嗤笑一声,道:“好好的女儿家,开口闭口就是钱的,也不怕人笑。” 宝钗知她到底是书香人家,看不上这经商之事,也只笑笑而已,又将王二带来的书信先与她道:“林姑父托人给你带了几个箱子,并扬州等地土产,明日再派人来分送,这书信我先带给你,我那家仆见过你父亲,说他尚算康健,只偶尔咳嗽,不知是风寒还是弱症。” 黛玉蹙眉道:“我来时爹爹就有些咳嗽,到现在还未好么?他前时的信里都不说,只说安好。”宝钗道:“我托哥哥带去了些化痰止咳的成药,是照着太医院的方子配的,不知好不好用。”又袖出一个瓶子道:“我那里也让人配了些,你把你素日的脉象和方剂给我,我托人看看你能用不能用。” 黛玉道:“我近日倒好了,就是有些苦夏,想那凉的吃。” 宝钗道:“就算是天热,也别贪吃了冰的,寒气侵了心肺,慢慢儿堆起来,更要不好了。” 黛玉道:“这么热天,除了冰的冷的,吃不下别的呢。” 宝钗忙道:“我们厨房里做的小菜甚好,明日叫人拿点来,你早晚泡在粥里吃,可以打发两顿了。再不济,叫人冰镇了西瓜,捡那上头不太冰的地方吃一点子也就是了。”说完话,又望一眼天,道:“怕要锁门了,我先回去。” 黛玉扯住她道:“才来说这么两句,就要走么?” 宝钗道:“明早再来看你,你晚上不要晚睡,早上起不来,白日又犯困。” 黛玉闷闷应了,送她到门口,方回去看信。左不过林海叮咛她爱护身体、孝敬尊长、友爱姐妹,只多了几句叫她注意外男的话,又说宝玉这么大了,却还不挪出内院,不是书香人家的规矩,黛玉与他挨着住要仔细些,莫太亲近。黛玉看着父亲字迹,幽幽一叹,重新折好,收在匣内。又将宝钗所赠之书拿出来翻看。 夏日大家不常出来走动,她白日里又困顿,晚上看书就不免看得晚了,今日因思念父亲,越发难以成眠,直至三更才模模糊糊地睡了,早晨正睡得香甜,不想被人轻轻推了一把,慢慢睁眼,看见宝钗立在床前,满眼无奈,便揉了揉惺忪睡眼道:“宝姐姐怎地这么早就来了?” 宝钗道:“都这个点了,你怎么还不起来?”看一眼她枕边的书本,皱眉道:“昨夜看书到什么时候?” 黛玉有些心虚,托词道:“子时初刻就睡了。”宝钗道:“你说的不算。”把脸转向紫鹃,紫鹃道:“晚上我起夜时候姑娘还在看呢。” 宝钗便阴了脸,摇黛玉道:“白天不许你睡了,睡多了,晚上又不困。” 黛玉揪住纱被不肯出来,娇声娇气道:“今日且容我再睡一会罢。” 宝钗不许,强把她拖出来,黛玉有气无力地坐起,略一洗漱,宝钗又看着她用早饭,黛玉被迫着喝了小半碗粥,又想躺回去,被宝钗一把拉住,道:“现在太阳不毒,随我走走。”说完也不管她情不情愿,就在府里缓缓散了一圈,远近诸人一一见过,至日头完全出来,方许她进屋。 黛玉一则精神不济,再则走得也着实有些累了,回来便半迷了眼倚在床上,对宝钗道:“太阳出来了,宝姐姐快回去罢,不然一会热了,晒得人眼晕。” 宝钗道:“我今日就在你这待着,不回去了。”把黛玉惊得眼睛一睁,笑道:“姨妈一日不见姐姐,怕是怪想的。” 宝钗道:“妈今日要和二太太一道礼佛一日,想不起我的。” 黛玉无奈,只能眼睁睁看着宝钗靠着床坐下,与自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话,眼皮渐觉沉重,那头不禁和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被宝钗一指头点在手臂上戳醒了,宝钗道:“一会让你午睡,现在不许。” 黛玉自生下来何曾受过这等委屈?把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楚楚可怜地看向宝钗,宝钗硬着心肠道:“叫你晚上不睡,早上不起,青天白日的做那朽木不可雕的样子,快坐好,我们下棋。” 黛玉道:“下棋费心。” 宝钗又道双陆,也被她否了,又说九连环等物,黛玉皆不肯,一门心思只是要睡,宝钗急了,捉着她胳膊挠道:“我看你还睡不睡。” 黛玉只得求饶,打起精神挨到午后,便往床上一歪,宝钗无事,便在外间坐着,四野静谧,小丫头们都自去睡了,只有王嬷嬷坐在外头做针线。 宝钗探头一看,见是黛玉的贴身衣裙,筐子里还有别的样子,都是素日不大常见的,不禁好奇,因她无事,也就拿了一件做起来,王嬷嬷慌忙道:“怎么好叫宝姑娘做这个?” 宝钗笑道:“无妨。”口中如此说,手上已经穿针引线,针黹最费辰光,半个时辰眨眼便过,紫鹃掏出一块怀表看了时间,走进来道:“宝姑娘,是不是叫姑娘起来了?” 宝钗点头,把做到一半的针线放下,起身入内推黛玉的肩膀,黛玉给她摇得醒了,却故意装作熟睡,两眼紧闭,眼珠子还在转动。 宝钗玩心忽起,伸手捏住她的鼻子,黛玉憋了一会,张口道:“憋死我了!”一下子坐起,气呼呼地看宝钗,夏日穿得单薄,天青色薄纱轻衣自肩上滑下,宝钗眼快,一见便伸手给她掖上去,在她肩上一拍道:“快穿衣服起来,方才凤姐姐叫人送了点果子露,解暑。” 黛玉听有果子露,倒开了些胃口,紫鹃便搀着她起来,给她穿一件白底梅花夏裙,松松挽了头发,小丫头们兑了两杯水来,黛玉便趿着鞋子坐到书桌旁与宝钗两个看书说话,一下午倒也有趣。 宝钗及至晚上用了饭才回去,临行前将书都带走,道:“我明日来了,再拿给你。” 黛玉留书不住,发狠道:“书名我都记得,赶明儿叫宝玉给我都买回来,不稀罕你那几本!” 宝钗笑道:“宝兄弟必是同我一心的,你信不信?” 把黛玉恨得牙痒痒,又没奈何,晚上只能早早睡了,次日早上,宝钗果然又过来,这回却还邀了迎春、探春,三人说说笑笑,过来给老太太请安之后,复来看黛玉道:“我们相约起一书社,你要来么?” 黛玉问:“何为书社?” 宝钗答曰:“和诗社差不离,不过我们不作诗,只在一起看书讨论。” 黛玉也正无事,自无不肯。宝钗笑道:“头次便由我做东道,定在后日,清早你们便过来,我安排下冰山茶点,一日都在屋子里,免得日晒。” 黛玉应了,宝钗见她脸色比昨日大好,便不久扰,趁着还不很热,自又回去,黛玉却想打听父亲消息,又巴巴地跟过来,在里屋听薛姨妈在外面问王二媳妇转述王二在扬州之事,且用了中饭。 ☆、第17章 彼时王二已经将分送各人之物都打点周全,宝钗便派人一一送到贾府。黛玉那里除了礼物,还有林海送的东西,宝钗又拣了几样开胃的蔬果小菜,封成一盒,夹在林海打发的箱笼里,叫黛玉看过一遍方送过去。 昨日宝钗在黛玉处与她看了一下午书,今日却是黛玉在宝钗房内说了会子古人,又细问书社之事。 这书社本是宝钗见诸位姊妹夏日无聊,仿前世诗社而定,盖因诸人年纪尚幼,韵律未备,诗作未必能拿得出手,再则也是想借读书讽喻诸姊妹,或教导她们些经济世务,因此颇为上心。与黛玉商量得当,又派人和薛姨妈、凤姐报备一声,凤姐派人回道:“我们奶奶说此举甚妙,若办得好了,下回她也学姑娘们,办个饭社,大家伙在一块热热闹闹吃饭,再办个酒社,大家一起喝酒,再办个睡社,大家一道儿睡觉…” 话没说完,把黛玉笑得绝倒在榻上,扯着宝钗袖子道:“宝姐姐你看,人家都笑话你呢。” 宝钗慌忙扯住她手,免得她不留神倒在墙上,方笑着吩咐来人道:“凤姐姐爱办什么社都随她,横竖我只要办个书社就好。” 黛玉笑得说不出话,只好对王嬷嬷指肚子。王嬷嬷年老眼花,不明所以,宝钗已经反应过来,伸手给她揉揉肚子,好一会黛玉才起来,一说“书社”两个字,便又开始笑,倒在宝钗腿上,宝钗搂着她继续给她揉了一会肚子,黛玉眯着眼甚是舒服,赖着不肯起来,被宝钗一瞪,又开始笑。 宝钗嗔道:“你是中了笑毒,还是被笑魔魇住了不成?” 黛玉笑道:“不知为什么,见了宝姐姐,就觉得分外爱笑。”正色坐直,却挽住宝钗的手道:“宝姐姐,我困了,不如你和我暂先结个‘睡社’如何?”说完又笑,被宝钗再瞪一眼,推着到床上道:“睡你的罢!” ---困觉分割线--- 书社之日展眼便至,来的却不止黛玉与三春,头一个李纨因是大嫂,贾母素日颇属意她带领这些未嫁的姑娘们,闻得消息,便过来自荐掌社,宝钗自无不可;又一个宝玉因近日贾政忙于公务,无暇管他,且秦钟又和学里旁人结交的多,也就早早溜回来凑个热闹;再有薛姨妈那里香菱一贯是个好学的,也央了薛姨妈过来替宝钗打个下手。 黛玉先与宝钗商量时便道:“夏天没事,大家伙听有好玩的肯定都要来,不如收拾出一间小厅,放一张大桌,将冰山镇在下面,我们围着吃点心耍子就是。” 宝钗点头称是,叫人在偏厅陈设,桌下用一大盆冰,桌上放着些点心果盘,四角台面上却又摆了些冰雕小山水,并碎冰镇的瓜果,既好看,又凉快,只是估量着黛玉的坐处,特地把那些寒性吃食挪得远些。 谁知众人清晨结伴而来,序过座次,黛玉拉着探春道:“三妹妹,我有话同你说。”又央迎春换了位置,这么一挪,宝钗身旁便坐了李纨与迎春,黛玉倒坐到下首宝玉旁边去了。 宝钗前世是与谁都合得来的,这一回不知是不是与黛玉宝玉往来过密的关系,爱憎竟有些分明起来,见身边是李纨,已经有点不自在,笑着说了几句,李纨是寡妇人家,左不过说些依时守序、抚养孤寡之事,又提议叫大家伙念《女四书》。 宝玉正吃西瓜,听见书名就噎了一下,笑道:“说是书社,其实不过是大家一起玩玩罢了,那些规矩书本,还是留作平日功课就好。” 迎春道:“我们这样人家,识得几个字就好,不求精深的,说是读书,其实只要不是睁眼瞎就可以了,不求甚解,不求甚解。” 探春也陪出笑脸道:“大嫂子,我们平日拘束够了,便让我们在这里耍一会子罢。” 独黛玉并不说话,宝钗见她竟不出头,颇感讶异,拿眼扫她,却见黛玉忙着在吃冰酪——天热,宝钗特地叫一人备了一碗冰酪,碎冰和着果子露、蜜露、时鲜果蔬、乳酪等物,打成五颜六色的一碗,盛在白瓷碗里,越发显得晶莹剔透,品相诱人,黛玉贪凉,又怕宝钗管她,待东西上来就忙忙拿小匙挖着一口一口地吃得急。 宝钗本来便预备了她要用一份,倒也不忙呵止,只是好笑而已,又踢她一脚,示意她吃得慢些,再看李纨,李纨见众人议论纷纷,只好笑道:“读《女诫》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怎么说得这么可怜见的。”意虽怏怏,还不肯便改,只道:“毕竟起社的是宝姑娘,不如问问她的意思为好。” 众人便又眼巴巴望着宝钗,黛玉百忙之中抽出一点空隙,也看宝钗,生恐今日真成了《女四书》学社,天又热懒怠走,又是应承了要留一天的,到时岂不苦也? 宝钗略一思量,笑道:“《女诫》《内训》等书虽好,毕竟素日学的时候多,再者还有宝玉在这里,不如就随意寻些文章,大家学学,认认典故,于宝兄弟也有裨益。” 宝玉听见苗头不好,刚要起身,被黛玉踢了一脚,又坐住了。探春几个只要不是女德等物便好,也不开口,李纨则只要是正经学问都好,又问:“然则时下制艺颇多,如何选文呢?” 宝钗道:“我入京时,听我哥哥说家那边有本《古文观止》,是极好的策论蒙书,便拿这本罢。” 李纨点头,宝钗已经叫人把书拿来,李纨掌社,便由她来选,李纨见涉及典故颇多,自己竟不认得,便按名字选了一篇《进学解》。 宝玉垂头坐着,闷闷去吃冰酪,才拿起银匙,见黛玉一碗已经用完,便把自己的碗推过去道:“我这还有。” 宝钗的眼睛便瞪圆了看着黛玉,黛玉抿嘴一笑,推开宝玉的碗道:“吃多了腻,不吃了。” 宝玉也没心思用点心,只是短短一叹,感慨无人理解,黛玉见他模样便知究竟,附耳过去道:“你又叹什么气?” 宝玉悄声道:“我的心事,你竟不知么?” 黛玉笑道:“你不说,我怎么知?” 宝玉见她如此,一股呆气发作,叹道:“罢,罢,我以为你与她们不同,谁知竟是一样的。” 黛玉嗤笑道:“你无非就为《进学解》三字而已,亏你还自以为广收杂学,这《进学解》一文的真意都未明白,只听见名字仿佛是叫你上进,就摆着个脸。却不知这文其实并不是寻常仕宦之言。你这等傲慢,与世上那等自以为是的匹夫何异?” 宝玉讪讪道:“我几时说自己广收杂学的?”又道:“我也没说不听。” 黛玉冷笑而已。 宝钗远远见宝玉与黛玉压低脑袋说个不休,连李纨诵读诗文都不理睬,这本是他们二人两世皆惯有的事,不知为何今次偏觉得十分碍眼,待李纨平平淡淡将文章念完,便把手上团扇一摇道:“颦儿,你头发好抿一抿了。” 黛玉闻言忙侧头让宝玉看,宝玉哪里懂这等事?只是忙乱,探春又起身去李纨边上了。宝钗便起身过来,带她到里间妆台前重新梳了个头,出来时就势压着她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探头去看李纨手上的书道:“我倒有许多地方不懂了,书上可有注释?” 李纨正和迎春探春宝玉围在一处细细品读,头也不抬地道:“我没看见。” 宝钗嗯了一声,见诸人都挪到李纨身边,便在黛玉身旁坐下,握着她的手道:“林妹妹,你平常看的书多,可读过这篇?” 黛玉摇头道:“不曾。”宝玉抬头讶然道:“你方才不是说读过?” 黛玉笑道:“我几时说我读过了?” 宝玉道:“你说这文不是寻常仕宦之言。” 黛玉道:“韩昌黎一生郁郁,文字多激愤,他的文章,怎会是寻常仕宦之言?我不过以常理推断罢了。” 宝玉知道被她戏弄了,闷闷不乐地坐着,宝钗在黛玉脸上一戳,低声道:“促狭鬼。” 黛玉冲她吐吐舌头,煞是可爱。 李纨本意在劝学上进,谁知选了一篇竟是满怀抱负不得志的文章,念过一遍,已经有些触动,待再细看时,更有几分感伤自身之念,探春迎春惜春三个还当是正经文章解读,惜春道:“原来‘业精于勤荒于嬉’是出自这里。” 迎春道:“一直听得韩昌黎大名,今日见他文章,才知果然名不虚传。” 探春却道:“酸儒不得志的感慨而已,我瞧‘观止’二字,有些过誉。” 李纨道:“你不懂,这是先贤大作,道尽世情。” 探春见她这么说,便不再讲,只是各人皆有些扫兴,一时屋中竟沉静下来,无人发声。 ☆、第18章 黛玉见各人皆似有不乐之色,思书社原是宝钗起的头,不可叫她难堪,因笑推宝玉道:“你看了这半日,可悟了什么东西没有?” 宝玉道:“我看文字也还有些意思,就是立意不好,一派酸儒腐朽之气。叫我说,倘若真是有大才大德之人,自然有他乘龙造化之时,不当作这怨望之语,倘若真是平庸之辈,就当这国子监也还嫌他不够,又何敢作此妄言!” 李纨笑道:“宝兄弟想错了,假若世人都以才德量人,怎么有古往今来戏文里那些忠臣孝子之悲事?人之生也不过是时运二字,时运不济,纵你有咏絮之才、停机之德,又有何用?运道来时,便是那飞燕、合德,亦是终身富贵、享之不尽。” 探春听了也道:“总是天命,强求不来。” 黛玉于天命之事尚觉虚无,然而想到父亲一生无子,母亲早逝,自己在京飘零,不觉也生出人世无常之感慨,反倒是宝钗见她消沉,把她手一握笑道:“天命之外,事亦不过人为,譬如韩昌黎,虽则仕途不甚顺遂,转以攻书为要,文章传世,也足成一家,设若韩退之以怨怼用事,自暴自弃,何来这千古文章?” 宝玉笑道:“宝姐姐心气高,志向大,不巧我是个俗人,倒不大爱听这些话的。” 探春道:“二哥哥,你莫说这话,你生做男子,已是今生之大幸,偏还这么不思进取。我却只恨不托生成男子,好正正经经出去读书博取功名,做一地方父母,治下井然,黎庶欢欣,我亦得个史上留名,展胸中抱负才是。” 迎春笑捏她脸道:“这话大家姐妹自己玩耍的时候说说倒也罢了,可不要出去说了。” 李纨道:“都是自家姐妹,不要紧的。” 宝钗见大家重新说起话,又新叫人上了一次果子,李纨重又选了一篇,与迎春、探春两个看书,惜春说要吃冰酪,她□□只给了半碗,剩下的放着,又抱着她去探春旁边,香菱是想学的,无奈看了半日,不解何意,惜春见她生得可爱,又都是年纪小的,便拉她说话。 宝玉独自无趣,向宝钗问香菱道:“我一向不多见这位,不知是哪位屋里?” 宝钗道:“是哥哥身边伺候的,哥哥去了扬州,妈就把她叫进来陪着我们。” 宝玉便知端地,不好再与香菱多说话,黛玉见宝钗这里有本《花间词》,拿起来一翻,宝钗最怕她看这些感时伤怀相思之作,忙道:“那本印的不好,字小了,坏眼睛,我这里有本东坡的文选极好的,我最喜他说‘善养生者慎起居’之句,咱们一道品读。” 黛玉把书轻轻一掩,道:“我倒喜欢‘服人以诚不以言’。” 宝玉道:“林妹妹何时又看起苏东坡来了?” 黛玉道:“胡乱翻翻罢了。” 东坡学士之名宝玉是听过,著作却未深读,因随二人看书,翻一翻,正见‘左牵黄右擎苍’之语,不禁笑道:“寻常狩猎,给他写来却极令人想往。” 宝钗道:“说起来舅舅家与湘云妹妹家里都是要练弓马的,到你家倒没怎么见过。” 宝玉笑而不答。他日逐在学里见的多是斯文男子,忽然读到这等豪兴之作,颇为新奇,与宝钗一问一答,宝钗知无不言,旁征博引,不但把宝玉比下去,连黛玉也深自感慨,自愧弗如。黛玉且见宝钗逸兴遄飞,神采飞扬,比平常那端庄之外却多许多风流体态,更是纳罕,又因夏日,宝钗穿得单薄,动作之际,一截嫩藕般雪白酥臂露出来,上面只一个平平常常的金镯子斜斜挂着,却比多少装饰都来得明丽。 黛玉暗忖:古人所云‘冰肌雪骨’,那时总觉得言过其实,今日才见其然。那心里不自觉就忘了前因,只盯着那一点手腕看,又见宝玉的目光也看向她手臂了,不知为何忽然动起了无名之怒,笑道:“宝姐姐,你这镯子怪好看的。”用力捉住宝钗的腕子,把她袖子扯正遮住手腕,宝钗一怔,笑道:“是个旧镯子,不然便送你了。”因褪下手镯,递给黛玉看。黛玉也正悔自己无状,一把伸手接过那镯子,自己脸上发烧,把头一低,眼角微抬,一觑宝钗脸色,宝钗浑然不知她心思,还笑道:“我以为你不爱这些金啊银啊的,不然上回你生日,就打个镯子送你,倒还要省事得多。” 黛玉道:“我不爱金银,只因嫌他们是俗物。却不知金银虽是俗物,也要看佩戴之人,似宝姐姐这般人物,连你身上的金银,也不是寻常金银,而是至为清雅之仙器。” 宝钗向外一看,又转头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叫颦儿都夸起我来了?” 黛玉给她打趣,三分脸热化作十分,跺脚道:“我平常也常夸你的,不过不当着你面儿罢了。” 宝钗看她不知为何脸色通红,又见她这模样比平常又多几分娇俏,不觉伸手摸着她脸道:“好好,是我不好,没长着千里眼、顺风耳,听不见你背地里头夸我,下回你要背后夸人,且派人说一声,我找个千里镜、传音筒来,细细听了,再拿纸笔记下,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林氏黛玉,夸薛氏宝钗若干句,骈四俪六地记下来,留作证据,再不叫你白费了口舌工夫,我还不知道领你人情,好不好?” 黛玉啐了一声,把她手拍开道:“初来时我还觉得你像个端方的姐姐的样子,谁知不上一年,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那里是个大家小姐,倒像是那小门小户…”说到一半止住了,却是有些言语,自觉粗俗,不好意思说出来,且私心也不愿在外人面前太数落了宝钗,顷刻间心思百转,只含糊带过,两手上四个指头提着扇子掩面不语,却又一眼横向宝钗,宝钗越见了她这娇嗔模样,骨头一酥,心念一动,无端生出几分羞意,下巴一低,轻声道:“你既然喜欢,先拿回去玩,改日我打个新的再给你。” 黛玉把镯子望她手里一拍,道:“用些不值钱的金银打发我,好个做姐姐的道理!”转身便走,挤到香菱身边,再不看这边一眼。 宝玉看看黛玉,又看看宝钗,笑道:“林妹妹就是这个性子,宝姐姐勿怪。” 宝钗偏生又恼起他来,道:“她是什么样的性子,我知道得很,那还用你说!”也转身往桌子边上一坐,拿着书假模假式地看起来。 宝玉讨了个没趣,他是天生好脾性伏低做小惯了的,倒也不生气,又笑嘻嘻往姐姐妹妹那一堆凑。读书这等事,一人苦读当然无味,数人聊天讨论,便要有趣得多,倘或是美人姊妹环绕,那自然又更是一种乐趣,宝玉虽不甚上心,到底也看进去几分,又是聪明伶俐举一反三的人,到晚饭时节,已经背得整篇《六国论》在肚里,方随众人回去。 不想半道上听见传话,说是老爷回来,想起许多日没问哥儿,要考校课业,把宝玉唬得如筛糠一般,暗悔不该淹留至这时候,很该早些回贾母身边才是,又想假使留在薛姨妈身边,也有个托词不去,现在走在半路,实在无路可免,只得托姐妹们快去和老太太报信,方哀哀戚戚地挨到前面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早了一回了…一章写了3个小时的手速渣表示古文水平差钗黛一百八十条街乃们将就一下 PS:圣诞+作者上班前福利,今明后都有更… 美食剧场: 宝钗:喜儿,你知道磨豆腐的秘诀么? 黛玉(羞涩):不许说荤~段~子! 宝钗(微笑):真的是做豆腐的秘诀,不是段子。 黛玉(??):那做豆腐的秘诀是什么? 宝钗:首先,要有硬!硬!的豆子。 黛玉:……(为什么身上突然多了只手)。 宝钗:然后,要有水。 黛玉:(╯‵□′)╯︵┻━┻所以还是荤~段~子啊喂! 喵:目前有3个本文党,1个本文+太平欢党,1个本文+独孤景年党。 谁能告诉我晋江到底怎么弄投票啊喂!!! ☆、第19章 贾政近日事忙,好容易得了闲,回来便去赵姨娘处歇息玩笑,赵姨娘见他疲累,揉肩捏背,殷勤备至,待他疏散之际,却轻巧提起话头,说见到宝玉往宝钗那去,又不知哪里一点灵光闪现,并不直言宝玉的恶行,反而盛赞他和亲戚走得近,又说宝钗贤惠等语,把贾政气得七窍生烟,忙忙去了书房,喝叫拿了宝玉来,外面仆人不敢违逆,一面叫宝玉,一面回报贾母,偏生贾母午睡过头了,这会子才起来,众人并不敢直入回报,只任宝玉去了书房,贾政一声:“跪下!” 把宝玉唬得爬在地上,贾政因问:“怎么不在学里,又在园子里游荡?” 宝玉听这话头不对,慢慢道:“薛家姨妈设了席请宴,才从学里出来的,下午已经回去读书了,并不曾游荡。” 贾政冷笑道:“读书的话从你口中说出来,真是要笑死人了。” 宝玉也是灵机一动,乍着胆子道:“真是读书的,因明年要开笔学文,薛姨妈家表姐荐了一本古文书,说是极好的,儿子借了来看,想说背一二十篇好的在肚里,日后写文时候,有个框架,再往里面填字,便不慌张。” 这本是宝钗今日评点文章之言,他听了一耳朵,随口借来,倒把贾政说得眼前一亮,思想这儿子何时竟有如此慧根,难道是天佑我家,使还可再兴旺一代?心内得意,面上越发冷峻,呵斥道:“你那点子学问,快不要把‘开笔’二字提起!四书都未背熟,便想要作文了,说出去要笑煞人了!且你这小小年纪,又有何眼光笔力,竟敢评价起旁人的文章了,荒唐!” 宝玉被他一骂,只低头不敢说话,哪想贾政得意不到片刻,又想薛姨妈是商贾人家,推荐的书未必可靠,又问书名。 宝玉回道:“是《古文观止》。” 贾政听了名字,略一点头,道:“你一下午,都看了些什么?说不出来,仔细你的皮!” 宝玉只得把《六国论》背诵了一遍,中间多有错漏,大体是不错的。贾政见他确实背出一文,越发欢喜,又问微言大义。 宝玉下午时候指点文字,意气风发,这时却不敢把自己那点谬论拿出来激惹老父,眼珠一转,把李纨、宝钗、惜春的点评综说了一通,贾政听得虽是平常文人见识,却喜黄口小儿既能背诵,又能解义,捋须微笑,口内只是骂道:“一点子小孩子见识,也敢卖弄!还不快出去!以后再不许私自从学里回家,不然我捶死你!” 宝玉如蒙大赦,退出去,隔得老远方一跳三尺高,正好遇着老太太派婆子丫鬟来接他,见他完好地出来,都自欢喜,众星捧月一般迎回去,先向贾母问好。 贾母儿啊肉啊喊个不住,又摸他的脸道:“可怜见的,被你父亲吓得脸都煞白了,快换身衣裳,喝口茶润润。” 一叠声让丫头婆子去拿东西伺候,好一会宝玉方脱身出来,到隔壁看黛玉,见她正在那里托腮出神,伸手在她眼前一晃,道:“想什么呢?” 黛玉一惊,道:“你回来了?老爷没发火罢?” 宝玉摇头,见她面前摊着一本《传习录》,内中夹着一张薛涛笺,上面字迹娟秀,依稀有些眼熟,伸手要拿,被黛玉劈手夺过,嗔道:“女儿家的东西,你怎么好说拿就拿?” 宝玉见她和自己生分,心中一黯,垂头道:“我不知你这么在意。” 黛玉见他低落,也不好意思,便岔开话题道:“老爷问你什么了?” 宝玉想起父亲便笑道:“说来还亏了宝姐姐。”把贾政考问等语与她细说,又说要亲上门谢谢宝钗,黛玉道:“咱们一下午玩闹的话都能应付过老爷,你平时但凡十日里抽一二日用功些,哪怕剩下的都只是玩呢,又何至于此。” 这原是宝钗说过的老话,宝玉从前最不喜听的,此刻听黛玉讲,却一叹道:“话是这么说,学里的先生讲课太闷,实在不及姐妹们远甚,我也学不进去。” 黛玉见他忽然转了性子,也是讶异,又想他上进乃是好事,便顺着他道:“那我们书社开的时候,都叫你便是。”又道:“宝姐姐给我许多书,我都没看完,正好也可以带在书社里,大家一起讨论。” 宝玉道:“《传习录》也是宝姐姐给的?” 黛玉大不自在地嗯了一声,推他道:“天黑了,你快出去,我要睡了。” 宝玉明明见还没到睡觉的时候,被黛玉嫌弃,只能慢慢挪出去,黛玉等他走了,又把那书打开,拿出薛涛笺,上面宝钗字迹宛然,所说不过是叮嘱她看书有节,每一二时辰要松散一番,又嘱咐她晚上早睡,要拿被子盖住肚子,啰哩啰嗦,用蝇头小楷写了整整一张纸,然而关心之情,跃然纸上,又想起白日里宝钗的巧笑倩兮,并宝玉看她自己生气一节,只觉芳心如乱,不知何所以然,便照宝钗的嘱咐把书收了,出去和那鹦哥说话。那鹦哥被她教得极伶俐,见她出来便喊:“颦儿,颦儿。”又摇头晃脑道:“仔细坏了眼睛。” 最后一句却是宝钗口吻,把黛玉吓了一跳,拿瓜子扔这鸟儿道:“好畜生,连你也学她!”那鹦哥扑腾着飞起,把瓜子扇得四处飞舞,又不断道:“坏了眼睛!坏了眼睛!”把丫头婆子笑倒一地,黛玉也掌不住笑,不再扔它,把瓜子剥了自己吃,谁知那鸟儿似通灵一般,又上蹿下跳地道:“正经的饭不吃饭,光吃点心!光吃点心!” 黛玉笑得前仰后合,紫鹃从她手里把瓜子都收了,笑道:“姑娘你看,连鸟儿都看不下去了,快别吃了。不然明儿这鸟儿一准向宝姑娘报信,姑娘白得一日念叨,何苦呢?” 黛玉道:“你们都欺负我,连个鸟儿都欺负我。” 话音未落,听见宝钗笑吟吟道:“谁敢欺负林大姑娘?说出来,我替你骂他!” 黛玉惊道:“你怎么来了?” 宝钗道:“我想起来忘了把你的书收走了,正好饭后消食,就走过来。”径自入内,把《传习录》收走,出门的时候看一眼黛玉,又见地上有瓜子,便问紫鹃:“今日可用了多少饭?” 紫鹃道:“只得小半碗米饭,还是拿宝姑娘送的腌青瓜哄了才用的。” 宝钗便蹙眉道:“正经的饭不吃饭,净吃些点心!到时候胃不好,又要哭。” 众人听她和那鹦哥说的话并无二致,又都轰然笑了,黛玉又羞又气,嘟哝道:“半碗还不够,难道要学那村野农妇的海量不成!” 宝钗只作听不见,吩咐紫鹃把点心果子都收起来,不许她吃,站着想了一回,又走到床头,从枕头边上摸出一本笔记,方在黛玉幽怨的眼神中施施然而去,临走尚不忘了逗一逗那鹦哥,把黛玉恨得跺脚,只能闷头洗漱,和紫鹃抱怨一回,倒在床上去睡不提。 ☆、第20章 宝钗、宝玉、迎春、探春皆做主起过一回社之后,中秋便至。宝钗这些时候提心吊胆,只恐南边传来林如海不好的消息,所幸到了八月薛蟠派人送信过来,说林如海先时微恙,至秋已经好了云云,又道自己一切皆好,母亲妹妹勿念,又说衣服食用尽够的,不必再大费周折的从京中送来。 宝钗见那通篇都是薛蟠笔迹,虽然写得粗浅,文字却分明通顺,且薛蟠是头一回说出‘不要钱’这话来,大感震惊,与薛姨妈说时,薛姨妈亦把信拿在手里,拿手划着一个字一个字叫宝钗再念了一遍,又在嘴上默念了好久,方向女儿笑道:“你哥哥可是真长进了。”又道:“都多亏了林老爷,咱们可要多打点些节礼才好。” 宝钗道:“那是应有之义。”因薛蟠不在,家中事务都是她和薛姨妈料理,薛姨妈又是有年纪的人了,故此泰半家务倒都在宝钗身上,听母亲吩咐一句,便自出去,忙了足足一下午才罢,倚着美人榻正要休息一会,见黛玉摇摇摆摆地同探春走来,又忙把人迎进来,黛玉道:“姐姐一日都在忙什么呢?也不到我们那里走走。” 宝钗笑道:“你来得正好,我们要往南边送东西呢,有给林姑父的节礼,你若有信,都一道送去。” 黛玉道:“今年都送了几回信了,那有那许多话要说?只替我带个口信回去,说我想南点吃,请父亲下回捎一盒子来。” 宝钗听这话忙道:“我正巧托哥哥在那边寻摸了一个苏州厨子,他要安置妻儿,中秋过后才动身,大约九月能到。点心都是现做的好,路上一耽搁,都不新鲜,不当吃的。” 黛玉想宝钗家在金陵,口味是偏咸辣的,却放着淮扬菜的厨子不请,请了个苏州大厨来,莫不是特地为自己请的?这念头一起来,又赶忙压下去,生怕自作了多情,只是看宝钗越发觉得体贴周到,似乎眉目都更温柔妩媚了些,因笑说一句:“那我等着。” 探春却道:“林姐姐若想吃南点,叫厨房上做就是了,何必舍近求远?” 宝钗笑道:“大厨房里做的与家乡人做的毕竟不一样,我哥哥是特地托林府管家找的人,他做的东西,必是正宗。” 黛玉听到这里,不免抬头望一望宝钗,宝钗面色如常,并未向这边看一眼,探春见宝钗如此说,只是笑道:“等厨子来了,可别忘了我。” 宝钗道:“那是自然。”她坐这一回,外头又有人来回事,宝钗打起精神处置了,忽然又想起一事,叫道:“林妹妹。” 青雀回道:“林姑娘走了。” 宝钗才抬眼,看天黑压压地下来,像是要下雨,忙道:“走了多久?有带伞么?” 青雀道:“她们带着四五个婆子呢,伞和灯笼都有的。” 宝钗方点点头,吩咐家人道:“把哥哥送的那几篓螃蟹分一分,拣好的给老太太和几位太太各送一篓子,咱们自己吃一篓子,再给我留一篓大的。” 家人应了,此刻外面才呼啦啦下起一片雨。原本八月里还有‘秋老虎’之谓,这雨一下,却是彻底凉下来,宝钗看天气,次日早起叫人收拾夹衫夹袄,又要看着人扫落叶,竟又忙了一日,到下午黛玉打着伞穿着木屐来了,宝钗远远见了就埋怨道:“下雨的天,怪冷的,你又出来做什么?” 黛玉道:“秋天冷了也不许出来,夏天热了也不许出来,一年四季,倒有几日是你见了我肯赏个笑脸不啰唣的呢。” 宝钗笑道:“我还不是怕你跌了闪了冻了。” 黛玉不悦道:“我又不是瓷雕的人儿,碰碰就碎。”走进来把伞交给雪雁,又解下身上蓑衣,宝钗顺手接了递给小丫头,又问:“怎么又想起穿这个衣服了?” 黛玉只笑,紫鹃在旁边道:“快别说了,那日下雨宝玉去请安,老太太心疼他,给了这个东西,我们姑娘倒也巴巴去求了老太太,说是春秋雨多,要穿这个赏雨景,她一开口,老太太那有不肯的!连衣裳带斗笠一起给了,比宝玉的倒还精致些。” 宝钗道:“那是你们姑娘难得开口,老太太自然无有不应的。”拿手一摸黛玉衣袖,见果然滴水未沾,先一笑,再一捏又皱了眉道:“怎么不穿夹衫?” 黛玉道:“一件夹衫,难道还冷死我了不成!” 宝钗只得摇头,把她让进屋子里,莺儿热热地上了一碗姜汤,黛玉捧着碗小口啜着,又嫌不甜,叫莺儿上果子,莺儿笑道:“我们姑娘不让在林姑娘面前摆这些零碎吃食。” 黛玉把碗望桌上一放,哼了一声,不肯喝了,宝钗正在外间继续算账,听到里面动静,也不必问,抬头道:“莺儿去厨房,把留的梅花糕拿来。”放下账本,走进来,笑道:“厨房照方子胡乱做的,也不知道好不好,你尝一尝,若好了以后还叫他做,不好了你便将就些,下回再换个方儿。” 这会工夫小丫头已经飞快从厨房提了个盒子来,打开一看,里面一碟梅花糕,一碟桂花糕,一碟酒酿饼,一碟糖藕。 黛玉只见这四盘点心,心中一暖,拈一块梅花糕慢慢吃了,道:“和我在家吃的差不离。”说完这句,眼圈已经慢慢红了,听宝钗道:“马上要摆晚饭了,你坐坐就家去吧。不然老太太又要记挂。”也只嗯了一声,要起身之时,又回头道:“都忘了和你说了,下回书社定在中秋之后二日,轮到我作东,你瞧瞧倒选什么书好呢?” 宝钗笑道:“再把《古文观止》看完不就成了?” 黛玉道:“回回都是这本,大家也厌烦,再说这本我早背得熟了。” 宝钗道:“那你想看什么呢?” 黛玉道:“其实我倒想把四书拿出来温一温,只怕宝玉不喜欢。” 宝钗笑道:“他不乐意,就叫他依旧上学去好了,你管他做什么呢。我倒有一事和你说,你听听可好。” 黛玉好奇道:“何事?” 宝钗说:“我哥哥从南边带了点子螃蟹,除开孝敬老太太太太们的,还有一篓,我和妈两个人也吃不完这么些,白放着也是坏了,我想你竟不要再去买什么大菜,只叫厨房把螃蟹做了,再拿零钱买些果盘摆着大家耍子,又应景,又不费事。再则我想你住在老太太那里,摆筵多有不便,我这里倒宽敞,要不竟摆在我这里也可。” 黛玉迟迟不肯作东,便是想着自己在旁人家里,又与宝玉贾母住在一处,施展不开。迎春探春两个都借的李纨的地方,黛玉却与李纨不熟,不好意思,正思量借梨香院,偏她自那日气宝玉看宝钗手臂之事起便存下一个念头,一二月间辗转反复,竟成一段心事,且这因此虽与宝钗往来,却终究不肯开口,此刻见宝钗倒替自己处处想到了,心中熨帖之外,却又迟疑起来,踌躇半晌方道:“宝姐姐,你…为何待我这样好?” 宝钗不知她心思,笑道:“傻孩子,我和你好又不是一日两日了,怎么初见的时候不问,这时候突然想起问出这个话来了?” 黛玉又待说,又停住,最后只闷闷丢出一句:“也没什么。” 宝钗见她不乐,疑心她身子不适,凑近将她脸色细细一看,并无不妥,拍拍她手道:“你若也觉得好,就这么定下,我叫人把东西备着,你到时候早些来就是。” 黛玉因说:“那全都是你操持了,我怎么好意思?” 宝钗嗔道:“你和我还那么生分做什么?” 黛玉道:“不是生分,只是本该我做的事,怎好全都扔给你?” 宝钗道:“你只管养好身子,万事有我呢。”她与黛玉相知相得,又知晓前因,生恐黛玉蹈了前世覆辙,对她身体的关心几至于着魔之境,但凡有一点可能累着黛玉的,都只想自己替她做了,谁知黛玉虽然体弱多病,心气却高,兼之先存了一段心事,此刻见宝钗分明处处以孩童视她,无端激出一股气来,蓦地一甩手帕,冷笑道:“宝姐姐多心了,我的身子再弱,也不至于一二宴席都操办不了,也不用再多劳姐姐费心,明日我就叫紫鹃排出单子,交给厨房,到时叫老妈子们摆过来,只借姐姐一个地方就好。”说完扭头要走,被宝钗一把拉住,宝钗不知又有何事惹恼了她,急待分说,又不知从何说起,黛玉见她不说话,把她手甩开要走,宝钗忙又反手牵住她手道:“下雨,你慢些走。”情急之下,声音大了些,把黛玉喝住站在门口不动了。 ☆、第21章 宝钗见黛玉还只站着,料她必要走,忙唤人拿那蓑衣,不要丫头们动手,自己亲手给她披上,因见黛玉兀自两眼发红,胸膛起伏不止,特地慢慢给她穿衣束带,好让她缓缓。黛玉立了一会,果然心气平和了些,自悔冒失,面上不觉带出愧色,宝钗趁机挽着她手软语道:“好妹妹,倘或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只管说就是,自己在那里生闷气又是何苦呢?这么大雨天,路又滑,天也黑,你这么气冲冲地只管出去了,一个不妨头跌一跤可怎么办呢?” 她一字一句说得温存婉转,黛玉本来还不如何,被她这么一说,那泪珠儿反而扑簌簌落下,宝钗忙拿了帕子给她拭泪,又把她额前头发捋一捋道:“一夏天哭了四五回了,都怪宝玉给你起什么‘颦儿’‘颦颦’的,累得好好的一个姑娘家,见了花也伤心,对了月也落泪,回头我就去骂他。” 黛玉忍不住道:“他是他,我是我,我哭与他何干?你又扯上他做什么?” 宝钗道:“好好好,他和你不相干,门口凉,你坐进来再哭,好不好?”拿手牵一牵黛玉的手,黛玉不动,抽抽搭搭辩白道:“我并不是那等无端由悲春伤秋的人。” 宝钗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是有慈悲心,见着花瓣儿,怜它们颠沛流离,不知要被哪里的俗人糟践,所以亲手葬了,让它们有个归宿,见着燕子,怕它们为了生计奔忙,又无寄身之所,所以多加照顾,待燕子回来才关纱笼,你的心我都知道,并不是强作愁肠,只是愁情不放过你。” 黛玉听她一语,又比以往大不相同,不仅是同病相怜、同气相惜,竟真是如见了自己的心一般明白,且不但连一丝怪自己任性的口气也没有,反而替自己开脱,愧色便益重了,自己拿帕子擦了泪,只因方才哭了一阵,又站在门口激了冷气,一下打起嗝来。 宝钗急忙推她去里面坐定,解开蓑衣,外头再拿自己的衣裳裹了一层,又总看着几个丫头一个去重新烫了茶,一个替她把木屐子脱掉,再一个替她顺背,又问紫鹃:“今日的药是什么时候喝的?” 紫鹃道:“总有一二个时辰了。” 宝钗才亲捧着茶喂黛玉。黛玉喝了一口就推开,只坐在那不好意思,把头压得低低的,宝钗弯腰抚她脸,不令她再哭,又道:“眼睛肿得这么大,叫老太太看见必要问的,不如就在我这里吃了晚饭再去,好不好?” 见她还不说话,又道:“你若还恼我,和妈吃去,我在里屋,不和你们一起,总成了吧。”说着要去吩咐,被黛玉扯住道:“我和你一道吃。” 宝钗便笑了,挨着她坐下,左手握着黛玉的左手,右手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她的背道:“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会子就生气了?是嫌点心不好吃,还是嫌我没顾得上理你呢?同我讲一讲好不好?下回我一定改的。” 黛玉见她又使出哄小孩子的语气,把左手抽出来一拍她道:“你不要总当我是小孩子,管这管那的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自然爱惜,没那么娇弱。” 她说一句,宝钗只是应,等她说完,宝钗诚恳地道:“这是我的疏忽,以后再不会了,你若想自己办,就自己办,我只带着一张嘴去吃喝,带双眼睛去品书,别的通不管,好不好?” 黛玉偏作怪道:“你只有眼睛和嘴巴,要怎么来呢?难道眼睛和嘴巴自己跑过来不成?” 宝钗道:“那也要你准许,我才带着腿、带着手、带着身子、带整个人来,你许带什么,我就带什么,多的东西一分也不带来,好不好?” 黛玉被她说得一笑,又赶紧敛了,宝钗把她脸转向自己,迫她抬头,见她小脸儿哭得霎白,两颊却泛出红晕,又喊人打水。 紫鹃几个早端着水盆过来,宝钗便拧帕子给她擦脸,黛玉要躲,被她按住了,却闭着眼睛,是为无颜面见之意。 宝钗一边擦一边道:“你的性子我知道,旁人随他怎样你都随他,越是亲近的,反而要责备求全,所以你在我这爱耍个小脾气,正是你同我亲近之意,我反而欢喜的很,你不要不好意思。” 黛玉仰着脸道:“谁不好意思了?我怕你笨手笨脚,擦到我眼睛,所以才闭着。” 宝钗笑笑而已。 黛玉等她手拿开了方偷偷睁眼看,正见宝钗手拿着茉莉粉笑吟吟看着自己,忙要再闭上,又觉刻意,便哼出一声,任宝钗施为。 宝钗只笑着给黛玉施粉,她比黛玉略高些,抹粉的时候黛玉仰着脸,两眼转来转去,半晌突然问出一句:“宝姐姐,你为何待我这样好呢?”却是今日第二次问这话了。 宝钗替她妆扮停当,正在审看,听她天外飞来一句,也怔了怔,原来她也未想过内中缘由,被黛玉一下倒被问住了,思索片刻,把头略低一些,目光转向黛玉,黛玉靥上带着红晕,正似荷花含露一般,她平常便已是绝色,此刻更添一种妩媚风情,又是小女儿娇滴滴的说话口气,妩媚中带着天真,把宝钗看得怔住,情不自禁要将心事全部说与她,脱口便道:“林妹妹,你信前世今生之说么?” 黛玉道:“前世不记,后世未见,谁说得准呢。” 宝钗有千万般言语要与她剖白,最终却只道:“我一见你,就觉得你面善,仿佛和我有缘似的,想来我们是前生有缘,所以今世特别要好吧。” 黛玉听她这般说,微微又恼起来:“一个宝玉倒也罢了,怎么你也把这些神仙话儿挂在嘴边?若说缘分,我们这一大家子上下几百口人在一起,谁和谁没点子缘分?怎么偏偏就和你好了呢!” 宝钗也怅然道:“是呀,怎么偏偏就和你好了呢!”前世她和黛玉都喜欢宝玉,宝玉却一心只念着黛玉,她心中未必没有酸涩之意,却偏偏依旧能和黛玉相知相惜,黛玉泪尽而亡,不独宝玉,便是她也嗟叹感伤,宝玉出家之后,她倒思念黛玉多些,此中种种,当初只以为是感怀知己,推及己身而已。谁知重生一回,宝玉依旧可爱,却再无那等男女相思之情,反而和黛玉越走越近,凡有闲暇,想到的第一是如何为母、兄筹谋,第二便是黛玉,前时不自知,被黛玉一说,方觉怪异,又想起方才瞧黛玉时那种不由自主的亲近之意,越发不明了了,呆坐在那,自沉吟嗟呀,黛玉亦托腮出神。 两个各怀心事,对坐无语,冷不防外头人道:“太太来了。” 只见薛姨妈冒雨而来,见了两人就笑道:“好了好了,我说她们两个一时就要好的。”她身边王二家的笑道:“还是太太见的是,倒是我们多心了。” 宝钗黛玉猛然起身,一个道:“妈怎么来了?” 一个道:“这么大雨,姨妈又走来?”两人又对看一眼,都转脸不看对方,薛姨妈笑道:“我听说宝丫头又惹了黛丫头了,就赶忙来了。宝丫头平常最是晓事的,怎么一遇见你妹妹就糊涂了?”又把黛玉搂在怀里道:“我的儿,你有委屈只管和我说,我来替你骂她。” 黛玉低头道:“是我不好,姨妈别说姐姐。” 宝钗却道:“妈说的是,以后我不惹她。” 黛玉便瞄她一眼,窝在薛姨妈怀里,薛姨妈见她泪容还未全收,百般抚慰摩挲,黛玉倒不好意思,在薛姨妈怀里缩得越紧了。 宝钗见她模样,笑着喊人摆饭,三人草草用过,那雨越发下得大,薛姨妈对黛玉道:“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了,你就住在这里,和我睡罢。” 宝钗道:“妈,我还有事要和她说,晚上让她住在我这吧。” 薛姨妈道:“那你可不许再惹她。” 宝钗笑道:“妈这样子,倒好像她才是你亲生的呢。” 薛姨妈只管搂着黛玉不撒手道:“她是我亲生的倒好了,我的儿,你快叫我一声妈,我来疼你。” 黛玉就在薛姨妈怀里笑,又喊:“妈。”又对宝钗道:“这下你可是外甥女儿了。” 宝钗作势去挠她,黛玉就往薛姨妈身后躲,两个一追一赶,把薛姨妈带得转了几个圈才停住,薛姨妈见她们和好如初,才放心离开,留着两个小的你看我我看你,宝钗催着黛玉去睡,黛玉还要看书,宝钗就先叫人打水,亲自动手去收她的书,黛玉掣着书左突右支,敌不过宝钗是地主,被宝钗带丫头抄在墙角,缴了书本不说,连人也脱了外衣,塞到床上,里面早烘得热热的,黛玉先是不肯进来,进来就窝着,待宝钗洗漱后就侧着脸看她,追着她道:“宝姐姐还没告诉我,为何要待我这么好?” 宝钗见她揪住不放,在她鼻子上刮一下道:“你为何要吃饭,为何要睡觉?都说得出理由,我再告诉你。” 黛玉理直气壮地道:“你不说,我就不睡,还叫你也不睡。”她们本是分了两条被子,黛玉一溜就钻到宝钗的被子里,巴着她把宝钗挠她的痒痒全都还回去,宝钗连忙还手,抵不得黛玉占了先机,被她挠得告饶道:“好妹妹,我说还不成么?” 黛玉方住手道:“你说。”宝钗道:“你先躺下。” 黛玉就躺下,宝钗蓦然翻身,两手伸往黛玉两侧笑道:“你可中计了。”这回轮到黛玉无反抗之力,求饶未果,捂着心道:“哎哟。” 宝钗怕她不舒服,急忙停手,又被黛玉按下去。黛玉体弱,这么一来一回,已经用尽力气,趴在她身上喘气道:“快说!” 宝钗听她呼吸,先拍拍她道:“你缓缓我再说。”摸着她肩胛上瘦骨嶙峋,忍不住抱怨道:“都瘦成一把骨头了,还不好好吃饭!” 黛玉道:“在你这吃得最多了,你还抱怨!”见宝钗一头乌油油的头发散在那里,伸出手指转了她一绺头发,一手撑着上身,一手拿头发去瘙宝钗的脸。宝钗忍不过,伸手把她一拉,道:“你就安生些早点睡了罢。” 黛玉道:“我要睡你的枕头。” 宝钗就把自己的枕头递给她,黛玉道:“你的给我了,便不是你的,是我的了,不要。” 宝钗无奈道:“那你要怎么样?” 黛玉就笑着往她身边一靠,两人枕在一处,相去不到一寸,黛玉的呼吸都吐在宝钗脸上,宝钗蓦地脸红心跳起来,推黛玉道:“睡就好好睡。” 黛玉道:“你不和我说,我再不睡的。你也休想睡。”摆出抵死纠缠的架势,眼见宝钗不说,她是再不肯睡的。 ☆、第22章 宝钗见黛玉固执,只好道:“人与人的情分,谁说得准?我见你亲切,因此和你走得近些,难道不是正常的?你这么刨根问底地做什么?” 黛玉偏头道:“我也不是纠缠,就是…觉得怪怪的。” 这回是宝钗侧过来,两个脸对着脸,宝钗道:“有什么怪了?” 黛玉道:“我也不知,就是…总想和姐姐在一处,见不到姐姐,宝玉来了,我都只嫌他烦,从前我可不是这么孤僻的样儿,姐姐来了,却变成这样,不好。” 宝钗笑道:“傻孩子,宝玉和你的年纪,你们原不该过分亲昵了才是。至于其他人,大约和你性情不符,所以你不想和她们处罢了——这话只你我两个说,对别人再不要提起。” 黛玉道:“才不是你说的这样。我…我和几个姐妹都聊得来的,只是和你不是聊得来的那种。”她们靠得这么近,黛玉谈吐之间香气皆侵到宝钗口鼻,宝钗是经过人事的,竟隐约生出几分意动之情,初时不觉,还笑着去搂黛玉的腰,待黛玉说到‘不是聊得来的那种’,忽有所感,脸上变色,心内惊涛骇浪一般,又不敢确定,唤一声:“林妹妹。” 黛玉懵懂应道:“怎么?” 宝钗口干舌燥,望着黛玉只是说不出话——她前世如守活寡一般熬了那么些年,于自己的身子自然熟稔之至,万般消解之法皆在心中,然而黛玉在此,自然不好有所动作。再则,她本以为那种情思,该是做了妇人才有,怎地自己连小日子都没来过,忽然竟有了这样念头,且又是和闺中姐妹玩笑之时倏然兴起,这尴尬又比她独坐家中,忽尔有感来得要烈十倍,满心惶惑,心念百转,手不知不觉收回去,道:“没什么,我困了,睡了。” 黛玉见她前一刻还温柔缱绻,下一刻便冷了脸,还伸手去捞她道:“宝姐姐,你怎么了?” 宝钗被她手指一带,全身一颤,慌忙道:“没什么,只是有些不舒服。” 不说还好,一说黛玉便急了,趴过去看她脸道:“是那劳什子热毒犯了么?可要拿冷香丸来?”又要叫值夜的,被宝钗连忙拉住道:“不要。”怕她闹得外面人都来了,又紧紧抱住她道:“我冷,你让我抱会子就好了。” 黛玉当真是莫名其妙,让她搂着,觉得她身子渐渐发热,头一侧想要说话,宝钗忙喝道:“别动。”黛玉只好又不动了。两人*辣靠在一处,宝钗的呼吸自缓至急,又自急至缓,始终不肯说一个字,黛玉恐她有什么深意,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寒夜秋雨淅沥沥地在窗外下着,室内却满溢着令人安心的香气。宝钗的怀抱既温暖又舒适,黛玉在这样的怀里窝着,睡意渐浓,心中还只想捱过这一阵,眼皮却不由自主地黏上,沉入梦乡。 宝钗静静地躺着,那一点小小悸动来得快,去得却也快,这一会工夫她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抱着黛玉,还侧支起头看了黛玉一眼——黛玉斜靠着枕头,身子微微弓起,她素日都睡得规整,今日却散乱了头发歪在床上,显得分外稚嫩可爱。 宝钗确定黛玉熟睡以后方长舒一口气。这么短短时间,她全身已经出了好几层汗,衣襟透湿,还不敢叫人,悄悄从被子里斜撑着出来,把黛玉换过一个被窝,自己仰面躺着。这时节回想起方才的情形,脸上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烫——她而今已经满了十三岁,有那等春思须算不得什么,然而在与自家姊妹玩闹之时发生,难免觉得羞耻。 最羞耻的是,方才最厉害的时候,她竟情不自禁地挨紧了黛玉,妄图从她那里得到安慰! 前世宝钗守了那么些年活寡,未尝没动过假凤虚凰的念头,可是不知为何,纵便是相熟的女子,她竟也无法生出一丝一毫的亲近之意,如今却近了黛玉,叫她怎能不心惊? 秋雨依旧密密地下着,催得人心烦意乱,宝钗在床上反复翻了不知多少次,索性披衣而起,步出外间,莺儿被她惊醒,揉着眼道:“姑娘?” 宝钗示意她不要说话,慢慢点了盏灯,见桌上残墨犹在,信手提笔,将写时忽然又顿了一顿,将一管紫毫抛开,对莺儿道:“不要告诉妈我起来了。” 莺儿倦意甚浓,呵欠着点头,宝钗徐徐回到内间,重新躺好。 这副铺盖潮湿冰凉,比方才黛玉在时真如天壤之别,宝钗卧在里面,听见黛玉均匀的呼吸,满心想的,却只记忆中黛玉说的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辗转一夜,思虑万千,早上头上便有些沉重。黛玉见她迟迟不起,想到昨晚她似有不适,急忙探问,宝钗却已经低低发起烧来,绵软无力,虚汗心悸,顷刻间诸般症状,皆已添全。 黛玉只当是昨晚自己闹得她感风,满面羞惭,忙内忙外地指派丫鬟,又亲端茶倒水,殷勤备至。 宝钗心下明白,不好开口,任她在跟前伏侍了一日,好容易打发她回去,又有凤姐打发平儿,并李纨、迎春、探春、惜春等人结伴前来问候。宝钗只得穿上衣裳,勉强见过。那一时却又有贾母派鸳鸯、王夫人派金钏儿来,宝钗见了金钏,忽然又想起她前世投井的事,本想说些什么,转念一想,自己与她来往不多,她已是生成的性子,也无法强改,与其劝她凡事看开,不如规束宝玉的好。且前世荣府大多数罪名都着落在宝玉与凤姐身上,凤姐独断专行,不是自己可以劝谏,宝玉近来倒是颇有改观,书社里勉强背了《古文观止》,文章已有了些眉目,与学里诸风流顽童相交也渐少了,反是仰慕柳湘莲那等堂堂男子,不如还依旧在他身上下功夫,叫他谨言慎行,少招惹内宅女眷方是正经。 宝钗想得虽多,应对却只在一瞬之间,笑和鸳鸯、金钏说了几句,鸳鸯两个见她精神不济,也恐打扰,各自退出。 这一日自早至晚,换了几次衣服,又要遮掩着见大夫,又要打起精神宽慰长辈,还要和同辈们叙话,疲累之下,那失眠竟自己好了,倚着被褥昏昏沉沉之间,恍似有人过来,迷蒙中睁眼,但见十余名少女过来,这个唤“姐姐”,那个喊“妹妹”,把宝钗竟团团围住。宝钗正是不解之间,忽然宝玉又锦衣玉带地过来,对着她作揖道:“是我对不住姐姐,在这里向姐姐赔罪。”说完又跪下磕头,宝钗慌忙要扶他,两手却直直穿过宝玉。 宝玉笑道:“我等皆是幻化至此,姐姐如今是*凡胎,碰不着我们的。” 宝钗因问:“你说对不住我,又是从何说起?” 宝玉道:“灌溉绛珠妹子的是姐姐,她的眼泪却被我得去了,所以是我对不起姐姐。” 宝钗听他说得没头没脑的,正在懊恼,倏然景色又变,黛玉穿一身锦绣衣裳,笑吟吟过来,唤她:“宝钗。” 宝钗讶然道:“你怎么直呼我的名字?”黛玉却笑道:“我为何唤不得你的名字?”宝钗被她一笑晃花了眼,不知为何就忘了前因,只顾与她拉手顽笑,黛玉以手指摩挲她的手背,渐渐向上,宝钗亦渐渐拉着她近前,轻轻唤道:“颦卿。”倏然间狂风骤雨,将眼前黛玉吹散,连宝钗亦卷入那阵雨之中,茫然失措,惊声高叫:“颦儿!”冷汗如浆涌出,猛然睁眼,才觉是一梦而已,此刻天尚且明亮,室内馨香如故,黛玉坐在床边低声哭泣,见她叫着自己的名字醒来,忙止了泪唤道:“宝姐姐?” 宝钗但觉头晕目眩,似有千军万马在耳边奔腾不休,心跳如三千响锤擂鼓齐振,胸闷气短,忍了一会才道:“不是让你先回去么?” 黛玉道:“你都睡了几日了,我今天是才来。” 宝钗讶然道:“那螃蟹可忘了给你送去了。” 黛玉嗔道:“多大点事,叫你记到现在!书社在大嫂子那里对付了一日,螃蟹也送在那边。” 宝钗听她语气,问道:“你没去么?” 黛玉道:“我身上不大好,去坐了坐就走了。” 宝钗追问道:“你怎么身上又不大好了?”见她确是消瘦了些,坐起来要说她,黛玉眼见她要唠叨,忙道:“我想着你,所以没心思去。”一句话把宝钗说得眉欢眼笑,靠坐起来,待要拉一拉黛玉的手,到底又收回去,连笑意也慢慢敛了,斟酌道:“我这是什么病灶,大夫可有说过?”问的时候眉眼低垂,心内忐忑,只恐请了个厉害的大夫,诊出她因春思入梦而得病。 黛玉不察,只道:“说是郁结致使肝虚。”她这几日守候在此,举凡病例、病因、药方、煎药等事皆烂熟在胸,又见宝钗有兴,便叽叽喳喳一一细述,宝钗听见并无一言追究病因,松了口气,又要了药方再看一回,果然说是肝虚——原来宝钗此症原系出汗所致,谁知她自重生以来便心事重重,思虑万端,内里早伏下病根,此次以感风反倒诱出郁结之症,郎中又不大敢开狠发散的方儿,便只从肝虚入手徐徐温补,这方子里四平八稳的金贵药多,真正疏散的有用之物倒少,宝钗于医理也通一些,看完方子,知道这大夫不过寻常,心道“侥幸”,再看黛玉,心上却又紧紧绷出一根弦来,唤一声:“颦儿。”黛玉笑着应了,宝钗道:“这几日劳烦你,瞧你眼下都是青的,快回去睡觉吧。” 她素日最不许黛玉白日安眠,且又是极喜欢留黛玉在侧的,忽然开口说这一句,黛玉免不了把她打量一眼,道:“姐姐好些了,我也该回去了。”正好薛姨妈得信匆匆过来,黛玉便与薛姨妈别过,捏着帕子慢悠悠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Samele的火箭炮和16477937的地雷票~ 宝姐姐已经成熟了,而林妹妹还在幼生期,不可食用… 小剧场: 宝姐姐:做关于同性的春~梦并不代表我喜欢同性。 林妹妹:是吗? 宝姐姐:做关于你的春~梦也并不代表我喜欢你。 林妹妹:哦。 宝姐姐:对幼生期的你有感觉也不代表我是萝莉控。 林妹妹:呵呵。 宝姐姐:你能不用这么充满怀疑和冷淡的语气回答我吗?这是家庭冷暴力! 林妹妹:你下次说这些违心的话之前能先把手从我身上拿开吗? 宝姐姐:…… ☆、第23章 宝钗虽有避而不见之心,黛玉却不知道,且又总觉此事因她而起,因此回去少歇一夜,次日大早省过贾母之后,又信步向梨香院而来。 此时正是中秋之后,天高气爽之时,园中各处丹桂金菊茂盛,黛玉边走边见桂花金灿灿压了一树,不觉动兴,唤人剪下一枝,拿瓶子装了,然而她屋中多是哥、定之物,却压不住那一丛灿烂金桂,思来想去,倒是宝玉屋子里有个仿柴窑的陶瓶可堪一配,便绕回去,正巧宝玉还没出门,见黛玉过来,先笑道:“妹妹如今是稀客了!” 黛玉笑道:“你快别贫,一会耽误了上学,叫师傅告诉了舅舅,看不揍你!” 宝玉看雪雁拿着一枝桂花却无盛放之物,便知端由,笑道:“你又看上我什么东西?” 黛玉道:“不是看上,不过借你个瓶子摆摆花儿,过几天就还你。” 宝玉道:“什么大事,值得你亲自走来一趟。”便叫晴雯去拿瓶子,待插上一看,却喜欢得紧,反复看了一遍,叹道:“我往日只因不喜那金桂富贵骄人,今日始知是我错了,这等俗物竟也可端丽。” 晴雯在旁道:“二爷喜欢,叫婆子们摘一大枝来就是,这瓶子一套六个,足够摆了。” 宝玉笑她不懂,摇头不语。 黛玉接口道:“我看那旁边一树倒有几枝不错,你叫人把瓶子给我,我再给你剪一瓶就是。” 宝玉见时辰尚早,笑道:“我同你去。”果然叫丫头们抱着瓶子,和黛玉两个商量着剪了几丛下来,他也是一时孝心发动,选了极大极好的一瓶给贾母,次好的给王夫人,方要选自己的,黛玉朝他使个眼色,悄悄拉着他袖子道:“你既送了母亲,何不连父亲那里也送了?前头书房摆上一瓶,来往的人见了必要夸你,舅舅心里高兴,你但凡有些小错,自然都宽容了的。” 宝玉道:“我穿双精致的鞋子,老爷还要骂几句,哪里敢再去惹口舌。” 黛玉道:“这瓶子又不值钱,花也是园子里摘的,既不奢费,又是儿子的孝心,哪个做父亲的会不喜欢!纵骂你几句,那也是佯骂,为的是怕你年小不禁夸罢了。” 宝玉道:“你这又是从宝姐姐那里听来的话不是?偏她多怪论。” 黛玉嗔道:“我就不能有个自己的想法?什么都说是她说的,你也太高看了她。我话已经说了, 你听也好,不听也好,横竖我是不管的。” 宝玉见她责怪,忙作揖求饶不迭,又将最精致的一个瓶子装了一枝送去她卧房,连瓶子一总送她了,方哄得黛玉回心转意。宝玉因叫人将花瓶分送贾母、贾政、王夫人,剩下的是黛玉、宝钗、宝玉三人分了,不多不少,正正好好六瓶之数。 贾母见宝玉孝心,老怀大畅,又听说是黛玉起的头儿,亲自选的花枝花瓶,越发笑逐颜开道:“我这个外孙女儿不大像我,只陈设上还学了我一点,选的好物件。”将桂花摆在房中,连铜炉都不用燃起,又喜道:“这等自然清香,比那瑞脑金丸好上不知多少倍!” 王夫人亦是喜不自胜,巧巧儿的周、赵两个姨娘都在她跟前,又有凤姐在旁凑趣,更喜儿子令自己面上有光,连带晴雯这等妖冶的丫鬟都看得顺眼起来,厚予赏钱,将花移在几上,早晚观赏。 贾政却是落衙回来才见书房中多出一瓶桂花,闻得是宝玉送来,先是皱眉,一叠声唤人叫了宝玉的男仆李贵到跟前,喝问宝玉近日何时上学,何时下课,又学得何书,背得何篇目,把李贵问得冷汗淋漓,竟比问他自己还悬心十倍,小心赔笑道:“小的们不懂那些东西,只听茗烟说哥儿早起上学前要温一温昨日的书,晚上回来还常常要看一看那什么古文,唐诗的,学里老太爷也夸说哥儿用功。” 贾政颜色少霁,呵道:“你同太爷说,诗词什么都在其次,叫他把四书先背起来是正经。明年若能开笔是最好的,若不能,格式也要背在肚里了。”又厉声道:“你再告诉那畜生,这些个旁门左道的小心思日后再不要了,多看些书是正经。” 李贵唯应而已。 贾政待人退出去,方靠近细细赏玩。时人多以高瓶大枝为上,宝玉送来这一瓶却是精致细巧,金花绿叶配暗色陶瓶,看着质朴却不失大家之气,已经先自点头,且折桂的意头又好,越发欢欣,捋须独自看了半晌。又有那单聘仁、詹光几个突然见书房里多了一瓶不时不景的桂花,知道必有来历,各个夸了几句,把贾政喜得满面微笑不提。 宝钗今日醒得甚早,前一时大家都纷纷前来探望,后来见病重了怕见客繁扰了她,又都不来了,一上午屋中竟清净得很,宝钗一时百无聊赖,和莺儿说话间便不觉带出来一句:“不知你林姑娘在做什么?” 莺儿笑道:“我去那头看看就知了。” 宝钗忙道:“无缘无故的,你又去做什么呢!” 莺儿道:“院子里秋海棠开了,姑娘不如插几瓶子往那边府里送去。” 宝钗颇为意动,想了半天,却道:“还是不了。”仰在床上,正闷闷不乐,忽然门口小丫头纷纷道:“林姑娘来了。”便是一喜,坐起来望外一看,黛玉已经走过来,将花瓶交给莺儿,在宝钗身前一坐。 她不来时宝钗想念,然而一见了又不免想起心事,只道一句:“妹妹怎么想起摘桂花来了?” 黛玉笑道:“路上看见,胡乱摆一摆罢。正好你病着,拿这个熏一熏药味也好。” 宝钗道:“可是巧了,我方才还想给你送,你倒给我送来了。”叫莺儿把花拿近细看,她这瓶是黛玉亲手修剪过的,花叶相衬,错落有致,颇有可以赏玩之处,又见黛玉眼看着她,眼中期盼之意却甚浓,便含笑说一句:“我很喜欢,多谢了。”黛玉两眼亮晶晶的,仿佛得了天大的夸奖似的,只不肯说出来,还依旧同以往一样和她说些闲话。 宝钗见黛玉眉目间俨然还是个半大孩子,暗笑自己多心,只道前时那些异动都是自己天癸将至的缘故,又见边上摆着九连环,就拿起来和黛玉两个玩耍,指尖触碰之间,并无异样,才更放下心,说笑如故。 青雀刚去看药回来,一见就笑:“刚刚姑娘还说九连环无趣,这会子就解上了。” 宝钗道:“方才精神不好,头疼,看不得这亮晶晶的,现在才好了。”坐了一会,前面同贵又来问:“太太说绸缎铺子里有个账不懂,请姑娘看一看。” 宝钗伸手去接她递来的东西,黛玉把九连环丢下,抢过账簿道:“你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病得这样,还看什么账簿子。” 宝钗道:“妈只是有几处不懂的才问我,不怎么费神的。”千求万求,黛玉才肯给她,宝钗算出大概,叫莺儿拿纸笔来写,黛玉道:“我替你写,你念就是。” 宝钗笑道:“我正好也懒怠动,就劳烦你罢。”念出几行,让黛玉写了送出去。谁知过一会又有几件事来。原来薛蟠不在,内外经营总管之事泰半落在宝钗头上,且又是月末结账盘货的日子,薛姨妈忙不过来,只得烦了女儿。 宝钗不以为然,黛玉却大为不悦,又不好干涉薛家家事,只能一下午都赖在宝钗这,替她抄写摘要,宝钗倒想出个主意,笑道:“妹妹若真心疼我,不如这几天都过来,帮我把账目算一算。” 黛玉略一沉吟便爽快应道:“姐姐信我,我自然无不肯的。” 宝钗道:“那极好,我这里有两个药炉,你的药就在这里煎,吃饭也正好在一处,上回说的那厨子已经到了,你有什么想吃的家乡菜,尽管点。” 黛玉道:“我要吃什么用什么自然会叫人拿,你就安心养你的病吧。” 宝钗只是笑。 果然一连十数日,黛玉都是日日大早就来,先还只是看账、算账,宝钗怕她累着,不上一炷香时候就要同她说话,叫她歇息,黛玉许多不懂的地方,她也慢慢教了,又说些铺子里头的事宜,婆子们回话,有时候也说起外头的故事,黛玉听得津津有味,到九月里宝钗好得差不多了,还照旧日日过来,连宝玉、迎春、探春、惜春几个都常被她引过来,要来听说外头好玩有趣的事。 宝钗趁机把些经济之道夹在这些事里,教导这些姊妹世务,当中最怜迎春软弱,因此上常常讲些赏罚分明的故事,探春颇有所感,迎春往往默然无语。 九月间宁府贾敬生日,贾珍意欲大办,贾敬不许,便只设了家宴,秦可卿请阖府女眷过去游玩。黛玉先一日过来寻宝钗道:“姐姐身子可大好了?我想那等宴饮之所,人又多,又吵,姐姐莫如告病,我在那里坐一坐就回来陪姐姐。” 宝钗笑道:“我在家里闷得久了,倒正想出去走走,你也不要偷懒,这宴虽不干我们事,到底是亲戚面上,去一下的好。” 黛玉只得应了,又反复嘱托。她从前不觉,现在宝钗病了,才明白她为自己担忧的心思,叮嘱起宝钗来,又比宝钗之叮嘱她要更絮叨,宝钗含笑听着,并无一丝不耐,只是见黛玉头发松了,想要替她抿一抿时,又收回手去,唤莺儿拿镜子,叫紫鹃替她梳,自己并不动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16477937的地雷票~有人指出排版的问题,所以这章每段之间都空格了…还有更新时间尽量固定,其他方面大家有意见请尽管提。 小剧场: 宝钗:颦儿,今天有件喜事。 黛玉:什么喜事? 宝钗:来来来我告诉你。 …半个时辰后… 黛玉:为什么这种事会叫做喜事?! 宝钗:因为是喜儿的事… 黛玉:(╯‵□′)╯︵┻━┻!! ☆、第24章 黛玉与宝钗一处,大抵不过闺中琐事,再不就是看宝钗处置外头的事。她在家时父母也曾带着管些家务,人又聪明,举凡宝钗点拨,一说就通,且喜能举一反三,她因宝钗大病初愈,不许她劳神,竟渐渐的自己把薛家揽了些在身上。薛姨妈与宝钗也并不以外人视她,有些事不好劳烦宝钗的,薛姨妈反倒都去问黛玉了。 这一日黛玉既和宝钗说过话出去,薛姨妈就直接打发人把黛玉请去道:“你薛大哥哥在那头来信,说可以他在那里买了货物,交家人带上京中,我们这里再采买了派人送去,一来一回,是好一条商路,支持得几个新铺子了,你看着怎样?” 黛玉道:“两头银钱都是你们接手,货品采买损耗都有定数,家人无法从中渔利,这倒不失为一个除弊的法子,只是这么着家下人无利可图,赏赐还必得丰厚才是,且两边铺货、售货都要有固定去处才好。” 薛姨妈喜道:“我只觉得这法子好,却不知好在哪里、要如何做,果然你一说就不一样。南边来的货物好办,我们主办宫中采买,这边的时兴货色掌柜们都知道的,再不济也有熟悉的人家帮衬,只是过去的货怕还要劳你参详。” 黛玉慨然应道:“既是姨妈家的事,我自当帮忙的。” 薛姨妈却又道:“我有一事,还没和你宝姐姐说,只是我自己的想头,你听听可否。”见黛玉做倾听状,便笑道:“我想你不能白出这个力,不如也合一份本钱,咱们一起开个铺子,你收一份干利,你看可好?” 黛玉不意她竟说出这话,怔忡道:“我不过帮些小忙,怎么好收姨妈这么大的心意?再说我一个女孩儿,寄住人家,怎么好做这动静?” 薛姨妈笑道:“几千银子的事,又不是什么大买卖!我的心里,不过想叫你薛大哥哥历练历练,再就是想叫家人们别这么懒吃懒住的,且又可与你薛大哥哥定期通个消息,买卖倒是其次。这样一根杆子打三个枣儿的人情不值什么。况且你是官家小姐,替我看货,已经是委屈,些许红利,给你做脂粉钱怕都不够!” 黛玉见薛姨妈说得入情入理,忽然疑心起来,暗忖莫不是宝钗叫她这么说的,只是薛姨妈再溺爱宝钗,也不至于将自家买卖分与外人,思来想去也不明白,薛姨妈又苦苦劝说,她不得已受了,待议定本金之时,薛姨妈却又道:“你那点子钱又不归你管,一拿一要,惊天动地的,别人知道了还以为是怎生大的好处只给你一个人呢!你只要替我看个货样子,选南边时兴的花样就好,至多再和你父亲写信托他多关照,旁的再不用你操心。” 黛玉谦逊道:“那怎么好意思?”心内却明白到底还是想多借林海的光,这么想来却觉心安理得,当下薛姨妈说定她分三成红利,由薛家出本金五千银子,遴选家人开辟商路等细务便俟贾敬生日后再商量。 薛姨妈待黛玉走后,方笑吟吟去寻宝钗,见了她便道:“好了,你和她各分三成红利,以后这买卖就交给你们去管了,我是只出本金的。” 原来前世薛蟠娶亲之后,夏金桂将薛家的财产把得极紧,就是薛姨妈尚不能自如花用,且薛蟠既不大懂经营,又是大手大脚惯了,家产渐渐没落,两相一加,到最后竟是身无余财,靠着上门打秋风糊口。这一向是宝钗的憾事,今生便早有打算之心。薛蟠在扬州之后,她便数次与薛姨妈说过将那偶然往来变作一条固定的商路,也不要开出铺子惹人的眼,只管南来北往,倒买倒卖,赚点过往差价,且以薛姨妈的嫁妆作本,不入公中,这样万一后来有甚抄家、罚没之事,也好留些余用,薛姨妈被她劝得心动,宝钗却又想到黛玉是个女儿家,纵林如海替她留了不少家私,一则动静皆要经过贾府,采买实在不便,如燕窝便是一例,二则贾府上上下下都是只管捞不管放的,难免有那雁过拔毛之事,日后又要补贴建大观园的使费,再是万金家财,当不得这样消耗,不如叫她参一股,黛玉既得了稳定的分例,日后想买什么,也可以直接打发掌柜的办一办,因此又拿哥哥多承林姑父照料,自家须得投桃报李等话来劝薛姨妈,薛姨妈想正经买卖也是要请官家收干股做靠山的,倒不如给林家的好,不仅爽快应了,还不要黛玉出一分本金,宝钗本只做二千两的打算,薛姨妈却掏出五千两银子,三成分与黛玉,三成却给了女儿做嫁妆本,再四成方是自己的私房利息,薛蟠倒是白替她们干活的了。母女二人计议已定,方由薛姨妈出头和黛玉讲,故薛姨妈有此一说。 宝钗听薛姨妈一说,喜道:“她应了?我就知道妈有办法,要是我同她说,她定然不肯的。” 薛姨妈也自欣喜,在她脸上一捏道:“你妈我说千道万,磨干了这点老嘴皮子,才说得她允了,还不敢叫她知道你也在里头,日后你们要是不挣钱,实在太对不住我今日这番辛苦。” 宝钗笑道:“多谢妈了,我一定用心经营。” 薛姨妈横她道:“你也就在你林妹妹面前这样罢了,遇着别人,可不要把些什么利息、本钱、经营、铺面的话挂在嘴边,叫人听了,像什么样呢!” 宝钗道:“那是咱们家的本业,说与不说,人都知道,怕什么呢!”见薛姨妈要恼,忙笑着窝在她怀里道:“妈,我想喝莲子汤。” 薛姨妈见她难得要吃的东西,踟蹰道:“厨下只有干莲子了。” 宝钗道:“那也好,加点子桂花在里面。” 薛姨妈道:“也好。”转身吩咐丫鬟去要汤,又把前事揭过不提。 宝钗了了一事,欢喜之下,精神越见好了。次日大早便起,妆扮停当,先去黛玉那里,黛玉正等她,两个又一道见过贾母,由贾母带着往那头府里去吃席。 这次家宴皆由秦可卿操持,宝钗一见她,又想起前世这一二年秦可卿似乎是要生病,掐着指头算一算,仿佛林海之病在秦可卿病后次年冬月,那时节贾琏带着黛玉回苏州,一路奔波,离开了几乎一年,等到回来的时候,黛玉已经瘦得不成样子,本来还算强健,那之后却一日比一日不如了。 经年隔月的,前世的好些事情都记不清了,然而黛玉自苏州回来那日的形容却历历在目,那一副憔悴损的小模样儿,现在想来都叫人心疼。 黛玉见宝钗又发呆,推她道:“宝姐姐又在想什么?” 宝钗笑道:“我想咱们要是南来北往的买卖,你还是定期和林姑父写信才好,多宽慰他老人家,请他保重身体。” 黛玉瞪眼道:“我昨日才和姨妈说的,怎地你今日就知道了?快说,这主意是不是原本就是你出的?” 宝钗忙道:“昨晚我和妈一起睡,妈和我说,她要和你合伙做买卖,我才知道。亲母女之间哪有什么话过得了夜的!偏你多心。” 黛玉方揭过这一茬了。 贾敬生日,阖府团聚,正主却依旧在城外不肯回来,贾珍只好带着贾蓉前去献菜,宁国府内家仆们吃酒赌钱打牌,主子们各处看戏玩乐,沸反盈天,喧闹非凡,宝钗是病才好的人,嫌座上吵闹,略坐一坐,和黛玉使个眼色,黛玉会意,两个从席上退出来,黛玉一见宝钗脸色,就知端地,拉着她手道:“宝姐姐,我陪你去后头走走。” 宝钗点点头,两人止带着雪雁,缓缓向会芳园去。 这会芳园虽不及后来大观园的大气磅礴,却也颇有可观,正是秋日,园中黄花满地,白柳横坡,有潺潺小溪曲折来回,在满府热闹中别显出一分幽静。 宝钗黛玉二人沿着小路一步步行来,两个观赏景色,低声讨论,黛玉的手不觉挽住宝钗,宝钗被她一带,怔了一怔,黛玉道:“怎么?” 宝钗道:“没什么,就平时不大被人挽着。” 黛玉分明见她在说假话,只低头道:“我有时扶着紫鹃走惯了,所以在外头爱靠着人,宝姐姐不喜欢,我就不挽着你了。”说着松开手,又被宝钗拉住,宝钗把她的手搭在自己手臂上道:“高高低低的,还是扶着我,别摔了。” 黛玉抿嘴一笑,靠着宝钗。宝钗比她高,手臂特地压得低低的,扶着黛玉两个一路经过假山,忽然从那后头窜出来一个人,两头都吓了好大一跳,黛玉两眉倒竖,就喝道:“那里来的人,闯到别人家园子里来了?”宝钗则一把把她护在身后,并不言语。 那人乍见黛玉、宝钗这等绝色,早看得痴了,等黛玉一骂,慌忙道:“我是这府里的,不是外人。” 宝钗和黛玉对个眼色,知道必是贾家子弟,宝钗道:“这府里的哥哥弟弟我们都认得,并没有你这号人,若是别府里的,就不该闯到人家内院里来,你还不快退出去,省得我们叫人拿你!” 原来那一位姓贾名瑞,是学里贾代儒之孙,听宝钗口气,像是族里姊妹,调笑不得,一时扼腕,宝钗趁着他呆立着惋惜的当口,拉着黛玉迅速向前头去了。 宝玉正在楼下和小丫头子们玩,见二人回来,笑问:“你们到哪里去了?这天怪冷的,颦儿也不多穿点。” 宝钗含糊道:“方才去那头转了转,没什么好玩的就回来了。” 宝玉也不细问,只笑嘻嘻和她们说话。宝钗留神看后面,见那人并未从这边出来,知道定是从后面走了,暗道:这一路向后都是内宅,还不知道他要遇到什么人?正想的时候就见凤姐满面怒容地从后面出来,见了宝玉,马上换成笑脸,黛玉却悄悄扯了扯宝钗的衣袖,宝钗会意,拉着她到楼上坐去了。 ☆、第25章 因这寿宴人多,家中太太奶奶们都在楼上,未出阁的姑娘们另有一席,宝钗、黛玉二人悄悄坐进去,探春侧着身子过来道:“老太太太太都派人说人多,不要出去给人撞见了,又问你们,我说你们梳头去了。” 黛玉道:“你这嘴怎么这么灵呢?我们可不正是梳头去了。” 探春嗤笑道:“你们两个溜出去就溜出去罢,哄我做什么呢!放心,我们不会说的。” 黛玉就看着她笑,又问她现在点了什么戏,探春道:“现是在唱‘双官诰’,不知道她们又点了什么没有。” 黛玉知道都是上头太太们点戏,也不多说,就嗑着瓜子和姐妹们聊天,宝钗在旁也剥瓜子,剥了一把却塞到黛玉手里道:“我不爱吃这个,你吃罢。”见黛玉斜着眼似笑非笑地看自己,又道:“我才想起来瓜子性温,补阳的,你若定要吃这些零碎,就只吃瓜子罢。” 黛玉便笑着抓过去吃了,宝玉一会也跑进来,探春道:“二哥哥风风火火地做什么呢?” 宝玉笑说:“凤姐姐点了《还魂》《弹词》,听说是平常见不着的极好的戏。” 众人听了,便一起转头留神看戏台,果然那里已经换了一出,正演到杜丽娘梦会情郎,醒来怅然若失,不吃不睡,患病将死,唱词凄婉,情义真切,黛玉看得入神,一手捏着瓜子在嘴边,将用又一直未用,宝钗拍她一下,笑道:“好了好了,有什么好看的,左不过是一才子,遇一佳人,两人也不问父母,也不要媒妁,就在暗地里结了盟约,那父母生养之恩再深,名教礼数之例再大,统统都不及一个才见了面的穷小子了!” 黛玉被她一惊,讪讪道:“宝姐姐说的是。”探春几个也回过神来,又继续闲话,只是几人都时不时拿眼去瞟台上,遇到动情处,谈话语声忽然就歇下去,静一会,等到那唱段平淡起来,方又不咸不淡聊上几句。 宝钗冷眼看着,无可奈何,幸而楼上鸳鸯下来道:“老太太问姑娘们都在干什么呢?上头有好酥酪,比家里平时用的不同,姑娘们好上去尝尝。 众人听见,一一起身随鸳鸯上楼,果然见贾母叫人又摆出来一桌,上有点心果子,贾母笑道:“我想你们楼下位置不及这里好,横竖这里地方也大,多摆一桌也不碍事,就叫你们来了。” 命叫姑娘们向那一头坐,又唤宝玉、黛玉在身前说话。王夫人早叫人拿了温酒来,宝玉就着她手里喝了一口,又挨坐在她身边,贾母拉着黛玉问今日好不好玩,可想吃什么,黛玉一一作答。 宝钗喝一口茶水,台上《还魂》演完,却不是《弹词》,而是《满床笏》。贾母拍着黛玉的手道:“我老人家年纪大了,就爱看这些热闹的戏,你们年轻人还先让一让,等我看一看,过了戏瘾,再让你们点。” 凤姐笑道:“我方才也没看仔细,就随手点了两个,谁知是这样文绉绉的曲调,我又没什么文采,正听得不得劲,只是点都点了,又不好意思换,正悔得不行呢。还亏老祖宗点得好,不然看了一出文戏,再看一出文戏,可要愁杀我了!” 她一说,贾母就笑,对她道:“你小人家年纪轻看的戏不多,随手就点,也不知道个就里,我活了这许多年,虽不说看过了所有戏目,但只要那牌子上来,我瞧瞧名字,就知道讲的是什么故事了!凡是那两字两字的,大多说才子佳人,无趣的很,那富啊贵啊的,又都太俗,我看了这么多年,倒还是郭子仪七子八婿的故事好,热闹,好看,说大富贵又不落俗套。” 凤姐连连称是,黛玉在贾母怀里,把头望宝钗一转,轻轻一笑,宝钗对她一笑。 那里贾母放开黛玉,又去搂宝玉,黛玉便坐回来,挨着宝钗,宝钗捏一下她手,把一把瓜子仁从手心悄悄递过去,黛玉就拿着慢慢吃,边吃边笑。 贾母看了一出戏,说是累了,邢夫人、王夫人便也说要走。凤姐儿起身向楼下一望,说:“爷们儿都到哪里去了?” 婆子们回道:“说在凝曦轩带着打十番的吃酒去了。” 尤氏便派人去告诉贾珍,又叫再预备茶、车,贾母出园子到上房,吃了茶,尤氏带着阖府姬妾并家下婆子媳妇们送出来,贾珍亦率众子侄相送,宝钗和黛玉、探春一道,叫婆子们在外边把人挡住,贾瑞一颗心只在凤姐身上,并未留意,其余人等也多低头躬身,并不曾留意这边。 这一日大家伙尽兴,回去便各自散了,宝钗却同黛玉一道,慢慢走到她房里,黛玉边走边悄声说:“宝姐姐,你说那人遇见凤姐姐了么?” 宝钗道:“遇不遇到,也不干我们的事,只是以后我们自己出去还要小心,尤其是你,在园子里吟咏的时节,记得带上丫鬟婆子,别一个人乱走。” 黛玉道:“那我和你说悄悄话,也要婆子们跟在身边么?姐姐和我说的事,都叫她们听去了可怎么办?” 宝钗道:“我那有什么不可对人说的心事,你偏又作怪!” 黛玉笑道:“现在没有心事,以后可不一定没有…”见宝钗作色要挠她,她却是最怕痒的,赶忙换了个话头道:“知道了知道了,以后出去都带着人…宝姐姐,你说凤姐姐要怎样应对?” 宝钗见她满眼好奇,把她腮帮子一捏道:“我看凤姐姐不是个饶人的,倒霉的多半是那个人,只是他倒不倒霉,我们在内宅,也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黛玉道:“其实我倒有些羡慕凤姐姐,她遇见这样的事,多的是可用的人手,怎么整治的法子都有,我们遇见了,只能悄悄避开,唉。” 宝钗道:“会有那么一天的,等你做了当家奶奶…”一语未毕,心中忽然一恸——黛玉到死究竟也没嫁给心上人。 黛玉以为她不好意思说下去,自己也觉羞赧,便把话头又转了,说那鹦鹉聪明,如今已经念得一二首诗了。宝钗也顺着她说,等送她进屋,自己方慢悠悠回梨香院去。 她既和薛姨妈商定要开买卖,果然就打点起来,黛玉亦兴兴头头和她来看货选样子,宝钗不敢狠累了她,本来一二日的事情连拖了五六日才办好,交代家人往南边去,黛玉又特地家书一封问父亲安好之余,委婉地打探了一下薛蟠近况。 这一次人回来已近年关,回报依旧说是林府管家指点下买卖货品,带回来许多时兴料子和洋货,并薛蟠、林海家书。 薛蟠之信写得越发好了,一个错字都没有不说,笔迹工整、用词浅显而得体,这回便是薛姨妈都道:“这怕是请人代写的罢?你哥哥断然说不出这样句子的。” 宝钗掩信不语,私下里悄悄去问黛玉,黛玉道:“父亲给我的信中只说薛大哥哥勤学向上,每日发奋不止,明年想叫他下场去考个童生,再熬几年,许是能得个秀才。” 一句话差点叫宝钗一口茶呛到,黛玉忙替她顺背,又拿帕子给她擦嘴,一面笑道:“宝姐姐也有这等时候!” 宝钗好一会才缓过来,道:“林姑父不是拿我哥哥在开玩笑罢?让他考秀才?” 她这一说,黛玉反倒不高兴了:“你薛家祖上是紫薇舍人,也曾书香继世,你自己现读着祖、父的藏书还读不完呢!有这样的祖风,你一母同胞的哥哥,比你又能差到哪里去?怎地就不能考学了?” 宝钗见她当真恼了,忙道:“林妹妹,你是不知道我哥哥…他…”说到一半,忽然又停住,她于哥哥的绝望,泰半来自自己的前世印象,然而现在已经是重来一世,许多事都同以前不一样了,哥哥虽然还愚顽,却似比前世要更懂得生计买卖,也知道上进了,再又有林海这样名士教导,考个秀才又有甚么不能够的?她自然明白林海的深意,薛蟠做了秀才,身份比商户自然不同,士农工商,古来皆然,她家渐渐没落,不仅是因着人丁不丰,也因近代再无入仕、考学之同辈的缘故。自古读书为上,便是贾家这等簪缨世族,到了现在的光景,子弟也要靠科举出身,而贾政这个低品的实缺员外郎,比之贾赦的一品爵位、贾琏的四品虚衔在外都要更吃香,也是因他与清流沾边的缘故。 宝钗想之再四,正色向黛玉道:“是我想岔了。我哥哥的事,全是妹妹与林姑父一手操持,说是对我家的再造之恩都不为过。不管我哥哥考得上考不上,我这里都先谢谢妹妹的一番心意了。” 黛玉笑道:“怎么突然又做这个生分的样子?我家人丁凋零,父亲宦途寂寞,有个子侄辈随身侍奉也是好事,举手之劳,不必这么镇重。” 宝钗见她将这么大事只一句带过,越加感激,只是再说出来,便当真生分了,于是按在心中不提。 ☆、第26章 却说林海因何对女儿夸下海口? 原来自从薛蟠被拘在扬州,先照旧出去游荡,在扬州堂子里认得几个相好,费了数百银两,那几个人见他阔绰,待他真个是情真意切,抵死缠绵,后来薛蟠钱花完了,就换了一副脸色,头几日还依旧热络,哄得他去打茶围、叫堂差,后来见他当真一点油水也榨不出来,就都翻了脸,做婊~子的冷脸呵骂,当妈妈的明嘲暗讽,乌龟又每日寻见了他,只说“薛大爷欠我们的茶钱什么时候好会一会了”。 薛蟠几曾有过这等落魄时候?满口只吣着“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等话,咬牙切齿,赌咒发誓,待他家里来钱,要叫这些人好看。可恨赌场情场两皆不顺,不得已只好躲在林府,又开始想念京中云儿、金荣等人,又后悔不该逞强来此买卖,不下一月,已经憋的形容消瘦,渐渐的露出行藏,和林海回话也不如以往利落,如海心内纳罕,面上不说,只还拿读书等套话敷衍。暗中却叫管家查探。管家这些时候见门口有人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已经打听得明白,只因老爷事忙,不敢拿此等小事叨扰,等林海问起,连扬州事并薛蟠从前打死人之事皆和盘托出,把林海气得目瞪口呆,想自家门户何曾出过此等事体,这薛蟠竟是要把他林如海盐政的名声都一起带累!只是这人已经收在门下,又是沾亲带故的,不好逐出去,又想到底是女儿嘱托一场,于是把他舅子的做派拿出来,喝令捆了薛蟠,先净饿了几顿,又罚了一通跪,薛蟠哭天喊地,抱着林如海的腿“姑父”“姨父”“师父”一通乱喊,指天誓日说不再犯,林海方少露悦容,命人去当铺把薛蟠的东西赎出来,额外再添置了一些棉袍袄裘,又去将他的赌债还了。 岂料这薛蟠虽然号“呆霸王”,毕竟也是个大家公子出身,又有宝钗从前耳提面命,和他讲些世情世故,倒也知道个好,见林海肯为自己花钱,暗自思忖:妹妹每常说不要看人说,要看人做,我以前不懂,现在倒看明白了!那些个朋友伴当,每日家来喝我的酒、吃我的饭,一旦我钱花完了,就个个都翻脸假装不认得我薛老大,那些婊~子戏子,哄得我给他们买钗裙、打首饰、开香会、做道场,稍有不满足,就对我使脸色、耍脾气,明面上接着我的台盘,暗地里去应别人的局,真正气死我也!倒是林姑父,这么远房的亲戚,供应吃喝书本,还肯替我还债,这情分须不一般。我应当知个好歹,怎生报答一番才是。 薛蟠既有了这个想头,就多方打听林海脾性,叵耐林海是个读书人,与他无论如何说不到一处的,他想来想去没个投其所好的法子,急得不了。那天白日一梦,忽然梦中坐起,拍腿道:“有了!” 原来薛蟠想大凡男子,所好者脱不了“吃、喝、嫖、赌”四字,林海家中吃喝讲究薛蟠是不及的,他又是个学究脾气,赌的都是些斯文玩意,那便只有从嫖上下工夫。 只是一则本朝官员不许嫖~妓,二则林海身子不好,薛蟠亦不敢把他往那歪路上引诱,又想起妹妹从前偶然说过林妹妹百般都好,只是家里没个兄弟,立不住脚,似有劝其纳妾之意,他便想出个馊主意,要替林如海纳一房小星。那时节他小厮六儿在扬州也混得熟惯了,薛蟠就派他出去打听,要访一门好生养性情温柔的女子。正好薛姨妈打点的东西又过去了,东西便好卖上几千两,另又有一二千体己银子相予,薛蟠正是‘瞌睡时候有人送枕头’,大喜过望,重赏家人,重新打扮得整整齐齐,叫上小厮,亲自看过。 他落魄时候无人问津,谁知一旦重新阔绰,以前的朋友伴当倒马上得了消息,才出门一日,已经见了七八个旧交,比前时更要亲热,一口一个“薛大哥”“蟠大爷”,真是对亲娘老子也没有的体贴热切。 薛蟠从前爱这些奉承,现在听着,却难免想到没钱时候,转念一想,他们横竖只要我的钱,我现在有钱,且受用几日,只不像以前那样撒漫就是。当下也笑嘻嘻应付,却把钱把得严实。几个帮闲见从他手里讨不到好处,那热络之心又淡了些,只维持着见面笑脸,薛蟠越觉这些人奸险,林如海仁德,发誓要替他找个好人。 他与六儿都是年轻人,最喜那等美艳女子,在外寻访,托了五六个牙婆,最后总算找到一位,风姿绰约、容貌无双,最难得是一双小脚,真是三寸还说多了她。 薛蟠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差点当场下定,亏得现钱不多,六儿又在旁帮衬,牙婆说要二千银子,另有金银首饰、妆奁衣衫若干,谈到一千六百两定了,又买了一处小院,趁着某日林海回家早,恭恭敬敬引他过去。 林海回家见薛蟠神神秘秘,说是一直多承照顾,设下一宴回请云云,口虽笑道:“一点小惠,何至于此!”心内却觉薛蟠知道好赖,孺子可教,因此欣然前往,随薛蟠去那一处弯弯折折的小巷之中,门首一个老苍头候着,见着人来,先是一揖,着人招待轿夫长随,薛蟠喜滋滋迎林海进去,果见里面一女子腰肢袅娜,盈盈一拜,把薛蟠看得骨头都酥了,满心以为林海也必眼眉含笑,色授魂与,谁知林海面色铁青,喝一句:“混账!”看那模样,假使薛蟠姓林,这会儿已经一个窝心脚过去了。 原来扬州此地,娼风颇盛,最出名的一种,名曰“瘦马”,薛蟠所看定之人,便是这么一种。这些瘦马打小养得身姿摇曳,婀娜妩媚,宛若大家闺秀一般,当地盐商将这些人或认作干女儿,或认作干妹妹,辗转相送,还做成个亲戚名头,是官场上最风行的贿赂手段。 林海在此地做官数载,自然一见便知,他是侯门贵子,家资丰厚,偏出身又在清流,平日极为爱惜羽毛,哪知自己府中亲戚做下这等事体,把他气得须发倒竖,差点一口气背过去,加上前时种种,真是恨不能从未认得过此人才好。当下叫人把薛蟠捆住,也不管是内人还是外人,远房还是近房,先狠敲了一顿板子,又命单独在最内处收拾了一处小院,将他关在里面,只留一个书童、一个老仆,都是林府家生之子,小厮六儿交予世仆管教,两个都不许外出。 如海又定下规矩,早五更叫薛蟠起来读书,只读四书,从《论语》开始,每日背诵,晚间林海亲自抽查,背不出来就不给饭吃,若背得好,便额外有好酒好肉款待,不到十数日,把个薛蟠整治得苦不堪言,见了林海比宝玉见了贾政、老鼠见了猫儿还要头痛。林海还不足,想这人母亲是溺爱之根,把他一应书信,都要亲自看过,京中送来的钱、货,由林府代买下田地铺子,归在薛蟠名下,只不和他明说,扬州送去京中之物,却由管家打点,从薛蟠的使费里面扣出。 薛蟠悔得一点花花肠子都青了,在院中上蹿下跳,求爷爷告奶奶,争奈林府不比薛府,他又是民人比不得官家体面,被拘束得死死的,寸步不能脱身,到最后只好死了心,林海叫他往东,不敢往西,叫他骑马,不敢乘轿,叫他打躬,不敢磕头,竟是如黛玉刚进贾府时一般,一步不敢多走,一句不敢多说。 这一出风波累的虽是薛蟠,林海却也添了一桩心事——他年迈无子,倘若自己有个好歹,独生女儿在千里之外没个依靠,真是任人宰割,思来想去,到底依了薛蟠的法子,却放了那个瘦马,另聘了一房妾室。 林海择妾又不比薛蟠,第一选小门小户姿色不丰之女,日后便不至于生事,最好家中再无亲戚,只能依附林府过活;第二选精明能干之人,可以照管门户、打点家务,最好粗识文墨,也懂些规矩礼仪,方不堕了林氏家风;第三便是要腰臀阔大,宜生养,如此他林海若竟还生了个儿子,也不算愧对了祖宗。他这般精挑细选,再四相看,到八月上才选定人材,正正经经作良妾抬入门中。 彼时家中并无子弟,便以薛蟠充了家人接亲,薛蟠见那姨娘身形壮大,行止也不甚婀娜,腹诽不已,待送入洞房,出来喝酒,却听得在座几人小声议论,盛赞林海深谋远虑,不免竖着耳朵听了一番。那几个也是黄汤灌多了,把林家几代旧事翻出来,说如海命薄,没个儿子支持家业,就官再大、产业再多,也是虚设,日后林海有个三长两短,黛玉孤女在京,还不知怎生流落。 薛蟠想黛玉是妹妹的挚友,素日听妹妹说起都是与她极相亲的,便林海不在了,他自然也要多加照拂,必不至于众人所说凄惨之境。又听人拿这新娘开玩笑,说是宜男之象,林海到老生个儿子也说不定,薛蟠方省悟原来反而是这样膀大腰圆的婆娘才好生养,忽然冒出一身冷汗,暗忖:我是家中独子,必要生儿子的,若妈一时想不开,也给我娶了个这样的婆娘,我又怎样?又想:妈倒好说,只怕妹妹那里难缠,要是她当真撺掇妈给我娶了个恶婆娘,我到哪里哭去?且我离家这么远,她们在京中给我定了亲事也不知道,到时候就算是个夜叉婆子,我也只能认了,那才苦也!我倒也不是不能纳些漂亮的可人儿做妾,但我以前总夸口说日后娶妻要个色艺双全的绝色,结果万一讨了这样的夜叉婆子,把我薛大爷的一世英名,都毁在一个丑婆娘上面,可不冤枉! 他越想越觉后怕,难得被放出来,连酒都没心思喝了,又想:妹妹平时老劝我读书、上进,妈也总说要怎生给我捐个官,或者谋个监生,日后好娶个好亲,可见讨老婆此事,钱财固然重要,怕也要看身份,舅舅那里是不成的,姨父也太方正,且两边都离得这样远,鞭子打马都打不到的,可怎么是好? 再一想:我现放着个探花郎不问,岂不是呆!不若求求林老爷,替我怎么谋个门路,找个出身。 他打定主意,便加倍发狠刻苦了几日。林海见新纳的妾室人品端方、持家有道,正是高兴,又见薛蟠刻苦,心下大慰,少不得将他叫到跟前,温言训导,薛蟠便趁机说了自己的谋划——他是想花钱了事,谁知林海是正经科举出来的,听薛蟠说要谋出身,头一件事只想到举业。薛蟠在林府数月,他冷眼见了,天分一般,底子又已经毁了,然而到底是若是严加管束,他再设法托几个同年从中周旋,考个秀才当不是难事,到时身份上许多便利,倒利于他支持家业,于是慨然应诺,却又重新选了书本,又特地替他请了一位业师。薛蟠只道是说通了,有了身份,课业大可不必这么紧张,谁承想隔日便听说特地给他挪了地方,请了老师,要叫他考童子试,内心苦楚,不必细表,可惜林海既有心要栽培他,比之以往,又更严格。且从前内宅无人,现今又多了一位管事姨娘,家中打点的滴水不漏,得老爷吩咐,日夜派人看管这位贵客,薛蟠连偷懒都不能够,只能哀哀戚戚,凄凄惨惨,悬梁刺股地发奋而已——故而不到一年,那书信文字大有长进,连薛姨妈、宝钗都大为诧异,此是后话。 ☆、第27章 薛蟠读书之实情,宝钗黛玉一概不知,宝钗既喜薛蟠上进,择日把林海的意思又转给薛姨妈知道,特地捡好听的话说,把薛姨妈喜得直念阿弥陀佛,又道:“那一年我们来时,你姨妈去上香,我也随她许了愿心、施了香火,可见这菩萨是有灵的!改明儿你随我去还愿去,我还替你哥哥多添几斤香油。” 宝钗笑道:“我听说点海灯也有个说头,说替长辈每上的,就点上一百斤也不妨,若是替晚辈小孩子们舍的,那便不能多,只怕多了禁不住,我记得妈替哥哥点了三斤,已是够多的了,再多倒折福。” 薛姨妈道:“那再给你点一斤。”想了想,又道:“给你林妹妹也点一斤。” 薛姨妈心里最重薛蟠,薛蟠托在林海门下,全赖黛玉之力,她自然投桃报李,对黛玉多加疼惜,且黛玉自己也是极乖巧可人疼的,薛姨妈心里喜欢,对她越发真心实意,故此替女儿舍香油时,顺带便给黛玉也添一福。宝钗知道她的心,只笑道:“林妹妹身子弱,正该多舍点呢,把我那点子也给她就完了,我天生结壮,不碍的。” 薛姨妈嗔道:“我知道你和她好,但是好也不是这么个好法,你们两个,一人一斤,从我私房里出,就这么定了,不许再多说。” 宝钗又道:“那妈可不要叫别人知道。” 薛姨妈瞪她道:“你当你娘是傻子还是呆子?要我说你也该少啰唣些,你林妹妹可跟我说过几次了,说你管东管西,唠叨个没完,小小年纪就这样了,等你老了可怎么办呢!” 她不说还好,一说宝钗就恼道:“她还好意思说我,昨天紫鹃和我说,现在这样冷天,她出门连个手炉都不带,还和小丫头们去顽雪,那些小泼蹄子也真是不分个大小,什么冰的冷的雪啊水啊的都往她身上扔,闹了有半个时辰,冻的脸上、手上统统是红的,回去路上就发烧了,这会儿还被老太太按在屋里不让起身呢!我都没去找她算账,她倒还来跟你告状了!” 薛姨妈听得半张了口,直起身子道:“这又是怎么弄的?那些小丫头子也太不像样子了。还该打一顿才是——如今病得怎样了?你也不去看看?” 宝钗从鼻子里出一声道:“我怎么没去看呢?紫鹃一说我连老太太那都不去了,巴巴儿地走去,她病得恹恹的,窝在床上一声一声喊‘宝姐姐’,那眼睛肿的比上回她哭的时候还厉害,红的都发青了,还只顾着说下雪好玩,可惜雪景不长。又惯会装乖卖巧!被我骂了一句,就扮得个可怜样子,哀哀凄凄地说什么以前在苏州没见过雪,同样是江南,我们那年年雪下了有一尺,怎么她那里倒说雪皮子都没一个?就是真没见过雪,这来京城也有好二年了,去年难道没见过白的么?满口只顾胡说八道,只不肯听我!把我惹恼了,我也不理她,坐一坐就回来了。” 又发狠道:“那起子该天打雷劈的奴才秧子!都是平日里给宝玉宠得没大没小、泼浪惯了的,以为颦儿是和她们那胡打海摔的样儿呢!人家是大户里的千金小姐,娇生惯养的,针尖扎一下都要病几日,偶尔起兴,她们也不知道劝着点也就罢了,还真当自己是个主子,端起个人样子就往人身上砸来了!也是老太太宽大,若是我家里的丫头,早该叫人打一顿拉出去卖了拉倒。”说得愤恨,连青雀上来续茶都被她瞪了一眼,青雀缩着脖子飞快退出去了,唬得几个丫头再不敢往她面前凑。 薛姨妈见她连‘泼浪’的话儿都说出来了,只好笑道:“我说一句,你倒说了一箩筐,怨不得你林妹妹要嫌你呢。我正想你们两个正是鱼儿水草分不开的,怎么今日倒有空一个人来陪我说话了,原来是颦儿病了,我倒还去看看她。” 宝钗道:“妈你是长辈,走去看她又是什么事呢?还是我替你去一去罢。” 薛姨妈笑道:“你瞧瞧,刚才谁说不理她的?这会子又要去看她了,我看你也就是嘴上说说,恐怕你林妹妹派人在你眼前叫一句,你恨不得要提着鞋子跑过去了。” 宝钗正色道:“我是好心替妈去看看她,妈怎么编排起我来了?既这么着,妈你自己去,我不去了。” 薛姨妈好笑道:“罢!罢!罢!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冤家,麻烦你替我去看一看你林妹妹,这下成了罢?” 宝钗方起身假作不忿地走去看黛玉了。 黛玉一年里总要病上四五回,大家也习以为常,都只打发丫头来问问就是,也不敢扰她。独宝玉下了学往她这坐坐,替她念念书,又有贾母、王夫人、凤姐都差人送来些吃食,贾母送了一碗汤,王夫人打发了一食盒点心,凤姐送了些解闷的小玩意儿。 宝钗去时,黛玉正在那里看那食盒,里头都是些份例点心,她一个也不喜欢,便挑挑拣拣地拿了块软糕吃了一口,忽然听鹦哥道:“宝姐姐,宝姐姐。”顿时一喜,支着身子一看,并不见人,和紫鹃抱怨那鸟道:“好畜生!平日我读书时候倒喜欢插嘴,正经用的时候就知道胡说八道!” 紫鹃笑道:“姑娘也知道它是个畜生,和它计较什么呢!若真想宝姑娘了,派个人和她说一声就是。” 黛玉就横眉冷目地说:“谁想她了?我病成这个样,她来了不说心疼心疼我,只坐在那里一个字不说,摆个臭脸子给谁看呢!” 话音未落,忽然那鹦哥又道:“宝姐姐!宝姐姐!” 黛玉把剩下的半块点心使劲扔出去道:“再喊就拔了你的畜生毛!” 谁知这回宝钗真来了,被她扔了一身点心渣子,冷笑道:“你要拔谁的毛?” 黛玉听见宝钗来了,伸着手一愣,想到方才的言语,只来得及叫一句:“宝姐姐。”便见宝钗倒竖着柳眉快步过来,连忙张着被子要躲进去,被宝钗揪住,先在她额头上一探,又望了望脸色,方喝道:“我竟不知你这么讨厌我,连我送你的鸟儿的毛都要拔了,可恨!” 黛玉急道:“我并不是…”语到嘴边,又变作一声哼道:“你送了我,就是我的,我要拔它的毛,就拔它的毛,你管得着么!紫鹃,拿钳子来。”说着要挣出去,被宝钗按在枕头上道:“你就安生一会也不成么?非要折腾得大家都不安宁才好是不是?” 黛玉道:“我知道你早看我不顺眼,我留在世上,就是碍人眼的,还是快早死了才好!”一句话说得宝钗变了脸色,用力捂住她嘴道:“我把你个胡说八道的臭嘴!这个字是好乱说的?!” 黛玉从未见她如此脸色,吓得一怔,马上又嘤嘤哭起来,边哭边道:“若是能选,谁不想康康健健的呢!旁人都在快快活活地,独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边上看着,你道我就好受么!”说得伤心,方才喝的药都翻上来,忙向前一屈,宝钗眼疾手快地去扶,被她使力推开,紫鹃拿个小痰盂来,她方把药吐出去,那眼泪只如断线珍珠滚滚而下,且又捧心咳嗽。 宝钗本来有再多话,此刻也说不出了,只是叹气,又伸手拍她道:“我知道你身子不舒服,闷着难受,只是也不该这样不爱惜。你看,本来过年时节正好一道去赏梅的,你这一病,又出不去了。” 黛玉一手捧着心,一面哭道:“没有了我,不是正好么?” 宝钗微微恼道:“你这又是什么话!快别瞎想了,紫鹃再去熬一副药来,你喝了早点躺着。” 黛玉缓过气来,一手把她推开,赌着气不肯说话。 宝钗唤一声:“林妹妹。”她便把头转到里面去,宝钗换一边看她,她又把头扭回来。 宝钗长长叹出一口气,道:“小姑奶奶,你到底又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还是病中无聊?你想叫我做什么,只管说就是。” 黛玉觑她一眼,问道:“什么都可以?” 宝钗道:“你先说。” 黛玉便揉着被子道:“我要你躺着陪我。” 宝钗失笑道:“这又是什么说法?你这孩子,越长大越活回去了。” 黛玉就又哭道:“我就知道你见我厌烦了!”哭得起来,一边呃逆,一边喘气,把宝钗吓得不轻,忙道:“好好,都依你,你说什么都行。”果然躺在她身侧,黛玉把被子大张着让她进去,宝钗道:“冷呢!” 黛玉道:“你不进来,怎么是陪我?” 宝钗只得合衣躺进去,摸着黛玉两手都冰凉,连忙握住,以自己掌心暖她,又喊紫鹃拿手炉。 紫鹃早拿了一对铜炉过来道:“还是宝姑娘有办法,方才说什么都不肯用手炉。” 宝钗道:“她不肯,你就很该给她硬塞进来,她那两把子力气,一按就倒的,拧不过你。” 黛玉从她手里抽~出手道:“你这南蛮子,我的丫鬟,都给你教坏了。” 宝钗把脸一冷道:“我还没说你呢!好好的又是哪根气不顺?这么来回折腾?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就这么孝顺林姑父么?” 黛玉给她说得不好意思,把脸转过去不肯再说。 ☆、第28章 宝钗见黛玉不说话,依旧不依不饶地凑过去,问:“你到底是怎么了?阴阳怪气的。” 黛玉就又恼了:“你才阴阳怪气!” 宝钗怒道:“我明明和平时并无二致,倒是你,想起一出是一出的,还和我妈告状,做贼的倒先喊做贼来了!” 黛玉折身大怒道:“谁是贼?你说谁是贼?” 宝钗道:“我说谁,你不知么?” 黛玉猛地从她手心抽~回双手,把她一推,宝钗躺得好好的,且黛玉力气又小,没推动,黛玉便伸出一根水葱似的食指点着宝钗道:“这几个月里,你总避着我,我那么掏心掏肺地对你好,你还依旧和我疏远着,晚上早早地就走了,也不肯替我抿头发,挽着你你又总说嘴,好容易说好下雪了一起赏雪,结果又推三阻四的不来,我阴阳怪气,我阴阳怪气是为的谁?是谁口口声声说和我好,转眼又不作数了的!” 宝钗被她噎得红了脸,恼道:“我为你在这里不知操碎了多少心,你倒好,还埋怨起我来了!” 黛玉冷笑道:“你别扯别的,我只问你,你是不是不肯和我同榻?是不是不肯替我梳头,也不让我碰你头发?挽着你的时候,你是不是总要推脱?赏雪那日你是不是没来?” 宝钗道:“赏雪那日…我实是有事。” 黛玉道:“什么事?” 宝钗忽然就不语了。 黛玉便继续冷笑道:“见别人没事,见我就有事了,是也不是?” 宝钗低声道:“真是有些不方便。” 黛玉从鼻子里笑出一声道:“你不方便,我也不稀罕,你走罢,我不要见你,这破手炉也拿走,冻不死我的!”说着就把东西往外送,宝钗一把手抓住她道:“你敢!”见黛玉又要哭,马上软和口气道:“我天癸来了,有些不舒服,就没出来,怕你着急,也没同你说。” 黛玉眼珠子一转,道:“天癸?便是女子长成时候要生的那东西?长什么样儿?” 宝钗见她满眼好奇,忙道:“等你到了岁数就知道了。” 黛玉就撇嘴道:“还要好久呢。” 宝钗笑道:“不久了,你眼见也是大姑娘了,我瞧着身量比先竟长了好些呢。” 黛玉道:“你别岔开话题,你说,为什么不和我好呢?” 宝钗道:“你随便寻个人问问,我和你好不好?我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我们要好也不在那些上头,大家都一年大似一年了,不该再像小孩子似的黏黏腻腻了,该有的规矩都立起来,这才是长久相处之道。” 黛玉哼道:“你这话若是说我和宝玉,那我也无话可说,姐妹之间再怎么亲昵也是不过分的,你拿这话哄谁呢!” 宝钗见她一团懵懂,只好苦笑。黛玉这会子又好些了,趴在她身上戳她的脸道:“你瞧,我若是和宝玉这么玩,嬷嬷们早就要大惊小怪了,可是你在这里,便再胡闹十倍嬷嬷们也不管的。” 宝钗给她挠得痒痒的,捉住她手道:“假如我的奶妈在,见了你这样必也是要说的,像个什么样子!” 黛玉道:“我不管,你不和从前那样待我,我就不喝药,不用手炉,晚上我还去雪地里走一圈,哼!” 宝钗道:“你自己的身子,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你冻成雪人了,我又怕什么呢!” 黛玉道:“你真不管?” 宝钗别过脸道:“不管。” 黛玉就从被子里爬出来,赤着脚下地,把紫鹃唬得脸色都变了,慌忙拿衣服把她抱住,几个丫头苦劝不止,黛玉只是哆嗦着趿着鞋子站在床前不说话。 宝钗见黛玉这等牛心左性,真是奈之无如何,只能长叹一声道:“真真你是我命里的魔星!罢了罢了,我什么都依你还不行么?”手伸出去道:“上来。” 黛玉斜眼看她,还是不动。宝钗只好道:“是我不是,我给你赔礼道歉了,等你穿上衣服,替你篦一篦头发,捏一捏肩膀,晚上再陪你歇着,好不好?” 黛玉方回嗔作喜,牵着宝钗的手跳上~床,赶紧钻到被子里,宝钗才搂住她,就打了个大大的喷嚏,宝钗见她脸又泛红了,忙道:“怎么样?头晕不晕?想不想吐?” 黛玉摇摇头道:“你回去罢。” 宝钗怪道:“方才又是你哭着求着要我陪你,这会又叫我回去,你到底要做什么,给个准信。” 黛玉又打一个喷嚏,道:“方才没想到现在这么样,一会过了病气给你了,你回去罢。” 宝钗道:“过了病气就陪你一起病着,不然怎么显得我们好呢?” 黛玉白她一眼,道:“你这当口还不忘刺我一句。” 宝钗笑道:“我可是真心实意的,病了就一起病罢,反正我身子骨壮,不怕。”说着就躺下,拍着身旁道:“黛儿快来。” 黛玉道:“谁是你黛儿!” 宝钗便笑:“颦儿意头不好,玉儿又与宝兄弟重了,不如叫黛儿,玉带儿,多好听。” 黛玉横她道:“你又在笑话我!”说话间已经打了第三个喷嚏,挂出两行清鼻涕,宝钗便从紫鹃手里拿过手帕要替她擦,黛玉羞红了脸道:“你走开,不许看。” 宝钗道:“人之常情,有什么看不看的,快过来,我替你擦了,不然看落到被子上,你睡觉又落到你身上!”把黛玉吓得一哆嗦,乖乖让她弄了,还鼓着脸,宝钗就戳她脸颊道:“小孩子。”被她一巴掌拍掉手,自己就笑,道:“原也不是我有心疏远你,只是哪怕是闺中姐妹,有时候也要避些嫌疑,须知…咳咳…须知有时候女子之间走得近了也不好。” 黛玉就眨眼道:“有什么不好?又不是男女之间。” 宝钗如何与她分辨得清?只好含糊道:“总之你知道就是。” 黛玉却拍手道:“我知道了!你是怕陈皇后与楚服之事。” 宝钗吓了一跳,道:“你又从哪里看来的闲书?说的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黛玉道:“不是你借给我的么?太史公作的《史记》,正得不能再正经的书啦。” 宝钗嗔道:“正经书都给你看出不正经来!以后不许看了!” 黛玉就幽幽叹道:“女红也不让做,书也不让看,天冷了天热了又不许出去,屋子里太闷又不许久待,到底你想我如何消磨呢?” 宝钗脱口道:“有我陪你还不足么?”话一出口就知失言,又道:“咱们说说话,你陪陪老太太、太太,得闲写一字请老爷看看,不是挺好?” 黛玉道:“你这些日子那么忙,又要打点那些年货,又要处理铺子上事,还要安排各处走礼,一日里能和我处半个时辰就不错了,再和太太老太太说话,请老爷看字,也不过一二时辰完了,剩下的辰光你叫我怎么打发?” 宝钗笑道:“说来说去,你就是埋怨我陪你少了是不是?” 黛玉猛地咳嗽一阵,方道:“说的好像谁稀罕你似的。” 宝钗只是笑,并不追问,又打发莺儿去和薛姨妈说在这里过夜,莺儿回来直笑道:“太太让我说:‘我就知道你们闹了一会子之后必要腻一会子的,晚饭都没准备你的,你只管在那里安心看顾你林妹妹,不要再惹她生气就好。’” 黛玉听了就抿着嘴儿笑,笑了又咳嗽不止,被宝钗瞪道:“该!”一面说,一面摸着她热得狠了,忙坐起身唤紫鹃拿帕子来,在水里搓过,轻轻压在她额头。 黛玉眼里发红,还望着她只是笑,宝钗越发恨道:“民间都说,又哭又笑,猫儿撒尿,说的就是你这样子!” 黛玉道:“你这人太也粗俗,‘撒尿’这等话都说出来了,也不怕羞。” 宝钗道:“你就高雅了!方才谁叫我南蛮子呢,说到底苏州和金陵,谁比谁北呢!还好意思说我!” 黛玉待要辩,又只是咳,宝钗拿被子把她捂得严严实实地道:“你就少说两句,憋不坏的。”又往里塞手炉。 黛玉两眼汪汪地嘟哝道:“热。” 宝钗凶巴巴地道:“热也捂着!” 黛玉哼了一声,转眼却又笑道:“你方才答应陪着我的,怎么又不进来?” 宝钗道:“进来便进来,你休想不用手炉!”果然就除了外衣钻进去,贴肉把黛玉抱得死死的,黛玉被她捂得满头是汗,在那嘀嘀咕咕个没完,一会说“出了汗更要不好了!”,一会又说“宝姐姐你不热么?”一会又问“宝姐姐你要不要先松开我,擦会子汗?” 宝钗却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数月之前,她同黛玉在一起躺着就有了些许感应,当时只当是天癸将至的缘故,又觉得黛玉是个孩子,且这几个月以来,两人相处也并无异常,就渐渐把这事抛下了,谁知这次抱着黛玉,莫名地又开始口干舌燥,这一惊比之前还要非同小可,耳边黛玉的声音不断响着,却怎么也入不了耳朵、进不了心中,眼前是黛玉那病得发红的小脸,眼神却只聚在那一点樱桃小口上,木呆呆看着那口中一点粉嫩小舌,那舌头一个微小的移动都能引起她的无名之火,勾得人心里火烧火燎地痒——宝钗忽然觉得自己病了,不但病了,还病得相当不轻。 ☆、第29章 黛玉一点也没觉出宝钗的异常,反而因她总不说话,自己说得越发欢了,从数个月前宝钗忽然有一次不理她,到昨日宝钗没有留下来陪自己,再到那鸟儿不听话......事无巨细,总之都是宝钗不是,她又是个才女,引经据典,天文地理无所不征,便是紫鹃在旁听了,也觉得宝钗很该自惭形愧、痛哭流涕才对,然而宝钗之眼虽然看着黛玉之身,神却分明不在黛玉之上,耳虽然听着黛玉说话,听进去的却着实没有几句。 黛玉说累了,停一下,在她怀里躺得不舒服,扭来扭去地换了一回,又找到了新话头:“你这人抱我太紧,勒得疼,你一点都不懂疼惜人。” 宝钗便把她松一点子,搂着她唤:“黛儿。” 黛玉听她声音低低的,回头道:“怎么啦?” 宝钗摇头道:“没什么。” 黛玉一扭头的功夫却看见她一头乌油油的头发,羡慕地道:“你头发真好。”伸手摸了她鬓发一把,又侧转几次,变成两人面对面靠着,又给她看自己的头顶,嘟囔道:“我就没你这么好的头发。” 宝钗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摸着她顶上柔软的细发道:“又黑又软,不是很好么?” 黛玉道:“太细啦。”宝钗只觉手掌中的触感比铺子里送来最上等的贡缎还要来得细腻舒适,忍不住来回摩挲,黛玉就推她道:“痒呢。”又来捉弄宝钗,宝钗却一反常态任她作弄,黛玉见宝钗没反应,就失了兴致,丢开手道:“你这么心不在焉的,还不如不陪我呢!反正我一个人也惯了的。” 宝钗想要说什么,到底又没说,只把黛玉的手抓在手心里道:“睡罢。” 黛玉支着身子向外一看,道:“天都没黑,睡什么?你今天是怎么了?” 宝钗不语,黛玉就又生出几分怒气,道:“你不想陪我,直说就是,干什么又做这个委屈样子?你走!” 宝钗道:“我走了,你又不爱惜自己。” 黛玉冷笑道:“你以为你是谁?我离了你难道就没过这十几年么!” 谁知宝钗听她如此说,就真的坐起来穿鞋,将走之时黛玉又猛然掀开被子,从里头探出半截身子道:“站住!” 宝钗就依言站住,并不肯回头。 黛玉心里发苦,带着哭腔道:“你这人真是讨厌,一会好一会不好的,到底我哪里惹了你了?” 宝钗苦笑着道:“是我自己不好。” 黛玉就问:“还是那个天癸的事么?” 宝钗摇头。 黛玉的眼泪就再止不住地落下,只倔强着不肯吭声。 宝钗待要走,又回头看了黛玉一眼,看她在哭,实在不忍心,然而要不走,自己心里却是一团乱,站在那里进退两难之间,忽听门口凤姐笑道:“哟,这是怎么回事?莫非你们两个分糖吃分不均,闹起来了?” 平时她但凡出来打个圆场,这两个人必是要给面子的,谁知今天她的话说出来都落了地结了冰了,黛玉和宝钗两个还只顾一个在那坐着垂泪,一个在这站着叹气。 凤姐就知是大口角了,和平儿使个眼色,自己去黛玉旁边坐着笑道:“好妹妹,哭什么呢?看哭伤了眼睛,以后看不了书了!” 黛玉梗咽着道:“我身子不大好,不好招待得,嫂子恕罪——紫鹃,还不快看茶。” 紫鹃早端着盖碗茶出来奉给凤姐了,凤姐却不接,只笑道:“我才在老太太那里喝了茶来的,不用这个,你和我说说话,就是招待了。你这又是为的什么和宝妹妹合气呀?不是糖,莫不是为了点心?” 黛玉看宝钗道:“嫂子别问我,问她。” 凤姐抬眼把宝钗一看,平儿正在那里细声劝宝钗,说:“林姑娘的性子姑娘又不是不知道,平常多少打打闹闹都过来了,这会子又有什么好怄的呢!就真有什么事,说出来,让我们奶奶给二位分说分说,我再从中牵个线,两边和好,只当是为了满府里的姑娘奶奶们的面子,好不好?” 宝钗的心事如何又能和她说?闻言只是越加发愁,也拿眼看黛玉,慢慢道:“我并没有和她置气,是我自己有些事想不明白。” 平儿见她意似深重,满心疑惑,那边凤姐左劝右劝,黛玉见有外人来,到底慢慢收了泪,只不大说话,垂着头,这一会功夫又进了风,便只是咳嗽,不上一刻,已经满面通红,这下便想说话也说不出来了。 宝钗一听黛玉咳嗽就着了慌,眼角余光不断飘来,凤姐只顾着拍黛玉,骂小丫头子:“就这么傻登登干插着两只懒蹄子看着你们姑娘咳,也不利落点拿东西来!看我回了老太太撵你们家去!” 那小丫头子被骂得手忙脚乱,越乱却越手足无措,被凤姐瞪得几乎要哭,黛玉的咳嗽便顿了顿,想要说话,只不能够,还是宝钗从那边道:“凤姐姐不要怪她们,她们见你在旁边,所以不敢动,你挪一挪,她们就把东西拿来了。” 凤姐听说,回身瞪了那小丫头一眼,移坐到另一侧,果然小丫头们就端着水盆手巾等整齐过来,替黛玉抚胸摩背,黛玉又要吐,便把痰盂也拿来,宝钗远远望了一眼,道:“这下好了,晚饭都白填了。” 黛玉百忙之中还横她一眼,宝钗见那一眼意思分明是‘你还知道关心我’,只能一笑,看着丫头们安置黛玉,眼睛一错也不肯错。 黛玉整张脸都烧红了,任人把她塞进被子按住,恹恹地只是倦。 凤姐见了忙道:“还是再请大夫来看看。”又道:“还叫她静养着,我们都快散了。”再道:“林妹妹,你想吃什么想用什么,只管打发人来和我要,我若不在,找平儿是一样的,她是个妥帖人。” 说着就拉着宝钗要出去,一扯没扯动,抬头只见宝钗定在那里,两眼如钉在黛玉身上似的,凤姐见那一眼大有内情,簇着眉又去看黛玉。 黛玉明明躺着,却仿佛看得见这边一般,刚缓过一点气来,又哭道:“你还不走做什么!” 宝钗但觉心中好似有钝刀在割心窝一般,眼热鼻酸,却忍着不肯落泪。那厢黛玉的咳嗽一直不息,这边宝钗的眼睛就一霎不霎地看着那里,平儿见不是个事,就捏着凤姐的袖子把她拉出去,并紫鹃等人也都扯出去了。 黛玉的咳嗽越密了起来,又喊着要水。 宝钗左右一看,室内此时再无她人,只好亲倒了一杯水,用手摸了摸,倒是不冷不热,便端过去给黛玉。 黛玉见是她来,又赌气不喝,把脸转到里面,一动不肯动。 宝钗叹气道:“颦儿,不是我不愿亲近你,只是…我的好日子已经来过,照常说算是大人了。大人们总要有大人们的样子。” 黛玉哪里肯听她?只是侧着身子不说话,宝钗见被子抖个不住,知道她还在哭,心中酸楚,也禁不住流着泪道:“你道我心里好受么?只是我那一桩心病在,搅得我也日夜不宁,这些日子好容易安分了,谁知今日又发作了,我不是不愿意和你好,只是有些事情,要等以后才能和你说。” 黛玉慢慢回身,迷离着两只核桃眼看她,那眼下的青黑看得宝钗心里一抽,坐在旁边,好声好气道:“你先不要生气,听我讲,等你的好日子来了,我就告诉你我的心事,怎么样?” 黛玉抽抽搭搭道:“当真?” 宝钗道:“当然。” 黛玉道:“既然迟早都是要告诉我的,为何现在又不说?”见宝钗要辩解,便道:“休拿那些长大不长大的话来哄我!凭什么我现在不懂,以后就能懂了?” 宝钗朝床头坐进一点道:“倘若告诉你便能医好你的病,我何尝又不想呢!我只怕现在告诉你了,不但惹你生气,日后你还要不肯理我了呢。” 黛玉道:“你越说越玄了,到底是什么事情?你不说,我现在就不理你了。” 宝钗苦笑道:“我现在真不能说。”摸着黛玉头上手巾热了,忙走去外面叫小丫头端水,黛玉以为她到底要走,急得一下坐起来道:“我只是说说而已,你走什么?!” 宝钗半路站住,回神看她,黛玉以为她要取笑自己了,谁知宝钗只是站着温柔地笑道:“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的。” 黛玉被她这一笑笑得怔住了,待了片刻,本来已经止住的泪水忽然又滚珠一般落下,边哭着还不忘凶巴巴地捶一下床,恶狠狠地丢下一句:“谁要你管!” ☆、第30章 宝钗亲领着丫头们忙里忙外,黛玉方才说漏了嘴,深自懊悔,身上又不舒服,就一直把头半捂在被子里,只等着人都忙完了,才又悄悄拿手把被角捏出一个小小的褶子,从里头拿眼看宝钗,宝钗没管她,只唤紫鹃再拿来一副铺盖,将黛玉挪在里面,自己挨在外头睡下。 黛玉见她不走,偷偷一笑,又窝进去了,不防宝钗把她的被子拉下来一点,道:“睡就好好睡,别把头遮着。” 黛玉哼了一声,侧着向里睡去了。 这一夜黛玉虽偶有梦中咳嗽,却睡得意外香甜。宝钗既分了被,那等遐思渐渐熄了,惶惑焦急之心渐去,那一重忧虑却悄悄浮上眉头。她转头望了黛玉一眼,黛玉睡梦中已经又不知不觉地回转过来,将一张稚气未脱的脸朝着宝钗。大家闺秀,自小深受拘束,一言一行皆守着礼节,因此十一二岁的年纪行事说话已经如半个大人一般,然而就算外头的壳子看着再像大人,内里却不过是个稚龄孩童,那等小女儿的私密心事,毕竟还是不懂。宝钗纵有千般话语,也毕竟是不能与她明说,方才情急之下托词说等日后,只盼望过得一二年黛玉便将此事忘记,黛玉也被她哄过去了,然而夜深人静最是易惹愁丝,宝钗靠着黛玉,耳中闻得她细碎的呼吸,眼中看得她清丽的小脸,鼻中是她身上似有还无的药香,心中怎能不思绪纷纷? 第一次情~动宝钗还可当作是偶然,第二次却无法再等闲视之,扪心自问,自己对黛玉,到底是姐妹相知之情,还是…那不可对人言说的情愫? 宝钗不得而知。然而她知道,这等惊世骇俗的感情绝不能随意暴露在世人之前。她于这事总是做的熟惯的,她从父亲死后就一直压抑自己,努力将自己变成一个完美的秀女模样,努力帮助母亲和哥哥,努力支撑家族。前一世选秀失败的失望、寄住贾家的小心、乃至于对宝玉生出隐约好感,她都能隐藏的很好,这一世对黛玉的异样感情,她也同样能埋在心底,不叫任何人看见。 而且,宝钗隐隐地希望,自己对黛玉的感情,或许只是小儿女年少时候的一场幻梦,等到她真正长大成人的时候,这一切就会像夜间清露,风吹即散,不留任何痕迹。 只是她是已经度过一世的人,虽然壳子里还是十几岁的年纪,内里却早已历经沧桑,这样的她生出的这样的感情,当真只是小儿女年少时候的遐想吗? …宝姐姐持续忧郁中的分割线… 黛玉早上是被宝钗推醒的,宝钗已经梳洗停当,同紫鹃端着粥过来,黛玉略直起身子一看,见是燕窝粥,有些不喜,瞧见宝钗面色严肃,又没说什么,稍事洗漱之后喝了小半碗粥,便娇着声音推脱道:“胃不舒服。” 宝钗见她肯用东西,倒不大强求,看着丫头收东西,又叫人拿衣裳道:“二嫂子打发人来说请了大夫,一会就来,你就穿着衣服躺着,别换来换去的又着凉。” 黛玉点点头,宝钗就叫人把炉子点得旺旺的,窗户关紧,帐子围着,生恐再冷了黛玉。 黛玉更了衣,娇软无力地靠在床边,宝钗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黛玉见宝钗面色并无不愉,便道:“宝姐姐给我念书罢。” 宝钗嗯了一声,便随手选一本轻声念着,时不时摸摸黛玉的额头,黛玉既喜她冰凉的手心,又见她似乎并没因昨日生气,便越想要腻着她,让她靠近,宝钗却不肯,放下书道:“林妹妹,你若真心待我,我说一句,你要依我——我们以后还和以前似的相处,只是不可再太过亵狎,好么?” 黛玉一听就蹙眉道:“亵狎这词用得好没道理!我们姐妹之间亲近,难道还要和见男人们似的一样拘拘束束、授受不亲的不成!”话一出口,见宝钗淡淡地一挑眉,又忙道:“当然,若是太过亲昵了自然也是不成的。” 宝钗柔声道:“你也不要委屈,我这话是有道理的,你知道宫之奇么?” 黛玉道:“你我是伯牙子期之交,和那君臣间的应对怎么好比?” 宝钗笑道:“我只是拿他作个兴,你也是个饱读诗书的,一听就知道道理了。” 黛玉被她一言绕进去,果然歪着头细想是何道理,谁知想到大夫来了也没个结果,大夫望闻问切一番,开了方子,宝钗亲自看过,方交予小丫头去煎成一碗,黛玉躺在床上,见她端药过来就问:“宝姐姐,我想不明白。” 宝钗笑道:“想不明白,那就记住便是。实在想不过,那就等到了时候,我再告诉你。” 黛玉方知被她给蒙住了,哼出一声,只因这一日宝钗协调内外、忙进忙出,方方面面皆是情真意切、毫无作伪,她既确定宝钗待己之心意,倒不好意思再缠着这一件桩事不放,便轻轻带过,再不追问,只笑道:“你和我说过的桩桩件件,我可都记得呢,到时你休想赖!” 宝钗如何不知道她?见她有意揭过这一桩,也自然轻轻放过,含笑喂她喝了药,复又念了几段书,黛玉倦怠睡去之后,又把紫鹃那里的针线拿一起来做,边做边想这是黛玉之衣,甜蜜之外难免又是一阵心酸,手上却加倍细致。 正好宝玉蹑手蹑脚地进来,隔着门问:“颦儿睡了?” 宝钗一惊,手上扎出一点血洞来,忙先掩了针线道:“她睡了,宝兄弟一会再来吧。” 宝玉却已经轻轻走到旁边,凑近道:“宝姐姐在给谁做衣服?”又道:“姐姐手上出血了。” 宝钗慌忙把指头含在嘴里一吮,道:“我看紫鹃她们做的好玩,就拿来做了。” 宝玉站着看了一会,艳羡道:“姐姐好针脚。”有心想央宝钗替自己做个东西,又不敢唐突,且牵念黛玉,便站着向床上探身相看。 宝钗见他熟稔的模样,不知为何生出一股无名火来,低着嗓子道:“宝兄弟,你也是这个年纪,怎么还和孩子似的什么嫌疑也不避呢?环兄弟都知道不能随便进姐姐妹妹的门了,你倒冒冒失失地就进来,人家睡觉也凑去看。” 宝玉讪讪道:“我和颦儿是不碍的。”被宝钗一眼横过去道:“莫非你不是个男子,或者她不是个女子么?什么不碍的!” 宝玉被她说得大没意思,就装模作样地说了一句慰勉的话,垂头丧气地出去,因想宝钗是嫌他内外不分、男女之防不谨,就先没进内宅,只向外头去了,谁知迎头正见贾政走来见贾母,看见宝玉,先喝一句:“站住!” 宝玉吓得站定不动了,贾政就问:“大白日的,怎么又不在学里?倒跑到这里来了?” 宝玉却因上回桂花之事,前头清客每悄悄和他透过底,说老爷是极喜欢他的孝心的云云,一时倒不如往常畏惧,慢慢跪下,膝行几步上去,仰头道:“早上去学里了的,学了书,太爷说进了腊月,只上半天课就好,且后面说老太太有些不大好,就回来看老太太的。” 贾政听说,面色稍霁,喝道:“你镇日回来只说是看老太太,我想每回我去看时,老太太都是好好的,怎么在你口里三天两头就不好了!你和我一起进去,我要问问老太太,若知道你说了谎,打断你的狗腿!” 宝玉腹诽不已,却也站起来,跟着贾政向后头去,只恐老爷发怒,恨不能拿出十二万分机灵劲伺候,遇见门槛,就道:“老爷小心。”看见石头,先道:“老爷这边走。” 贾政见他有这等孝心,捋须微笑,神情越发和缓。 两个走到老太太屋门,早有丫鬟通报。贾母听说是和宝玉一起来,就知肯定是要问为何不上学了,忙叫人扶着到床上躺着,贾政进去时只见母亲靠在床头有气无力,慌得一步上前道:“母亲这是怎么了?是为着林丫头的事么?我听说已经请了大夫,母亲不要担心。” 贾母听他说到黛玉,又带起心事,骂道:“你们做舅舅的都没良心,这么一个独根苗的外甥女在家里病着,你们也不派人去问问,也不给请个好点的大夫,你问问自己,可对得起你死去的妹妹么!” 说得贾政小声道:“儿子已经叫王氏去看了,请的大夫虽不是太医,却也是城中有名的圣手,母亲不要担心。” 贾母怒道:“黛玉就住在我这,谁来看了,谁没有来,我难道不知道么!我也知道,你们当官的人家,事务繁忙,我们里头的事等闲叨扰不到你们的,更何况是外甥女这等小事了!”一行说,一行又哭道:“只可怜了我的敏儿!” 把贾政也激动了愁肠,簌簌落下泪来,恐怕自己再带累了贾母,便瞪宝玉一眼,道:“还不劝着你祖母去!平日都白疼你了!”宝玉慌忙去扶贾母,贾政方告退出来,自己在书房独自坐着哀叹伤悼了一番幼妹不表。 ☆、第31章 贾政因心存黛玉之病,晚上特地去王夫人处歇了,问她:“外甥女的病我曾让你派人去问问的,现今如何了?”王夫人替他脱衣的手一顿,道:“我叫周瑞家的去看了,说是人看着还好,没甚么大碍。琏儿媳妇回说已经请大夫看过,开了方子,大约是什么冷热交感什么的,让按方子喝药,过几日就好了。” 贾政听了半晌才道:“明日我让人拿名帖,请王太医来看看,总要怎生把她这病根治了才好。”王夫人道:“老爷就这么一个妹妹,这么着也是该的。”贾政看她一眼,道:“是啊,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你多上点心。” 王夫人便低着头应了,打发他睡下。 一夜无话,次日早起贾政果然就命人掣名帖请了一位王太医来。这王太医也是贾家通家之好,闻是贾政相请,并不以其官职见弃,下了值就换便服过来,贾政正好也退了衙,亲接他进去,与他寒暄一番,道:“不瞒你老,今日请你来看的这个是我嫡亲的外甥女。她父亲是林如海林探花。这孩子生母去得早,心思重,又是胎里带来的弱症,三不五时就要病一场的,我想怎生设个法子令她健壮些才好,所以特地请你来看看,保得她平平安安长成,风风光光送还回去,也是不负了我这做舅舅做舅子的一番心。” 王太医笑道:“别的我不敢包票,小儿科是问到我家里来了,烦请里面通报一声,我好进去看看。” 贾政果然打发小厮去二门上回话,一层层传到里头,黛玉正和宝钗、宝玉、探春几个说话,忽然听说贾政请了大夫来,头一个宝玉慌慌张张起身道:“我走了。”被探春一把拉住道:“呆哥哥,大夫总不能贸贸然就往内宅里来,必还要一阵子的。你慢慢来。” 宝玉恍然,挠挠头向众人告辞,黛玉见他这会又磨蹭了,咳嗽几声,道:“宝姐姐素日怎么跟你说的?这正是你好生读书的时候,很该叫人把东西张罗出来,做个读书识字的样子,免得老爷看你不上学,又烦。” 宝玉笑道:“林妹妹说的是,我就去。”果然大步出去,叫人准备书本笔墨去了。 探春也起身告退,又拉着宝钗,宝钗实想听听这郎中的诊断,奈何内外有别,也只能不情不愿地随探春走开,却不就回,反而拉着探春往贾母那里说话去。 一时王太医过来,替黛玉看过,隔着帘子问了许多话,出来对贾政道:“令亲这病说大也大,说不大也不大,总看怎么养了。” 贾政忙问端由,王太医道:“她若生在寻常人家,或是稍无令府上之富贵,这病也不消说,那是一定养不好的了。既生在令府上,那便不在话下。只要好生调养,保管无事。” 贾政会意,道:“你老只管开方。”王太医便执笔挥毫一蹴而就,贾政拿来细细审看,笑道:“我当是什么东西!家里都有,短不了她的。”王太医拈须微笑不语。 贾政既闻黛玉无碍,心中大定,亲送人出去,王夫人打发人送了四端表礼并银物,贾政额外又说许多好话,约好过些时候再请他来复诊,方回去和贾母回报。贾母闻了喜道:“告诉凤丫头,都从我分例出。” 贾政忙道:“怎好麻烦母亲?从我那里出就是。”执意不肯让贾母破费,贾母便也不强求。贾政又陪着贾母说话,贾母见宝钗姐妹几个都躲在侧屋不敢过来,便赶他道:“你前头那么多事,总留在我这做什么!我有人陪呢。” 贾政便辞别母亲,从里头踱出,将出院门时忽听朗朗书声,细品似是宝玉在念书,又改从花坛边悄悄绕出去,他自以为隐秘,其实婆子们早看见,赶忙同小丫头子使眼色,小丫头子告诉丫头们,丫头们又对宝玉使眼色,宝玉在里头一眼看见,便摇头晃脑,读的越发大声。 贾政听了一会,颇觉欣慰,方自一笑,又收敛了,思量这儿子几时倒发奋起来了?莫不是方才见自己要过来特地做戏?待我诈他一诈,于是走出来喝道:“畜生,你妹妹还病着,你在这里念书,是故意要扰她么!” 宝玉只当贾政满意,不至于出来呵骂自己,不防他提这一出,吓得手上书都丢开了,整个人一跳而起,站在当地,讷讷不能对,贾政见他不像先知道自己在的样子,倒是心情大好,丢一句:“晚上送十篇字来我看看。”便踱着步子出去了。 宝钗就呆站着等贾政去了好一会,前头丫头一溜来报:“老爷走了。”才忙又去看黛玉,这会儿宝钗却又已经在坐着替黛玉念书了。 从宝玉这里只见里面宝钗说了句什么,把黛玉逗得咯咯儿直笑,整个人向外一侧,靠着宝钗,宝钗手伸在半空不动,黛玉就伸手把她的手拉下来搭在自己肩上,又咳嗽。宝钗忙抚背不迭。 宝玉忽然又觉意兴阑珊起来,蔫头耷脑地往回走,几个大丫头见了纷纷道:“老爷没说什么,怎么又这么样了?” 宝玉只摆手不说话。 晴雯道:“一下子说写字,哄得我磨了那么多墨,结果是为了老爷来!早知道我就不磨这些了!”又道:“横竖也在那里了,不如你就写完了是正经。” 宝玉只是不应声,袭人察他颜色,劝道:“老爷方才还叫你写字过去,这会儿先把十张字写起来是正经,或者竟从以前的习字里选些好的。” 宝玉道:“我懒得写,拿以前的罢。” 袭人便去里头翻了一会,抱出来一沓大字,宝玉挑来拣去总寻不出好的,又发了恨,总是再蘸了墨提笔写了几十张,选好的叫人送到前面去才是。 太医既开出方子,紫鹃早带着小丫头把前头的药换过,重新按新的煎出一份端过来。宝钗见了先道:“是哪里的郎中?真是太医么?”又问:“可都说了些什么?” 紫鹃道:“是老爷亲自陪着来的,老爷称他‘你老’,客气得很。替姑娘看得也仔细,还掀起帘子看了脸色,看完了和老爷在外面说这病须得朝富贵里养,老爷说‘短不了她的’,他就只管笑着不说话了,我瞧着倒是有些本事,不像其他那些虚头巴脑专门骗人的样儿。” 门口李奶妈正好经过,听见就酸溜溜道:“太太打发了好几十银子呢,怎么会是骗人的!真真也就林姑娘有这等脸面,我们哥儿生病都没这么大排场,巴巴儿地去请了个真太医回来。” 青雀正从外面来,马上道:“奶妈这话说得可不对,我听说是太医和二老爷是好友,来访老爷,顺便替林姑娘看看的,不然除了皇家,谁有这脸面看太医呢!” 李奶妈见是宝钗的丫头,就袖着手闭着嘴出去了,莺儿就捏青雀的嘴道:“就你话多!李□□也是你好惹的么?今天这一句话,还不知她背后要怎么编排我们姑娘呢。” 青雀冷笑道:“谁不知林姑娘和我们姑娘好?她说林姑娘,就是说我们姑娘,说我们姑娘,我怎么不说回去?你跟着姑娘最久,也听姑娘念些个句子,‘主辱臣死’这种道理都不懂,真是白跟了姑娘这么久了!”一边说,一手把帘子甩下就走进去,把莺儿气得够呛。 宝钗笑道:“好了好了,你们镇日就知道吵,没看见颦儿要静养呢!” 莺儿见她不说青雀,就再不言声。青雀见宝钗默许,得意一笑,往边上一站,快手快脚接了药递给宝钗,宝钗看看冷热正好,就喂黛玉,黛玉扁着嘴道:“今天的药早都喝完了。” 宝钗知道她不过故意拿乔,笑道:“委屈你多喝一碗,晚上给你多念一段书好不好?” 黛玉道:“三段。”从被子里伸出胳膊,慢慢翻了十页,想了想,又翻开两页,拿指甲掐着道:“念到这里。”那里早是十段都不止了,宝钗认真念起来,到三更都不完,却是她故意要留宝钗。宝钗心中也知,只故意装作叹气道:“好,都好,来先把药喝了,什么都好。” 黛玉就偷偷一笑,一口气喝了药,张口和宝钗要糖,宝钗给她含了一块,黛玉又嫌腻,宝钗道:“明儿我叫人支点子清淡的来,今日晚了,你且将就下。” 黛玉方不言,过一会漱了口,靠着坐一会,渐渐上眼皮粘住下眼皮,还不肯就睡,赶着宝钗要讲古。宝钗好笑道:“还说不是小孩子,这么大了还要人哄着才能睡!” 黛玉闭着眼道:“不知为什么,我睡觉就是喜欢听你说话,别人都不及你,你不给我讲典故,我再怎么困也是睡不着的。” 宝钗道:“那你前十年都是怎么睡的?!” 黛玉就嗯呀啊呀的撒着娇不管,扯着宝钗不放手,宝钗拗她不过,又怕她急了再冻一次,只好叫人把自己的铺盖先拿来,挨着她靠在床上。黛玉不需睁眼,就摸到她身上,也不很亲昵,只一只手隔着被子搭在她大腿上,宝钗把她的手塞进去,黛玉又伸出来,迷着眼道:“热。” 宝钗道:“再这么样我也不说话,大家干熬着,看谁熬得过谁,横竖困得是你不是我。” 黛玉方嘟哝着把自己裹好,斜着身子,脸向着宝钗,手向被子底下摸过去,扯着宝钗道:“宝姐姐,你躺着,不然你坐得这样高,声音飘远了,我听不见。” 宝钗道:“越说越不像个话了。”却耐不住她缠磨,只能慢慢躺倒,把她的手又从被子底下推回去,回忆两辈子看过的书,也不管黛玉看过没看过,娓娓说起些奇闻异事,渐渐自己也觉困倦,就两个一起慢慢睡去。 ☆、第32章 贾政既特地请了王太医之后,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又轮番地派人来看望黛玉,便是那府里贾珍也对尤氏道:“林妹妹病了,你派人去问问。”尤氏想一回,便亲自来看贾母,从贾母处出来直转到黛玉处,远远的就看见外面许多小丫头子在逗鹦鹉,里面隐约有笑声传来,外头人打起帘子道:“珍大奶奶来了。” 里面的笑声还不歇,只听黛玉声音里带着笑道:“快请进来。” 尤氏走进去,便见黛玉穿着大衣裳坐在床头,宝钗斜坐在她对面,两个都伸张着手掌在笑,黛玉向尤氏微微欠身道:“珍大嫂子来了,恕我不能远迎。” 尤氏笑道:“你快把病养好,就是最知书懂礼的了——你们在玩什么呢?”宝钗就望着黛玉笑而不语,黛玉把手伸给尤氏看道:“玩拍手呢,宝姐姐仗着年纪大欺负我,嫂子瞧瞧,我手都给拍红了。” 宝钗横她道:“是谁好好的非要玩什么拍手的?自己数数我都让了你多少回了?输了不服气,还赖我!” 黛玉就和尤氏道:“嫂子瞧瞧,当着人面她就这样欺负病人呢。” 尤氏笑拍着她手道:“我们园子里的婆子都知道薛大妹妹和你是最要好的了,怎么会欺负你呢?倒是你不欺负她就好了。” 宝钗笑道:“果然公道自在人心!你瞧瞧,世人都知道是你欺负我,你怎么倒还好意思睁着眼睛说假话呢!” 黛玉就瞪她,故意不理她,一叠声让紫鹃看茶上果子。宝钗也不挪动,就问尤氏家中如何,又道:“我隐约听说秦氏病了。” 尤氏听了就叹道:“这孩子没福,大节下的害了病,大夫也不好请得,只能先补养着,等过了节再看罢。” 黛玉听口气不好,忙问:“这是怎么了?” 尤氏道:“过年累的,从上月开始忙,直到这个月也没歇过,那日人在分牌子呢,突然就不言声了,和魔怔了似的,把你哥哥和我都吓坏了,这会儿又好些,只是不爱见人。也怪我贪闲,把孩子累着了。” 宝钗道:“大嫂子说哪里话,当媳妇的管家本是她本分里应做的事,可惜她身子弱了些,现在府里又都要麻烦嫂子,等过了年她好起来再慢慢来。” 尤氏就叹气,又道:“这一二年事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哥哥的意思,是请你琏嫂子过去帮忙,这不巴巴儿地派我来跟老太太要人来了么?可惜凤儿也忙得分不了身,回去还得我撑着。” 黛玉与宝钗两个就夸她,说她操劳,宝钗又道:“珍大哥哥是族长,过年时节也要劳嫂子比别个要更费心了。” 尤氏道:“可不是!如今那些人真是越发不像个样子了,一个廊下瑞兄弟病了,说要用人参,老太爷急得跟什么似的,到处派人,我们说不得也要打发一点,可惜正是年节时候,这些东西也不多,只给了二两,还不知道顶不顶用。” 宝钗道:“我那日在老太太那也见一个婆子来要人参,说是她哥子病得不行了,依稀也是一位瑞哥哥。” 尤氏道:“可不就是他么!可怜他老爷子一把年纪,为了他厚着老脸四处上门打秋风,我想也怪不容易的,寻的好参才给呢,我们大爷回来还说我给少了,逼得我再送了二两去。照我说他是个虚症,哪里经得起这样补,怕倒要不好了。” 宝钗一想那日在老太太屋里,凤姐分明不大情愿,这里尤氏又是蝎蝎螫螫的说个没完,真真所谓残羹冷炙有德色、劝君莫叩富儿门!贾母还算得怜贫恤老,贾政也念着骨肉亲情,余者代代往下,竟是不能看的了,不由心内一叹。黛玉却与宝钗想到一块去了,她倒不似宝钗那般前世今生千般情景过眼,只想这上上下下的富贵眼睛着实讨厌,贾府纵好,到底不如自己家,过些时候怎生请父亲把自己接回去住些日子才好——只舍不得宝钗。 想到宝钗,黛玉便把眼睛一溜,正见宝钗微笑着垂着眼若有所思。尤氏看不出,她可是知道宝钗的,她这分明只是面上笑容,估计与自己想到一处了。 这么一想,黛玉便觉得分外甜蜜,把头也垂了一点,从被子底下伸手去握宝钗的手。宝钗被她握住指尖,反手也握了握她,对她一笑——这回笑得真诚了许多,眼眉之间尽是说不出的温柔缱绻。 黛玉被这眼看得不知怎地就红了脸,笑得越发开了,露出一口白生生糯米小牙儿,把宝钗看得一愣,忙收敛心神,尤氏兀自在道:“…一个蔷儿也是,镇日不学好,只会和他哥哥胡混,前一时在学堂和人闹了,哭到他哥哥面前,他哥哥也三不管的就和人打了一顿,说来都是自家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这么着像什么样呢!宝妹妹,你说是不是?” 宝钗慌忙道:“大嫂子说是,必然就是的。” 黛玉就又笑了,拿手指在脸上轻轻一划,对她无声地说了句:“你也有今天。” 宝钗这时才回过神,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见黛玉笑她,把手从被子底下一抽,黛玉急忙去拽没拽住,嘟着嘴大不高兴。 尤氏絮叨了一会子,起身告辞出去,黛玉见她一走,马上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来捉住宝钗的手,又撇嘴道:“她和老太太还没说够,又到咱们这里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宝钗笑道:“她平日也没个人说话,这些话又不好和老太太说的,你让她说一会子又碍着什么呢!——以后这样话不要再说了,这么多人在呢。” 黛玉把眼睃了一圈,向宝钗一挑,宝钗知道她的意思是跟前不过青雀、莺儿、紫鹃、雪雁四个,都是自己人,在她鼻子上一刮道:“谁知道外头漏出去一两句呢!反正你以后给我小心着些,刻薄劲都收在肚子里,不要着了痕迹。” 黛玉就来挠她痒道:“谁刻薄?你说谁刻薄?” 宝钗受不得她这个模样——倒不是怕痒,只是心里存了那点子心事,见不得她这又娇又俏的笑模样儿,生怕哪一日被勾得露了马脚,因此马上求饶,黛玉得意洋洋地又拉着她要来解九连环,宝钗抽空起身去外头看了看药,方回来道:“一副九连环解了多少遍了!也亏你不厌!你就是换一副也比这个好些。” 黛玉笑着又从旁边拿了一副道:“已经换了,宝姐姐明察秋毫,难道也看不见?” 宝钗见她从旁边拿过来一个匣子,匣子里好几副环圈,顿时哭笑不得:“什么东西!值得你收这么些!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好的,玩了几百遍了也不烦。” 黛玉道:“我就爱这个,不然你还陪我拍手。” 宝钗道:“不了,等下把你手拍红了,又怪我欺负你。” 黛玉不服气:“你就那么笃定是我输不成?” 宝钗凉凉道:“我比你大着几岁呢,身子也健壮,这是你自己说的。” 黛玉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道:“我不和你玩,我和雪雁玩,雪雁,你过来,我们来解。” 谁知便是最小的雪雁也道:“姑娘,我们换个玩的罢。”被黛玉一瞪,不情不愿地过来,陪着坐不到一息,那一串连环已经全解开了。 宝钗就在旁看着直笑,黛玉不大高兴,道:“这东西这么没劲,你怎么又看呢?看也看了几百遍了,也亏你不烦!” 宝钗笑道:“我不是看这个,是看你。” 黛玉道:“我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长了两个鼻子四个眼睛,就长了这么些鼻子眼睛,你都看了这些时候了,怎么也看不厌?” 宝钗想说:“我看你是怎么也不厌的。”然而话到嘴边,只是道:“你管我看厌不厌,我看厌了,自然就走了。” 黛玉就一甩手道:“好啊,你又嫌我了是不是?” 宝钗忙道:“不敢不敢,我只是突然想起,今日还没去老太太那里,我先去那屋里坐坐,你同雪雁玩罢。”说着就走出去,一会便到贾母屋里,贾母正和薛姨妈王夫人几个抹骨牌,看见宝钗来了笑道:“宝丫头来得正好,替我看看牌。” 宝钗就过去替她看了一会,贾母让她替自己摸了两把,手气不好,笑着又换下来,宝钗就要走,薛姨妈道:“你也在我旁边坐一会,镇日也看不见你,看见了你又要走。” 宝钗笑道:“妈说什么话呢,在家里不是天天见么?” 薛姨妈道:“晚上落锁前才回来,早上开门后就出去,你倒说说我见了你几面?” 说得宝钗不好意思了,又在旁边坐着看了会,胡乱出主意,薛姨妈本来是个不输不赢的场面,宝钗来了以后倒出了好几两银子出去了,把邢夫人笑得合不拢嘴,王夫人面露微笑,贾母也喜上眉梢,只有薛姨妈道:“罢罢罢,你在我这,心也不在这里,你竟还走吧。” 宝钗听见就各个辞别,又去寻黛玉了。 这里邢夫人看一眼宝钗,赞道:“宝丫头越发出色了,不亏是选秀出来的。” 薛姨妈看王夫人一眼,王夫人道:“宝钗这丫头一贯是好的。” 贾母道:“可惜都是别人家的女儿,这要是我的孙女儿该多好——和了。” 薛姨妈笑眯眯给钱,推说头疼,辞出来了。贾母也不强求,乐滋滋叫鸳鸯数了数目,都分给小丫头们。 ☆、第33章 王夫人随着薛姨妈出来,丫鬟婆子都落在后面,王夫人便望花坛下僻静处走。薛姨妈会意,也走过来,老姐妹两个并排靠着在前。 王夫人就道:“你瞧见她方才说话那样儿了么?什么东西!” 薛姨妈笑道:“她是什么样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小门小户里出来的续弦,又没儿子,你理她做什么呢!” 王夫人就愤愤道:“小门小户也要有小门小户的说法,那府里侄儿媳妇就比她强出不知道多少去了。我就是瞧不了她那个样儿,说什么‘宝丫头越来越出色了,不亏是选秀出来的’,人人都知道选秀的事总没个准的,特地拿这个来说嘴有什么意思!她家里好,家里姑娘想参选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茅坑里出来上不了秤的东西,一点子眼力见都没有,抱块秤砣当玉玺,以为自己真是个长辈了!宝丫头三个字也是她配说的么?!” 薛姨妈笑道:“好啦好啦,你就是这个暴脾气,这么些年吃斋念佛也没见你好些,人都说凤哥儿和你不像,我看她才真真是你嫡亲的侄女儿,和你年轻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王夫人就恼道:“你就是脾气太好了,人都欺到你头上了也不知道吭一声!” 薛姨妈道:“我不是见你说了,用不上我么。再说,宝丫头也确实没选上,怨不得别人说。” 王夫人就沉默片刻,强笑道:“蟠儿虽毛躁了些,大体还是个好孩子,平常对你孝顺,对宝丫头也好,再说他年纪还小,以后大了,慢慢懂事了,就好了。” 薛姨妈叹道:“我的儿子我还不知道么!也是我不好,打小看护得过了,养成现在这么个性子,亏得林丫头她父亲帮忙,带在身边调~教,如今倒比先前好多了,来信的字儿写得好,听着也懂事了,不像以前那样。依我说,当儿子的还是要有个读书的长辈带在身边,从严管教,才是正道,不单是我蟠儿,你宝玉也很该管一管。” 说起儿子,王夫人便也叹道:“我何尝不想管他!只是我如今就这么一个冤家,又是个生来质弱的,管得狠了,只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和珠儿似的,那我可该指望谁呢!且老太太也护着他。” 薛姨妈道:“说是如此,你可以把他叫到身前叫他替你念书抄经,一则收敛他的心性,二则他也可以练些字儿背些典故在肚里。我常看你叫环儿抄经,那么猴崽子似的一个人,现在字练出来了,在姐夫面前长了脸,倒还叫你落个刻薄庶子的名头,也不知你图什么!” 王夫人又恼了,道:“又是哪个下流种子在背后下舌头!说我刻薄他,你自己看看,月例衣食,我何曾薄待过他?宝玉跟前那是老太太喜欢,拿自己的体己贴补的,是做老太太的心意,其余该他的我哪一样没给他?” 薛姨妈见她如此,只好笑着把话带过去,因说到近日之事,无非是年节的打点并黛玉之病请了太医,薛姨妈道:“那位太医既是通家,又好小儿科,不如你和姐夫说说,也替宝玉看看,他小孩儿家,虽算不上三灾两病的,却也着实有些子娇弱,请太医看看,对症补补,许是好呢。” 不说还好,一说王夫人就又冷笑起来,道:“人家是探花的女儿,国公夫人的外孙女,我们宝玉是哪个牌头上的人值得请太医呢,妹妹也太高看了他。” 薛姨妈苦笑道:“还没过年呢,你怎么就和吃了炮仗一样!一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拿来发作,可见你这么多年念佛都是假的,忘不了那些事才是真的。” 王夫人益发愤懑道:“你都说是陈芝麻烂谷子了,还有什么忘得了忘不了的。” 薛姨妈道:“我管你忘得了忘不了!那个人已经作古,你也是有孙子的人了,这么记着又是何苦来哉。当年大家姐妹也是极要好的,真不知她哪里就得罪了你,值得你记这么些年。” 王夫人哼道:“她得罪我?你太高看了我了,你没听老太太怎么说么?她那时候才真真是大家千金,我们这些,究竟都是路边野草,入不得人眼的。” 薛姨妈见她固执,也无可奈何,两个说一会子话就散了。 天还早,薛姨妈便又绕到黛玉处,远远就见青雀、雪雁和几个小丫头在外面踢毽子玩,看见薛姨妈都纷纷停下来问好。 薛姨妈问青雀:“姑娘呢?” 青雀道:“在廊下陪林姑娘呢。” 薛姨妈转头,果然见帘子里面摆了个大椅子,黛玉被裹得一层层的坐在里面,正扶着紫鹃要起来,薛姨妈慌忙道:“紫鹃让你姑娘坐着!” 宝钗早已经快步走过来叫“妈”,薛姨妈却又拉着她往那边去道:“快叫你林妹妹不要起来。”拉着宝钗的手时又回头一看,看清她穿着厚衣裳才放心,又马上责怪道:“林丫头病着,你怎么还让她出来了?” 宝钗朝黛玉努嘴道:“我要不让她出来,还不知道她要怎么和我闹呢,妈你来了正好,快骂骂她,她就缺骂,骂一骂就好了。” 薛姨妈瞪她道:“也不知道和谁学的这么三不着两的说话,我看林丫头好得很,就你成日家说她这不好那不好,真不好了,也没见你少来。” 宝钗被她说得没脾气,只道:“妈,你是我亲妈还是她亲妈?难不成我们出生的时候有神仙把我们换了,所以你对她那么亲呢。” 黛玉好容易站起来,听见薛姨妈说那句话就抿嘴儿笑,待听见宝钗这句,就笑得越发温婉了,和薛姨妈见礼,薛姨妈笑眯眯拉着她手道:“好孩子,外面冷,快进里屋去。” 黛玉果然就一手扶着薛姨妈一手扶着紫鹃缓缓进内屋,其温良恭俭让之态,与方才分明判若云泥。 宝钗陪着进屋,黛玉看着她又笑,宝钗冷笑一声,走出去叫姜汤,回来果然看见薛姨妈已经逼着黛玉又躺回去床上,看见宝钗带人端姜汤上来,便笑骂道:“算你还想着点事儿。”亲接过碗,拿汤匙调了一调,示意黛玉喝汤。 黛玉拿红红白白的一张小脸去望宝钗,宝钗微笑道:“姜汤快趁热喝,别冷了。” 黛玉只好接过去慢慢喝,一边喝一边看宝钗,过一会就停了,捧着碗巴巴地看宝钗,薛姨妈还催,宝钗估算着分量,见差不多了,便道:“妈,她小猫儿似的胃,喝多了一会又不吃饭,就放过她罢。” 薛姨妈道:“看你说的,怎么叫做放过呢!”也没强求,起身看了一圈,见打点得都很好,方道:“我回去了,家里还有事——对了,王二他们已经回来了,你记得明天看他们盘账。” 宝钗讶然道:“不是才送了一趟货,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薛姨妈道:“正好赶着林老爷那里送年货的进京,说是你哥哥想着过年有的货走俏,先买了一批托人带过来,半路遇见,索性就回来了。” 宝钗听见哥哥如此懂事,不由一笑,又在心里估了这一年的生意,笑得越发欢了,冷不防黛玉支起身子凑过来,拿手戳她脸道:“笑得这么市侩,别是现在就在盘账了吧?” 宝钗一把捉住她手指,眼睛向四周一看,紫鹃青雀莺儿都在外面,她就挪近一点,笑道:“我想了一下,咱们这一年不多不多,也挣了六七千银子,你分二千多,是要现银存在我那里,还是要换成银票给你?” 黛玉把手指抽~出来,在宝钗眼前晃着道:“我的银子,做什么要存在你那里?我林家在京中难道就没有宅子么!” 宝钗一把把她手压下去,道:“你只说选哪个,只许选一个!” 黛玉道:“过年了,你兑点散钱给我,旁的你替我收着罢。” 宝钗道:“好,我拿些一两的锞子,叫青雀袖了给你。” 黛玉点点头,又道:“前儿我打发宝玉去街上问过的,过年,南货行价涨了少说有三成,这趟买卖又大,一清了,今年少说有一万的抽头,我至少要分三千,你别虚报了赖我的。” 宝钗笑道:“方才谁说我市侩?啊?这会子买卖的市价都打听好了!” 黛玉道:“现在也不上学,宝玉成日家也没个事干,叫他出去替我看看市价,他也好知道些民间疾苦。” 宝钗道:“偏你做什么都有说法。”笑着应了,因过年事忙,回去先就叫人先给她送了一包二十个小银锞子,又特地拿了个红绸袋子,里面封着一对二两的小金锞子,叫青雀放在食盒里提过去。 黛玉看紫鹃出去接食盒,却掣了个红袋进来,满脸带笑,正不解何意,拿来一看,两个金锞子上都是宝钗字迹,一个刻着“除殃去凶”,一个刻着“岁岁平安”,两个锞子底下都照着宝钗笔迹刻有“金陵薛氏封赠妹林祝百年安康”小字,字迹宛然,每一字背后都似乎带着她那端方娴熟的笑一般——却是宝钗提前给自己封了压岁钱,忍不住脸颊一红,呸了一声,忿忿道:“不要脸。” ☆、第34章 宝钗盘拢了账目,这一年果然有万多进项,黛玉分得三千余,她便将一半换成金子,码了小小一箱十多斤收在自己卧房,一半换成银票,夹在书信里嘱咐黛玉自己收好。她自己的则全换成金子。 薛姨妈因见利润甚好,和她商量要再投本钱,又说家里也很可以开这生意。宝钗忙止她道:“咱们一年挣几千的小生意,不引人注意,要是做大了,人人都来学,再遇着王公侯府上来盘剥,可不是自寻烦恼?再说,一点小生意林姑父帮得,也愿意帮,若认真当个产业,怕他就不好太管了。咱们失了帮手,再去哪里找生意呢? 薛姨妈听她一言,便不再多说。宝钗又劝她还打点皇商本业,与各家内务府经济互通消息,将京中旧识都重新联络起来。薛姨妈一一听从。 宝钗前时因黛玉之病,颇耽误了几日工夫,这些天黛玉略好些,她便脚不点地地处理家中事务,只恨不能生出八首六臂才好。一连数日处置停当,只剩下新春贡品采买账目还要再预估一遍,这事情以往都是薛蟠同几个老仆人做的,今年薛蟠不在,宝钗当家,怕受了欺哄,本想要亲力亲为,派人将外头的物价种类都打探一遍,谁知宫中催东西催得急,家里供应不济,几个掌柜又起哄,欺她年轻脸生,口口声声说不能耽误了皇差,还是现兑了银子先完了差事要紧。宝钗把他们报送的账目一看,比往年多不过一二成的东西,账却多报了一半,气得发昏,一时却也无法,就先派人出去叫小子们到别个铺子里探问下行情,自己少歇一会,走到黛玉处,见她靠在炕上写写算算,先不叫她,却望她身边一坐,拍她肩膀道:“你做什么呢?” 黛玉却并不吃她吓,从容收笔,笑道:“宝玉央我替他抄几幅字应付老爷。” 宝钗探头一看,果然见写的都是宝玉的功课,不赞同地道:“他来年开笔的人了,现今腊月里又没事做,正是要劝他向好的时候,你又替他做这个做什么!没得耽误了他。” 黛玉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说着就叫紫鹃。 宝钗以为要上茶,忙道:“我坐一刻就走,不要茶。”紫鹃笑吟吟过来,却拿着一本册子,宝钗一头雾水地看黛玉,黛玉却只顾继续抄写。宝钗只好接过,打开一看,里面都是各色春季时兴货品的品类、物价、货品产地等项,薛家主管的几项贡品都在上面,条目列得清清楚楚,并有哪些货源都写得仔细,宝钗若心细些,便可叫人两相参照,家下人报的账目有甚不合理之处,一看便知,若是宝钗偷了懒,也只管照着开单子叫人采买就是,再不用多费心的——这东西看似简单,其实琐碎,又需要派人去外头探问,于闺阁女儿实是不易之事,黛玉又是病着,其中所费心血可知。 宝钗怔怔看着,半晌没言语,黛玉明面上在写字,其实暗中留心宝钗反应,见她半天没个动静,忍不住抬头一看,却见宝钗一双秋水般晶亮眸子定定望着自己,黛玉被这目光看得脸上渐渐发热,作势去蘸墨,笔尖上一点墨汁却缓缓流下,滴在纸上,慢慢晕开,散出和宝钗双眸一般的弧度。 黛玉的脸就整个红了,压低了脑袋,良久方轻声道:“你做什么这样看我?” 宝钗眼神闪了一闪,口内有千言万语,在舌尖转来转去,却只是道:“林妹妹,你喜欢我么?” 黛玉等了她这么久,只等来这么一句,有些懊恼,猛一抬头,想要马上吐出一句:“最讨厌的就是你了!”看着宝钗的眼神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宝钗的眼里有许多她不懂的东西,那眼神似欢喜,又似悲伤,好像有千种风情要展现,偏偏却又被她给压住,不能吐露一般。黛玉也怔怔看着,莫名地就觉得有些心酸,又不知自己在心酸些什么,好一会,方强笑道:“没头没脑的,怎么问这么一句呢?” 宝钗道:“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替宝玉抄书,是好叫他出去打探这些东西么?” 黛玉轻轻嗯了一声,道:“我看你忙得很,那几日你在这里看账的时候,我也看了几眼,凑巧记下来几样名字,都是节后走俏的物件,须得提前打听好才买得到的。我想你照顾我耽误了时间,过年又忙得很,怕顾不上这些,到时候内务府一催,你们一急之下,高价去买了不好的东西,本来好好的独门买卖,赚钱少不说,还要受上头责骂,那才是当皇商的笑话呢!正好宝玉这几天常常出门,问我要带些什么,我就托宝玉去顺道儿打听了一回,写成一册,你看看用得上,也算我替你尽点心,报你这么久对我的照顾之情。” 她说得轻描淡写,宝钗却深知此中桩桩件件,虽并非极难,却也是极费心的,黛玉这样,真真正正是把自己放在心尖尖上,处处替自己着想——她待自己这样真心实意,会不会…也是有一点喜欢呢?如自己那般的喜欢。可是,自己对她真的是…那种喜欢么? 宝钗打量黛玉之际,黛玉也正看着宝钗。自来贾府,她处处小心,时时容让,生恐行差踏错,前一二年又常常病着,所亲近者不过是贾母、宝玉二人而已,宝钗入府,她见这人行止仪态,无不在己之上,兼且温婉大方,贾府上下人人喜欢,个个亲切,她心里只想自己从此又要孤单一个了,谁知相处下来,反而是宝钗与自己要好,宝玉都要放在后头,个中阴错阳差,岂非怪事。偏偏认真回想当初是怎么好上的时候,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好像她们的相知不在某一时某一处,而是经年累月一般。黛玉暗地里想过几回也不得其解,只能将一切归之于缘分,替宝钗做事,也只当是替闺中姐妹分忧,并不曾细想,然而被宝钗这样的眼神看着,她心里忽然模模糊糊地一动,暗道:我这么替她着想,并不是偶然,而是因我喜欢她、敬重她,我根本不是想要报答她,而是我见不得她忧心,我喜欢见她笑,无论是微笑、大笑、嬉皮笑脸的笑,哪怕满口胡吣,那也是快快活活的宝姐姐。 这么一想,从前许多不明了就都豁然开朗,也抬头微笑着看宝钗,看得宝钗眉心一跳,满心只是一个念头:她莫非也喜欢我?可惜念想只是一瞬,片刻之后宝钗便扭过头去,淡淡道:“说什么照顾不照顾的,我们难道还分彼此么?” 黛玉见她忽然之间又换了副脸色,凑过去担忧地道:“宝姐姐,你是天癸又来了么?怎么脸色变来变去的。” 宝钗方觉自己唐突,带过话头道:“我听家人说,林姑父如今日子过得井井有条,身子也比往常康健,这都是你姨娘的功劳,你也不要犟,写信回去问问你姨娘,送些小东西表示心意。” 黛玉前一刻满脸含笑,听这一句立刻就换了副脸色,冷冷道:“不写。”也不拿嫡庶主仆大义名分来辩,只把头一扭,嘴一翘,宝钗见了就没法子,道:“随你。”望一望天色,又道:“我先回去了,有了你这东西,我一二日就得闲了,今年雪下得少,天却冷的很,你好好在屋子里休养两天,我得了信儿,老太太过几天要出门上香,你身子不好全了,可不能跟着去。” 黛玉道:“吵吵嚷嚷的,谁稀罕出去,不如在家里待着逗逗鸟儿---对了,我那鹦哥,起个名儿叫阿蠹你觉得怎样?” 宝钗本来要走,又站住道:“怎么起这个名儿?” 黛玉就恨恨的咬牙不说话。紫鹃笑道:“昨儿好容易出了点太阳,我们姑娘让晒瓜子,结果都被这鸟儿吃了,姑娘发恨呢。” 宝钗哭笑不得道:“大冬天的又晒什么瓜子?那么些还不够你吃么?再说真想吃了,叫人去要不就完了。怎么自己晒?” 黛玉道:“想吃玫瑰味儿的。” 宝钗笑道:“你莫不是从秋天收到冬天,如今才想起来做吧?” 黛玉道:“谁有那闲心!我是从二妹妹那要的,正好又收了点雪水要沤花汁,就想自己做,可恨那畜生竟偷吃了!” 她爱吃零食,府内尽知,贾母怕她病中积着,就管着每日供应,再有宝钗天天看着,连点瓜子都恨不能按颗来算,千辛万苦和迎春讨了点,吃着又絮,便想自己做个新口味,谁知一次叫那鸟儿吃完了,现在说起来还只觉心口疼,恨的骂道:“人家是蠹虫,它是蠹鸟,一般无耻!” 宝钗笑道:“罢了罢了,我给你再送一点子来,你也饶了它吧。你想它一冬天窝在屋子里,零嘴都没有,也怪可怜的。” 黛玉一想方知她又在变着法子说自己,却笑道:“阿弥陀佛,保佑我下辈子变个鸟儿,也求你可怜一下我。” 宝钗笑道:“阿弥陀佛,你现在已经我见犹怜了,再变成个鸟儿可不知要迷倒多少人呢!” 黛玉心念一动,故意道:“你是说现在只迷倒了你么?” 宝钗一怔,见她睁着眼思无邪的模样,轻轻笑道:“许是吧。” ☆、第35章 今年的雪下得极少,已是将过年的时候了,还只一点点细雪飘舞,不像京中,反而像是江南似的。黛玉望着这雪便想到家,想起父亲,还有从前母亲温暖的笑。她以前总是想到母亲,近年来却渐渐少了,儿时梦里母亲温柔的呢喃,好像渐渐地都化成宝钗从早到晚的闲言细语,梦中母亲的脸久已经模糊,梦境也由许多悲伤的、思念的、嗟叹的思绪,慢慢转为明快的、忐忑的、带着小小期待的隐秘心情。她还是懵懂的年纪,不明白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却已经逐渐了解,她和宝钗之间,有什么不一样。 白日的天光明亮又耀眼,冬日里清冷的日光从窗子和门帘里投进来,照在宝钗身上,又在地上投出一道浅浅的影子。黛玉无意地伸了一下手,想要去够宝钗的影子,没有够着,她无端端地生气起来,却见地上的影子一动,宝钗重新靠近来,站在她身边。 冷香丸的气息透过宝钗的呼吸袭来,在半空中就已经化成温暖的味道,黛玉被这香气笼罩,舒服地眯起了眼,拉着宝钗的手轻轻说:“那好极了。” 好极了什么?她没有说,只是继续微笑着望着宝钗,少年婉约的心事在被窗纱遮得模糊的日光里氤氲开来,跟随着暧昧的气氛溢满房间,室内似乎有神秘的波浪在起伏,荡漾出一圈圈一阵阵的旖旎情愫。 这情愫感染了宝钗,她忽尔弯下腰,低下头,在黛玉的额间落下浅淡的一个吻。 轻柔的、婉转的、隐忍的吻。 这一下之后宝钗就马上退开,慌慌张张地跑出去,黛玉胀红了脸,慢慢地伸手抚摸着宝钗亲吻过的地方,那里像被火星烫了一下似的发热发胀,而且越来越热,越来越胀。 我这是怎么了?她想,那种喝醉了一样的眩晕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她想问紫鹃,想问宝玉,甚至想问贾母,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但是冥冥中有一股意旨告诉她,什么也不要说,把一切都埋在心底,什么也不要说。 宝钗大步穿过花园,手上黛玉赠的帕子被她紧紧拧成一团,又打开,再拧紧,再打开。 那短暂的甜蜜气息都散在冬日冷冽的北风里,明明是暖冬,她却感到彻骨的寒意,身后像是有什么在追她,但是每当她回头,看见的都只是丫头们茫然的脸。 宝钗强笑着对莺儿几个道:“快过年了,你们也松泛松泛,不要总跟着我了。”莺儿和青雀对了个眼色,两人连同小丫鬟老婆子一齐退得干干净净。宝钗放慢脚步,边走边叹,一回到屋子里就倒到床上,拿帕子盖住脸,假装自己被封在帕子里,没人看得见她。 宝钗觉得刚才自己一定是中了邪,居然干出这么惊世骇俗的事来,而且…她若没记错,有好几个丫头都在场。 她居然当着大家伙的面亲了黛玉一下。怀着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在玩笑般的一句应答之后,认认真真、正正经经地亲了黛玉一下。 宝钗真切地感到自己对黛玉的感情是不一样的,不是上辈子对宝玉的那种朦胧的喜爱,不是书上写的阿娇皇后对楚服的那种如饥似渴的依赖,而是一种说浓又不浓,说淡又不淡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感。 手帕轻软地盖在脸上,满满的都是黛玉的气息。嘴唇擦过黛玉肌肤的地方依旧温暖,明明满心荒凉,可是只要一回想起刚才那冲动的一刹那却依旧忍不住微微一笑,独属于少年爱恋的美好淡淡笼上心头,马上又被冰冷的礼法教义所驱逐,宝钗皱起了眉头,微笑变成了苦笑,苦笑变成了要笑不笑。 她觉得上天好像跟自己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冥冥中似乎有谁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命盘,本来还有希望的前程忽然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痛苦阴影。 她比任何时候都更觉得,前道茫茫。 …这不是虐这不是虐跟我念一万遍… 宝玉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内院,头一件事先是去看黛玉。黛玉房里静悄悄的,小丫头们都被打发开了,宝玉伸头向里面一探,黛玉歪靠在小几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手支颐,一手抚额,一双含愁泣露的明眸罕见地笑得弯起,嘴角亦挂着显著的欣喜。 宝玉走进去,从袖子里抽~出扇子敲敲几案,把黛玉吓得猛然坐直身子道:“我并没想你!”见是宝玉,大恼道:“你又一声不吭钻进来做什么!不是说了让你要通报么?!” 宝玉摸摸头道:“她们看你又在发呆,都没敢进来,说怕惊着你,晚上睡不好。” 黛玉道:“那你就不怕惊着我了?” 宝玉笑道:“我方才叫你几声了,你都没听见,只好出此下策——你想着谁,又不好意思说么?”黛玉就拿帕子打他,宝玉笑嘻嘻走开,见她一张脸鼓鼓胀胀,怕她当真生气,忙忙地从怀里取出好几本书,又有抄的纸片,并他本来拿着的一个小盒子都打开,道:“听妹妹的话,还多走了几个地方,你瞧瞧这些物价可够了?我还顺道给你买了些小东西,你拿着玩。” 黛玉见他买的风车、泥人、木头做的小马车等物,拿来看了一回,虽喜他挑得精致,却又得意道:“我现在不稀罕这些了。” 宝玉奇道:“你这又是怎么说?” 黛玉乃是因与薛姨妈合股买卖之事,有外头掌柜使唤,凡要什么,打发人和宝钗去说一句就是,比先前大为便利,只这话不好明说,就抿嘴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宝玉笑她道:“你横竖就是托宝姐姐买罢了!你别得意,我只问你,这些书你敢托她买么?”他把手里的书名大喇喇摊开,羞得黛玉一把推他道:“什么好事,你就这么摊着给人看!怕老爷不知道,不打你是么?!” 宝玉得意洋洋地道:“我过年就开笔,老爷喜欢得很,才不会打我呢。” 黛玉一把把书从他手里夺过来,下了炕,亲自收好,眼见那书名,忽然又想到方才宝钗的那一个吻来了,脸上慢慢地开始发红,宝玉不明就里,还笑她:“方才怎么不脸红,这会子倒知道羞了?” 黛玉大恼,就推他出去道:“你走!我们这大男大女的,在屋子里像什么样呢!” 宝玉被她推着还待调笑两句,忽然听门口婆子飞奔过来道:“老爷进来了!”吓得一溜烟就蹿开,黛玉还没坐回炕上,就听那边已经传来读书声,只觉好笑,对紫鹃道:“把阿蠹挪到宝玉那头去,叫这畜生好好学学人家是怎么念书的,别成天学些没用的。” 紫鹃笑着应了,果然把那鹦哥挪到边上,又把药端过来,黛玉站在门口喝了,方见贾政进来,她便远远福了一福,贾政对她点点头,站住听宝玉读书,捋须微笑,又进贾母处坐了一会,退出来时又站着听宝玉读书。宝玉不知他还在,读了一会,有些倦怠,贾政听声音小了,就有些不喜,幸而有丫鬟在那里杀鸡抹脖的使眼色,宝玉看见了,重新大声念起,贾政方含笑走了。 宝玉只恐他不满意,大声念诵直有大半个时辰才止,那一本《大学》他原背得七七八八,今日念的几段越发倒背如流了,等停下来忙先吸了一大盖碗茶,又凑到黛玉这边来,黛玉见贾政走了,正把宝玉买的书拿来看,见他来了,就让他坐在对面,也拿了一本书给他。黛玉对着书想起白日里的事,总是念念不忘,又觉那一字一句,竟是在说自己的心事一般,一张脸一会红一会白,阴晴不定;宝玉却也想到一桩心事,看一会,停一会,长吁短叹,黛玉问他时候,他又不说,两个人相对无言,闷闷看到晚上,贾母派人来说黛玉既不咳嗽了,不如还去她那里坐着大家一块用饭才热闹,黛玉便与宝玉一起去贾母处用饭,却见薛姨妈携宝钗也在——原来贾母下午又和薛姨妈抹牌,厨房上只当宝钗还在黛玉这里,竟把她的饭又送到贾母这,来了又不见了宝钗,寻到莺儿、青雀几个,才知她一腔心事,把人都远远打发开,自己独个坐在屋里至晚,此时再从贾母处单独送份饭回去又不妥当,薛姨妈便索性派人把宝钗叫来,见她蔫蔫的没个精神,忙搂着她问:“我的儿,你是怎么了?” 宝钗不好说是和黛玉有了牵扯,只推说月经不顺,有些腹痛,横竖她也是才来没多久,日子不准,也无从核对。 贾母、薛姨妈几个听得都叫把她面前的凉性菜色都撤了,贾母单把自己的一碟枣子、一碗鸡汤给她,黛玉见了只当宝钗不舒服,时不时抬眼瞧她,见她坐在薛姨妈旁边,垂头丧气的,自己也灰心起来,闷闷扒饭。 晚上薛姨妈还留在贾母那里说话,孩子们各自出去,黛玉觑着宝钗出去,悄悄跟在后面,宝钗一头只管往人少的地方走,不防黛玉从旁边出来,把她吓了一大跳,头一句便埋怨:“才好一点子就又在外头乱跑了不是?快进去!” 黛玉道:“我只问一句话,一句就好。” 宝钗道:“我不答你。” 黛玉道:“你不答,我也没法子,就是心里闷,心里闷,身子就不舒服,不舒服,就又要病啦。” 宝钗一跺脚道:“你说!” 黛玉便走到她面前,仰着脸看她,半晌也不说一个字。 宝钗道:“有话快问,别老在外头站着。” 黛玉就叹道:“我方才想问,被你耽搁了,这会又不知道该问什么了。” 宝钗正要说她,忽觉眼前一黑,黛玉飞快地踮起脚在她脸上也轻轻地亲了一下,又马上离开。宝钗整个人都僵住了,瞪着眼看她,黛玉笑嘻嘻道:“我想到了,都是你这么样害得我想了一下午,这下好了,还给你!叫你也想一晚上才好!”说着就如那吹皱一池春水后便拍拍屁股走了的风儿一般快步溜走,徒留宝钗在原地,愁也不是,喜也不是,恨的叫一声:“林黛玉!”摸摸脸颊,满心惆怅地回去了。 ☆、第36章 黛玉将养几日,果然贾母动身往家庙去,满府上下丫鬟媳妇,求情请托,百般钻营,各种撺掇,只想跟着出去,黛玉的几个小丫头也成日嘀嘀咕咕,黛玉也不放个准话,只派雪雁去问宝钗:“宝姐姐去不去?” 雪雁飞快地去,又飞快地回,道:“说宝姑娘热毒犯了,在家里养着,不出门呢。” 黛玉道:“你可瞧见她了,是真病还是假病?” 雪雁笑道:“姑娘说的话我越发不懂了,病还有假的?”被紫鹃拍了一下,就吐吐舌头跑去收拾黛玉出门的东西去了。 黛玉听说宝钗不去,自己便懒怠动弹,只是一年到头好容易有个出门的日子,又不舍得放过,因又打发丫头子去各处问问都有谁去,不一会丫头们依次回来,说除了秦可卿生病,其他太太姑娘每个都去,又有去问宝玉那里的回说:“二爷说叫姑娘同去,那里有好多新鲜玩意看。” 黛玉方没推病不去。 次日大早,贾母出门,其后几辆车跟着邢夫人王夫人凤姐李纨三春黛玉等,次后又是有脸面的丫鬟婆子,再有家中杂役人等,口舌喧嚣,不一而足,前头车辆已经出城,最后的杂役婆子们都还没上车,贾珍、贾琏等男人们骑马来回,跑前跑后,甚是奔忙。 宝玉也骑了马,李贵等六个大仆人前后夹着,缓缓而行。 贾母见了就招他去自己车上,宝玉不肯,道:“我素日见柳湘莲他们几个都是骑马的,我再坐车,就被他们笑了,不去。” 贾母也笑由他,只叮嘱李贵等好生服侍,又叫宝玉跟在车旁,不可走远了。 宝玉缓辔而行,渐渐落在贾母后面,黛玉就叫旁边的婆子,那婆子听了又叫宝玉,宝玉一打马凑过去,见黛玉掀起一点帘子道:“大冷天儿的,你又逞什么能,骑什么马!别拿对老太太那套糊弄我,我不信。” 宝玉压低声音道:“老爷在前头呢,我要坐老太太车里,叫他看见,又要骂了。” 黛玉就笑道:“我就知道。”从车里递出一个手炉,道:“你一手执缰,一手捂着,别冻坏了。” 宝玉先不接,问:“你呢?” 黛玉道:“我有好几个呢。” 宝玉方拿过去,就陪在黛玉边上。 黛玉从帘子缝里向外看,公侯府邸出行,两旁百姓都赶得远远,从她这里看不见许多市井风物,然而街道小巷,倒与宝玉平常所说的大致能对上,又有宝玉一一告诉说这里是何处府邸,那里是何处街道,转角某家是什么铺子,冯紫英、柳湘莲几个平常都去哪,说得兴起,指着某处道:“薛大哥哥从前最喜欢去那里喝酒。” 黛玉听是宝钗哥哥的事,伸头看了一眼,却见一处不起眼的小巷,从大路望进去,只见几排屋舍,院子至多不过四进,门首狭窄,显是白丁之处,然而门口站着两个大仆人,俱衣冠楚楚,远远见着贾珍、贾蓉、贾琏,都上前问好。 黛玉就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地方,啐了一声,道:“你成日家就知道些这种地方,怨不得老爷捶你!” 宝玉叫撞天屈道:“分明是薛大哥哥常去的地方,怎么又说到我身上来了?” 黛玉道:“你不去,你怎么知道薛大哥哥常去?” 宝玉被她说得讪讪然,骑着马故意落到后面去了。黛玉见把宝玉说跑了,自己又没趣,就坐在车里发呆,想到宝钗,又是一笑,叫雪雁进来道:“你究竟看见宝姐姐怎样了么?好好的热毒怎么发了?” 雪雁道:“我没亲眼见着,就听莺儿姐姐说的,她们廊下熬了药,也端进去的,说毒发在脸上了,宝姑娘不爱出来,我想喝药是大家都不喜欢的,好端端的她也不至于特地喝药吧。” 黛玉忙道:“她那病症不是一向都用冷香丸的么?怎么又特地去熬了药?你可看清楚了?” 雪雁道:“真真切切,外头罐子熬的好大一罐呢。” 一句话说得黛玉连游玩的心情都没了,下车的时候贾母见她还蔫蔫的,只道她病还未大好,牵着她的手道:“我的儿,你跟着我,外头闹,别叫冲撞了。” 黛玉就待在贾母怀里,扶着她进去,那里张道士率领诸道人来迎,黛玉要避开,贾母道:“出家人,无妨的。”牵着黛玉进里面,领着她拜老君,又替她舍了钱,张道士引女眷每上楼,奉上茶水果子,贾母道:“她小人家身子弱,不克化,不吃这个。” 张道士便道:“不怕老封君嫌弃,我这里倒有几个野物件,姐儿若是身子不好,配些日子,许能好些。” 贾母道:“那怎么好意思?你们清贫人家,一年也没几个进项,怎么好让你们破费。” 张道士笑道:“小东西,不值当什么。”就走下去,不一会拿了个托盘托上几个护身符,贾府中姑娘每人有一个,宝玉、黛玉另有一个。 贾母就谢过张道士,待他走了,又命人添了香油钱,带着黛玉看戏。凤姐揣测她的意思,点的都是些热闹的武戏,黛玉看不下去,蔫头耷脑的只是哈欠。贾母忙唤婆子们引黛玉到厢房去睡下。那一时宝玉在楼下见黛玉出来,也凑过去,黛玉还没换衣服,忽然就见宝玉进来道:“好容易出来一次,你怎么倒睡起觉来了!在家里什么时候睡不得?我带你出去玩儿。” 王嬷嬷道:“外头人那么多,姑娘家家的这么出去像什么样儿呢!二爷快别闹。” 宝玉道:“就在里面走走,这里都叫我们围起来了,没外人的。”拉着黛玉要走,黛玉见他执意,也无可无不可,就重新披着衣服出来,两个止带着紫鹃、雪雁并王嬷嬷,溜到道士们住的里院,年长的道士们早都出去,里面只有几个才留头的小道士跑来跑去,紫鹃一人给了一把钱,叫他们站在外头看着。 黛玉与宝玉看着道士们用的铃铛、凫靥等物玩了一会,宝玉又看见那边有个偏院,摆着许多坛子,早凑过去笑问:“这些是什么?” 紫鹃道:“大约是过年的干菜、腌菜吧。” 这下连黛玉也好奇起来,小心地走过去,踮着脚看一眼,宝玉弯腰把盖子掀起来,见里面黑乎乎的,拉着黛玉后退道:“不好不好,你别瞧。”退到墙角,却听见里头有些动静,黛玉还懵懂转头,宝玉却听出是那警幻仙子所授之事,唬了一跳,慌慌张张道:“啊哟,我肚子痛!”里面的动静就倏然止了。 王嬷嬷几个都忙过来道:“怎么了?” 黛玉亦看他脸色,伸手摸他的脸道:“别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罢?” 宝玉道:“正是!正是!我们快回去!” 黛玉见他神色不对,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宝玉叫得越发凄惨,众人不敢耽误,紫鹃带着雪雁护着黛玉走开,王嬷嬷牵着宝玉去外头解手。宝玉只恐她们发觉,走得远远的才又说不痛了,催着王嬷嬷回去。 他是府里的凤凰,这一惊动还得了!上至贾母下至袭人,嘘寒问暖,闹出好大一场动静才罢。 ☆、第37章 因有宝玉之事,贾母就说要带宝玉早回去,王夫人等要陪同,贾母道:“我是年纪大了经不住折腾的,你们难得出来一日,何苦为了我这么早回去?”径自不许,又命贾赦贾政贾珍等留着。 邢夫人几个巴不得留下呢,都一口应下,送贾母出门,自入内看戏。黛玉却也推说不适,要和贾母一道回去。贾母见她精神不佳,叫自己跟前几个丫头婆子并王嬷嬷护着她进车里方罢了。 那里又有贾珍在外喝问道:“蓉儿呢?” 小厮们道:“方才见进里头去了。” 贾珍大怒道:“他老子还没进去歇呢,他倒会享福!去叫他来!”说话间只见贾蓉贾蔷两个慌慌张张地跑过来,鬓发都跑散了,贾蔷衣襟还开着,被贾珍喝一句:“站住!”骂道:“不长眼的畜生!老太太在这,也不知道见个礼?” 贾蓉贾蔷两个慌忙跪下向贾母磕头,又向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宝玉一圈地磕头,贾政见他们两个全不像个样子,皱起眉头,贾珍越发怒道:“你们看看你们自己可还有个大家公子的样子!”待要打骂,碍于贾母在场,只愤愤道:“回去收拾你们!” 贾母道:“他们小孩子家,你不要太苛责。”贾珍就一路骂着叫他们牵马护送贾母,贾政又命贾琏,三个人带着二十来个大仆人并小厮婆子们护着马车回去了。 宝玉弯腰上车的时候见贾琏一脸怪笑问这两人,一跺脚缩进车内了,黛玉问他:“怎么了?” 宝玉摇头道:“没什么。”却又掀帘子看外面,见三人在窃窃私语,贾琏面有揶揄之意,贾蓉贾蔷却躲躲闪闪的,叹一口气,被黛玉一指头点在额头上道:“你方才分明没病,非要装病是为的什么?” 宝玉告饶道:“好妹妹,横竖是见不得人的事情,你就别问了。” 黛玉见他神情惶急,又连“见不得人”的话也说出来了,只当他哪里又是什么古怪的病症,就不好再逼他,只闷闷坐着想宝钗,两人一路无话。 贾母的车驾回府时候,府内的车马还未全出城,途中遇上,又免不得折腾一番才是。 待到进门,贾母要请人来看,宝玉忙说好了,贾母不放心,到底派人请了个大夫,开了两贴方剂,并黛玉也一道赶进屋子里静养去了。 黛玉挂念宝钗,待贾母午睡时候,喝令丫头们不许告诉贾母,自己带着雪雁两个又悄悄儿走到梨香院,远远的只见四下无人,叶落风冷,快步入内,宝钗端端正正躺在床上,面色倒还好,只是脸上长了几个红点,再摸摸额头,略有些热,也不知是不是感风。 黛玉起身看了一圈,单找到一个看门的小丫头,悄声问:“人呢?” 那小丫头道:“姑娘午睡,不让人在旁边,都散去了。” 黛玉面色不悒,叫她打了水,自己拧了帕子,给宝钗擦了一下,又略揭起锦被,在她肩上一按,也是汗津津的,便轻轻把胳膊拉出一半擦过,再换另一侧,宝钗半梦半醒,口中似念念有词,黛玉也不去听,只慢慢擦汗,宝钗梦中忽然唤了一声:“宝玉。”黛玉手上一顿,宝钗皱着眉又叫了一声:“宝玉。”黛玉只觉手上帕子忽然沉重起来,咬着下唇,木木给宝钗将手脚擦过,听见脚步声,方丢下东西,从后面绕出去了。 青雀带着小丫头端药来时宝钗正好模模糊糊睁眼,青雀忙扶她起来,宝钗喝一口药,道:“我隐约觉得谁来过似的。” 青雀道:“我就去看了看药,这么一会工夫,没瞧见谁来过。” 宝钗点点头,自己觉得好些,又问:“颦儿在哪?” 青雀道:“今日老太太去上香了,想必是跟去家庙了。” 宝钗怅然道:“也好。”那一吻于黛玉自然是雪泥鸿爪般过往无痕,于她却是翻天倒海一般的大事。何止那一晚,便是之后几天,她也总是神情恍惚,连账目都算不下去,全交付外头管事们草草处理,其后又是热毒,又是着凉,竟又低低发起烧来,所幸这回病情不大严重,只在屋子里躺躺,服些方剂就好。然而才修养好些,又新添一症:只要宝钗一睡下,就梦见过去的事情,尤其是宝玉与黛玉两个情好交接、耳鬓厮磨之处,举凡她上辈子见了,或是没见的,都要真真切切地在她眼前过一遍,宝钗也分不出这些是真发生过还是自己的臆想,她唯一只知道这些梦景叫她很不愉快。那种有什么东西梗在心头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的感觉实在恶心,连她梦醒来以后想到都要大皱眉头。 宝钗喝过药以后起身慢悠悠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冬天冷清清的,连薛姨妈都不在,院子里除了几处落叶再无甚装饰,光秃秃的看着叫人越发心烦。 青雀打量她的心思,便道:“不如去园子里走走,许是有人先回来了呢。” 宝钗道:“都巴不得出去呢,那有这么快的!”青雀便和莺儿一道劝她不要闷在自己院子里,宝钗想了想,道:“我去花园里看看吧。”抬脚进门,却鬼使神差地又走到黛玉屋子门口,看见丫头们都在,就是一喜,想到自己脸上热毒未褪,慌忙转身要走,又被叫住——黛玉本来站在外间廊下喂着鸟,看见宝钗来了,便扬声笑道:“宝姐姐怎么倒想起到我这来了?” 宝钗听她话音不对,抬眼看她,黛玉拿着帕子包着些粗粮喂阿蠹,眼睛一看也不肯往这边看。 宝钗笑道:“我躺久了有些头晕,所以出来走走,不知怎地就走到你这来了。” 黛玉道:“原来是不知怎地就走过来了,我还当是听见门口报了,特地过来呢。” 宝钗道:“我哪里知道你们回来了。” 黛玉便道:“哦,原来你不知道是‘我们’回来了。” 宝钗蹙眉道:“我是说你和紫鹃她们,还有谁也回来了?”才问出去,见旁边晴雯走出来指派小丫头子去拿成药,便道:“宝玉也回来了?” 黛玉把手帕子一甩,里头包的粗粮落了满地,阿蠹就扑腾着去啄,腿上拴着链子,又飞不下去,急得在半空直拍翅膀,又尖尖地叫。 宝玉从里头走出来道:“你又欺负阿蠹了,趁早把它给我算了,正好同我那只做一对——宝姐姐?” 宝钗对宝玉一笑,黛玉见了越发不是滋味,甩着手进屋去了,宝钗见她又不知在生什么气,正要进去,宝玉却只道她在怪方才的事,忙跟进去道:“好妹妹,真没什么事,你不知道,比知道要好得多了。” 宝钗便止了脚步,站在当地,想起前世与梦中场景,满心酸涩,到底没有再叫黛玉,只自己慢慢地回去了。 黛玉在里头见跟进来的是宝玉,问雪雁道:“她呢?” 雪雁道:“姑娘问谁?” 黛玉一跌脚,快步走到门口,只见宝钗扶着丫头的落寞背影,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喊不出来,泪珠大颗大颗地涌出来,迅速地沾湿了衣襟。 ☆、第38章 今年冬天仿佛与以往的冬天一般无二,然而各人的心事就只有各人自知了。 这诸人中,贾母是第一个头疼的,她的两位小冤家,一个宝玉不知受了何方挑唆,每日在家中高卧,一众应酬,概不肯去,贾政骂他,他只说在读书,又把字纸稿件等拿出来,贾政也无话,贾母王夫人却恐宝玉用功太过,步了贾珠后尘,派人苦劝几次,宝玉全然不听。 一个黛玉感风才好,便忽然勤快起来,早上和凤姐说说话,中午到迎春那执棋,下午又摇摇摆摆走去探春处顽笑,总之是不肯在屋中,贾母怕她体弱,叫她多休息,黛玉也不肯,只说自己全好了,又和小丫头子去逛园子,又要去看小幺儿们放炮仗,一连数日,忙个不了——一个平常猴儿也似的孙子忽然转了性子安静了,一个风吹就倒美人灯般的外孙女又逞强到处走动,把老人家愁得牌都无心打,笑话也不爱听了。 贾母又想黛玉素日和宝钗是极好的,倒叫她来劝劝,谁知日日去问都说宝钗热毒在发,不便出门云云。贾母想她前时热毒发不过几日便罢,怎么这回这样虚耗时间?便叫鸳鸯打探,鸳鸯悄悄回说是那一日宝钗和黛玉不知道为了什么,起了口角,宝钗淘气咬了黛玉一口,把黛玉气着了,宝钗去道歉,黛玉当她面又甩了脸子,宝钗就也生气,装病不出。 把个老太太急得直抱怨道:“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还有一个宝丫头,看着大大方方的一个人,怎么一碰见林丫头就全然变了一副模样!真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所以叫这么些冤家都在一起来和我老冤家讨债来了!”一行说,一行落泪,谁知这话叫黛玉听见,她原没听过这话,暗自在心里过了一转,若有所悟,如参禅一般细细品味个中意思,竟渐渐生出一段风流心事来。 宝钗却是知道前世黛玉与宝玉的一桩公案的,听见这话又被老太太说出来,暗道:毕竟他两个才是天赐姻缘,前生注定,或早或晚,总是要在一处的。又想:倘或他两个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我何必又在其中凑热闹呢!抑或我才是他两个的真冤家,两辈子都专来搅扰人婚姻□□,徒增我们三人烦恼!既如此,倒不如我早些儿退开,还叫他两个平平安安快快活活地过一世才好。这么想着,更觉心苦,本来装病,越被这般带出病来。薛姨妈因着头一回过年见不到儿子,百般牵挂,长吁短叹的,竟没留意宝钗这头,待胡乱敷衍了年节,那一日宝钗生日,方想起冷落了女儿,忙忙地到宝钗这里来时,却只见她眼下青黑,好好一张圆白脸上下巴都尖了,冬天新裁的衣裳宽大地挂在身上,风一吹里头似无物一般。薛姨妈吓了好大一跳,忙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是有心事,还是哪里不舒服?”慌忙搂着她几乎流泪,又骂莺儿青雀不经心,骂婆子们不晓事,这么大事都不回她,连骂带说的教训了好一通,众人不敢回嘴,都束手听着而已。 宝钗强笑道:“妈不要怪她们,都是我这热毒闹的,养几天就好了。” 被薛姨妈指着骂道:“什么时候热毒发作是这个样子了!你莫骗我,到底有什么事,叫你苦成这个样子?!” 宝钗胡乱道:“我想哥哥了,他离家这么久,说是读书,也不知道读得怎样,江南湿寒,不知他那里衣裳够不够,若是太潮,烧的炭有烟气,他晚上又该睡不好了。” 薛姨妈听她说起儿子,便长叹一声,闷闷不语。 两人各自对坐,忽然听到黛玉笑道:“大节下的,怎么姨妈倒叹起气来?有什么难处,说出来,或许我能替姨妈参赞参赞。” 原来黛玉自那日宝钗走后,她又发起一段小性,怪宝钗不懂她心思,不肯哄她一哄,顺她一顺,为了点子小事就这么自顾走了,显得她林黛玉除了薛宝钗就没人可相处了一般,她因此学着宝钗素日的样儿四处走屋串门,和大家说些不咸不淡的琐事,暗中要看宝钗怎地。谁知宝钗分明故意躲着不见人,把个黛玉怄得几日夜睡不好。另有一桩,却是眼看马上到宝钗生日,黛玉若费心备下礼物,又觉得太过讨好,不备礼物,又想万一那之前宝钗便来同自己说和讲好,拿不出礼物倒显得自己小气了,那一腔小女儿心事千回百转,抓挠得眉上心间一不得安宁。好容易把日子数着数着到了那一天,却不急见,反而打发丫头四处去问:“宝姐姐生日,诸位姐妹可要前往看视?”那里三春都回说宝钗病体已久,前去恐扰了她病,只着人送了礼物,并不亲自前往。黛玉听了一发急了,一则众人皆有礼物而自己不送,是不通礼数,然若是与众人一般,又显不出她和宝钗的亲厚来;二则见宝钗这模样,怕是当真病了。辗转想了几回,到底装作不经意般走过来,立在门外探了一回,听薛姨妈怒骂众仆从,责备她们照顾不周等语,黛玉真是忧心如焚,几步跳进来,一眼看见宝钗模样,立时眼红鼻酸,却隐而不发,面上笑问薛姨妈,把眼睛不住瞅宝钗。 宝钗只是低头,并不曾与她招呼,薛姨妈早听外头小丫头们传说宝钗把黛玉咬了一口,她本是不信女儿会做这等事的,想必是那起子碎嘴子在外头远远看见什么,一传二传,传出这场风波,谁知如今看这光景倒像是有些真的似的,她便故意笑回黛玉道:“你来得正好,你姐姐近日不知怎地有些不舒服,又不肯和我说是怎么回事,我想你们两个是要好的,有的话她不爱和我说,和你说倒不妨,还烦你替我劝劝她。” 黛玉就看宝钗,宝钗还不抬头,薛姨妈看这光景,推说有事,先走出去,在廊下暗命同喜道:“把青雀莺儿叫来,不要惊动了二位姑娘。”同喜领命,薛姨妈慢慢走回屋内,方见两个大丫头过来行礼,她们也自知薛姨妈必问宝钗之事,跪在地上都不起来。 薛姨妈早问道:“那一日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仔细说来,我饶你们这一遭,不然,连先前的事一起打!” 莺儿与青雀看了一眼,原来那日她们与紫鹃皆在场,宝钗事后吩咐她们出去打听,谁知外头人看不真切,竟传说宝钗咬了黛玉,把一桩□□倒传成了小儿女胡闹的把柄。宝钗哭笑不得之余,却暗叫这二人与紫鹃商议,谁问也不能说出去。那三个丫头正都是将明白不明白的时节,见姑娘们做出这等事来,一则想着两个都是女孩儿,闺中打闹,算不得大事,二则也怕主子们责难,因此都互相说好,一齐瞒下来,所幸近月也无人追根刨底,此刻见薛姨妈开口,青雀先道:“是那日姑娘和林姑娘一处,不知道说了什么,姑娘和林姑娘玩笑,探身把林姑娘拍了一下子,并不像外头说的什么咬了一下。” 薛姨妈原也不信外头的话,听这说法倒可信些,暗暗点头,却肃容道:“什么咬不咬的!你们不许去和外头人说嘴,也不许听她们说,老老实实本本分分把姑娘服侍好了,以后自有你们的造化,不然,我揭了你们的皮!” 莺儿青雀两个忙磕头不迭,薛姨妈方满腔心事地让她们退出去了。 ☆、第39章 薛姨妈既将青雀莺儿叫出去,其余小丫头子也不敢在宝钗跟前,屋中便只剩下宝钗黛玉两个,黛玉方才笑吟吟的,这一时笑就渐渐淡下去,立了半晌,将将吐出一句:“你好歹也请我坐一坐。” 宝钗一见她,真是万千思绪齐齐涌上心头,想说的话太多,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听黛玉一句,便木木应道:“你请坐。” 黛玉自己往炕上坐了,又问:“宝姐姐不坐么?” 宝钗嗯了一声,慢慢走过去,望着黛玉,想了这许久的话待要说,却又觉得每字每句都有千钧之重,压在舌尖上又像是言语自己长了手抓着她的舌头不肯出去,硬要说话的时候,便觉舌尖、喉尖、心尖上都如利刃割剜一般,未及言声,眼泪已经先于言辞涌出,又压下去,满眼酸涩。黛玉一直拿眼溜她,一见她凄楚的模样,自己心里也难过起来,却硬着心肠笑道:“你的心事,我都知道。”话音一落,就见宝钗瞪圆了眼睛,自以为得计,谁知宝钗马上就道:“我的什么心事,我怎么不明白?” 黛玉见她明明两眼通红欲泪,却还扯着笑,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不由得紧紧捏住帕子道:“我知道,你的病,都只是为那一日生的,你心里的事,都是为那一日。” 她故意说得含糊,宝钗却分明字字都被她说在心上,脸都僵了,还只道:“你说得我可越发不懂了。” 黛玉哼一声道:“你不懂,那你做什么要做那样的事?” 宝钗讷讷道:“那都是我一时昏了头,并不是我对你有什么的,你别误会。” 谁知黛玉本以为宝钗是因着宝玉而生出一段心事,故意要来套宝钗一套,听她一说,却又不是为宝玉,分明是为着自己,一时又被她说糊涂了,面上一点儿不显,只冷笑道:“误不误会,你自己心里知道。” 宝钗倏然就胀红了脸,喟然道:“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发誓再也不那样对你,你和宝玉两个好好的,我便心满意足了。” 黛玉听见又把宝玉扯进去了,越发摸不着头脑,把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宝钗,宝钗却是心灰意冷,垂着头坐在炕上,那眼泪悄悄儿流下来,又悄悄儿拿帕子拭了,重新露出微笑道:“林妹妹,你放心,我只为着你开心,断不会做出那无礼的事的。” 黛玉便暗忖莫非是她与宝玉有了首尾?这一想便又觉大怒,又觉大悲,然而须臾转念,便知自己想岔了,宝钗这模样倒不像是为着宝玉,而是为了自己。 黛玉的心砰砰直跳,连日来所有的疑惑似乎都有了答案,却又不敢确定,她瞄了宝钗一眼,又瞄了一眼,宝钗说完话,又低了头忍泪,却还是有几滴落在身上,她便用手假装去掸衣服遮掩住了,嘴角还强行扯着,眼圈透红,脸上瘦得颧骨都快出来了,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了无生趣的颓丧意味。 黛玉见宝钗这模样,不知怎地,又生出一股心酸来,不等她再说话,自己就忍不住先大声哭了起来,把宝钗唬得止了泪,倒先忙去问道:“你怎么了?” 黛玉把身子一扭,脸一转,不肯答话,只是继续哭。宝钗要狠心不去管她,耳边听得这抽噎不决,实在不忍,要去管她,又觉得这些日子里自己的一片思量皆成泡影,左右为难之间,黛玉已经哭得越发凶狠,宝钗终是不忍,长叹一声,向她身旁一坐,偏着脸不看她,却把自己的手帕递过去,黛玉一眼看见不是自己赠的那条,一把推开,伏着小几大哭起来。 宝钗慌了神,转过来拍着她道:“这是怎么了?到底怎么了?”又去拉黛玉,被黛玉甩开,她便弯着腰耐着性子抱着黛玉,强把她从几案上扯起来道:“好妹妹,你到底为什么哭?告诉我,好不好?” 黛玉坐直了身子,却又甩开宝钗,自己拿了条帕子捂着脸嘤嘤哭泣,宝钗六神无主,只是拍着她背小心地哄劝,待黛玉哭累了,靠在炕上抽噎,宝钗方小心翼翼挨过去坐着,拉一下她手,又飞快地闪开,轻轻道:“别哭了。” 不说还好,一说黛玉又开始哭,且哭且咳,且咳且哭,把宝钗唬得不了,也流着泪道:“你有什么话就对我说,这么样儿哭又是何苦!哭坏了你的身子,倒叫我过意不去。” 黛玉抽抽搭搭道:“原来我哭坏了,你只是过意不去而已。” 宝钗被她一句噎得没话,发狠道:“剪了头发做姑子也是过意不去,投了河死了也是过意不去,横竖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这条命也就随你去了,你可如意了?” 黛玉听她口出不祥,把眼一瞪,拿手捂她的嘴道:“呸呸呸,你就不爱惜你的命,我可还爱惜我的呢!不许你这么样儿咒人!” 宝钗一把抓住她的手,又马上放开,叹着气道:“只要你不哭,叫我怎么着都好。” 黛玉听她这一句,比什么都要受用,慢慢止了泪,道:“我不哭,你和我说,你到底是为什么要远着我,又为什么要说刚才那些话来戳我的心窝子。” 宝钗不答,却道:“林妹妹,那一日是我对不住你,不该碰你那一下,你小孩子家不懂事,学着我又碰了我,不好,以后咱们可都改了罢!” 黛玉听见,越发印证自己的猜测,不依不饶道:“你这人好没道理,亲了一下就是亲了一下,含含糊糊地作甚!”把宝钗惊得瞪圆了眼道:“小孩子家家的,什么亲不亲的!口无遮拦!” 黛玉才不怕她,把眼一横,道:“你不信,我去找老太太评评理,看你那到底是做什么。”说着要扯着宝钗下地,宝钗慌忙把她按住喝道:“你作死么!这种事也是好拿去给人说的?你的闺誉还要不要了?” 黛玉冷笑道:“原来被女孩儿‘碰’一下就于闺誉有碍了,我还是头一次听见这等奇事。” 宝钗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半晌才道:“总之,无论是那样,还是哪样,怎样都不是好事,以后咱们还是规规矩矩的,不要再和小时候那样,大家和别的姐妹们一般的相处,也不要近了,也不要远了,就好了。” 黛玉道:“你说得轻巧!我们以前是什么样?按你说的又是什么样?姐妹每朝夕相处的情分,你一句话就抹掉,就算我不问,老太太、太太都要问呢!” 宝钗勉强道:“大家长大了慢慢地懂事了,自然就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拉拉扯扯的了,有什么可问的!”心内却也发虚,又见黛玉头发散了,不自觉地就想替她抿一抿,却也只是心里头想,拿眼去瞄,只是不动手。 黛玉瞧见了她的目光,复又冷笑一声,道:“你别想拿话敷衍我!我问你,你那日亲我,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 宝钗不妨她又绕回到那件事上,又听她说得直白,脸上发红,道:“什么无意,有意的?” 黛玉道:“无意的,便是发自肺腑,说明你心里头有我、喜欢亲近我,有意的,就说明你有心要让心里头有我、故意要亲近我。” 宝钗强笑道:“这又是什么话,我真是病久了,都听不懂你说什么了。” 黛玉笑道:“我说什么,你心里明明清楚的很。你快告诉我,你到底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 宝钗道:“我听不懂,可怎么回你呢?” 黛玉道:“那你便告诉我,你喜不喜欢我。” 宝钗把头扭过去,道:“你这话问了我几遍了,问着很好玩么?” 黛玉道:“几次都被你敷衍过去,这回再不许你含混了,你只说,喜欢,还是不喜欢?” ☆、第40章 宝钗沉默不语,黛玉就道:“你不说,我就去问老太太!”起身要出去,宝钗眉心一跳,一把扯住她,黛玉挣扎几下不得,反而被宝钗扯到怀里,宝钗怕她当真使了小性子跑出去,紧紧把她搂在怀里,黛玉被她这么箍着,又不动了,睁着眼看宝钗,宝钗也仔细看她。 黛玉比去年初见时长高了好些,不知是因为病还是因为抽条,瘦得有些过分,然而即便是倒在那里,却也未让人觉得太过瘦弱,反而似一杆修竹般,满溢着少年人应有的生机。 宝钗惊讶地发现,现在的黛玉,比她记忆里的黛玉,要强壮了不少。或许是因为她总记着黛玉弥留时的模样,有时候不自觉地就开始担心黛玉的身体,可是抛开前世的印象来看,现在的黛玉,至少脸上还是有血色,神气也还是完足的。 她有些欣慰,更多的却是心酸。她费了这么多心神,终于慢慢地改变了一些事,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命运,到头来却发现,许多事终究是没法改变的。这一世,就算母、兄都平安康健、快活到老,就算自己得遇良人、富贵一世、子孙满堂,却终究是意难平。 有那么片刻,她甚至生出些许对宝玉的怨恨来,她自知这种怨恨并无来由,也很不讲道理,可是她就是抑制不住地要去埋怨、去设想,她想假若这世上没有宝玉的存在该多好,假若她不是女子,而是一个男子该多好,她喜欢黛玉,想和黛玉在一起,春赏景,秋吟诗,或风花雪月,或柴米油盐,她甚至幻想着她两能有一个孩子,男孩如她这般端方板正,女孩似黛玉那般才思敏捷,最好她们还能不止一个或两个,而是生出十个八个孩子,把家里塞得满满的,到处都充满了家人的欢声笑语。 宝钗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一口又一口地叹着气,没有注意到她的手臂已经渐渐松懈了力气,而黛玉倒在她腿上,两眼盯着她,一霎也不霎。 从前大家说起宝钗,都夸她品格端方,容貌美丽,黛玉不服气的时候,也暗自与她比过几回,宝钗肌骨莹润,白皙微丰,与黛玉这病弱瘦削的品格不同,更有几分画中仕女之端庄体态,人说起宝钗,都夸她生得福气,一望就是大家里出来的闺秀,比别个不同。 然而短短一月之间,这位从前脸如银盘,眼似水杏的闺秀已经瘦得与一贯以病弱著称的黛玉几无二致,莹润的脸颊瘪下去,白皙变作苍白,颧骨微突,自两腮以下脸上如刀削去了一片似的吓人,鼻梁因瘦削而高挺,朱唇因病弱而泛黄,凝脂般蝤颈也和腮上似的瘦成笔直的格子线,唯有那一双杏子眼依旧闪亮,纵是在白日的天光中也显得分外耀眼。宝钗的眼睛一霎不霎地看着黛玉,在黛玉眼中,直如太阳一般熠熠生辉。 黛玉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朵娇花,被宝钗这太阳照得渐渐发热,热流从心底涌起还不算,还慢慢地沿着脖子爬上去,渐渐地布满了脸颊,有一种饮酒之后微醺般的感觉冲到头上,冲得她眼热、口干、心跳,全身四肢百骸里都好像有什么在跃动,像是她的气血忽然也被这太阳真气给炼热了一般在体内来回流转,冲击得她心上眼上突突直跳。耳边忽然响起那一日宁府中听到的还魂戏辞,杜丽娘凄婉的唱腔似乎也融化在宝钗炽热的眼神中,变成了连绵不绝的情意。 她不是为了宝玉,是为的我,她是为了我才有这段心事。黛玉欣喜若狂地想,这念头一出来,身上就觉得更热了,她也不知怎么就有了力气,轻巧地挣脱宝钗,起身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又在她唇上亲了一下,这样还不够,她觉得自己恨不能抱住宝钗把她整个人都亲一遍才好。 黛玉从未如此渴望过一个人的温暖,幼时她或许这样渴望过母亲,但她记不清了。现在她眼里、心里,都只有宝钗。 黛玉想抱住宝钗,听她亲口说出她喜欢自己,她想日日夜夜都陪着宝钗,一直都不分开,哪怕宝钗嫁人、生子,嫁的那个人,生的那个孩子也不能越过了她去。她甚至恶毒地希望宝钗永远不要嫁出去,不要被任何一个臭男人所拥有。宝钗是她的,永远都是她的。 但是这些终究都是臆想。黛玉终究连在光天化日下亲一亲宝钗都不能够,她只能紧紧搂住她,乘着身边没人的时候笨拙地像鸟儿啄食那般将宝钗啄了一下又一下。 宝钗震惊之下,竟没来得及推开黛玉,而等她回过神的时候,黛玉已经把她亲了个够,不止如此,这位平常美人灯似的风吹就倒的林大姑娘今天像是被大力鬼附身了一般,她两手搂住宝钗,宝钗便全身酥软,挣扎不开,而那张小小的脸蛋近在咫尺,贪婪地吮吸着她的香气,呼吸间吐出的暖热气息让宝钗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身上三千六百万个毛孔都似在狂叫狂笑着要她去贴近黛玉,心怦怦地跳跃如火山一样,随时都在喷发边缘。 宝钗紧紧地抓住黛玉的手,在她手上掐出两道深深的红印,黛玉依旧无知无觉地抱着宝钗,像婴儿依恋母亲一样依偎着她,而宝钗也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将黛玉抓伤,她正努力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悸动,却最终还是忍不住在黛玉再次贴上来时回应了她、咬住了她的嘴唇。 黛玉的眼睛瞪大了,她以为宝钗想咬住自己,好不让自己再动,但是宝钗只是轻柔地伸出舌头,先是轻轻地舔了舔她的唇,后来变成一下又一下地轻轻啃咬她的上唇,黛玉觉得痒,又觉得莫名的舒适,于是也回应着要去咬宝钗的唇。 “别动。”她听见宝钗低沉着声音喝了一句,那声音像是有道行成了精一般,钻进她耳朵里她果然就被定住,一点也动不了了。 而宝钗微微低头,试探着将舌尖颤巍巍探进黛玉的口中,小小地卷了一下,黛玉的口里似乎含着蜜糖,就是这么小小的一卷之中,已经满含了甜蜜,而黛玉也微微地伸出一点舌头,和宝钗舌尖相触碰的那一刹那两个人同时都感到对方的身子一震。 两人、两舌、六魂、十四魄似乎忽然都归了位,黛玉急推宝钗,而宝钗也急忙顺势闪开。两个人都不敢正视对方,一个把头偏着假装抿头发,一个转过身冒充看窗外的风景。 黛玉全然忘了自己来此的初衷,也忘了要再试宝钗一试,片刻停留之后就捂着脸快步出去,外头紫鹃还在和青雀聊天,见自家姑娘眼圈红红的出来,以为两人又发生了口角,忙上前跟住,谁知黛玉趋了几步又站住回头,紫鹃顺着她目光看去,但见宝钗披着衣裳站出来,遥遥的立在廊上向这边逡望。 宝钗已经完全不见了方才的颓丧气,两颊带笑,双目含情,见黛玉回头,便轻轻拿手指划过自己的脸——那脸上全是黛玉方才鬼迷心窍亲过的地方。 黛玉便一把从紫鹃手里抢过自己做的团扇,快步又回去把扇子扔在宝钗手里,宝钗眉欢眼笑,故意还问道:“送我的?” 黛玉道:“你看是送谁的,就是谁的。”脚下如风,像凤姐附身般蹭蹭蹭走了。 ☆、第41章 宝钗的病迅速地好了。不但病好,其容光焕发,更胜以往。 黛玉又羞又恼,本想也抱病,谁知贾政又请王太医替她把了次脉,新开的调养方子,想装也装不了,她只好自己在屋里闷闷生气,私下里让人去打听宝钗动静,谁知宝钗好似转了性子,竟不急着往她这来,一应宴游闲谈,都只随着众人,并不肯自己单独出来。 黛玉就纳罕:那日见她分明对我也是有意,我亦这样明白地示好,她还有什么不足,要这样拿张做致? 却不知宝钗被黛玉那一吻激昏了头,满心只念着原来我并不是唯一动心的那个,自己先魔怔般欢喜了两日,忽然又省悟黛玉分明是故意试探,自己竟被她套出来了,殊为可恨!且又怪黛玉撩得自己出火就跑了,当日既不肯把话说明白,其后又在那里装模作样,躲躲闪闪的,宝钗便想我如何也试她一试,逼她也说说心事,方不负了自己一番苦心纠结。因此就暗暗压着心思,虽说笑如故,却并不肯两人单独相处,把个黛玉也憋得满心思绪,日日立在门首张望,看见宝钗经过,或装作逗鸟儿,或假意看小丫头们踢毽子,总之也肯着了相,叫宝钗小看了去。 从来相处,最怕两人两心,那便是悬心揣测,相思煎熬,极摧折人心。倘或两人一心,那光景又大不一样了,纵是不明着说出来,只要彼此知道心意,那种种装聋作哑之行,纵然也还令人虚担着个焦虑,却是相思也是甜蜜相思,猜疑也是快活猜疑,因此这两个这些时日虽不大说些体己话,也不做那些亲亲密密的动作,却还不似前时那般两下心酸,只都卯着股子劲不肯先去开这个口。 宝钗比黛玉还多一层隐忧,她年长些,世路看得分明,又起了个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心——她想两人倘若终不能在一处,总不成比上一辈子再差,假如天可怜见,令她和黛玉能终身相处,不管是嫁了相邻的人家,还是去了同一家寺院,那才是大完满了,——只这般她能做到,黛玉却未必,她须得设法再探探黛玉的心,瞧瞧她到底是少年人胡乱许愿,懵懂中把姊妹之情当作终身之情来,还是当真也如自己喜欢她那般喜欢着自己。 宝钗既存了这个心,就越发留心,外头一点不露,将家事、外事皆打点得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内心下了计较。 花朝转瞬又至,且是黛玉生辰,李纨便又召大家,把书社的话重又提起,这回她却说得巧:“咱们这个社没个定数,若还按轮流作东,难免有个谁多谁少的分较,不如索性凑个分子,每人出二两银子,让我安排,咱们连花朝的酒宴并林妹妹的生日一齐办了。” 众人都说好,因凤姐也在,就笑道:“她们出二两,那我少不得要出十两,便嫂子你也要出十两,几十两银子,那里花得完呢!依我看,倒还叫两班子戏,请老太太太太也来乐一乐的好。” 李纨道:“亏你还是当家的人,不知道外头东西如今都怎么贵了!二三十银子就想叫戏办酒的,真真你才想得出!” 宝钗素知李纨吝啬、凤姐骄矜,眼见两人往来相对,忙站出来笑道:“既是颦儿生日也一起办,总要热闹些才好,然则戏又太惊动,不如就在花园子里建一席,老太太太太们在亭子里坐,我们在下头,另设诸般游戏,姐妹们放了风筝去园子里,也不要拘主子奴才,大家热热闹闹玩一场,再叫两个女先儿来陪老太太太们说话解闷就是,如何?” 李纨凤姐两个便都说这样最好,宝钗又说既是为黛玉,便不要她再出分子,大家伙瞒着她才是,探春等自然附和,于是各人回屋。 凤姐在外巡了一圈宅院方回去。一进屋便见平儿迎过来道:“好大手大脚的奶奶,我才给那府里小蓉大奶奶送了礼,这一会儿工夫又应承了十两出去,论理我不该管你,只是你既叫我拿着钥匙管着钱箱,总也要有东西可以管,不然守着个空箱子有什么意思呢!” 凤姐就捏她嘴道:“好伶牙俐齿的丫头,一进门就数落你主子我呢。你当我想么?那里大家兴起,话赶话的说要起书社,要游玩,你想起社要钱,她们那些姑娘子又能有多少钱?还不都指着我!还有那位。”她停下来,嘴一努,满面嘲讽,“人人办宴都只是亏钱,她竟恨不能倒赚点呢!老爷太太又不曾亏了她的,倒因她孤儿寡母格外照顾,田庄月例一起,哪年不是二三百的进!还想从小姑子身上捞钱,前脚说要钱,后头就巴巴地打发人来要了,鸬鹚腿上还恨不得要刮层油呢!呸!我就最瞧不起这样儿的人!” 平儿见陆续有人往这边来了,忙笑道:“罢了罢了,我是怕了你了,我不过白和你说一句,你倒摆出主子奶奶的谱嚷上了,我求你也快别说了,堂下两排的婆子等着回话呢,你赶紧打发了她们是正经。” 凤姐斜眼见外头有人,便自己住了嘴,笑嘻嘻拉着平儿去理事去了。 又逢花朝之日,贾府中自有一番沸反盈天之相。宝钗清早起来特特从黛玉门前经过,恰逢黛玉早起,站在廊上喂鸟,两人四目相接,分明情深意切,有无数风情可诉,偏偏谁都不肯先开口,不开口倒也罢了,两个又谁也不肯先抬脚,于是一远一近的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总是两根柱子似的立了少说有一刻之久。 亏得凤姐早起来请老太太去花园,路过时候看见,凤姐笑道:“我说她们两个和好了,老祖宗还不信,早上我来的时候就看她们站着,老祖宗都出门了,她们还这么站着若不是如胶似漆的情分,谁能站着看这么久呢!” 贾母就向那头张望,道:“这又是闹哪一出?”招手对黛玉道:“玉儿别闹你宝姐姐,和我去看她们放风筝罢。” 黛玉笑应了一声,小步过来,还看宝钗,宝钗便也笑着跟上去,一行人浩浩荡荡望花园里去。 邢夫人王夫人等得到消息,都忙赶过来陪贾母,并迎、探、惜三春及李纨等半路也凑进来。 此刻大观园尚未兴建,贾府的花园未免略显逼仄,这么些人在里边,倒不知是花看人,还是人看花,贾母又嫌吵闹,就带了邢王二夫人并凤姐宝玉黛玉去凉亭里坐着,下头姐妹们在一处坐着。 黛玉见宝钗和迎春几个言笑甚欢,虽知那些人越不过自己,却还是生出几分烦躁,陪贾母坐了一会,踢宝玉一脚,使个眼色,宝玉便知端由,和贾母说一句,拉着黛玉出来,转向姐妹们的席面。 探春见他们走出来便笑道:“快来,我们正猜拳呢,输了的罚酒!” 黛玉见她们玩的热闹,暗暗纳罕,便等宝玉作何说法,谁知探春一把拉过她,将她和宝玉分开,黛玉与宝钗对上,宝玉与迎春对上,两个捉对划了一次,黛玉输了,探春就起哄要她喝酒,黛玉推不过,饮了一杯,那脸上就红馥馥的,黛玉问:“这是什么酒,怎地有些烈似的。” 探春道:“是合欢花浸的酒,你素日身子弱,拿这个酒补补是好的。” 黛玉拿眼看宝钗,宝钗微笑着,问:“还来么?” 黛玉道:“来,怎么不来?”伸手和宝钗比了一回,又输了一阵,探春眼明手快地给她倒了一杯,黛玉饮了,再和宝钗来回几次,输多赢少,那酒劲上了头,有些晕沉沉的,便说不玩了,叫丫头们扶着到边上屋中休息。 紫鹃见她喝得急,怕她醉了,忙去打水,回来只见宝钗过来,摇着手叫她不要出声,又从她手里接过手巾,自己进去了。 ☆、第42章 黛玉进来,自然早有丫鬟将屋内安排停当,被衾温热,暖香满屋。 黛玉酒后不胜,就在那枕头上歪着,热热睡了一时,自以为过了许久,其实不过数息就醒了,懒怠睁眼,口内只是叫着紫鹃要喝茶。 便有一只膏脂般洁白的手递来一杯茶喂她喝了一口,手的主人见她面色酡红,热得鼻尖唇上满布水汽,又替她解开衣领发汗,又拿手巾擦拭她脸上、颈上的汗。 那人手上轻柔,擦得黛玉舒服得眯了眼,自己把衣领拉得开些,娇声娇气地道:“再擦擦,再多擦擦。” 她听见对方发出一声浅笑,把手巾拿开,重新浸了水拧干,复又放到她脖子上,打着圈儿搓揉。 不冷不热的软巾被不轻不重的力道按在身上,从脖子而下,至颈侧一圈,再至于锁骨。黛玉扭了扭身子,把衣领再拉开些,指着脖子后面笑嘻嘻道:“这里也有汗。” 她又听见对方的笑声,忽然省悟这并不是紫鹃,半张开眼,模模糊糊只见宝钗坐在一旁,正含笑看着自己,手里拿的并不是手巾,而是一方湿帕子。 黛玉眨了眨眼,懒洋洋似怪非怪地问道:“怎么是你?”因着酒后迟钝,连赢了的喜悦也没大在面上显出来,只是醉眼惺忪地去拉宝钗的手,再松一松衣领,让她给自己继续擦汗。 宝钗笑道:“你怎么和个小醉猫儿一般,是不是还要躺着让我挠挠肚子才好?” 黛玉酒意上头,竟当真翻着身把衣裳解开,露出里头大红的肚兜,笑嘻嘻道:“你既这么殷勤相问,我就却之不恭了。” 宝钗好笑地一拍她道:“快穿上,看一会又着了凉。”黛玉就扭股糖似的扭来扭去躲宝钗的手,被宝钗强按住,系上衣裳,又拿被子捂她。黛玉见躲不过,索性拥着被子坐起来,嬉笑道:“你先来找我啦。” 宝钗笑道:“是啊,我先来找你了,你这下心里可舒服了?” 黛玉吃吃笑道:“我舒不舒服,干你底事?” 宝钗故意不答,反问道:“你觉得干不干我的事呢?” 黛玉眼珠一转,道:“不干。” 宝钗道:“好,那便不干我事。” 黛玉见她随意把手巾扔进盆中,拍拍手,施施然坐在一侧,右手轻提,捻起床边细瓷碟子里一块香茶饼子放入口中,细细一嚼,淡淡的香气便在屋内弥漫开来——同样的东西,旁人吃便什么也闻不到,宝钗一吃,那香气似长了眼一般直往黛玉跟前钻,惹得黛玉吸了吸鼻子,娇声道:“我也要吃那个。” 宝钗便捏一块递给她,黛玉不接,微张着口探着身子,待宝钗喂到她口里,嚼了一口,又皱着鼻子道:“不甜。” 宝钗伸出手掌,好让她把饼子吐出来接住,黛玉正是酒意浓时,眼见她一段雪藕似的玉腕露在外面,忍不住弯腰朝她腕子上一嗅,倒把一块梅花饼子就着她手上的香气给咽下去了。 宝钗只觉肌肤瘙痒,一下收回手,黛玉留恋不已,乘着酒劲一路靠过去,宝钗怕她不稳,一把伸手扶住,黛玉就跪在床上,嘻嘻哈哈往宝钗身上歪,宝钗两手一上一下地揽着她,下面把她托住,上面轻拍,一字一句斟酌问道:“颦儿,我问你,我平日待你怎样?” 黛玉笑道:“姐妹之中,宝姐姐待我最好了。”因趴得不舒服,就慢腾腾翻个身躺在她腿上,宝钗一直拿手在旁虚拦着,又向里挪一点,待她躺好了,在腿上睁着眼看自己,方又慢慢问道:“那你待我呢?” 黛玉道:“自然也是姐妹里头一份了。”她眼神清亮,与平常大不相同,宝钗看得喜欢,忍不住在她脸上一捏,道:“只是姐妹里头一份而已么?” 黛玉两靥带笑,眉眼弯弯,一口糯米牙儿白馥馥地亮着,略带促狭意味地道:“不是这个,又是哪个?” 宝钗便假装恼道:“我都先来找你了,你还不和我说实话,我走啦!”作势要推开她,被黛玉扯住,黛玉道:“好姐姐,你别走,你走了,我可伤心呢。” 宝钗道:“你伤什么心?” 黛玉忽然不笑了,望着宝钗道:“我伤什么心,与你那时伤什么心,不是一样的么?” 宝钗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直直看着黛玉的眼睛道:“你这话,我也分明听不明白。” 黛玉道:“姐姐特地费了这么大周折,就是想听我说一句话,对不对?你过来,我说给你听。” 宝钗狐疑地看她,黛玉重又翻了个身,跪坐起来,宝钗将信将疑地靠过去,只听黛玉挪到她身边咬着她耳朵道:“我待姐姐的心,和姐姐待我的是一样的。” 宝钗的心跳得越发厉害了,嘴唇发干,木木道:“要说就说明白,绕来绕去的,我听不懂。” 黛玉笑道:“原来姐姐不喜欢绕来绕去的,那怎么还叫三妹妹来灌我呢?” 宝钗红着脸道:“谁叫人灌你!是你自己技不如人,比不过。” 黛玉道:“有本事你和我比诗、比酒令、比联句,谁又比得过谁呢!偏是划拳,你明知我不会这个,还有个莺儿在后面看着给你比手势,我不醉才怪!” 宝钗道:“谁知道林大才女也有不会的东西?我只当你是那庙里的菩萨,什么都知道呢!” 黛玉横她一眼,道:“你就为的我识破了你,老羞成怒对不对?” 宝钗把脸一转,道:“谁老羞成怒?你酒喝多了,眼花了。” 黛玉只是笑,又倒过去两手支着床仰着,满脸旖旎神气,大不斯文。 宝钗见她模样,恐怕真醉狠了,又靠过去,搂着她道:“头还晕不晕?胃里酸不酸?想不想吐?若要吐时,我就叫人拿痰盂来。” 她说一句,黛玉的笑就深一分,摇摇头,待她说完,方慢慢爬着她的肩在她耳边道:“姐姐这样待我的心,我都知道,姐姐想问的,我也知道,姐姐想问我的话,本是我想问姐姐的,姐姐虽未明说,我却知道了,所以我待姐姐的心虽不说,姐姐也当知道。” 宝钗见她说的话竟和前几日的光景大不相同,眉心一跳,定定看她,两人此刻相去不过寸许,黛玉眼中只有宝钗,宝钗眼中亦只有黛玉,二人眼中影虽不同,意却相类,都是渐渐的缠绵缱绻,似乎要把对方整个人都化在目光里一般。 宝钗觉得黛玉的呼吸都似乎甜腻起来,她以为是梅花香饼的香气,然而仔细去嗅,却嗅不出是什么花,只知道屋中满满的都是甜暖的味道,浓郁得几乎要将人溺毙在里面,宝钗情不自禁地慢慢地靠过去,贴到黛玉温热的脸上,闭着眼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好像这样黛玉就会被她吸进去似的,而黛玉慢慢地扬起头,搂着宝钗的脖子要她来亲自己。 宝钗经不住这样稚嫩而认真的诱惑,慢慢地张开嘴轻轻咬住黛玉,用牙齿轻轻揉搓黛玉的上唇,舌头小心地递进黛玉的口中,只是一碰之下,黛玉已经几乎酥倒在宝钗怀里,没了力气,只用手紧紧揪着她的袖子,宝钗察觉了,便用双臂将她搂住,舌尖在她舌头上一转,正要再进一步,忽听门口传来器具破碎之声,两人倏然分开,转头一看,只见宝玉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一碗解酒汤被打碎在地上,汤汁洒了一地。 ☆、第43章 宝玉在席上听姐妹们说宝钗提议悄悄儿给黛玉过生日就留了神,果然见宝钗起身去寻黛玉,他是没热闹也要凑热闹的人,怎能不去看看?因也假装要递解酒汤、借机进去,紫鹃虽得宝钗嘱咐不让人进,只因想着宝玉不是别个,且又是众目睽睽,倘若无端地不让人进屋,宝玉牛脾气发起来,叫贾母听见,总没人能讨得了好去——她站在门口靠外的地方,并不曾见宝钗二人,哪里想到这两位姑娘在里面做些什么!因此竟无声无息地让宝玉进去了。谁知这一会就听见宝玉打碎了碗,不免忙忙过来笑道:“二爷别是喝醉了,怎么东西都拿不稳。” 宝玉慌忙两手张开拦住道:“别过来!” 紫鹃见他面色苍白,目光游移,心中咯噔一下,不敢向内张望,只顺着宝玉的话笑道:“二爷心疼我们,怕我踩着伤了脚,我省得,我会小心的,二爷莫急。”说着弯腰假装去看地上,又喝命闻声赶来的婆子丫头们去收拾打扫。 有这时候,宝钗黛玉二人早分开来,黛玉颇受了些惊吓,腹内难过,又吐不出,她就抠着喉咙故意要呕出来,宝钗一见便知她的意思,情急之下也管不了这样好是不好,只拿帕子接着,一手按着她的背拍,黛玉把那梅花香饼全数吐在宝钗手里,这时节外头已经反了天一般,有来问宝玉的,有骂小丫头们的,有收拾的,还有人进来看黛玉在吐,又是一番乱喊,席面上贾母王夫人本来已经打发人来看是怎么回事,听见叫喊,都着了慌,这边的人话还没问,那边贾母已经颤巍巍扶着凤姐几个走到廊下了。 宝玉本来肃着脸不肯说话,见动静大了,方急忙道:“刚才出来一只猫,把我吓着了,这会儿手还抖呢,林妹妹想是也吓到了。”滚到贾母怀里撒娇道“老太太摸摸这心口还怦怦跳呢”,又使眼色给宝钗。 宝钗接口道:“可不是!颦儿本来喝了酒就不舒服,这会子都吓吐了,可怜见的。”黛玉听见她两个这般说,忙也抚着胸口说心疼,又作势再吐,那香茶饼子是她方咽下去辛苦吐出来的,谁知吐顺了竟当真连饭食一道吐了,宝钗真是恨不能以身相代,又嫌那王嬷嬷年老不中用,把她赶开叫莺儿和自己两个扶着黛玉顺气抚背,青雀、紫鹃两个去打水不迭。 贾母眼前两个心肝宝贝,一个在那里大吐大闹、只顾说头晕眼重心口疼,一个面色青白两股战战、拉着她手总不让她走开,顾了这个,看不了那个,顾了那个,又恐这个不好,急得她跺脚道:“真是两个讨债的冤家,这是要我老太婆的命啊!”又骂看园子的道:“若说我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你们这些人长了眼睛的竟都不如我这老眼呢!这么多人站着,怎么又叫那猫儿狗儿的进来了?玉儿若有个三长两短,我看你们竟也不用站在这了,趁早离了我们府里另寻好人家才是!” 一行骂,一手牵着宝玉慢慢进去,叫人把宝玉也挪到床上,又一叠声叫人去喊郎中。 连外头都听见闹了,一时门上传话,说“二老爷进来了”,贾母就又骂贾政,说他勒逼宝玉,吓得他神虚体弱,方有此一出。 贾政本是悬心儿子,谁知入内逢此一骂,只得跪下受了,外头又说贾琏也来了,宝钗见闹得这样大,赶紧道:“惊吓之后最是怕闹的,老太太快叫人先别来才好。” 宝玉、黛玉两个果然又说起嫌弃人多的话,方把屋内的人都赶出去,止得贾母等在里面看顾,宝钗倒被请出来了。 宝钗满心忐忑,在门口频繁内顾,却只看见一排排的人往来,有心要和宝玉先说几句,又寻不到时机,急得跺脚。 那里薛姨妈看一会宝玉,也慢慢出来,扯过宝钗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你没被吓着吧?” 宝钗强笑道:“他们小孩子家胆气弱,见着个什么都能被吓,我可不和他们似的。” 薛姨妈埋怨道:“你自己能多大呢!别逞强,叫咱们厨房去炖安神汤,你热热的喝一大碗才好。”又打发同喜、同寿并莺儿青雀送宝钗回去,想想不妥,还是拉着她手道:“我还不好走开,你还是先跟着我罢。”因命同喜先去厨房吩咐。 宝钗正巴不得不走,含含糊糊地应了,跟着薛姨妈站了一会,王夫人也从里面出来,两眼透红,絮絮叨叨和薛姨妈说她的孽根祸胎宝玉。宝钗就借机套问宝玉说了什么,这一会可怎么样了,知道宝玉这一会也如方才一样,并无失心疯说昏话的痕迹,才稍稍放心,和薛姨妈一道儿安慰着王夫人,连贾政都过来说了几句宽心话。 这阵子喧嚣至晚才罢,宝钗随薛姨妈一道回去,草草用了晚饭,度宝玉那里人该少了,也不带丫头,就自己悄悄儿从园子里过去,宝玉那里却还亮着灯,袭人坐在外间做针线,见宝钗来了,扬声笑道:“宝姑娘来了。” 便听里头黛玉笑道:“真是说谁谁就来。”宝钗听黛玉在里面,略放了心,慢慢走进去,见宝玉躺在床上,短短半日工夫,眼睛已经陷下去,看见宝钗来也并不问好,只是盯着她道:“你来了。” 宝钗见他并无怨愤之色,倒觉怪异,故意拿话挑他道:“白日你见着什么了?吓得这么样。” 宝玉苦笑道:“宝姐姐又何苦来试探我,我若要说,早就和人说了,既没说,以后也不会说的,你们放心。”他和宝钗说着,眼却看黛玉,宝钗正和黛玉相好之时,见不得他看黛玉,就坐在他床边轻轻挡住,笑道:“你既如此说了,那我也就不绕圈子了,我和黛玉在做的事,你想必已经做过,知道得也比我们要多。” 黛玉被她说得羞红了脸,叫一声宝姐姐,又看宝玉,宝玉也红了脸,黛玉便低了头不说话。 宝钗看看宝玉再看看黛玉,干脆道:“既叫你看见,不如索性把话说清楚,黛玉喜欢我,我喜欢黛玉,我们两情相悦,你便不要再横生枝节了。” 黛玉听她说得直白,固然恼得叫一声“宝姐姐”!宝玉却也讪讪道:“宝姐姐说什么,我又横生什么枝节?” 宝钗道:“我知道大家从前有个说法,说要把她配给你,且你们两以前就在一处,情分比别个不同,但是黛玉既然心许于我,那你便不许再和她有首尾了。” 宝玉原本因家中只黛玉这一个外姓的妹妹,朝夕相对的,自然亲近,且大人们都有意撮合,他便渐渐的也只当黛玉是要和自己一直在一起的,谁知半道忽然出来个宝钗,才来时候就拿些男女大防的话说他,如今更是正大光明地不许他和黛玉在一处,心里便不是个滋味,只因黛玉在,又不好太说得宝钗,就嘟囔道:“你们两个莫非还能一个嫁一个娶不成!现在情分再深,日后若嫁不到一处,也就是死别一般了,还不如她嫁了我,你还能得空和她串串门呢!” 一句话说得宝钗变了脸色,大恼道:“我们日后谁嫁了哪里,总之都不干你事,她嫁给别人我不管,嫁给你就不行。” 宝玉见她对自己嫌弃至斯,也生出一段气性,冷笑道:“宝姐姐不要想错了,我替你们瞒着,是一段好意,我心里为的是颦儿,不是为了你,你莫要把自己当做什么大人物,人人都要来巴着你似的。” 黛玉见他恼了,忙从中分说道:“宝玉为的是我,那便是我们两了,姐姐不要和他计较。”又对宝玉道:“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日后若有报答的地方,我们必然报答,若没有,那是你一生顺遂,也是你的福分罢了,天晚了,你还早些睡,我们先走了。”就拉着宝钗出去,宝钗总算是讨得宝玉一句承诺,虽后来有些不愉快,也就罢了,和黛玉两个才出来到僻静处,黛玉便嗔道:“你平素最识大体的,怎么今天这么造次!宝玉也是好心帮我们遮掩,你何苦一步把话说得那么绝!” 宝钗正是有件事想和她说,听她问,就拉着她手道:“我们到房里讲。” 黛玉望一望天色,道:“那你晚上便留在我这罢,我打发人去和姨妈说一声。” 宝钗听她说留宿,眉心一跳,凝神看她,却又不像个懂事的样子,暗自一哂,黛玉见她木呆呆不应,把她手一晃,道:“你说话呀。” 宝钗方点头笑道:“好。” ☆、第44章 黛玉打发人去和薛姨妈说过,不多时人回话道:“姨太太说‘知道你们两个要好,白天林丫头被吓着了,一个人恐要害怕,宝丫头留着陪陪你妹妹罢。你是姐姐,要多让着你妹妹些,夜里点盏灯,她若是魇着了,你不要大声叫她,轻轻拍醒就好,睡前一人都喝一副安神汤,睡着也别说话了,伤神。’”又提了食盒,里面是梨香院小厨房熬的安神汤。 黛玉一听就道:“我不喝那个。” 宝钗笑道:“喝些好安眠总是没错的。”叫丫头端出碗,黛玉还嘀嘀咕咕说苦,说无事喝药不好,等躲不过实在要喝了,啜一小口倒要吃一大块糖,宝钗怕她黏牙,又怕她喝多了起夜,便只让她喝了小半碗罢了。两人分别洗漱过将要睡时,黛玉却不让放两床被褥,只道:“宝姐姐,咱们如今话说开了,可以睡在一处了罢?” 宝钗笑道:“这有什么相干?” 黛玉哼了一声,道:“你以前是怕和我睡在一起,会忍不住想亲近我对不对?现在我给你亲近啦,我们不用分开睡。” 宝钗道:“你这孩子怎么没羞没臊的!” 黛玉就凑过来问她:“你说要不要在一处罢。” 宝钗看她一副“敢说不要便赶你出去”的神情,扑哧一笑,道:“随你。” 黛玉欢喜道:“那就这么定了。”除去鞋袜,拉着宝钗钻进去,两个并排躺好。 宝钗因斟酌着该如何开口,还没想好,黛玉已经慢慢把手伸过来,放在她手心里,问道:“宝姐姐,你说咱们大了,一定要嫁人么?” 宝钗嗯了一声。 黛玉又道:“那若是…我想要嫁给你,成不成呢?” 宝钗苦笑道:“恐怕不成。” 黛玉的语气便渐渐低下去,轻声道:“可是我想和宝姐姐一直在一处。” 宝钗叹口气,道:“颦儿,白日里被你抢了先,不及先问你,我现在问你一句,你照实回答,不要瞒我。” 黛玉道:“好,你问。” 宝钗道:“你喜欢我么?” 黛玉还当她要问什么高深的问题,谁知又是这陈年老话,不由嗔道:“我还当你要问什么新东西,谁知你竟还是这老话翻来覆去地说!我若不喜欢你,我们怎么这么在一处的!你这人也真是不嫌弃话说多了烦!” 宝钗慢慢握紧她的手,道:“喜欢有很多种喜欢,我喜欢你,喜欢亲近你、长久地和你在一起,也喜欢…和你做许多别的事。你喜欢我,许是短暂地喜欢同我一起,许是误将我当做母亲、长姐那般喜欢,也许是因我们同病相怜的喜欢,说不定过上一二年,你遇上自己的良人,慢慢地又喜欢上了他,你还这么小,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黛玉道:“说得好像你比我大几辈似的——我小,你难道就大到哪里去了?你说我分不清哪种喜欢,你难道就分得很清么?” 宝钗侧过身子看黛玉道:“我同你不一样,我对你的喜欢,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好像…好像你父亲和母亲那般,你知道么?” 黛玉也转过来看她道:“那你凭什么说你的喜欢是那种喜欢,我的就不是了?” 宝钗道:“这便正是我要说的了——你相信人死有重生之事么?”见黛玉讶然张大了口要问什么,忙先止住她道:“你先听我说——我便是死而复生之人,死前过了一世,那一世里也有个林黛玉,也有个贾宝玉,那一世里的薛宝钗和林黛玉也极要好,不过不是我们现在这般要好,是姐妹间的情分。” 黛玉呆呆望着她,顺着问道:“那么那一世的林黛玉,喜欢谁呢?” 宝钗重又苦笑道:“那一世里的贾宝玉和林黛玉互相喜欢,后来贾府败落,贾宝玉犯了事远离家乡,林黛玉忧思过度,泪尽而亡。贾宝玉思念林黛玉,出家为僧了。” 黛玉张着嘴,想要嘲笑宝钗,却张了几次口才艰难地发出声音——宝钗的神情体态她实在太熟,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说谎:“所以你不许我和宝玉亲近,是为的…这个?” 宝钗道:“是,也不是。我不想你和他有牵扯,并不是因你们前世有旧,而是因他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 黛玉讷讷道:“我看他有情有义,平素也懂得伏低做小,怎么不值得托付终身呢?” 宝钗冷笑道:“现在贾府富贵,他自然有情有义,待到他家败落,他再有情有义,能当得一碗饭吃,一件衣穿么?你堂堂侯府千金,跟着他颠沛流离、尝尽人间百态,他再能伏低做小,你又能开心么?” 黛玉眯着眼道:“你不说…那一世我死了,他出家做和尚,你怎么又知道他的颠沛流离呢?莫非上辈子你还和他在一起了?” 宝钗一顿,她本刻意不想提这段往事,为的就是不想黛玉多心,谁知黛玉如此敏锐,一眼就看出她言之不尽,然而她无论怎样圆滑世故,心里总是不肯骗了黛玉,也只好点点头,道:“后来…我嫁给了他,日子过不下去,曾乞讨为生。”现在想起前世,未免还是心酸,便低了头,不欲黛玉看见她眼里的泪水,黛玉却什么也不说,只伸手将她整只手握住,又轻轻靠近她,在她脸颊上亲一下道:“宝姐姐,我不知道那一世里发生了什么,然而我知道,我喜欢你,不是你说的那些喜欢,是男子和女子之间的喜欢,像是…像是崔莺莺和张生那般的喜欢,我想同你在一起,长长久久,和和美美。” 宝钗手一抖,道:“你又看了那些书对不对?” 黛玉一时动情,哪知把私密事给透露了,忙一缩手道:“我一直都在看宝姐姐送我的书。” 宝钗道:“哦?是么?”伸手在附近摸索,黛玉着急道:“你做什么?” 宝钗笑道:“你往常惯爱把书放在床上,我找找看能不能找到你近日看的什么。” 黛玉慌忙道:“有什么好看的。”见宝钗不为所动,又道:“我困了,要睡了。”谁知宝钗还是不依,黛玉又道:“罢了罢了,我告诉你就是,我看了《西厢记》,你别找了。”宝钗见她如此轻易就认了,反而疑心,翻过身子把床上整个摸索一遍,从床尾翻出四五本书,大体如《西厢》之类。 黛玉忙讨饶道:“好姐姐,你饶了我罢,我以后再不敢的。” 宝钗叹道:“这莫非是前世冤孽!那一世里头,你也偷着看这书被我发现了。” 黛玉笑嘻嘻道:“那那一世里头你必然饶了我对不对?” 宝钗瞪她一眼,把书重新放回去,道:“收好了,不许给别人看见。” 黛玉大喜道:“姐姐不追究了?”又拉着她姐姐长姐姐短,夸得她天上无双,人间少有。宝钗却还没放过,冷着脸问:“你都看了些什么了?” 黛玉道:“就这几本,没别的了。” 宝钗冷笑一声,随口说了几个名字,却正是黛玉前几日看的。黛玉大惊道:“你怎么知道?”又愤愤道:“必是紫鹃说的!” 宝钗白她一眼,道:“书斋里惯会拿噱头做买卖,这几本总是一套,号称什么《古今情书大全》,你又不出去,要买东西必是托了宝玉,他是富贵做派,看见一套书,自然一体买了,你也自然一体看了,是也不是?” 黛玉方知道她是猜的,眼珠子一转,却又笑道:“宝姐姐对这些怎么这么熟?莫非你也看这个?宝姐姐从前说在家里也看些闲书,都是这个?” 宝钗脸上微红,道:“我只是随意听人家提起过罢了。” 黛玉嗤笑道:“谁看了这些书还到处说呢!” 宝钗见不得她这聪明样儿,故意道:“你不就说了?” 结果又被黛玉抓住把柄,但听她嘻嘻笑道:“哦,那张生和崔莺莺的名字,想必你也是随意听别人提起,不是看书看的咯。” 宝钗不防被她套了话去,恨的伸手把她一掐道:“你就不能少聪明些?” 黛玉咯咯笑着躲开她,两个闹了一阵子,黛玉方道:“我知道姐姐的心思,姐姐觉得我年纪小不懂事,说的话做不得准。要我说,人却不能以年岁论志气,我虽比不得那甘罗、曹冲,自己在做什么,却也清楚明白,日后的事,我不敢和姐姐保证,然而只要我们在一处,我心中必然只有你一个,再无他念,姐姐也不必疑我的心。” 宝钗又惊又喜,惊的是黛玉竟这般掏心掏肺,喜的却也是黛玉这般掏心掏肺。她把黛玉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方叹道:“你比前一世可不一样了。” 黛玉笑道:“姐姐不也比前世不一样了么?” 宝钗忽然省悟道:是了,前世她和宝玉一处,他两个都是千娇万宠的人物,谁也不肯让谁,倒落得你猜我猜,各自枉费了多少眼泪!倒是我和她一处,我肯让着她,她自然也就迁就着我,我不藏着掖着,她自然也掏心掏肺,这就是将心换心,可见人之相处,贵在相互体谅,我们日后也是继续这般为上,既可相知,还省却了颦儿累心! 这么一想,眼神便越发旖旎缠绵,看着黛玉道:“你放心,我再不一样,待你的心总是不变的。” 黛玉被她说得又红了脸,轻轻靠进她怀里,宝钗便抚着她的头,拍着她的背哄着,渐渐两人都沉沉睡去。 ☆、第45章 这一日宝钗破天荒地起得晚,睁眼时黛玉却还没醒,也不知夜里怎么睡的,竟趴在宝钗肚子上,宝钗只觉好笑,微动了一动身子,并不太麻,也就继续让黛玉靠着。 黛玉一头头发松松地散着,看上去又密又柔软,宝钗把手挪上去,手指卷住她一缕发丝,食指与拇指相互捻了一下,手指尖柔滑的触感令人难以放手,她便又悄悄地卷了一綹,五指都伸进黛玉的发丝中,轻轻抓拢,掌心里像是握了一团水草一般,玩了一会,放开,重新拿几绺再玩,再放开。如是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方听黛玉轻轻哼着醒来,哈欠着抬头,半迷蒙着眼换了个姿势,宝钗问她:“还睡一会么?” 黛玉摇了摇头,却惺忪着眼爬到宝钗身旁,枕着她的手臂,宝钗并未察觉自己脸上已经泛起微笑,伸手把她揽在怀里,左手臂环住她的脖子再回转,手指刚好可以触到她的下巴,那几个指头便如自己成了精一般在黛玉脸颊上、下巴上逡巡摩挲。 黛玉被她挠得痒,哼哼唧唧地,宝钗被她哼得又觉好玩,伸着手挠她,黛玉和宝钗斗了半晌,在床上滚来滚去,翻得被褥全都开了才终于完全清醒过来,还闭着眼伸手叫宝钗给她穿衣裳,紫鹃要来服侍,也被她推开了,黛玉娇声娇气道:“就要你穿。” 宝钗也就笑着给她穿好,正好莺儿带着人从外头来送衣服,黛玉便从床上跳下去道:“我也给你穿。” 宝钗笑着走下地,张着手等黛玉,黛玉挑挑拣拣,选了一件,踮着脚给她套袖子,宝钗察觉了,微微矮身,两手一张套进去,黛玉又给她系带、穿外裳、配配饰,好了之后歪着头一看,颇觉满意,又拿着镜子给宝钗看,问:“你喜欢么?” 宝钗笑道:“你选的,我总是喜欢的。” 两人正是互诉过衷情,你侬我侬之时,恨不能时时刻刻都不分开才好,惜乎府中事务,说多不多,每日不过一二件而已,说少也不少,总是有要分开的时候。 黛玉便扯着宝钗的袖子依依惜别,叫她晚饭还来这边吃,宝钗也依依不舍地回去,将家中打点,将要走时,忽见薛姨妈满脸忧色,不免问一句:“妈怎么了?” 薛姨妈道:“扬州来信,说你哥哥要回原籍考学。” 宝钗一听就明白了:“是要考童生?哥哥要考学,那是好事,妈怎地愁眉苦脸的?” 薛姨妈就叹气道:“他这一去也好一年了,我本想叫他春暖时候回京看看,谁知他又要去考学,考不中还罢,考中了,必要留着读书的,又要猴年马月能见呢?” 宝钗便劝慰道:“妈这话说的不对,哥哥若能上进,日后衣锦还乡,接了妈去享福,相见的日子难道还少么!何必急在这一时。” 薛姨妈道:“大道理我也知道,只是做母亲思念儿子的心,你不会明白。” 宝钗见她消沉,陪她坐了一阵子,薛姨妈便道:“罢了,我和你姨娘去说话去,你也不要守着我,把家里事打发了,和姐妹们去玩罢。” 宝钗又劝她几句,起身出去,叫过报信家人问道:“我哥哥是几日启程?回家住在哪里?什么时候考试?考完又去哪里?” 那家人回报道:“还住老宅中,有管家刘四并林老爷家里四个仆人照管,上学也有人跟着,算日子此时应该已经考完试,又往扬州去了。” 宝钗听了方点头,向各处拜访过了,回来和黛玉一道在贾母处用饭,饭后说了好一会子话才回去。 二月中大体如此,唯探春因恐怕老太太觉得是宝钗惹出此事,替她担心了好久,打听得长辈们还不知是宝钗提议要灌黛玉,才放下心来。 又一个宝玉,原本只当府中女儿,皆是他的闺友,理当与他相知,谁知黛玉倒和宝钗一处,姐妹们渐渐的也与他远了,着实神伤,在屋中闭门休养了十余日,本来贾母纵容,倒还悠闲,谁知那一日忽然听门上报说“薛家大爷中了童生,回来报喜”。 本来贾府家大业大,一个贾琏捐官同知、贾蓉也已是监生,本不该将这当做大事。架不住薛蟠名声在外,又同学里几个子弟有首尾,这消息一传来,家学里便反了天一般热闹起来,众人议论纷纷,个个都说“看不出薛大爷倒还有两下子”,又开出赌局,赌薛蟠能否上秀才,还有赌薛蟠是真凭本事还是买了考卷的,亦有与薛蟠素日相好、靠他接济的思量着等薛蟠回京如何替他贺一贺、捞些饭食钱粮的,如此种种,不几日,薛蟠中童生之事竟被当做个大新闻传开,连贾政耳朵里都听见,走来骂宝玉道:“连那薛家外甥都知道上进,你倒每日窝在家里,说是开笔,也不见你的文章在哪里,怕是字也许久未写了吧!”一通喝骂,立逼着宝玉出门读书,因学里贾代儒无心管教,便叫他去外书房外间读书,宝玉只能垂头丧气地跟出去,读书习字,苦不堪言。 薛姨妈与宝钗闻说薛蟠之事,自然欢喜,薛姨妈便想略办一席,请贾母等庆贺一番。 宝钗道:“特地为着一个童生办宴,似太小题大做,不如只说还花朝的席,女眷们随意一乐罢了。” 薛姨妈称是,定下日子,又派人四处传了消息,约好某日吃席,并吹打念唱的都叫齐了,宝钗又走去亲自请黛玉,黛玉正看紫鹃几个做针线,听见宝钗说,抿着嘴笑道:“姨妈早派人说过了,亏你还特地来说一遍。” 宝钗笑道:“我想反正也是要来找你的,顺道提一句,万一你不知道呢!” 黛玉只是笑。宝钗就探身去看紫鹃手上,见她们做的是一件单裙,讶然道:“这件我依稀记得去年就在做的,怎么到现在还没好?”去年她来看黛玉的时候,还替紫鹃缝过两针,因此记得清楚。 紫鹃道:“去年做了没穿,今年小了,姑娘让改一改。” 宝钗听她这么说,才留神看一眼黛玉,贴着她比了一比,笑道:“是长高了。” 黛玉问她:“她们做衣服,你怎么又看了,又记住了?” 宝钗有些不好意思说,又觉这般违背她前时自定下的坦率相处之道,便半遮半掩地答道:“那日你睡着,我看她们不在,也拿着绣了几针。” 黛玉听见是她做的,就特地拿起来看了一眼,忽然又想起来一事,嗔道:“今年我生日,你没给我礼物!” 宝钗刮她的脸道:“哟哟,哪里有你这么直接和人要礼物的!你也不害臊。” 黛玉道:“那本是该我得的,你不给,我找姨妈要去。” 被宝钗瞪一眼,吐吐舌头道:“你过生日时节,我还亲自给你做了东西呢,我过生日,你就不当回事!” 宝钗白她道:“送个团扇,倘若我们和好了,是你亲手做的礼物,倘若没和好,你便可以说是特地拿班婕妤的诗讽刺我,并不是特地想着我替我做的,对不对?林大姑娘好算计!好手段!” 黛玉嗔道:“我们不是和好了!和好了,那就是我给你做的礼物了。再说,我好赖想到了这桩,亲手做了东西,你竟都忘了!” 宝钗见她恼了,只好道:“我本来给你做了个帕子,那日你吐的时候用了,我想总不能给你用过的东西,后来事又多,就忘了,对不住。我再给你做个别的好不好?” 黛玉单等她这句,见她答应下来,马上笑道:“那这裙子也不要劳烦她们了,你就替我做了罢!” 宝钗道:“得寸进尺!”转头却也吩咐莺儿把裙子收好,悉心赶制,将将在夏日来临前做好,亲自送过去,那一日黛玉处却也怪异,丫头婆子们都不见踪影,宝钗心中纳罕,踏进屋中,便见黛玉在妆台前坐着哭,王嬷嬷、紫鹃都在苦劝不止,见宝钗来,紫鹃便喜道:“宝姑娘来了!我们才打发雪雁去请姑娘了!姑娘快劝劝我们姑娘。” 宝钗见黛玉哭得不像样,思量近日除了林府有家信来之外并无它事,再推算时间,心内便是一惊,忙道:“怎么了?” 果然紫鹃道:“扬州来信,说林老爷不好,要请姑娘回去。” 宝钗这些日子过得顺意,几乎将前尘忘尽,此刻才想起前世此时,林海已经病入膏肓,黛玉已经南下,再过几个月,林海便过世、黛玉便真正成为孤女,从此无依无靠了!她一想到黛玉丧父的苦楚,登时脸色苍白,两手发颤,几乎不能站立,哪里还顾得上劝说黛玉! 紫鹃本指望她来安慰黛玉,谁知她又是这副模样,只好又来先安顿她,黛玉哭泣中瞧见,反而宽慰她道:“我父亲时常有些小病,也会和我写信郑重其事的说,这回说不得也只是小病,只因他想我了,所以故意夸大,要叫我回去呢。” 宝钗勉强笑道:“希望如此。”黛玉见她面色严肃,忽然起了疑心,打发走紫鹃和王嬷嬷,拉着她的手问道:“宝姐姐,你说的那一世,我父亲也得过病么?那一世里,他是什么时候好的?” 宝钗张了张嘴,想要告诉她实情,这回却是再怎样也说不出口,然而黛玉已经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怔在当地,道:“父亲…他好不了了,是么?”只说一句,整个人似被掏空了一般,软下身子,宝钗忙扶住她,把她安顿在凳子上,替她顺气,又道:“那时候林姑父是年前病的,你回去了将一年,葬了父亲才回来,是琏二哥送你回去的。” 黛玉泪流满面,发狠厮打宝钗道:“你怎么不早和我说!” 宝钗不语,只是抱着她,任她捶打,黛玉打累了,又将她安置在床上,叫人进来看顾,自己唤过紫鹃,问:“老太太老爷都知道这事了么?要怎么说?” 紫鹃低声道:“说叫我们劝着姑娘,大约会派琏二爷送她回去罢。” 宝钗皱着眉头一路回到梨香院,这时王二那边送信的才来,这边的消息却已经是上个月的了,说林海病了,那边姨娘与薛蟠照管,暂时无虞云云。想必黛玉那边的家信是林府另派人快马加鞭急送而来的——这更印证林海病笃之情。 宝钗压抑下满心惶恐,先问薛姨妈在哪,回说贾母得信,已经叫了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到跟前,薛姨妈也陪着去了,宝钗便匆忙赶去贾母处。 老太太满面泪痕,坐在榻上叹息不止,满府女眷济济一堂,皆在劝说贾母。外头贾政亦在勉力安慰,又道:“如今之计,还是快定下人护送外甥女回去,妹夫见了她,说不定病就好了。”又不住给宝玉使眼色,叫宝玉去和贾母说话撒娇,宝玉满心只替黛玉伤心,哪里反应得过来,恨的贾政几乎一脚踹在他身上,瞪了他好几眼才罢。 宝钗见自己插不上手,又退出去,依旧去了黛玉处。黛玉躺在床上,两眼直直地盯着床顶。 宝钗一时深恨自己将前世的事告诉了她,一时又后悔没早些和她说开,好让她有个准备,自己站在门口脸色变了半晌,才听黛玉幽幽道:“你站在门口做什么?”声音已经平静,却是了无生气。 宝钗只听她语气,已经簌簌落下泪来,走过去,握住她手道:“对不起。” 黛玉木木道:“不怨你,这是我的命。” 宝钗心如刀割,眼泪止不住地流,想要安慰,却说什么都是徒劳。 反而是黛玉怔忡一会,慢慢转头看宝钗,道:“你将你前世知道的所有事,都和我说一遍,好不好?” 宝钗点点头,慢慢开口道:“前世你也如这世一般,年幼丧母,林姑父送你进了贾府…” ☆、第46章 暮春午后,天时静好,院中莺飞蝶舞,百花争艳,一派生机勃勃。黛玉院中当值的小丫头们,一人在热着燕窝粥的小炉子旁昏昏欲睡,一人在鹦鹉架下靠着柱子眼皮半睁半开,还有几个在外头低声说话,脸上虽不敢很带出来,那笑意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的。 紫鹃站在门首,扫一眼这些不知愁滋味的小丫头子,微微叹了一口气,眼光瞥向室内,宝钗进去已经有些时候了,起初她还听见里面低低的说话声,这会子里头却静悄悄的一声也不闻了。 紫鹃烦躁地在门外走了一圈,把打瞌睡的两个人叫醒,说话的那几个乖觉,早自己先一哄而散了。阿蠹扑腾着翅膀上下跳了几下,忽然叫道:“宝玉!宝玉!” 紫鹃向外头一望,看见宝玉快步过来,见了她先问:“她们都在里面?” 紫鹃知道他说的是谁,点了点头,宝玉要进去时,却被她拦住,紫鹃扬着声报了一声:“姑娘,宝二爷来了!”听见里面黛玉道:“请进。”方让开。 宝玉一时又心酸起来,慢慢踱着进去,望见黛玉斜靠在宝钗肩上,宝钗两臂侧搂着她,右手轻轻在她左手臂上来回抚摸。 宝玉本是为安慰黛玉来的,见这情形,再说什么倒显得多余,便向宝钗一礼,对黛玉道:“老太太已经发了话,叫琏二哥带人送你回去,那位王太医的师弟正好也要回乡省亲,也劳烦他多走一段,去看看林姑父。” 宝钗见他好像忽然长大一般,说话比之以往都要稳重周到不少,微一点头道:“劳烦你。”又道:“你自己坐吧。” 宝玉见她一副主人翁姿态,也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慢慢地坐下,劝黛玉道:“那位郎中说是京中声誉极好,因年资未到,还未选入供奉,但是已经在太医院行走,待这次省亲归来,就要授官的,有他在,林姑父想必不日就能好起来。” 谁知黛玉才刚听宝钗遍叙前情,正是心灰意冷的时候,又怨愤前世宝玉带累了她与宝钗二人,听了宝玉的话就冷笑道:“难道江南没有好医士,还要特地从京城带一个回去不成!若是这样,那我父亲趁早也不要待在江南了,和我一样早早进京,住在你家里托你府上庇佑是正经。” 宝玉倒也不生气,反而看宝钗道:“宝姐姐,我想琏二哥是没出过远门的人,我们府上家奴路上也未必熟悉,我想姐姐家里人都是南来北往买进卖出的,道路熟稔,不知能不能请姐姐和姨妈说说,派一二老仆为他们引路。” 宝钗不意他居然能说出这话,倒不好说自己已经想到,只要多夸夸他,好叫他日后再接再厉才好,便点头道:“我回去和妈说,不单老仆,我家里还有几个略通医术的婆子,我也叫她们跟着,颦儿身子不好,有她们看着我放心些。” 宝玉见她想得周到,才放下心来,看一眼黛玉,想要再多和她说说话,到底什么也没说,就拱手告辞,自己回去了。 宝钗等宝玉走了,依旧搂着黛玉,也不拿虚话哄她,只继续静静让她靠着。 黛玉自己渐渐的倒好了,支起身子,问宝钗道:“姐姐说他们当初用了我的嫁妆银子修那个大观园?” 宝钗一听她问这事,就知道她这一阵已经过去了,点头道:“本来你若是嫁给宝玉,这钱被他们花了也就花了,不当什么,但这辈子,你是定然不会嫁给宝玉的,这钱,也绝不能叫他们拿去。” 黛玉点点头,因父亲还在,她就在想父亲身后之事,未免又涌出一阵心酸愧疚,宝钗知道她的心思,拍了拍她的手道:“我的想法,不让贾家拿了拿笔银子,倒并不是心疼那点子钱。如今这世道,你一个孤女,钱财够用即可,家资太厚,反而如匹夫怀璧之罪了!再说老太太那里还留着你和宝玉的婚嫁银子呢,只要没有后来那事,你和宝玉,怎么也穷不了。我忧虑的,是贾家拿了银子以后的事,家里出了皇妃,往来皆是王公贵戚,你看满府里的爷们,哪个配得上这般煊赫权势!再者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世上焉有万世不易之朝、千年不散之族?旧时王、谢,前朝张、沐、徐、朱,如今又何在?要我说,这泼天富贵,才是贾府的杀机,贾府的杀机,亦是我等的杀机。” 黛玉点头道:“我明白,所以还想请姐姐帮我一遭。” 宝钗笑道:“你我之间,还要说得这么客气做什么?” 黛玉道:“只因我求姐姐这遭,事关重大,所以我不得不慎重。” 宝钗见她郑重,便直起身子看她。黛玉缓缓道:“我想请姐姐派几个家人跟我去,最好是江南那边,熟悉当地人情风物,又会算账的,我想说服父亲,一方面广置祭田,扶植家学子弟,一方面以薛大哥哥的名义,在苏州置办些房产田宅,倘若我父亲不幸过身,我是在室之女,本就可以继承钱财,父亲替族里置办祭田,宗族里长辈得了好处,处置家产的时候多少要顾及我一些,我不要多分钱财,只望着族里帮我管理产业,以薛大哥哥的名字置产也是此意。如此我名下有产业、薛大哥哥那里有产业、族中替我管着些产业、贾府也替我存着些产业,再有宝姐姐你和老祖宗替我存些私房,这么多处打算,总不至于处处落空罢!就处处落空,那也只能认了。” 宝钗以为然,只是不赞同以薛蟠的名义买地,道:“你肯信我哥哥,那是看着我的面子,只是连我自己都不能对我哥哥打包票,何况是你!再则他毕竟是个外姓,以他的名头买地,林姑父该怎么想呢?不如请林姑父从宗族里置一过继之子,倒是长久之计。” 黛玉苦笑道:“我父亲这么多年无子,你道他没想过这些事么!只是我们已经是数代单传之家,亲族凋零,纵有几个还有来往的子弟,不是家风不好,就是年纪太大,我父亲选了这么些年也没选出个好的来,现在仓促之下,如何能得?若是说用亲戚的名字买东西,一则他们与我们走动不多,二则这是有好处的事情,你给了这个家,那个家里就要议论,本来是敦亲之举,结果反倒惹出纠纷来,倒违了我的本意了。” 宝钗听说才罢,只道:“你放心,一应人手,都包在我身上。回头我叫莺儿给你送个单子,各人名姓家世、擅长哪样,都写在上面,你自己看看。” 黛玉知道这些都并非一日可得,可见宝钗之用心,于心中苦涩之处蓦地生出一点点甘甜来,不由伸手握住宝钗,两人十指相扣,相视一笑,其他一切,尽不须再提。 林海之信既出,贾母虽依依不舍,却也立着贾琏打点行程,护送黛玉南下。宝钗从前便暗自备下会算账、懂买卖、尚算忠心之家人,本是为自家打算,此时正好先给黛玉差遣,因禀过薛姨妈,又亲自写了一封信给薛蟠,殷殷嘱咐,百般盘算,方送黛玉回去了。 原来林海自纳妾之后,衣食起居有人打点,身子较之从前本已是好得多了,到年尾考察薛蟠,见他功课倒也差强人意,恰好又有同年在金陵点学政,便打发薛蟠往原籍去考试,同时叫家人掣着自己的书信前往拜见,是防薛蟠万一不中之意。 谁知薛蟠倒争气,以倒数第四的名头入学,他是志得意满,恨不能立马再去考个秀才,林海也想乘着同年在彼,替薛蟠谋个出身,免得人家说他林某人门下出来的,连个秀才都考不上,忒也丢份。 怎奈天又不从人愿,林海这位同年正当壮年,却罹患重症,未及一展宏图,已经卧床不起,不上一月,竟是撒手西去,丢下一个独生儿子,前几日还是官府少爷、人人称羡,倏然就变成失父之孤、无依无靠了。林海见不是事,因写信叫薛蟠前去帮忙料理,自己也特地前往祭奠一番,又因他自己也只得一个髫龄的女儿,身子又不大好,不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感慨之下,回来便有些感风,不上几日,就昏昏沉沉,不能上衙了。那姨娘姓方,却是个实心的人,因林海待她颇为礼遇,对家人也颇照顾,她感念林海之恩,素日服侍尽心尽力,饮食起居,都是亲力亲为,从不肯假于人手,又因林海总提起黛玉,她便想林海独生一个女儿,这病情十有□□是思念女儿所致,倒不如请黛玉回来见一见,说不准就好了,因此自作主张,打发人写了信去京中请黛玉回来,殊不知倒惹了千里之外一场大风波,也是凑巧。 ☆、第47章 黛玉随贾琏坐船南下,初始时只是思念父亲,只恨不能胁生双翼、万里瞬息而至才好,一日之后,便渐渐觉出几分孤寂之情,素日所爱看之稗官野史都看不进眼里去,再一日,便觉情思昏沉,懒吃懒睡,神气恹恹。一个紫鹃又晕船,跟前只得雪雁陪伴,雪雁正是半大不大的时候,和黛玉怎么也说不到一起去,黛玉便越感无趣,镇日靠着窗边发呆,暗暗想道:不知宝钗此时在做什么?察觉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直呼了宝钗的名字,面上一点绯红还没起来,又已经褪去,长叹一声,眼睛一时转向南方,遥想父亲此时病体该当如何,一时又望向北面,数着时辰惦记宝钗在做什么,一颗七窍玲珑之心,四分给了林海,倒有三分分给了宝钗。才行三日,人已经瘦了一圈,宝钗春日里好容易给她养出来的一点子分量,又尽数化为乌有。 到第三日下午,黛玉依旧在窗子边上看外头,却见前面一叶小舟,顺风疾行而来,船上艄公见了官船便打旗语,偶尔也叫喊几句,江上风大,听不清楚,只见那船飘飘摇摇地问到这一船来了,这回黛玉听到了艄公的喊话——“可是荣府里琏二爷的船?” 黛玉心内一动,把窗户顶得大一些,细细打量,那船上一个家人打扮的人爬上自己的船,和贾府的仆从说些什么。那几人又引他入内见贾琏。 黛玉看那人有些面善,依稀在宝钗那里帮着理事的时候见过似的,不自觉地就跟过去,隔着帘子听贾琏和那人叙过,那人道:“小人是薛蟠薛爷府上,家里姑娘打发人来信,说有些紧要物事要送给林姑娘。”原来黛玉坐的官船,行的本就慢些,贾琏又顾忌她的身子,越发叫人小心求稳,因此薛府派出的这小船倒几日就赶上了。 贾琏听说是从京中来的,笑着问道:“是什么东西这么要紧,还叫你这么急忙上火地赶着送过来?” 那人笑道:“小人也不知道,只知道姑娘叫里面金莺姑娘抱着,命我们务必赶上。” 贾琏听见是内帏私事,不好再问,就吩咐小厮:“去请林姑娘来。” 黛玉听见他说,忙转身回去,刚好在贾琏的小厮来叫之前进到舱内,耳听得门口雪雁和那小厮说话,待雪雁又回了一遍,方整整衣衫,慢悠悠地道:“叫她进来罢。” 内外之别,又有一番折腾,方见莺儿戴着黑色斗笠和一个婆子进来。 黛玉自为思念宝钗,连见了宝钗的丫头都是一喜,几步上前问:“她又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巴巴地叫你来了?” 莺儿摘下斗笠,左右一望,黛玉会意,打发雪雁道:“你抓点果子和那几个小子到门口吃去,在船上这么些天了,也难为他们。” 雪雁就欢欢喜喜地走去门外,那婆子在门口守着,莺儿对黛玉道:“林家姨娘又派人送了封信,说前时不知道规矩,送信送得孟浪,怕惊坏了姑娘,赶忙叫人进京和姑娘说一声,林老爷的病尚可支持,让姑娘不要急着赶路,怕路上再病一个倒不好,贾府里都说你们去得这么远了,赶不上,再者琏二爷也是有分寸的,不必特地追赶,因此没派人来。我们姑娘不放心,打发我们出来先给姑娘报个信,另外还有一番话要说给林姑娘听。” 黛玉就知道后面这番才是要紧的话,身子向前一倾,仔细听了。莺儿道:“姑娘说,倘若林老爷竟躲过了这一次,林姑娘倒不如设法留在扬州,不要回去了倒好,从前总觉得林姑娘没个依靠,必要靠得老太太、宝玉,然而若是这次林老爷无事,说明前因并非不可更改,林姑娘许也不必在贾府待着了。” 黛玉从前竟是从未想过这条路,怔忡半晌,踟蹰不定。莺儿看她脸色,道:“我们姑娘说,林姑娘也不必匆忙决定,毕竟是件大事。只是姑娘在扬州,还是多陪陪林老爷,务尽天伦才是。” 黛玉问:“她就没说,我若留在扬州,她要怎样?” 莺儿道:“我们姑娘说,林姑娘要在扬州,她自然以后要设法再来的。横竖我们大爷在这里,寻个由头,劝太太回原籍也好、来探亲也好,都有说法,叫林姑娘不要想她。” 黛玉就暗暗叹息,心中只是如何能够不想,面上还不露,只道:“我省得了,你们远来辛苦,先去歇下吧。” 莺儿道:“我们姑娘还有东西要带给林姑娘。”把方才婆子手里拿的一个小匣子打开,黛玉一看,里面是一条手帕、一包燕窝、一把算盘。 黛玉只听前言尤可,看见这些东西却不由得红了眼圈,拿起帕子一看,正是自己送给宝钗那条,叠得整整齐齐,压在燕窝下面——燕窝也不多,只当得一顿的量,算盘倒是个金算盘,几两的小物,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 然而内中拳拳深意,却几乎令黛玉垂下泪来,咬牙对莺儿道:“你叫她放心,我必定自己珍重、事事谨慎的。” 莺儿点头道:“如此我也先走了,我出来没告诉太太,耽搁太久不好。” 黛玉道:“你等等。”转身也要拿一物给宝钗才好,只是她随身的并未带什么可以赠送的东西,想了一圈,从妆盒里取出一支木簪,递给莺儿道:“这是我母亲生前替我削的,虽是逗弄孩童玩笑之物,却是我素日所最钟爱,算得上是我这里最贵重的物件,你把这给她,她喜欢就留着,不喜欢,等我以后再见了她,她还我就是。” 莺儿便小心收好,和她作别,竟一刻也不停留地走了。 贾琏见京中来人,又一会便走,甚是疑心,从旁探问几次,黛玉只说自己母亲的遗物丢在宝钗那里,宝钗怕林海临终想念,故此特地转交。 贾琏见问不出什么,也再不提。 船上无聊,他身边又没跟个贴心得意的丫头,着实上火,少不得将小厮里选出清俊的一个,聊解了燃眉之急。那里头来兴是最会揣摩贾琏的意思的,趁着那一日船停在岸边补给,便带着贾琏往那等地方去了。贾琏先还不肯,来兴道:“二爷想想,到了扬州,里外多少事要操持?且林姑娘父亲病得那么个样,总不好再出去的,还不如在这里先干他一次,解解闷儿,省得以后想念!” 被贾琏一脚踢在屁股上,笑骂道:“偏你个狗崽子,说的什么狗屁话。” 来兴笑道:“可见是狗崽子,不是狗崽子,还不说狗屁话呢!”又被贾琏一踹,却也悄悄地随着他去嫖了一次。 如此这般,沿途但凡有靠岸的时候,贾琏便带着来兴偷偷摸摸地出去,满船人都知道,只装作看不见罢。 这一行到了扬州,却是薛蟠先来迎接。 贾琏远远见薛蟠穿着一袭蓝衫,戴着网巾,竟也是个儒生样子,暗暗纳罕,彼此见面,薛蟠又道:“世兄一贯可好?我母亲可好?我妹妹可好?”又在那里忙前忙后,安排下车马轿夫,送黛玉进了轿子,同贾琏两个骑马入林府,全然一副异日阿蒙之态,把贾琏看得目瞪口呆。 ☆、第48章 宝钗从闻知林海之病,便自辗转反侧,一时怨尤自己思虑不周,一时灰心天命不可逆,短短一日,竟是生出数根白发,又自黛玉离府,便如钉子一般钉在了贾母跟前,只恐错过了一丝一毫黛玉的消息。 也幸亏她守着贾母,方姨娘的书信一入京中,她就知道,那里贾赦不欲人报信,宝钗眼见贾府是指望不上了,自己急忙归家,打点起东西,正要派人送时,忽然灵光一现,暗忖:秦可卿的病情已变、林海之病如今听来也尚有可为,前世今生,毕竟不同,黛玉似不必死拘在此地。她心念一起,便来回踱步算了一算,只觉倘若林海不死,黛玉前途大有可为,那一时颓丧之气尽扫,也不叫寻常家人,只叫过莺儿,命她告病回家休养,暗同宝钗的奶妈及薛蟠的一个奶兄弟,三个心腹人等一路顺流而下,追到黛玉,说了一番交心的话。 待莺儿回来,给宝钗带了那个木簪,宝钗听着黛玉说“这是我最贵重的物件”,又有要与不要之语,细细思忖,竟是终身的意思——倘若要了,那是黛玉母亲之物,意义非凡,倘若不要,黛玉回京还罢,若不回京,岂非还要劳自己送回去?这等物事,若说找他人转交,又太薄情,若说当面见了,难道她薛宝钗还能忍心再弃黛玉而去不成? 思来想去,只是日里也拿着那木簪念叨,夜里也抱着那木簪入睡,连梦里都梦见木簪上变成黛玉的脸。数月间分明多少大小事务,只因黛玉不在,竟似无事一般,分外难熬,白日嫌太冗长,夜晚嫌太冷清,夏日嫌热懒怠动,秋天觉太凄凉不肯出门怕触景生情,就这般日思夜念,从三月盼到八月,眼见又近中秋,贾琏终于派人来信,说林海已无大恙,自己带着黛玉在路上,九月初便当至府。 府中头一个欢喜的是凤姐,精心使人打点家中,预备贾琏回来。次一个是贾母,每日掰着手指头算黛玉回来的日子。其余宝玉等人不必多说,宝钗倒是最末一个了——只因她既喜可以见到黛玉,却又纳罕黛玉为何不肯留在扬州,自己猜测一番,到底是为黛玉盘算的心占了上风,因此失望大过欢喜,只是事已成定局,也就欢欢喜喜打起精神,将这些时候为黛玉做的衣裳鞋袜收拾出来,竟也有了整整一大包。 林海无恙,贾母一扫前时牵挂之态,好生乐呵了两日,凤姐宝钗等也凑趣,谁知那一日她们说着黛玉回来的安排,商量派何人去接,又说该添减的东西,并黛玉的衣裳要先做起来了,正是热热闹闹说个没完的时间,忽然宁府里急急派人来道:“小蓉大奶奶殁了!” 贾母跟前顿时乱成一团粥,宝钗眼见贾府兵荒马乱一般,恐怕再无心管黛玉的事,自己急忙归家,派老仆等先去黛玉处,嘱咐他们别穿太亮的衣裳,倘或贾府里来接的人不晓事,也别往心里去,府中正乱,并不是故意怠慢她。 宝钗布置完这边,自己又去看了一回黛玉的住处,见那里收拾得齐整,才稍稍放心。 那边贾琏、黛玉一路回京,正赶上宁荣二府敲敲打打地准备办丧事,贾母念黛玉舟车劳顿,且她并不是该与丧事的亲戚,便令她在家好生修养,宝钗又嫌弃贾府里乱,悄悄和黛玉道:“你倒不如住到我这来,咱两好生说说话。” 黛玉含羞带怯地允了,回过贾母,当天就叫紫鹃收拾东西,搬进梨香院。 一入内便见宝钗换了张床,比先前宽大些,上头铺着厚厚的被褥,屋中陈设,竟不似从前那种雪洞般的模样,倒像是黛玉的房间了。 宝钗尤笑道:“我想我这里太素净,你恐怕住不惯,所以稍微叫人收拾了一下,你看看有什么不足的,我再叫人办去。” 黛玉道:“不过住几日罢了,怎么好又劳动你这么兴师动众地改一番呢?” 宝钗道:“妈本来也嫌这里太素,总叫我改,我看来看去,只你那里还看得过眼,所以就腆着脸照搬了你的陈设了,并不是特地要改。” 黛玉瞥她一眼,低着头抿着嘴儿笑,宝钗见她笑得可爱,悄悄儿往她身边靠一些,两人并排坐了。 宝钗忙着张罗丫鬟们拿果子点心,又叫人拿茶道:“你这么远回来,未必吃得下那些大油大腻的,我就叫厨房上了几样细点,你若吃了还腻,那里还备着六安茶解腻。” 黛玉道:“我来时就在船上吃了东西了,方才老祖宗又给了一碟子点心,你当我能吃多少呢!” 宝钗正看着丫鬟流水般上点心呢,听她一说,便顿了顿,笑道:“是了,我忘了,你若不想,就把果子摆在那里预备着。” 黛玉随口一说,见宝钗满脸失落,忙又改口道:“说来中秋都在路上过了,没吃到桂花糕,怪想的,宝姐姐这里有么?” 宝钗笑道:“有,有,叫厨房马上去做。”便一叠声吩咐出去,顷刻间连桂花糕一道又上来几样南点,黛玉拈起一个吃了,入口竟比家中点心还分外甘甜,于是又吃了一个,结果宝钗怕她积食,又忙道:“好了好了,吃两个就够了。” 黛玉一笑,洗了一回手,那里薛姨妈闻黛玉回来,走来看她,看着黛玉便笑,摸着她的头发不住道:“和竹节似的,几个月不见,竟一下蹿得这样高了,你姐姐给你做的衣服怕是小了,又要改。” 黛玉听了朝宝钗一笑,宝钗把脸偏过去道:“我闲着无事,做些针线练练手,横竖你和我这样好,做好做坏了都不妨。” 黛玉拿食指在脸上轻轻一划笑她,又踮着脚比了一比,道:“你倒是没大变。” 宝钗道:“我也长了,你没瞧出来罢了。” 把黛玉笑得越发欢了,满口只道:“是是是,你也长了,总还是比我高的。” 宝钗脸上一热,推了她一把,黛玉就势倒在薛姨妈怀里道:“姨妈瞧瞧,才回来,她就欺负我!” 薛姨妈笑看两人打闹,一手揽着黛玉,一手拉过宝钗,只是笑而不语。 久别重逢,本是有些生疏的时候,这么一来却将那生疏的气氛都扫没了。两人便一边一个,窝在薛姨妈怀里,黛玉如百灵鸟儿一般叽叽喳喳说着江南见闻,宝钗听她绝口不提家事,也就只说些闲话凑趣。 一时薛姨妈见丫鬟们把东西都送上了,就起身带着人都退出去,好让她们姐妹两个说说私房话。 黛玉一见左右无人,忽然靠着宝钗,在她脸上一亲,笑道:“你可想我不想?” 宝钗白她道:“你说呢?” 黛玉笑嘻嘻道:“我没亲耳听着,都不算。” 宝钗叹气道:“想,成不成?” 黛玉道:“想什么?想紫鹃?还是想雪雁?还是想你哥哥?只一个想字,我竟不明白呢。” 宝钗无奈地道:“我想你,成了么?” 黛玉就喜笑颜开,拉着宝钗坐到床上道:“我也想你。” 她固然是红着脸说这话,宝钗听了却也不觉脸热起来,把头一偏,道:“我叫你留在那里,你怎么不听呢?” 说到正事,黛玉就正色起来,拉着宝钗的手道:“我正要和你说这件事。我想了一想,不能光靠我们两个这么四处瞎忙,所谓树倒猢狲散,无论我父亲在与不在,贾府倒了,我们都会受到牵连,再说了,我父亲已经年过四旬,膝下无子,嗣子又没个着落,便是我回去,又能如何呢?而且我和我父亲说过这些话,他也觉得,我该回来。” 宝钗大惊道:“你和你父亲说了什么?” 黛玉忙拍她的手叫她镇定下来道:“我只说他身后之事,又说贾府日后恐怕败落,我父亲也是同样的想法。” 宝钗等她继续说下去,黛玉却喝了口茶,拉着宝钗道:“宝姐姐,我累了,我们躺到床上去说吧。” 宝钗只好依她,两个钻进被子里,起先还有只分两个枕头肩并肩靠着,然而黛玉的手一摸过来,握住宝钗的手,宝钗的身子便好像自己有了知觉一般,渐渐的发热起来,把头一侧,只见黛玉两眼发亮地看着自己,脸上不知是热的还是怎地,布满了红晕。 ☆、第49章 宝钗被黛玉看得心内发虚,转头去仰面躺着催她道:“你快和我说那边发生了什么?” 黛玉也转过头去,不看宝钗,只徐徐道:“我去了那边,登岸的时候有个高大俊秀的儒生,穿蓝衫,戴网巾,前来迎接,进退有度,处置沉稳,姐姐猜那人是谁?” 宝钗道:“是谁?” 黛玉就假嗔道:“你怎么这么笨?那还能有谁,自然是薛大哥哥了!” 宝钗失笑道:“你说儒生,又说得那样好,我怎能想到是他!”又道:“你不过是爱屋及乌,所以把他夸得那么出色好叫我高兴罢了,我再不信你的。” 黛玉自然有所夸大,然见宝钗这么说,又不高兴了,说她道:“哪有你这样的!自己一母同胞的嫡亲哥哥倒贬得这么低,把个银样蜡枪头的宝玉当个凤凰蛋一般捧着!” 宝钗道:“你回去没了我罗唣,看了不少闲书罢?好一个银样蜡枪头!” 黛玉就把纤纤食指望她肩上一戳,道:“你不许顾左右而言他!你快说,你信不信我?” 宝钗问:“信你怎地?不信又怎地?” 黛玉道:“信我你就和我道个歉,认个识人不明的过错,我再继续给你讲,不信我,那我也不和你说啦,大家趁早睡了好。” 宝钗道:“好好好,我信你,是我的不是,委屈了你,也冤枉了我哥哥,求你再和我说说,好不好?” 黛玉方洋洋得意地一笑,道:“薛大哥哥接了我们,带我们入府...” 宝钗忽然道:“我哥不过中了童生,怎么倒穿起秀才的衣裳来了?别是他得了点子好处,又不知自己几斤几两,在那里穷显白罢!” 黛玉横她道:“别说童生,如今读书人,但凡念了几句之乎者也在肚里,哪个不是高冠博带,把个襴衫方巾天天挂在身上的!莫说薛大哥哥是紫薇舍人之后,官家公子,就是一白身,我苏州林家的学生,还不许穿个好衣裳见师姐了?” 宝钗笑道:“你快别惹我笑,还师姐呢!” 恼得黛玉起身把她腰上狠拧了一把,威胁道:“闻道有先后,先入门为长!你这个道理都不知么?你哥哥是我师弟,连你也是我的后辈,这就是辈分!” 宝钗吃痛,只好道:“是是,林师姐请稍安勿躁,小的这里给林师姐赔罪了!”侧着像作揖那般弯了两弯,又拿手去逗黛玉道:“你笑一笑,你笑了就不计较了。” 黛玉还欲绷着架子,架不住宝钗逗弄,她又正是重逢欢喜之时,终是憋不住咯咯笑着道:“我们进了府就看见方姨娘迎出来…” 宝钗插嘴道:“方姨娘?你肯认她了?” 黛玉恼道:“你到底听不听我说?” 宝钗忙捂住嘴以示诚意,黛玉方道:“我瞧她服侍我父亲还算尽心,就是小家子出来的,没见过世面,一路喊我‘小姐’,和唱戏似的。而且什么大事小事都要我来安排,一点子主意都没有。” 宝钗笑道:“那是她守本分。” 黛玉哼了一声,道:“总之我回去,我父亲那日已经醒了,我们见了面,说了会话,父亲精神就好些了, 拉着我说他几乎死了,只是想着他那同年走后小儿子的流离之态,放心不下我,所以到底没和鬼差去。那位京城去的郎中又开了药,父亲喝了几贴,慢慢好转,到六月中已经能下地,只是还虚着,所以我多留了两月,等他完全好了才回来。这期间多亏薛大哥哥和琏二哥哥在外替我们行走,支应官府僚属并往来亲朋,家里又有方姨娘打点着,我只要每日专心服侍父亲,父亲也只要专心养病就好,不然家里没个人,什么都一团乱,到最后还是要父亲强撑病体操劳,说不得就是前世那样儿了!” 宝钗见她面上还有后怕的神色,紧紧握住她手道:“你既知道,怎么还回来了?你在你父亲跟前,不但他好,你以后也好。” 黛玉的声音就慢慢低下去道:“...我...我放不下你。你们孤儿寡母的,说是说哥哥跟着我父亲读书,其实依靠也只有贾府了,你能不能说动姨妈真是两说。再则我父亲也想让我进京,他和我谈了许久,说了些掏心窝子的话,我觉着也有道理,再说,我和你商量的那些法子都和父亲说了,祭田家学全都布置下,父亲还额外联络了几个旧识,连他手下忠心得用之人的名单,并那些不要操心有固定出息的产业都给了我。应当无虞。” 宝钗道:“罢了,你既来都来了,总不成再独个儿回去。只是留在这里,你断不许再和宝玉有瓜葛了。” 黛玉白她道:“上辈子的陈年老醋,你现在才喝,也不嫌酸。” 宝钗笑道:“只因你是个肥油油的螃蟹,人人都爱,几辈子的醋蘸了都好吃,不嫌陈。” 黛玉呸了一声,唾沫星子溅出来,又赶忙要替宝钗擦,谁知她道:“螃蟹的唾沫星子怎么不是臭的,倒是香得很呢!”故意咂咂嘴,又道:“我知道了,这螃蟹是姑苏林家香玉池子里养出来的香玉螃蟹,别说唾沫了,怕是放个屁都是香的!” 把黛玉恨得大喝一声:“你才放屁!”声音大了,外头莺儿咳嗽一声,黛玉羞得钻进被子里,揪着宝钗的衣领子拧。 宝钗笑搂着她叫她出来,黛玉只不肯,宝钗只好问她道:“你怎地也不来个信?我哥哥也是,什么都不和我说。” 黛玉听见说薛蟠,扑哧一笑,从被子里钻出来道:“宝姐姐以为从前那些信是薛大哥哥自己写的么?” 宝钗讶然道:“难道不是么?” 黛玉道:“字句倒是他自己拟的,只是里头的东西都是我父亲看过点头才写进去的,后来我父亲病了,家里忙乱,所以竟没送。” 宝钗方知就里,又问道:“林姑父到底是个什么病症?这一时好了,不会再发罢。” 黛玉听见问她父亲,蹙额道:“说是和我一样,是弱症,不过我是娘胎里带来,他是思念我母亲。郎中说根治不了,只能养。” 宝钗便自叹息道:“可惜你也不能一年回去一次,多见见他也好。” 黛玉强笑道:“我父亲身子好,我回去做什么呢?我最好一直不回去才好。” 宝钗见她焦愁难掩,微微笑着拉她的手道:“来叫我瞧瞧这苏州来的螃蟹比别个有什么不同。”就搂着黛玉亲了一下,笑道:“好香好香,不知道吃起来怎样。”竟使出唇舌功夫,把黛玉逗得忘了愁思才罢。 ☆、第50章 两人久未相见,自然别有一番亲热之态,宝钗固然熟稔些,黛玉却也分外主动,唇齿相扣,舌尖相触,你来我往——宝钗虽是经过人事,却只得那短短数次,其后经年累月,只是挨日子罢了,黛玉则是全然不懂的。因此这两人虽是调舌弄唇,招式却十分简单,设若有旁人在看,一定觉得无趣之极,然而她两个自己却乐在其中,津津有味地玩耍一会,宝钗渐觉情动,便抱持黛玉,以手来回摩黛玉的背,黛玉被她摸得舒服,头靠在她怀里来回扭动,宝钗被挑得出火,把她按在身前轻轻道:“别动。”   黛玉这回倒乖觉地止了,睁着眼在宝钗怀里看她,半晌才道:“宝姐姐,你下巴真好看。”   宝钗正心猿意马之时,闻言心不在焉地一笑,道:“下巴还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说法?”   黛玉道:“那当然有说法了,下巴好看,我在你怀里看着舒服,就愿意待着,不然,我才不乐意呢。”   宝钗失笑道:“我以为你回去一趟长大些了,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   黛玉不满地道:“什么孩子气?谁说我孩子气?你看景色也是要好看才看,不好看看不下去,我看你这里难道不也和看风景一样么?”   宝钗慢悠悠道:“那么只是好看便好么?”   黛玉眼珠一转,笑道:“当然,你怀中也分外舒服,比别个不同。”   宝钗耳朵一动,道:“你莫非还在谁怀里待过?还知道我的比别个不同!”   黛玉道:“你这人一碗醋要吃几次呢!我自小到大,奶娘每总有几个,难道不是个个都抱过我、哄过我的?我父亲、我母亲难道没抱过我么?便是老太太、太太、姨妈那里,难道我没待过?”   宝钗见她当真恼了,忙哄道:“是我不是,尽往歪处想了,对不住。”   黛玉道:“你一日说对不住也说了六七次了罢?平白说说,难道我是这么好糊弄的,被你红口白牙几句说了就哄住了不成?”   宝钗问她:“那你待如何?”   黛玉道:“我还没想到,总之你先欠着我,以后再和你讨就是了。”   宝钗只要她高兴,无事都要献殷勤的,何况现在是自己理亏?满口应承,此时天已交过三更,莺儿悄悄在外面道:“姑娘们睡罢。”宝钗心内自还不舍,又恐黛玉伤神,就搂着她慢慢哄她睡。   黛玉舟车劳顿,那一时兴奋过去,此刻也渐渐困了,窝在宝钗怀里,寻到舒服的位置,一手揪着她的衣领,那眼皮上下一点一点马上要黏住的时候忽然又勉强睁开一点,眼中困意虽浓,却还不失促狭:“姐姐知道琏二哥哥带了谁回来么?”   宝钗见黛玉困了,自己也睡意渐浓,模模糊糊道:“谁?”   黛玉眨眨眼道:“琏二哥哥带了个‘瘦马’回来,你知道‘瘦马’是什么么?”   宝钗猛然睁大眼道:“谁教你这么些龌蹉词儿的?!”   黛玉笑嘻嘻道:“可见你是知道的了!你既知道,我知道也分属寻常,何必追究。”   宝钗大恼道:“我知道那是因我年长,且经的事多,你知道就是不该!告诉我,是哪个奴才敢在你面前说这些个下流词儿?我趁早想法打发了是正经!”   黛玉道:“我才不告诉你是谁。总之,琏二哥哥带了个‘瘦马’回来。”   宝钗一顿,眯着眼道:“是我哥哥?”   黛玉吐吐舌头,笑道:“竟没瞒过你。”   宝钗气得脸上薄薄红了一层,立时就要起来回薛姨妈去:“你们都只和我说他怎样学好了!谁知竟日里只知道玩弄这么些个玩意儿!那等人也是他好沾的么?那是破产败家、争闲斗气的祸头子!”   黛玉究竟年轻,虽知那等人的含义,却不知轻重,见宝钗气得马上要起来,赶紧拉住她道:“薛大哥哥没找那等人,是他先前想替我父亲纳妾才买的,后来我父亲又叫人卖出去了,这人在外头过得不好,又被卖到什么‘落红轩’,琏二哥哥去逛的时候遇见,喜欢得不行,和我家借了钱买回来的,我想他也不是什么长情的种子,横竖他也不缺钱,我就叫我父亲借了钱给他,按市面儿上的利息,借据还在我手里呢。”   宝钗前一时还怒发冲冠,这时半张了嘴,呆呆道:“你…你放印子钱?”   黛玉笑道:“自己亲戚,怎么是放印子钱呢?只是这钱我若借给别人,别人愿意付这么些利息,借给亲戚,总没个还叫我吃亏的道理。”   宝钗道:“你…你就不怕人家发现了,牵连林姑父?”   黛玉道:“虽说是按着市面儿上的价来,却也只放给琏二哥哥一个,难道他还要把这事四处张扬、到时候还要和我父亲当堂对峙不成!再说,我父亲这也是自污的手段——他正想着致仕呢。”   宝钗忙问就里,黛玉道:“盐政的缺固然紧要,却也实在容易得罪人,我父亲因自家钱财不缺,不贪不腐,亦足以支撑,他下头的人却无这等家世,难免有那偷拿挪用之事,我父亲不过睁只眼闭只眼,只大面儿过得去就不管,这么着虽然稳了下面,毕竟是留下把柄,他日若有人眼红他这差事,一本递上去,积毁销骨,我父亲又是外放的官儿,还不知道以后怎么样呢!且他身子也不好,所以我就劝他尽辞官去做他的田舍翁算了。他也允了,过一二月大约就要上本,那时节他或是回苏州,或是在京中林府老宅,总之都比在扬州要强,只薛大哥哥那里还要再思量。”   宝钗道:“你们替我哥哥操的心已经够了,只管按你们想的去做,不必再顾虑他那头。大不了我再求母亲托了姨父,送他去李祭酒门下也行,李家的家风至少比贾府家学要好多了。”   黛玉笑道:“反正我父亲说,薛大哥哥是他的关门弟子,纵不能成才,至少也不能堕了我林氏家风,姐姐只管放心就是。”   宝钗放了心,慢慢倒回去,又笑黛玉道:“你看看你竟还好意思说林氏家风呢!好好的一个大家小姐,如今倒变成个小财迷了。”   黛玉道:“还不是你教的?”   宝钗道:“我分明没教你这些,你别赖到我头上!”   黛玉就吃吃的笑,这么一会两人睡意又都去了,又懒怠起来,便相依相偎,两个絮絮叨叨,也不知道说的什么,只知道听见对方的声音、闻到对方的香气,心内分外安定。   贾琏自为肩负重任,去扬州时候志得意满,盘算万千,谁知林海竟又好了,他那些打算都落了空,虽也替黛玉欢喜,到底自己有些郁郁寡欢,且扬州地界他又不熟,在府中很是消沉了两日。   然而自古青楼接楚客,粉头揽钱钞,楼子里开门做生意,总有让行内人知道的办法。又有个来兴是极喜钻营的,在林府不上数十日,那一起烟花柳巷都摸得透熟,且这时林海之病体渐愈,需要贾琏操心的事渐少,来兴便如在路上一般一个劲引着贾琏往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摸。   贾琏初时乐陶了几日,解了乏闷之后便觉这些人不如凤姐、平儿之美貌风情,也就丢开手去,依旧是一副消沉面孔,来兴便满城没头苍蝇一般打听美貌娼家,竟也给他寻到了一个,带贾琏去后,贾琏也果然喜欢,渐渐的连林府都不爱回了。   那娼家却本是扬州瘦马,打小儿也是做姑娘般养大的,被人买去,辗转几次,流落风尘,却一心想要再跟个富家,做个侧室,摆脱这风尘之地。贾琏人生得俊俏,家世殷实,闺房里也颇有几分手段,那人如何不爱?就故意伏低做小、温柔缠绵,把个贾琏缠得浑不知东南西北,凤姐替他打点的几分盘缠花得罄尽之外,又和林海借了不少银钱。林海暗中打听他干的是这样勾当,十分不喜,本不欲借出,反是黛玉想起前世贾琏贪污了自家银子,决心小小作弄他一下,因此不但劝着林海借钱,还放大了数目。贾琏本只借了数百,黛玉倒劝得林海借了二千出去,贾琏得钱大喜,那一头又有温香软玉央求不休,于是郑重替她赎了身,妆扮得如正室一般,随船入京,到京城后又托人和黛玉悄悄挪了五百银子,赁下一间小院,买了两个丫头两个婆子,把这人养在城中,在院子里的时候,也竟当做正经过日子来了——说来也巧,那娼家正是薛蟠前时所买瘦马,因此此事薛蟠尽知,他因在林家拘束许久,不敢如贾琏那般妄为,却也实在歆羨,贾琏借钱,他从中牵线斡旋,出了不少力气,也免不了和黛玉求求情、卖卖好,因此漏给了黛玉。   贾琏回来置办等事,少不得通过几个族兄弟并体己下人,渐渐此事众人都知道了,只凤姐忙着,还无暇与闻。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Kelly的地雷票~ 螃蟹小剧场: 黛玉:我明明很瘦,你用肥油油来形容我是什么意思?! 宝钗:形容螃蟹不都是用肥油油吗?咳,不是说你胖啦,你想肥油油一般都是指膏和黄多肥得流油...形容你多贴切啊! 黛玉:???不懂.... 宝钗:就是剥了壳,不,我是说脱了衣服以后的那里... 黛玉: (╯°Д°)╯︵ ┻━┻ 宝姐姐痛并快乐地吃螃蟹中... ☆、第51章 却说可卿之病虽有因,其死却实出于突然,贾家两府八房之内,无不惊愕。既而物议纷纷,禁之不绝,诸般事项也不及准备,且府中又乱糟糟不成个样子。 宁府内本来尤氏管家已经颇觉吃力,贾珍又因心气不顺,百般挑剔,大哭大嚎,上窜下跳地要给可卿大办。 尤氏便索性道:“我是没本事的,平常应付家里这些细碎也就罢了,再操办不出合爷心意的大场面的,爷不如另请他人的好。”她本说的半是气话,谁知贾珍冷笑道:“你不行,我自有别个大贤替我主理!难道谁还定了规矩媳妇丧事非得主母不成!”竟一路摔帘子出去了。 贾珍往贾母处奉承半日,窥贾母高兴之时说要凤姐帮忙主持。贾母还自犹豫,凤姐已经喜上眉梢,不敢自作主张,就频频拿眼看贾母,贾母年老的人,做事全凭心意,见凤姐一脸跃跃欲试,贾珍又腆着脸仗着辈分摆出彩衣娱亲的架势,大有老太太不允就赖着不走的意思,便一口应了。老祖宗既应了,旁人更无说法,只没口子夸老太太慧眼识人,凤姐精明能干。待得贾政听闻此事,想要阻止时,贾珍早都遣人把钥匙账目名牌等物送来、事皆成定局了! 凤姐自领了重任,果然一扫积弊,将宁府管得井井有条。贾琏乐得她无暇理会自己,越发地也夸说:“奶奶好手段,满府上下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似你这般了!”又说:“有奶奶这样的媳妇,竟是我的福气,可见我祖上毕竟还是有功德的。”几番话把凤姐说得心花怒放,越发的尽心操持,忙得脚不点地。 贾珍心疼可卿之死,除却请了凤姐主理丧事之外,又是替贾蓉买官,又是要去买义忠老亲王的棺材。 贾政闻说,忙道:“我们家里用这样好材,恐似僭越。” 贾珍只是不听,面上笑道:“叔叔说得有理,待我再想想。”隔日便使人拿着现成的银子与义忠亲王家银货两讫了。 贾政见不成个体统,只是喟叹,回家好生约束宝玉,只望着他上进些,家中许还有些指望。 幸喜宝玉竟似年纪大了知道道理了一般,一味只是闷在家里读书,把个二老爷贾政喜的无可无不可,因逢丧事,面上才没带出来,渐渐又见宝玉用功太过,一应应酬都停了,到底一点慈父心肠发作,寻机和王夫人道:“我瞧宝玉这半年多很是刻苦,你多照看些,别叫他太过了。” 王夫人几时候听贾政说过心疼宝玉的话来?惊得手巾掉进盆中都不知道,还是金钏儿替她拿起手巾递给贾政,贾政见是个美貌的丫头,皱眉看了一眼,待她出去,又和王夫人道:“我看你屋里前些年还好,这些时候怎么都是些狐媚子似的人物了?宝玉时常往你这来的,万一有个首尾,岂不是不好?” 王夫人最听不得这话,倒好像她宝玉是那风流色胚一样!只是她本也不喜欢妖娆的丫鬟,这金钏儿还是看在她父母面上用的,因此只道:“我打发她去别处罢了。” 贾政听了点头,当晚老夫老妻处了一夜,别无他话。 九月中诸事皆草草而过,一个贾敬生日,一个外头贾瑞也苦熬不住死了,贾珍都不放在心上,一心全扑在秦可卿的丧事上。 出殡那日街上尽皆缟素,各家各户亲自来道恼的、路上设祭的、遣人送礼的络绎不绝。贾珍是真伤心,一路啼哭不止,口口声声道:“我苦命的儿啊!再去哪里找你这样可人意的媳妇!只可恨我是个拙笨的身子,换不得你去,不然竟是让我替你去了也好!” 阖府四族看见,俱都面面相觑,有些凑趣的穷亲戚,也在那里哀哀凄凄,掩面啼哭。贾琏几个面面相觑,不得已也跟着哭了几声,贾蓉冷眼看着,从鼻孔里喷出一声,走来路上,一语不发。 贾蔷跟在他后面,见他神色冷淡,一跺脚跟上去,把他手略握一下就松了,贾蓉便低了头装出一点戚色,拿袖子擦一擦,眼圈就红了,泪珠扑簌簌地落,却还拿眼角瞥贾蔷,对他露出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笑。 宝玉在边上见了,只是不语,越发蔫头耷脑的,贾政因在外面,又不好骂他,又疑心他是用功过度了,宝玉心内有事,路上一应礼仪接待,皆是敷衍,全不似以往的灵巧,贾政见了只是越发担心,便打发自己的小厮叫他们看着宝玉,举凡应酬,也都替宝玉推了。 丧事轰轰烈烈地办过之后,秦可卿此人便似再不曾存在一般,两府之内,该喝酒喝酒,该打牌打牌,再没人提到。 凤姐待出殡之后方空闲了些,因见人情冷暖,且又想起素日和可卿情分,不免洒几滴眼泪,回房之后依旧叹息着睡不着,平儿服侍她换了衣裳,把她按在床上,替她放了头发、轻捏头皮,她手指轻柔,又对凤姐身周极熟的,按着按着,凤姐就渐渐松泛下来,阖着眼问道:“近日府里可有什么大事?” 平儿正等她问,闻言向外一看,见外头无人,就俯身下来,在凤姐耳边道:“小丫头子们闲聊的时候,说二门上哪个小厮议论什么新二奶奶,旧二奶奶的,不知是旺儿还是谁,把这人喝骂了一顿,都骂散了,这事也不许再提。” 凤姐两眼一睁,直直坐起来道:“是什么时候?” 平儿道:“就是今天,我一听见,就回了奶奶了。” 凤姐冷笑道:“明日叫旺儿来回话。” 平儿应下,凤姐经这一遭,越发睡不着,就招呼平儿说话,一时深恨贾琏,口里骂了一回,又想起来道:“他今晚又睡在哪里狐媚子那里去了?” 平儿道:“今儿是被老爷训了,勒逼在外头读书,住在书房呢。” 凤姐呸道:“他还读书,别笑死我了!怕是有看上哪个下流娼妇烂下面的货,在不知道哪个角落里鼓捣呢!” 平儿不敢回她,只陪着小心,又继续给她揉捏头上,凤姐道:“那里倒还好,你给我捏捏脚,这几日两头来回走,脚疼。” 平儿便坐到小杌子上替她捶腿捏脚,凤姐给她服侍得渐渐又眯了眼,迷迷糊糊叹道:“说来说去,究竟还只有你好,从小儿一起跟着的情分,又不像那伙子臭男人、王八汉,吃了碗里的不够,见了别人锅子里,也不管是香是臭,是儿媳妇还是大嫂子,就只知道一根捣杵实心到底!我是没儿子,有了儿子趁早割了他那祸头子,看他还去哪里捣去!” 听得平儿嗔道:“奶奶快别再说这些没根由的话了,早些睡了好。” 凤姐道:“只有我们两个在,你怕什么?” 平儿低头道:“奶奶这话说顺了,下回在外头也带出来了可怎么好?” 凤姐方不言声,又拍着炕道:“我一个人睡着怎么有点冷似的,你陪我罢。” 平儿还要辞,凤姐亲弯腰把她拉起来道:“我们小时候姑娘丫头两个都是这么睡的,怎么嫁了人了反倒生分了?” 平儿只得依着她,在外头靠着,两人一起睡了。 ☆、第52章  凤姐大早起来,见平儿蜷在外侧,大半背部都露在外面,夜里的姿势竟是一动都未动过,知道她素来谨慎,晚上怕熟睡时候扰了自己,恐怕没怎么安眠,因念着平儿素日辛苦,特地挥手让小丫头们不要惊动她,自己踮着脚悄悄挪下地,才往外一走,平儿就醒了,立时直起身子道:“奶奶?”   凤姐摆手道:“你再躺一会子,我让人叫旺儿来。”   平儿到底起身亲手服侍凤姐穿衣,替她拿手巾时不妨头打了个喷嚏,吓得赶紧看凤姐,只恐凤姐嫌她有病气,凤姐却不在意道:“罢了罢了,和我睡一晚倒把你睡出病来了,待把这件事了了,你好生休息两天。”   平儿只笑,走出去问:“旺儿来了吗?”外头婆子都笑道:“大早就来了,猴儿似的在那里钻呢。”   平儿便去教他进来。旺儿还只当是吩咐什么体己事情,笑嘻嘻和平儿打躬道:“平儿姐姐向来可好?主子奶奶安好?又是什么好事叫我来了?”   平儿冷笑道:“好事,你快进去就知道了。”旺儿就笑呵呵往里头迈,进了屋还不及拜见,就听凤姐当头一声:“旺儿,你做的好事!”把他唬得一跳,慌忙爬在地上磕头道:“小的不知道做了什么惹奶奶生气,求奶奶赐教,小的一定改!”咚咚咚磕了三个头,没听到动静,抬眼想去偷望凤姐,才一动就劈头被一个杯子砸过来,茶水溅了满脸,还不敢擦,忙忙地又低下去一连磕了十几个响头,带着哭声道:“小的不知究竟犯了什么错惹的奶奶动了这样肝火!小的该死!奶奶再多赏小的几下也是该的!只求奶奶万不要为了小的贱命气坏了身子,那可就是小的滔天的罪过了!”一行说一行磕头,说得凤姐又笑了,叉着腰一腿搭在炕上,一面问他:“我问你,我是不是你主子?”   旺儿笑道:“奶奶怎么说这话?奶奶不是我主子,再有谁是我主子?”   凤姐冷笑道:“我听人说你认了个新二奶奶,只当你眼里已经没我了呢。”   旺儿见她说起这个,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贾琏已不可为,忙上前几步,爬到帘子边道:“正要启禀奶奶,二爷近日不知从哪养了个女人,在外头子虚胡同里头,门首挂着两串鱼的就是。小的本来想打听仔细再来回报奶奶,不想奶奶神算,自己先知道了。”   凤姐道:“哟,我倒不知你原来这么忠心。”   旺儿拿不准她心思,只是没口子应承,又继续磕头,这回真心实意,磕得额头都红了一片,凤姐见了方笑一声,道:“你既忠心,我也不亏了你,我这有个好差事交给你,你办好了,日后好处少不了你。”   旺儿道:“但凭奶奶吩咐。”   凤姐见他识趣,笑一笑,吩咐平儿几句,平儿再和旺儿如此这般说了,旺儿心里一万个叫苦,也只能应下,慢慢出去了。   平儿待旺儿出去,才问凤姐道:“奶奶这计策虽妙,只怕以后二爷知道了要恼。”   凤姐冷笑道:“我在家里忙死忙活,病中都撑着主持场面,他倒好,去趟扬州,好东西没捞着,倒带了个小的回来!我不如此,这口气怎么能平?”   平儿欲言又止,凤姐见她模样就知道,笑拍着她手道:“你放心,我有分寸,再说,有我舅舅在,他难道还真敢怎么了我不成!”   平儿见她正是志得意满之时,也不好深劝,一日里事又多,她便也丢开这件,先赶着安排别处了。   宝钗因府内忙乱,黛玉身子弱,且秦可卿于她们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亲戚,就一连十数日把黛玉拘在她身边不让她出去,黛玉自己也乐得不离了宝钗,自那日夜话之后,夜夜要同宝钗说半宿的话,有时没什么新鲜事说了,就非要缠着宝钗说她们上辈子的相处,但又有一样,凡是宝钗讲到旁人,她就嘟着嘴老大不高兴,只要宝钗说“那一日我们起了诗社,这一日我又替你抿了头发”,就乐呵呵追着问“我做了什么诗?用什么韵?你替我抿头发,是怎生抿法?”如此这般,两辈子的相处翻来覆去的说,她听着也不嫌腻味,宝钗说着也不嫌繁琐,两人同行同宿,齐进齐出,真好似蜜里调油一般,宝钗就渐渐的不大想只唇舌亲近了,那一日心弛神荡之时,抱着黛玉咬耳朵道:“黛儿,你让我靠一靠。”   黛玉怪道:“你不是就靠着我么?还要怎地?”   宝钗一时说不出口,就起身压在黛玉身上,拿鼻尖和她鼻尖翻来覆去的摩挲,摩得黛玉也渐渐眼迷心软,娇嗔道:“你要说什么就说,把人家鼓弄来鼓弄去做什么呢!”   宝钗一头一脸都是热的,看着黛玉又实在说不出话,就啜着她一点丹唇一下一下向上,黛玉被她弄得痒痒,咯咯笑着去逗她,忽然一伸手向她里面捏了一把道:“衣裳开了。”   慌得宝钗忙低头看,衣襟倒半开的,内里肚兜却还完好,便嗔黛玉道:“你一日不作怪不安生是不是?”   黛玉把她衣裳一拉,顷刻间一件单薄寝衣全都散开,连肚兜的带子也松了,露出宝钗一点粉白酥胸,黛玉笑嘻嘻道:“这可不是开了?我只是说早了一点。”好奇地抬头一探,见了那处风情,羞得捂了脸道:“果然你是没羞没臊的,所以也长了这没羞没臊的东西。”   宝钗本来已经臊得不行,被她这话又逗得笑了,故意靠近一点道:“这是人人都有的东西,怎么又说没羞没臊了?怕是有人起了没羞没臊的心思,所以才说这没羞没臊的话罢。”   黛玉怪道:“人人都有,宝玉怎么没有?我父亲也没有,男的大多都是没有的。”   宝钗唬她道:“你才见过几个男子?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再说,这东西的大小也凭天分,你瞧大嫂子,再瞧二嫂子、平儿,便是我母亲和你母亲,也不一样,是不是?你只是没见着有的男子罢了。”   黛玉究竟是年少的女儿家,被她一说,将信将疑道:“真的么?”   宝钗忍着笑道:“真的。”   黛玉就又探身看了一眼,看得两颊绯红,伸手又去捏了一把,但觉入手又滑又软,似鞠了一捧水在手里,却又比水要柔滑软嫩得多,倒好像是握了一把酸奶酪一样,拿指头捏一捏,光润柔嫩、妙不可言。   宝钗红着脸任她动作,慢慢将身子也降下来,贴着黛玉道:“有情人之间,都会做这个,你以后长了,也要让我捏。”她是再想不到自己能说出这种话的,然而说出来又觉得全身通泰,好像了了一件大心事一般,眼巴巴看着黛玉,看她作何说法。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雨晴和acter的地雷票~腰又有点痛,为防复发今晚跟明天都躺着所以明天不更新,周一更新…我真不是故意卡在这里的…附个小剧场求不被打_(:зゝ∠)_ 小剧场: 凤姐:和我睡一晚倒把你睡出病来了? 平儿:…… 凤姐:所以叫你多锻炼身体啊,总这么弱不行的,你看我… 平儿:…… 凤姐:唉,果然当主子的人就是不一样啊!怎么睡都龙精虎猛、越睡越精神焕发…以下省略一万字嘚瑟… 平儿:一直劳动的人和一直躺着的人能比么(╯‵□′)╯︵┻━┻!!! 所以评论区的淫民们已经猜到谁攻谁受了,下克上,嗯! ☆、第53章 黛玉在宝钗身前摸了一会,只觉此物甚佳,颇有爱不释手之态,听宝钗说话,也只随意嗯了一声,颇有兴致地玩耍了一会,想起一事,便问她:“宝姐姐,我上辈子,可长了…如你这般?” 宝钗咳嗽一声,道:“差不离罢。”她上一世又不曾和黛玉进到这一步,怎知端地?不过她自己身姿丰腴,大观园众姊妹都远远比不上,以此推之,黛玉应当也要稍逊一筹——只不好说出来伤了黛玉的心。 黛玉将信将疑地再把玩一阵,宝钗早已意动,怎禁得住如此撩拨?顾不得羞涩,张着口慢慢道:“林妹妹,你莫只顾着碰我,也叫我碰一碰罢。” 黛玉脸色越发馥馥的红起来,微不可见的一点头,却已叫宝钗真真切切地看进眼中,宝钗大喜,又支着身子起来一点,慢慢伸手去解黛玉的单裙,中间抖了几次,方将前襟拉开,又几次才揭开肚兜一角,一望,黛玉竟也有些小芽儿了,两个苞蕾颤巍巍立着,如花初绽,煞是可爱。 宝钗就面红心跳,极缓地把手移过去,一戳之后便即逃开,问黛玉:“疼么?” 问了半晌不见回应,抬眼一看,黛玉整个脸都涨成粉紫色了,两眼中风情无限,娇媚得几要滴出水来,宝钗想这大约是不疼,又赶忙伸手去小小地捏了一下,黛玉这回连脖子也发红发热了,一层层红晕从脸而下,如云霞一般迅速蒸至胸前,那两处苞蕾也胀红起来,比方才更多几分不属于少年人的艳丽。 宝钗口内发干,俯下身去,轻轻咬了一口,黛玉此时方像醒过来一般干赶紧推开她,宝钗以为她不愿意,忙道:“我不来了。”谁知黛玉横她一眼,伸手在她身上狠掐了两把,掐得那一片酥胸上粉粉的起了几个褶子,宝钗拿不准主意,就只是看黛玉,任她把玩。 黛玉见她不开窍,恼得很,伸脚跺了一下,却踏了个空,方想起这是在床上,于是道:“你这呆子,方才不是还说要靠一靠么?这会儿又不靠了?” 宝钗大喜,忙忙地又靠下来,她实在爱那风景不尽,手之外又以*缠,一般地也把黛玉身上咬出几个浅浅的牙印,黛玉觉得好玩,就催着她也倒过来,抱着她在她身上咬了几下,把口水抹了宝钗一胸,宝钗只是抱着她笑。 情热之处,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才尽兴,两人身前俱是痕迹,便脸上、耳垂也都是深一块浅一块的,宝钗恼得一拍头道:“呀,我竟忘了!这么着我们要怎么见人呢?” 黛玉正懒懒依着她肩头,听她说便道:“就说你热毒犯了不就好了?说我也不好,和你一起养病养着。” 宝钗抱住她,把她拉到自己身上笑道:“你不怪我?” 黛玉白她道:“怪呀,你那一回晚上和我睡在一处,忽然让我不要动,白日起来又不叫我近身,后来又病了,是不是也是为这个?” 宝钗装糊涂道:“我为你生着的病多了,不知你说哪一个。” 黛玉捶她一把不够,还特地伸着手又钻进去掐了她胸上一把才道:“就是那一回,你还说等我天癸至了就和我说明白的那一会,你别想赖!” 宝钗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是那一回,不是和你说好了,等天癸至了才说,不然不说么?” 黛玉又掐了她一把,这回还转了一圈,疼得宝钗倒吸一口冷气,方洋洋得意道:“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喜欢我,碰着我就想做那事了,又不能做,所以憋出内火来,遇着冷,又病了,对不对?” 宝钗大惊道:“你胡沁什么!姑娘家家的,天天把那事这事挂在嘴边,也不害臊!” 黛玉道:“平日里我们还不是这啊那啊的说,你不心虚,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又怎么要我害臊呢?你也是姑娘家家,你也好意思。” 宝钗瞪她,她就抱着宝钗又蹭,蹭得宝钗耐不住,又搂着她亲热一阵,宝钗这回使出全身解数,直把黛玉逗得眼泛流光、声气粗重才罢,趁着她意乱情迷之时,在耳边问一句:“是不是回家看书看的?” 黛玉迷瞪瞪就道:“看了一些,自己悟了一些。” 把宝钗气得狠狠地又把她啃了一顿,将她翻过来扬着巴掌道:“有时我真恨不能揍你一顿才好。” 黛玉回转着头笑看她道:“你才舍不得。” 宝钗哼了一声,两人如今睡眠皆是莺儿一个人守夜,宝钗又特地把莺儿挪到外间去,因此她虽听得里面悉悉索索的动静,模模糊糊明白两位姑娘感情不一般,却到底不知也不敢知悉两人在做什么,只每当闹得厉害的时候咳嗽一声——此夜两人忘情,莺儿咳了好几次也没用,反倒是她更外头的小丫头问:“莺儿姐姐不舒服么?” 莺儿慌忙道:“我很好。”那里头两人听到,这才消停,一夜好眠不提。 自此两人食髓知味,越发如胶似漆,缠绵难舍,先是两人一齐装病,窝在房中,连薛姨妈也不许进去看,只得莺儿、紫鹃贴身伺候,一应饮食皆在房中,后来装不下去了,黛玉又百般拖着不肯回去,宝钗亦央着薛姨妈不肯放人。 贾母见两人感情好到这部田地,也是讶异,叫钗、黛二人拖延了些日子,到底还是将黛玉接回来住着,却见黛玉容光焕发,比之前大不相同,越发诧异,悄悄把婆子丫头挨个叫来问过,都只回说姑娘知道林老爷无恙,十分开心云云,贾母也就没再追问。 宝玉却是知道就里的,见这两人竟这般大胆,不免为她们捏着把汗,苦读之余,只是对着院中林木喟叹——他从前只当男女之事,天经地义,从未想过其他路途,谁知学里有香玉、金荣之流,府中有贾蓉、贾蔷,如今黛玉和宝钗都在一处了,竟是把个纲常伦理全都打乱了一般,只感天道不伦,乾坤不定,阴之不阴,阳之不阳,苦无人可说,只好埋首经书,冀求一解惑之法。他本是极聪明的人,从前不解四书大义,如今渐渐看进去,倒觉得古人所言,固有其可取之处,只是又钻了另一样牛角尖,觉得今人的注释皆是牵强附会,与先贤本意大相违背,又生出另一种偏执的病症来,幸而贾政先是生日,后又有元春入选凤藻宫之事,也自忙碌,无暇管他读书都读在哪里,不然,怕又是一顿好气。 ☆、第54章 初冬时节,天使既持旨意往谕贾府元春当选之事,阖府上下皆自欢喜,上自贾母,下至门房,恨不能人人都能把笑容时刻贴在脸上才好。贾赦、贾琏不说,便是贾珍、贾蓉都不复面子上那点戚容,纷纷走来和贾政道喜。 众人争相庆贺之间,贾政这位真国丈却忧虑不已: 一则前时闻听妹夫林海上本乞休,虽天子不允,林海却是情甚恳切,且他身子又不好,料想最后还是要辞了的。他一辞,他这一系姻亲势越微弱,除王子腾外竟再无个实权人物了,自家子弟又不成器,空有富贵显赫之名而无位高权重之实,家中日后恐渐式微。 二则本朝于外戚防范素严,虽不至于令他辞官,只怕以后仕途上的前程也有限的很了,他本是公府公子,自负才华,不想亡父临终遗折,令他丧失科举晋身之路,如今女儿又入选后宫,越发的脱不开外戚贵胄之名,因此上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一时以喜,一时以忧,自己在房中闷坐半日,倒起身往后宅里去看宝玉在做什么。 这一日宝玉倒难得在院中,黛玉瞧见了,走去站在门口和他说了会子话,见宝玉只是闷闷不乐,到底打小的情分,便故意笑他道:“如今你倒是正经国舅爷了,怎么还不开心?只是在这里愁眉苦脸的?” 宝玉道:“别人倒也罢了,怎么你也拿这话来笑我呢?” 黛玉自为宝钗之故,要与他撇清,听他说便道:“咱们小时候在一处可不假,现在已经分开了,你快别拿从前那些昏话来说嘴。” 宝玉见她一直站在门口不肯进来,说话又刻意分着亲疏,只是苦笑,自己在屋中拿书看了一会,越发的长吁短叹,黛玉本要走了,觑他模样,又站住,遥遥的对他道:“我也不是无事来的,你过来,我和你说句话。” 宝玉道:“要说进来说,你站在门口做什么呢?” 黛玉道:“我是体己私房的话,你爱听就听,不听就不听,随你。” 宝玉只得从里面走出来,黛玉一行带他到花园里,彼时花叶凋零,园子里颇有些冷清气象,四顾皆空空荡荡,若有人来,两人顷刻便能看见。 宝玉就看黛玉做何说法,黛玉先把眼往四下一睃,确信无人了,方道:“我问你,你做了国舅爷,开心不开心?” 宝玉恼道:“你把我带来这里,就为了再取笑我一次?”转身要走,黛玉忙叫住他道:“我并不是取笑你。却也不和他们似的都来贺你,我只告诉你,你家里从此要出大事了。” 宝玉把头一抬,盯着黛玉看。 黛玉边思量边道:“你近来也颇读史书,应当知道些道理了,依你之见,你家里的男人们,可有哪个可以顶事的?” 宝玉怔怔道:“珍大哥哥、琏二哥哥、大伯、父亲……” 黛玉冷笑道:“你从前不是最机敏最自命不凡看不起旁人的么?怎么这会子又夸起那些个俗人来了?” 宝玉低头不语。 黛玉道:“我说句话你听,你若听得不舒服,就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以后也再不来劝你,你若听进去,还想再听下面的事,便哪天等我和宝姐姐都在的时候来寻我们。” 宝玉见她说得郑重,便也做认真倾听状。 黛玉又扫一眼四周,方开口道:“从来功臣之家难做。祖上立下偌大功勋,是才德足以匹配此等富贵,故而享之无忧。第二世亦是生在乱世之末,参与治平之前,功虽不大,至少功过相抵,且有父辈的荫庇,自然无忧。至于第三、第四、第五世,自小长于富贵,不必出生入死,自然少了忧愤上进之心,这样也就罢了,然而这等子弟自身无寸功于朝廷,祖父之泽又渐斩,却享高官厚爵,外有其名,内无其实,这样的虚空架子,怎能安稳?” 宝玉辩道:“国朝降等袭爵,正是功勋相匹之意,所以大伯、珍大哥哥现今爵并不高,并无你那等担心。” 黛玉道:“朝堂上下多少官员?三品以上又能有多少?你竟还嫌不高,那要怎样才高?再说,你看你家,如今倒只是一品、三品的排场么?” 宝玉默然无语。 黛玉道:“一般这等府上若想继续先祖富贵,不是攀附权贵,再谋功勋,就是让子弟们走科举的路子,慢慢晋升。二舅舅科举之路已断,在工部蹉跎至今,并无寸进,眼看年纪上去,提拔无望。除他之外,短时内又再无旁人再可以指望。故此你家便走了攀附权贵的路子——你府上这样煊赫,够格叫你们攀附的,无非是皇家罢了,如今你姐姐被选入宫,便是你们攀附成了,故此有这一场大庆贺。” 宝玉被她说得脸上*辣的红起来,低着头道:“大家姑娘,凡年纪满了,都要参加选秀,并不是我们特地要攀附皇家。” 黛玉复又冷笑一声,道:“不管你们是有心,还是无意,如今大姐姐已经选入凤藻宫,你家外戚身份已经坐定,外头的富贵显赫再进一层,然而二舅舅的前途只怕越发黯淡,至多终于地方,旁人又只会更加张扬跋扈,不思进取,内里的架子因此要再虚一层,本来这样一消一涨,也不过是更快没落罢了,奈何皇妃之家的名头太盛,虚名涨得太快,你家的人又太不成器,为了维系这样虚妄繁华,少不得要更加钻营夤缘,对上巴结权贵以求朋党之功,对下搜刮罗织以求膏腴之富,两下交并,眼看数年间就是一场大祸事,你信是不信?” 宝玉被她说得冷汗涔涔,强笑道:“不至于此罢。” 黛玉笑道:“我言尽于此,你听进去与否,并不与我相干。”说完扭身就走,竟无一步停留。 宝玉因这一年中常常读些宝钗选与他的书目,又曾在外行走访知物价、行市、民情,渐渐的倒通些事务,此刻又把黛玉所说言语反复思想一遍,越想越觉惊心,呆愣愣站了半天,方缓缓向外走去。才出园门,就撞见贾政过来。贾政却因宝玉近日乖顺,并不大挑剔,只叫住他道:“从园子里来么?今日难得太阳好,出来走走也好。” 宝玉几曾见贾政如斯关怀?嗫嚅称是,抬头瞥见父亲鬓上已生白发,又想起方才黛玉说的话,不知怎地两眼一酸,站住叫:“父亲。” 贾政扬眉道:“嗯?” 宝玉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想了半天才道:“儿子陪父亲在园子里走走?” 贾政看他一眼,点点头,把手臂一伸,宝玉便自然地扶住,贾政捋须点头,面露微笑,父子两个慢慢在园子里逛了一圈,彼此心中烦闷皆自缓解,微笑而别。 黛玉和宝玉说了一番话,便又兴冲冲往宝钗处去表功。才入门就见宝钗在那里打点箱笼,黛玉怪道:“你又在做什么?” 宝钗道:“快过年了,给我哥哥打点东西。” 黛玉笑道:“离过年还有近三个月呢,怎么这就打点起过年的东西了?” 宝钗叹道:“母亲有近二年没见过哥哥,着实想念,这几日又说想叫他入京来,虽被我苦劝住了,只怕心里还是念着,我再不多打点些东西送去,怎能让她心安?” 黛玉叹道:“薛大哥哥有你这样的妹妹,真是他的福气。” 宝钗笑道:“我有我哥哥,也是我的福气。” 黛玉知她所指,心内酸涩,低头不语,却见宝钗伸长手臂把她搂在怀里道:“放心,你虽没哥哥,却有我呢。” 后面几个字说得极轻,黛玉却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抿嘴浅浅一笑,往宝钗怀里一靠,宝钗因事务冗杂,略抱一抱她,便让她进内屋自便,黛玉故意道:“方才还说有你,这转眼有了哥哥便忘了妹妹了!” 宝钗只得笑着哄她一阵,讨得她欢喜了,方再继续适才未完之事——阖屋管事婆子看在眼里,都知道黛玉和宝钗是极要好的,也不以为异。 ☆、第55章 黛玉在宝钗这里早已熟惯,便自己往炕上坐着,两脚离地,在炕边晃荡着看宝钗动作,又自己叫莺儿道:“我看你们收了好些海棠花在那里,是要洇汁子还是要做糕?若是做糕我现要一份,蒸了我晚上看书吃。” 宝钗百忙中抽空横她一眼道:“晚饭以后,除了枣泥山药糕不许吃别的!吃多了看我捶你!” 黛玉笑嘻嘻道:“你捶我?怎样捶呢?我走来走去这半日,倒是有些腿酸,你若替我捶捶便再好也不过了。” 宝钗哼了一声,无暇再和她斗嘴,只使个眼色给青雀,青雀丢下手上的东西,凑过去笑道:“林姑娘,我替你揉腿。” 黛玉就把外衣并鞋子都脱了歪在炕上,伸着腿出来,青雀替她捏了一会,黛玉嫌热,把袜子也脱了,露出纤纤细细一双小脚儿,和象牙雕出来似的剔透晶莹,白嫩嫩的肌肤上面还现着淡青的脉络,宝钗还没见,青雀已经笑道:“怨不得人都说林姑娘是个瓷娃娃,从头发丝儿美到脚趾尖,我想头发也罢了,脚趾尖是怎么个美法呢!如今才算见到了。” 宝钗听见把头一转,正见黛玉光着脚并着两腿坐在炕上,十个小小的脚趾头在那里前后摆动,如十块白玉籽一般,黛玉听青雀夸她,笑得微微露出了一点小牙,又赶忙以手掩住,却弯腰自己看了一回,喜滋滋道:“你在这边院子里听得到谁议论我呢?是你姑娘么?” 被宝钗赶过来把她一拍,嗔道:“我一个眼错不见,你就衣裳不见衣裳、鞋袜没了鞋袜的,我若一日不见你,你是不是要被发跣足、学那些狂士对酒当歌了?” 黛玉笑道:“那也要有可歌之事。”不肯披衣,只叫人拿了个小褥子来搭住,又赶着让人去拿宝钗的书给她看,人在里屋,却比外头的宝钗还忙些,支使得里头青雀并一个小丫头团团转,宝钗在外头看见,摇摇头,笑着任她而已。 今年薛蟠虽中了童生,毕竟根基不牢,又有那学政之死并林海之病分心,乡试便未中,只能收拾课业,明年再考。宝钗原未大指望他,也并不失落,反而准备了许多叫宝玉从外头买的小玩意,整整堆了一箱,特地吩咐单独收着,务必要叫薛蟠当面收了,这厢事毕,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先到里头去看黛玉,却见她已经歪在炕上睡了,青雀替她盖了层薄被,宝钗悄悄走过去看一眼,掀起被子一看,脚上依旧是光溜溜的,用手一握,倒是不凉,也就没说什么,自己端一杯茶,坐到黛玉边上看书。 黛玉一觉好眠,醒来只见天将擦黑,宝钗斜坐着也睡着了,她见屋中无人,爬起身子在宝钗脸上一亲,宝钗被她惊醒,睁眼道:“醒了?回去罢,老太太该念着你了。” 黛玉道:“你一醒来,就赶我走。” 宝钗笑道:“我可不敢这么说,只是一会怕又要来人…”语还未毕,果然见贾母那里的小丫头走来道:“老太太问林姑娘在哪边用饭?说今天有上好的野鸡瓜齑,还有糖蒸稣酪,姑娘要是想吃,得快些回去才是,不然都叫宝玉抢了。” 黛玉笑道:“他必定给我留的。” 宝钗听了这句就不大高兴,看她一眼,黛玉道:“这么下你就又醋了?那我还同宝玉说了一下午话呢,你知道了不是要发疯?” 宝钗道:“你去劝他了?” 黛玉噘嘴道:“你就不能猜慢些儿?” 宝钗笑而不语,黛玉只得磨磨蹭蹭起身,紫鹃青雀两个服侍她穿衣穿鞋,彼时宝钗的饭拎过来,黛玉走到门口见了,顺手就拦下来,揭开食盒盖子一看,顶上有一碗虾丸鸡皮汤,就又折回来道:“我也要喝这个汤。” 宝钗正喝了口茶擦手呢,闻言哭笑不得道:“前儿不还嫌这汤腻么?怎么今天又想起来要喝?” 黛玉道:“不知为什么,在你这里的东西就要分外香些。” 宝钗道:“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儿,叫厨房再给你送一碗热的去就是,只是我又不好叫人送到老太太那里,端到你屋里等你吃完又腻了。” 黛玉道:“不要那么麻烦,你盛一碗,我在你碗里喝一点子就是。”笑嘻嘻又道:“也不差这一点子口水。” 怎么个不差法?宝钗自然心知肚明,瞪她一眼,叫人盛了半碗出来,看她喝了一口,笑着去了,自己方随意用汤泡饭将就着吃了一顿。 黛玉摇摇从宝钗处出来,贾母那里正是用晚饭的时候,宝玉却不在,黛玉问起来,贾母眉开眼笑的道:“和他老子一起吃去了。”因儿子忽然开了窍,待孙子和蔼,她心内甚是欢喜,胃口不免大开,黛玉在宝钗那里喝了汤,也慢慢勾出饿气,竟比往常多用了小半碗红稻米饭,贾母看见,恐她积食,就叫王嬷嬷带着她去园子里走走。 黛玉正巴不得要出去,在园子里踱了两步,正要再往宝钗那里去,却见凤姐匆匆自那头来,走近一看,凤姐两只眼睛肿的和核桃似的,黛玉不知到底要不要招呼,就站住看着,那一边凤姐直直进到里头,顷刻间里面就传来哭声,黛玉方动身去了宝钗那里,把这消息正经当做一件事和宝钗说了一回。 宝钗所关心者却是别个:“你上回说林姑父要乞休,奏本已经递上去没有?怎地这些时候还没个消息?我哥哥也是,林姑父病好了,他也不来封信,我也不知那边如今怎样了,生意也耽搁着没做。” 黛玉道:“我听说是叫人传进来了,大约批复总还要些时候的。” 宝钗叹道:“可惜我不是个男子,不然这时节总有法子打听些消息。” 黛玉不语,坐了一回,问她:“宝姐姐,你说凤姐姐会不会是为了那事去找的老太太?” 宝钗见她还在好奇,横她道:“那些污臜事你少管。” 黛玉道:“还不是想着琏二哥哥还欠着我的银子。”又道:“你说,没有钱了,他们可怎么建大观园呢?” 宝钗道:“你这里不挪,别处总要挪出来的,你急什么?” 黛玉笑道:“我想他们这样光景,说是挪,一时半会的又去哪里挪得出来?还不是要腆着脸去借,与其借了别人的还别人家的利息,不如走我这里算了。” 宝钗本要趁着空闲看会书的,这会子把书整个放下,看着黛玉道:“颦儿,你莫不是...恨着他们?” 黛玉笑道:“姐姐说什么话?我恨他们做什么?” 宝钗走下地,把窗户打开,向外一看,傍晚时节,小丫头们都在院子里玩耍,青雀、莺儿、紫鹃三个在门口说话,时不时抬头向外看一眼。 黛玉见宝钗有长谈的架势,忙道:“大冷天的,开窗怪冷的。” 宝钗看她一眼,正思量如何开口,黛玉又笑道:“呀,我想起来要找三妹妹看花样子,竟都给你打岔打忘了!我先走了!”说着急急忙忙地转出去,正好与探春撞了个满身。 探春见是黛玉,一把拉住她道:“林姐姐也在就最好了,来来来,我们大家一起玩会子。” 黛玉不想她竟来了,闹了个大红脸,偷眼看宝钗,宝钗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伸手让探春道:“三妹妹怎么来了?快到里面坐。” 探春笑道:“二姐姐她们都在后面呢。” 宝钗一看,果然迎春、惜春都来了,今日人到得这样齐,也是罕事,就一一让进去,和黛玉对个眼色,两人都在想:莫不是老太太那里出了什么事? ☆、第56章 元春既蒙当选,忽然宫中又传出消息,说今上恩准后宫省亲,贾府之中欢喜又添一层,只是愁坏了凤姐,不知要去哪里弄钱来,且近日又有贾琏之事,她不免心烦意乱,干脆把账目明白列了,往贾赦面前一送了事。 那里府中爷们也自议论此事,贾珍道:“这次不少人家进位,旁的人都已经看好地方建起来了,咱们可也不能落在后面。”又兴兴头头,说张家修了多大的地方,李家建了怎样的园子,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贾赦也以为然,只是想起儿媳妇送的账目,眉头就蹙起来,道:“庄上这几年收成不好,府里开销又大,银钱怕不趁手。” 贾政从旁劝道:“倘或钱不够花,排场小些也使得。” 贾赦捋须不语,贾珍笑道:“别人家都是只怕排场不够,那有我们家倒从简的道理!娘娘在宫中面上也须不好看。” 贾政道:“今上务勤俭,厌豪奢,我们做臣子的本该体察天心,与圣人、娘娘分忧才是,真作兴起来,叫御史知道,参奏一本,岂非难堪?” 贾珍见他拿这话压下来,就不应声,只拿眼看贾赦,贾赦道:“弟弟多虑了,我们修建园子,并非是攀比争奢,只不过是寻常皇亲家的体面罢了,御史知道,也说不了什么。” 贾政见他二人沆瀣一气,只是要大办,心中喟叹,奈何人微言轻,也无可奈何。 当下这边计议已定,贾赦与贾珍便议论银钱的事——这般花销,少不得要东挪西借,举凡相好的家里,没有问不到的。贾珍贾赦两个又自有他爵位人家的生财之道,只不便当着贾政说,叔侄两个一对眼,彼此一笑,心知肚明。 贾政看见,岂有不知?只是摇头叹息而已。 最后定下来,派贾琏往金陵去打点些家中产业,能卖的须先折卖一些,再问林海、金陵旧相识的商家借用一些,其余再议。 因此贾琏才从江南回来,少不得又打点行囊上路。上回他和凤姐两个别离,彼此都是依依不舍,百般流连,这回贾琏却挂记着外头佳人,凤姐则恼他包养外室,两个各怀鬼胎,匆匆而别。 凤姐找借口留下兴儿,却把旺儿打发出去,估量着贾琏出了城门,就一叠声让叫进兴儿。又叫了几个壮硕的婆子,等兴儿一进来就捉住他拎到屋内,也不打帘子,就当头喝一声“打!” 几个婆子上前乱打一气,把兴儿打得哭爹喊娘,只顾磕头道:“小的哪里做错惹了奶奶,求奶奶只管教训便是,只别气着了奶奶,还脏了诸位妈妈的手。” 凤姐冷笑道:“这会儿你倒在我面前乖巧起来了!在你爷面前是不是这么个样儿?” 兴儿不明就里,还陪笑道:“孝敬爷就是孝敬奶奶,奶奶和爷原是一体,小的自然也是一体乖顺的。” 不说还好,一说把凤姐又喝令婆子打他耳光,且骂道:“糊涂忘八崽子!孝敬你爷与孝敬我是一体,怎么不见你寻摸个扬州婊~子给我?” 兴儿听见这句,知道事发,不敢再辩,只跪下慌张磕头道:“是奴才猪油蒙了心!奴才万不该一时糊涂,听爷说想逛逛,就认真带爷出去,谁知竟遇上这么个人呢!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一行说,一行也不用婆子们动手,自己就扬着巴掌打自己的嘴巴子,一边打一边“糊涂卵~子,王八羔子”骂个不住,又向凤姐磕头求饶。 凤姐冷眼看着,见他把自己脸都打肿了方叫住,问道:“我听说你在外头都奉承她是二姨奶奶,说比我温柔贤惠,比我疼下人,是不是?” 兴儿吓得又跪下磕头道:“万没有此事!是哪个丧天良烂屁眼的兔崽子在奶奶面前粪口胡沁?奴才要与他当面对质。” 凤姐道:“那倒也不用,我只问你,她住哪条街哪条巷?生的什么模样?” 兴儿道:“她住子虚胡同,生得青面獠牙,活似个夜叉样!” 把凤姐逗的一笑:“你倒是在骂我还是骂她?”见兴儿与旺儿所说及平儿使人打听的消息都一样,就先打发他出去,自己把头发一披,也不用勉强,只一想起贾琏眼泪就扑簌簌出来,当下带着平儿,直奔贾母而去——正是黛玉路上所见。 探春几个既到了宝钗处说了会子话,惜春老实,给黛玉套出是从贾母里来,黛玉马上便问:“是因为二嫂子才避出来的是不是?”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探春先道:“我们本是去和老太太请安的,因见凤姐姐披头散发地在里面哭,所以先出来了——林姐姐,你知道凤姐姐是为什么么?” 黛玉道:“你们府里的事,你们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见宝钗炕上摆着一碟海棠糕,上面有宝钗吃剩的半块,便笑着伸手拈着吃了,宝钗哭笑不得,说她道:“要吃就吃一块,捡我的做什么?又不会短了你的。” 黛玉斜看她道:“白日里还口口声声不让吃,我听你话,只吃半块不好么?你又来啰嗦!” 宝钗只好没话,改叫丫头拿了枣泥山药糕来给众姐妹用,怕黛玉又吃多了,特地叫人拿的小碟子,一碟只放两块,谁知黛玉又不吃了,就拉着迎春和她嘀嘀咕咕说起下棋的事。 探春说起宝玉的趣事道:“二哥哥今日和老爷吃了饭出来,两眼红红的,我们去看的时候他也不出来,只是写字呢。看来我们家倒要出个隐士。” 宝钗笑道:“他肯用功,就是做隐士也总比在园子里胡混强,只别用功过度,熬坏了身子。” 谁知不单她见黛玉说宝玉不高兴,黛玉也听不得她关心宝玉,耳朵里听到“宝玉”两个字,就拿脚踢了她一下,宝钗只好转而和探春说些天气衣裳等话。 探春见从她们这里问不出个什么,消食也够了,一时也就出去。连迎春惜春一道儿去了。 宝钗又要打发黛玉睡,黛玉道:“明天怕有好戏看,你到我那去,咱们早起看热闹。” 宝钗一指头戳她额头道:“不许去!”又替她解衣裳,叫人回去传话:“说林姑娘在我这里和我说话,晚上就睡在这。” 黛玉笑嘻嘻一动不动任她打发自己洗漱,熟门熟路地钻到里面等宝钗。 宝钗却又是洗漱又是涂抹面脂,折腾了好大一会,临了自吹了灯,向外一躺,急的黛玉一下巴住她埋怨道:“你要涂几层呢!” 宝钗笑道:“梳妆总是要些时候的。” 黛玉眼珠一转,笑道:“你从前可没这么繁琐——说,是不是为的我?你放心,你就算成个黄脸婆了,我也要你。” 宝钗大恼,一巴掌拍在黛玉手上,闷喝道:“睡觉!” ☆、第57章 黛玉因知道宝钗不想叫自己去凑热闹才留着住的,早上便叫雪雁“看看屋里有什么事,午饭时你再过来”。   雪雁笑嘻嘻去了,黛玉这里就分外懒怠,宝钗醒了推她起来,她就趴在宝钗身上放赖,天光大亮,照得宝钗本就白皙的脖颈越发雪也似的亮噌噌一片,又有一股馥郁香气,直冲冲的自那片雪肌上升涌,黛玉整个人被拢在这独属于宝钗的气息里,犹如身处迷雾,神魂飘荡,那手不知不觉就摸上去,不明不白就解了人家的衣带,不清不楚地就蹭到那点诱人景致上去了。   宝钗一把把她拍开,低声道:“大天白日的,丫鬟们都在外面呢!”   黛玉道:“好姐姐,我难受呢。”   宝钗只当她撒娇,道:“难受也忍着。”自己起身穿衣,回头叫黛玉,却见她当真缩着身子钻在被子里,忙折回去瞧一眼,脸上有些发热,慌得道:“我叫你睡在里面你不肯,昨儿是不是又悄悄起夜了?”   黛玉道:“我并没有,不然姐姐问莺儿。”   宝钗看莺儿,莺儿果然说没有:“林姑娘昨夜睡得熟,连被子也不曾翻弄一下。”   宝钗只得先把黛玉裹住,叫人去请大夫,黛玉从被子里露出两只眼道:“没什么大事,你别惊动人了。”   宝钗道:“你的身子有点动静就是大事,我叫人从这边来去,不惊动那边。”说着已经叫人派车,让青雀亲自去一趟,青雀也是熟惯了的,不多时请了个常给黛玉看的李大夫,从角门进来,替黛玉把了一会,却和宝钗道:“姑娘这是喜事,不是病,只是他素来弱些,这几日恐怕要遭点罪,以后慢慢的就好了。”   宝钗一听就明白,谢过大夫,叫小丫头剪了一大块银子做酬劳,又叫青雀亲送出去,转身回去看黛玉——黛玉缩在被子里,见了宝钗回来还笑她:“我真没什么大病,若有,你前...你还能不知么?”   宝钗道:“亏得请了大夫,提前知晓,不然看你一会怎么哭!”   黛玉被她一吓,猛然拥着被子坐起来,道:“什么?”   宝钗故意逗她,道:“你脱了衣裳,我就告诉你。”   黛玉胀红了脸,嗔道:“谁早上说的大白天什么什么的,这会自己倒打自己的嘴巴不成?”口虽如此,眼睛四下一溜,未免思忖倘若宝钗当真想要,那么让莺儿青雀在外守着,自己两人在被子里稍稍温存一下倒也可以,宝钗见她模样就知她想的什么,先是好笑,渐而一颗心怦怦地跳动起来——黛玉从今而后就是大姑娘了!   黛玉见宝钗又站着出神,从里面站起来道:“好端端的,你又发什么呆?莫不是...在想什么坏主意?”   宝钗被她打断思绪,脱口道:“我想你快起来,把亵裤脱了。”话一出口,连黛玉并是一怔,黛玉马上反应过来,不想宝钗竟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来,恼得叫了一声,又臊得钻进被子里去,红了脸又红了眼圈,立刻要气得哭。   紫鹃见两人说不到一起,从旁笑道:“正是要叫姑娘脱衣裳瞧瞧呢——姑娘喜事来了,要脱了看看,若是脏了,也不好穿了。”   黛玉方明白宝钗的意思,慢慢咬住嘴唇,从被子里放条缝出来看她,宝钗既恼自己出言无状,又见把黛玉惹得要哭,忙道:“是我不当心,我先避出去,紫鹃替你姑娘看看。”一抬脚飞快出去,又催着各处要红糖要热水,又派人去取黛玉的衣裳并月事带,又叫人四处报信,把梨香院闹了个鸡飞狗跳。   里面黛玉红着脸慢慢解开小衣,叫紫鹃看了,却是将至未至之时,还未有显迹,因她年纪还小,阖府都不曾想这么早就到了的,竟都没准备,黛玉也只通皮毛,紫鹃想了一回,还是请宝钗进来,让她和黛玉讲。谁知宝钗害臊,反托了薛姨妈。   把个薛姨妈笑道:“你又不是没经过,怎么这时候到怕羞了?”边笑边进来,慢慢与黛玉说一遍,黛玉红着脸听了,一抬头时候看见宝钗立在窗外向里看,两人一个对眼,宝钗就扭头跑了,黛玉扑在薛姨妈怀里,薛姨妈搂着她笑道:“我的儿,别怕,每个姑娘都有这么一遭的。”   黛玉想起宝钗的眼神,就觉分外羞涩,不好和薛姨妈说,只点头而已。因下腹渐渐更痛,一张小脸也青白起来,薛姨妈见了马上要叫人,宝钗已经一掀帘子进来,手里一个雕花小暖炉,用木架子套着,外面还罩着一层锦绣香囊。   宝钗面无表情,把暖炉向黛玉一递,道:“捂着肚子。”   黛玉依言,果然就好些了,青雀又捧来许多东西,宝钗指着道:“药喝了,人躺着。”   黛玉在薛姨妈面前,不大好过分亲热,就乖乖喝了药,薛姨妈看见月事带,笑着站起来道:“你既想的周到,我就不在这里看了,免得她年纪小的人害臊。”   黛玉听不明白,躺在那转着眼睛看宝钗。宝钗倒又红了脸,从丫鬟手里拿过东西,望黛玉身上一扔,道:“紫鹃教你姑娘穿上。”马上要走,被黛玉叫住,黛玉拿一双颦颦大眼看她,唤一声宝姐姐,声气娇弱,全无以往牙尖嘴利的气势。   宝钗看她,黛玉就把被子一捏,可怜巴巴的道:“姐姐是嫌我秽气,所以我这样大事,你也不留下来陪陪我么?”   宝钗道:“我是怕你害臊,你若不怕,我留下来又怎地?”   黛玉把头一低,咬着唇羞涩地笑道:“我不怕,姐姐陪我罢。”   宝钗只得站住,看紫鹃扶起黛玉,替她更衣——她不敢多看黛玉,眼睛瞥来瞥去,只看见那一双小脚、一对小腿,心内暗叹:颦儿还是太瘦。   一面盘算,眼里看着那小脚丫抬起又落下,黛玉小声道:“好了。”宝钗方抬头,却见黛玉只穿着月事带,光着腿站着,两条腿瘦得似两根豆芽儿,然而肌肤光润,骨肉均匀,别有出水芙蓉般亭亭之态——黛玉两手还孩子气地捧着暖炉捂着肚子,又问宝钗:“宝姐姐,每次都这般痛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acter君的地雷~月事带据说有像短裤那样穿着的,因为古代内衣好多是开裆所以月事需要特别装备...总之红楼本身是架空的所以我也架空朝代了,绝对没受宝姐姐委托特意让喜儿穿这种奇怪的东西的意思【真诚脸.... 昨天敷个眼膜就睡到了早上而今天要回家所以变成短小君....明天会努力多更拿小红花哒... 然后...18号到25号回老家...断更... 本月15节后秀恩爱双更、28年后秀红包双更、3月1秀我也不知道什么总之双更... 防敲打利器小剧场: 本章若干天后 黛玉:你干嘛满脸喜气洋洋? 宝钗:(因为媳妇儿终于熟了呀)咳,因为你遇到喜事了嘛! 黛玉:我那事都结束了! 宝钗:不不不,我说的是另外的喜事。 黛玉(冷笑,撸袖子状):又是“喜儿的事”?我才不上当! 宝钗:不是。 黛玉:? 宝钗:是“喜儿的房事”。 黛玉:!!(╯' - ')╯︵ ┻━┻ ☆、第58章 黛玉问的是癸水痛不痛,宝钗却一路想到旁的事上了——她清楚地想起前世与宝玉的第一次,那次她觉得自己该是幸福的,毕竟是憧憬了那么久的良人,哪怕是家离人散、世态炎凉的时候,她也总还是对宝玉有些期待的。然而那一次却很让她失望。当新婚夫妻经过漫长的礼仪隔阻终于见面之后,他们谈起的第一件事竟是已逝的黛玉。   宝钗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她的心情,那种隐约而晦暗的伤悼,那种无从述出口的衷情,她起初以为那是因宝玉喜欢黛玉而最终却和她成家的关系,所以那一晚她特别主动地想要借由那种夫妻间的事来缓解她和宝玉之间异乎寻常的气氛,但是那样的主动留下的只是不甚美好的回忆,以及第一次、第二次、乃至以后数次的痛楚。   宝玉很厌倦,宝钗也很厌倦。他们之后的生活,真可以用相敬如宾来形容。宝玉维持着他一贯的温柔和善,待宝钗如其他人一般的好,却总在有意无意间哀伤感慨,怀念许许多多美好的男人、女人、物事,乃至于过去家中的琐事。宝钗思念着母亲,怀念着兄长,想念着黛玉,她也依旧如一个合格的妻子那样照顾着宝玉的一切,尽她最大的努力维持家庭,然而生活的风霜毁掉了他们两勉力维持的温情,颠沛流离的生活令两位大家出身的公子、小姐苦不堪言。   宝钗甚至怀疑,宝玉出家并不仅仅是因为看破,而是因为他们实在是已经过不下去,只是他的出家伤到的不仅仅是贾政或是王夫人,也是她薛宝钗,没有男人、没有钱财、没有权势支撑的家庭是什么样子?宝钗真切地体会过。那一时她甚至庆幸嫁给宝玉的是从小替家里打理事务、身体强壮的她自己,而不是身子孱弱、谪仙般出尘不染俗物的黛玉,因为倘若是黛玉最终跟了宝玉,只怕在那样的严刀风霜下熬不了多久。   假使叫宝钗自己来说,她那一辈子的人生第一次,就是悲剧的开始,她从前总不信探春的傻话,觉得自己身为女子也可以自立自强,可是后来她回想起来,又总会幻想,假如她是个男子,那该有多好!大观园姐妹中的哪一个,都比这些男盗女娼的家伙好得多了!   黛玉见宝钗没说话,颇有些惊吓,小心地又看她一眼,道:“是一直都要痛,所以姐姐才这么副脸色么?”   “不,我只是想到旁的上头去了,头几次会痛些,以后你若是保养得宜,没什么大碍的。”宝钗回过神,见黛玉还光着腿站着,忙扯过被子把她围好,又瞪紫鹃一眼,怪她照顾不周,紫鹃是黛玉的丫头,被她责怪了,却也无可奈何,赶忙地出去看下一回的药去,力求补过。   黛玉却喜她出去了,慢慢在被子里跪坐下来,斜靠在宝钗肩头,又问她:“宝姐姐,我肚子痛得厉害,你给我揉揉。”   宝钗怕自己手冷,先叫人拿了个手炉捂了一会,才慢慢伸进去,替她揉着下腹——这事她不是头一回做,然而此次才真正觉出黛玉小腹那一层不同寻常的柔软,那种温热的触感与以往每一次的接触都不一样,与她和宝玉的接触也不一样,那是一种,宝钗一碰着,就忍不住要更轻柔、要更爱护的感觉,怀中小小的人儿明明已经慢慢地要长大了,宝钗却觉得好像这辈子黛玉都离不了她、离不开她的照顾了。   “右边也揉揉。”黛玉干脆让宝钗坐好,自己翻过来,躺在宝钗腿上,她的脸色比方才好些,却也还是苍白得很,宝钗问:“可感觉有东西出来了?”   黛玉摇摇头,又点点头,红着脸道:“宝姐姐替我再看一看罢。”   宝钗忽然意识到看那里是哪里,脸又慢慢地红了,看着黛玉的脸色,又说不出拒绝的话俩,便点点头,黛玉轻轻张开被子,宝钗向里一看——太黑,看不见。   她想了想,伸手慢慢地向内一探,黛玉羞的很,身子动了一下,宝钗道:“你若不好意思,自己摸一下,也使得。”   黛玉整个人都臊得红了,轻轻道:“我不懂,你替我看罢。”她也不知为何,仿佛就是信着宝钗似的,好像宝钗看的,与她自己看的,有什么天大的区别一样。   宝钗也没再说,她深知人生头一遭的此时,黛玉心内惶恐,因此万事只按黛玉说的做,手缓缓伸下去,摸着月事带,轻轻提起来一点,然后再进去。那里头有些兆头了,手拿出来的时候沾着些东西,拿出的时候,黛玉见了血,吓得脸又更白了,又一直看着宝钗,只怕她嫌弃。   宝钗却只是叫人来洗了洗手,抱着黛玉哄道:“还要几日呢,这都是寻常的事,以后你见多了,就不怕了,这几日你就在我这住着,不要挪动,不要受风,饮食上头都用温热的。”   黛玉靠着她道:“宝姐姐,我与你当时是一般的么?你怎么那么镇定?”   宝钗笑道:“那是你没瞧见,所以觉得我镇定,你若瞧见,只怕还要笑话我呢。”   黛玉安生了一会,又问:“出这样多血,真的没事么?”   宝钗拍着她道:“没事,出得多,说明你气血足,好。”   黛玉又问:“你说我上辈子是病死的,不会是…这个病罢?”   宝钗哭笑不得,作势捏她的嘴道:“什么病死不病死的,你一日不咒自己不好过是么?这真是寻常姑娘家人人都经历过的,不是大事,不信,老太太马上也要派人来教你,你问问那些嬷嬷。”   黛玉方安静了,宝钗又道:“你若真不舒服,就躺着眯一会子,眯一会,一下就过去了。”   黛玉道:“那你给我唱歌儿,我要听金陵民谣。”   宝钗道:“我那里给你唱金陵民谣去?”   黛玉拉着她的袖子不放:“那你随便给我唱个什么?”   宝钗道:“不如你倒教我一首苏州民谣,我学了,唱给你听。”   黛玉道:“也好。”想了想,只她年幼时候乳母唱过的一首,词句不全,却记忆犹新,便哼道:“月光照来水码头,女人家心事多忧愁…”她不知不觉带上吴语腔调,软绵绵似水般温柔的歌词自她口中唱出,听得宝钗忘了记词,只是轻轻跟着她哼着,好像自己的思绪也被带入了黛玉的故乡,她想象着黛玉该是怎生从一个小小婴儿呱呱落地,又长成这般亭亭玉立的好女子,她觉得黛玉每唱一句,她对黛玉的情意似乎就又深了一分,她对黛玉的愿望也就更深了一分。当她们两个轻易说着互相爱慕的话,想要在一处的时候,宝钗不是没有想过将来的,然而现在,她想得却更长远了,她想她不但不想和黛玉分开,而且还不想要和任何人分享黛玉,她从前觉得,倘或两人各自别嫁,只要能够常常往来,也就心满意足了,然而当黛玉慢慢长大,宝钗却觉得,她不能容许有别人,尤其是男人,来染指黛玉,她方才碰过黛玉最私密的地方,那里犹如仙宫仙景一般吸引着她,她的手探到了那里,心却不止于那里,她想起了前世,想起了和宝玉的那毫不温柔的一次,她想,设若她是个男子,一定会要更体贴、更温柔些,至少待她心爱的人,她一定不会让她痛楚。   “你没有听我唱!”黛玉孩子气的指责把宝钗满心荒唐的念头打断,她赶紧回神,看见黛玉气鼓鼓的小脸。   宝钗笑着说:“你唱得太好了,我一时就入了迷——你再给我唱一遍好不好呀?”   黛玉把脸一扭,顺势从她腿上滚下去,侧躺着道:“不唱了,你根本也没想听。”   宝钗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忽然站起来,一下子把黛玉抱起大半,黛玉被迫着和她面对着面,依旧气得很,宝钗却在她额上、脸上、唇上都亲了好多遍,道:“我想听,我不知道多想听呢,你唱给我好不好?”   黛玉将信将疑地问:“当真?”   宝钗郑重其事地点头:“千真万确。”   黛玉就有些自得、有些矜持、又有些欢喜地搜肠刮肚,把记忆里的吴侬软语,统统唱了个遍。   至晚上黛玉好些,那里贾母果然派了几个年长的嬷嬷来陪黛玉说话,因宝钗也是大人了,故此并不曾避开她,几人在屋中待了一会,见黛玉困顿,才又依次退出去。   雪雁等这些人都走了,才悄悄溜进来,被宝钗看见,招手问她:“你姑娘让你回去,你都听了些什么?”   雪雁道:“琏二奶奶收拾了西厢,派人去接了一位新姨娘进来,那边热闹得很呢!不过老太太好像不大高兴,没照姨娘的分例给东西。”   宝钗道:“你这小东西怎么知道老太太高不高兴的?以后不许乱说。”   雪雁点点头,又问:“要回姑娘么?”   宝钗道:“我自然会告诉她,你去罢。”打发了雪雁,想了想,叫过莺儿道:“你去看看平儿姐姐那里得不得空?若是得空了,请她过来一下,我有事想请教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acter的地雷票~本文采用蔡义江的说法,宝玉遭难离家,黛玉泪尽而逝,之后宝钗再和宝玉成亲,按照脂批,宝玉和宝钗有共同怀念黛玉的对话。 其实这章应该叫(宝姐姐的)意淫…苏州小调是作者菌根据去船娘那里听来的现编的…还没编完…所以就两句…反正肯定有类似的苏州民歌啦。 情人节提前更,明天准点双更,么么哒~ 小剧场: 黛玉:我要听金陵民谣! 宝钗:...金陵不会,扬州可以吗? 黛玉:(反正隔得也近)勉为其难地听一下吧! 宝钗:(清清嗓子开唱)一摸呀摸到妹妹的头发边... 黛玉:打住!这是什么鬼民谣? 宝钗:这确实是扬州最脍炙人口的小调呀...金陵也有很多人唱的,秦淮河上... 黛玉: (╯°Д°)╯︵ ┻━┻ 为什么作者家的小受都这么容易掀桌呢?真应该去开个单篇叫做每天晚上我老婆都在掀桌呢... ☆、第59章 宝钗打发完莺儿,再回转来时黛玉已经又换个姿势,揉着眼睛扭着身子坐起,宝钗问她:“方才不是睏,怎么又不睡?” 黛玉道:“要你陪着我。” 宝钗失笑:“我就走开这么几步,你也等不得么?” 谁知黛玉正是惶惑时节,恨不能揪着宝钗的衣袖一刻不离才好,哪听得进这话?当下撒娇撒痴,立逼得宝钗许下应诺,这几日要寸步不离地陪着。 宝钗只好坐过去抱着她道:“真是不知我哪世里欠的你。” 黛玉道:“你哪一世都欠着我!”因这会儿肚子不大痛了,就又嚷着要宝钗说故事,宝钗笑道:“你先不忙着让我讲故事,一会平儿若来,让她讲。” 黛玉闻言便知是雪雁探听回来,拉着她道:“是琏二哥哥事发了?” 宝钗道:“人都接回来了,你说呢?”黛玉这时也不叫痛、也不说睏了,一下子坐起来,歪在炕上道:“是怎么接回来的?用哄的、骗的,还是抢的?” 宝钗道:“这回又不是良家,多半是随便打发个轿子抬回来就是——你这样兴头干什么?又不是你家的事。” 黛玉笑道:“我偏喜欢看热闹,不好么?” 宝钗看她精神好,也没拦她,只是道:“你再起来给我瞧瞧,我看看是不是要换了。” 黛玉怪道:“换什么?”忽然省悟过来,那脸也不知道是第几次红了,灯光下照得分外妖娆,低头慢慢道:“那东西,一日要换几次呢?” 宝钗道:“各人不同,有的一日几换,有的几日一换,也说不好。” 黛玉道:“那我若是换得多了,姐姐也肯替我一直看么?” 宝钗笑道:“头一回有我教你,日后你总要自己慢慢学着来的。” 黛玉抱住宝钗,在她耳边摩了半晌,吞吞吐吐道:“我觉得姐姐替我看的时候,心里酥酥麻麻的,好像都不那么痛了,若是没有姐姐,又好像要分外痛些。” 宝钗道:“那有这种说法?你别是又从哪里看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书,说些旁门左道的偏方子骗你呢。” 黛玉急道:“才不是,是真的有姐姐碰着的时候格外舒服,我还以为是姐姐年长些,经过的事多,手脚比旁人要熟的缘故呢。” 宝钗心念一动,忽然隐约明白了黛玉的意思,喉间骤然似腾起一道真火,烧得她口内干燥,舌尖上似被烟气熏焦了一般,强笑道:“胡说什么!你靠近来,我教你看怎样可以换了,下回你自己就知道怎么做了。” 黛玉见她不依,撅着嘴张开被子,天已经黑下来,宝钗就持灯一看,谁知血迹未见许多血迹,倒见了一张粉嫩嫩的小口,她从未见过此物,骤见之下着实吓了一跳,忙把灯向旁边一放,掩住黛玉道:“你是初次,还不算多,若懒得更衣,再过一晚也使得,假若血没到边上了,那必要换了的。” 黛玉点点头,还依旧靠坐着,莺儿来向宝钗回话道:“平儿姐姐说今天大约不能了,过几日再来给姑娘请安说话罢。姑娘若想问的是礼节随分的事,那位却还没过了明路,姑娘先等老太太那边消息再说。” 黛玉问道:“把人都抬回来了,怎么名分也没有呢?” 宝钗道:“你怎么糊涂了!她是乐籍,是能说纳就纳的么?” 黛玉见有人在,并不多说,等莺儿出去了才拉着宝钗道:“若是乐籍,抬回来不是替琏二哥哥添堵么?他虽没个实职,到底也是官身,在外玩玩也就罢了,把人抬回来,若叫有心人知道,一参就准!凤姐姐平时精明,怎么这时候竟做蠢事了?” 宝钗笑道:“凤姐姐就是要人参琏二哥哥,叫他吓怕了,自己把人送出去,她又落个宽大的名声,又可以轻松除了对头,何乐而不为?至于琏二哥那头,她自然是认定凭借她王家的权势,要闹大就闹大,要压下来也压得下来,所以不怕。” 黛玉叹道:“所以自作聪明这话,真正就是在说她!世上哪有不漏风的墙?这样的事要么不做,做了保不准哪日就闹出来,她和琏二哥哥再怎么不好,那也是一体夫妻,琏二哥遭了罪,她也跑不了,平儿姐姐怎么也不劝她?” 宝钗却问:“你这么说,若是将来你嫁了人,哪怕不喜欢他,只因夫妻一体,你也会维护他,处处替他设想么?” 黛玉听到“嫁了人”三字,抬头看宝钗,见她两眼只是盯着自己,面上虽无表情,眼神却着实游离忐忑,心内蓦然一恸,暗暗思忖:我们两个明明好好的,她为何突然说起这话?莫非她因着年纪渐长,又后悔和我在一起,想要嫁人生子了不成?我们当初倒是说过,便是各自嫁了人,最好也在一起,然而我看这世上的女人,有了丈夫、儿子,就什么都可以抛却,一心只围着家里了,她若是也如那些人一样,我可怎么是好?黛玉脸上就慢慢带出一点悲色,反问宝钗道:“若是你,你会么?” 宝钗见她反问了这么一句,只当她果然如此作想,心中大恸,并不直接回答,只强笑道:“我大约不会如凤姐姐这般罢。” 黛玉见她这么说,那便是默认了,一时间悲从中来,却又不肯落了痕迹,叫宝钗看见,徒增伤心,因此只道:“我有些倦了,我们先睡罢。” 宝钗也忙道:“好,早些休息。”两人各怀心事,匆匆洗漱,黛玉想到也许数年内两人便将别离,分外感伤,搂着宝钗要和她温存,宝钗自见了黛玉那处,满心绮念一发不可收拾,然而一想到黛玉日后可能还要嫁人,断不可伤她红丸,又只能忍住,讨了些口舌便宜,手不知不觉向下,在黛玉小腹处打转,黛玉觉得舒服,也望她肚子上揉来揉去,忽然顽皮起来,挨着她耳边道:“宝姐姐,我也想碰碰你的,好么?” 宝钗正心摇神荡之际,如何不允?教她慢慢向下,黛玉手碰着外头,还未如何,宝钗自己倒先渐渐声气加重,引着黛玉在外面打磨几圈,蓦地冒出一个主意:管黛玉这辈子嫁了谁,自己只跟着她去就是了!她一时想,又不大敢断定黛玉的心思,便问黛玉:“黛儿,若我说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你愿意么?” 黛玉听她忽然换了称呼,不解道:“那自然最好,我只怕你做不到。” 宝钗听她言语有意,慢慢道:“若我做得到呢?” 黛玉道:“你若做得到,我当然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可是日后还那么长,变故也那么多,我们现在还有一大摊子事没处置好,以后的事,怎么说得准呢?” 宝钗咬着唇道:“做不做得到是一说,做不做却又是一说。你瞧这一辈子,你父亲如今还在、我哥哥中了童生、便是宝玉都有个读书的样子了,这都是我们两去做了又做到了的事,日后的变故再多、道路再难,难道还比这几件事要更难不成?就算比这件事还难,你连试都不试,怎么知道一定不成?” 黛玉道:“我可被你说糊涂啦,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宝钗凝视着她道:“我就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黛玉被她看得渐渐面热心跳,话语听在耳中倒是分外甜蜜,可是这一冷一热来得又太突然,仿佛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一般,她一时欣喜,一时怀疑,不知到底该怎么回宝钗的话,脱口道:“你…你是不是不要我了,所以和我说了这么些话?哄得我信了你、被你的真情实意感动,你再述说自己的苦衷,好骗得我同意你嫁人这事?” 宝钗莫名其妙道:“嫁人?我要嫁谁?” 黛玉道:“你休要骗我。你方才话里话外,是不是就是要嫁人的意思?这会子假惺惺来哄我,说要和我不分开,骗得我松懈了,你自己好去定亲去!” 宝钗哭笑不得道:“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心思?你怎么会想到我有这样的心思?” 黛玉气哼哼道:“你若不是有这样心思,刚才为什么问我什么嫁人的话?是了,你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家里哥哥又不成器,想把自己嫁个好人,提携你哥哥是不是?”一面说,那心上千百种思绪都涌出来,鼻头发酸,眼圈发红,泪水慢慢涌出,想起眼前这个人是罪魁祸首,便恨得把眼泪统统都擦在宝钗前襟上。 宝钗见她猜得越发不像了,早把之前的那点念头抛开,搂着她好声好气道:“你若是为的这个,那便当真错怪我了,我方才问你,不过是因为怕你日后嫁了人,也那样待你丈夫,你知道这样我会多伤心么?看着你对旁的人好…我,我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心都要碎了,可是哪怕是你这么待我,我也还是舍不得你,宁愿跟着你,一步也舍不得离开,你想我喜欢你到这步田地,怎么舍得早早就嫁出去,和你分开呢?” 黛玉被她的温声软语所抚慰,半信半疑地搂着她道:“你真有那么喜欢我?” 宝钗道:“比我说的还要喜欢,我只恨自己才疏学浅,言语竟形容不得了,不然这会定然不会叫你伤心,只怕你反而欢喜得要睡不着了。” 黛玉道:“你喜欢我,那是理所应当的事,我欢喜什么?谁要因你那么点子喜欢,就欢喜得睡不着?” 宝钗笑道:“好好好,那么我也不求你的欢喜,只要你不哭就好了,成不成?” 黛玉早已收了眼泪,却道:“空口白牙的,没个凭证,叫我怎么信你?你给我立个字据,我收着你的把柄,才算你说过这话,不然,我只当你在哄我,再不肯信的。” 宝钗笑道:“我正好倒有个凭据想要给你,只怕你不敢要。” 黛玉道:“你肯给,我有什么不肯要的?” 宝钗笑而不答,手却慢慢摸索着压上了黛玉的手。 这举动在现在的她眼中也是大胆且莽撞的,然而她就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一般,不住地想要去做这件事。她相信若是换了个时候,或是换了个地点,她一定做不出这样的事,她也相信按照她素日的性子,她一辈子也不会做这样的事的,可是偏偏她就是正在这么做,像是失心疯、像是鬼上身、像是魔怔了一样的在这做这么件大胆的、疯狂的事。 宝钗将黛玉的手完全握在手里了,黛玉的手指很长,握在手里像是握住了一把水葱一样,然而又有什么样的水葱,能比得上她的手指这样温暖、柔嫩、光洁呢? 横竖宝钗是想不出来的,她抖着手拉着黛玉继续在自己身上打圈,明明这是她从前干过的事,现在不过再多了几根手指而已,那感觉却和她守寡的时候完全不同了,只是简单的几个圈而已,她已经觉得一股一股的热流慢慢地激荡起来,有些地方开始酸,有些地方开始胀,有些地方开始发热,又有些地方开始酥酥麻麻的荡漾。 黛玉的手指轻轻地勾了一下,连黛玉自己都未必察觉这轻微的一动,宝钗却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动静,她的臀部、腿部、脚上都是一紧,全身毛孔似乎都打开了,每一根汗毛都直直地竖着、战栗着、叫嚣着想要更多。 宝钗两眼血也似的红起来,呼吸沉重,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摸上黛玉的背。 黛玉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盯着宝钗全身绷得紧紧的,宝钗的手一碰到她的背,她就抖了一下,迟疑着缓缓地把头靠过来,靠在宝钗的肩膀上。 这举动好像给了宝钗信心,她坚定地带着黛玉的手向内伸去,一点又一点。她的全身都已经大汗淋漓,整个人紧张得已经完全不会说话,手下却依旧坚定。 黛玉在碰到那一小点的时候忽然明白过来,大惊失色地想要收回手去,可是宝钗紧紧地箍住了她的手,黛玉失声叫道:“宝姐姐!” 宝钗看着她,满脸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红晕中又透出一种偏执的青白来,她满头的汗已经一滴滴开始滑落,汗水黏湿了头发,让她看上去像是刚从浴盆里出来一样,带出一种别样的诱人的风情,她微微蹙着眉,眉心拱出好看的弧度,看上去像是愉悦,又像是痛苦。她另一只手伸到面前,手指搁在嘴唇上,嘘了一声,白得没有血色的嘴唇张开,轻轻道:“别惊动了人。” “宝姐姐!”黛玉又叫了一声,惊慌失措,语无伦次:“不行…这样…不行。” 宝钗微微笑道:“你不是不想让我嫁人么?这样不是最好?我可跟你发誓以后不嫁人了,你走到哪,我就跟你到哪。” 黛玉苍白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若说她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然而害怕之外,心中竟然有隐秘的欣喜,她觉得这欣喜很罪恶,不是她此刻该有的情绪,可是挣扎的力道不由自主地就已经松了。黛玉不知不觉地跟着宝钗的掌握下去,稍稍一用力,宝钗脸上就现出混杂着痛苦与欢欣的神情——她抓着黛玉手掌的手微微紧了一下,又马上放松,温柔地牵引着黛玉的手指继续探秘。 黛玉觉得这短短的一刻比今天一天过得还长。她也开始出汗,一件湖色绫裙湿得透透的,鬓发早已经松散,一只手不知何时抓在了宝钗身上,人也完全依偎在宝钗怀里,她心里好像有千百个小人在打鼓,又好像有万千个小人在欢叫,手指上黏湿哒哒的,拿出来一看,上面沾着淡淡的血红色,黛玉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满心担忧,不敢抬头看宝钗。 “我说过,等你长成了,就告诉你那天我在想什么。”宝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里面透着极端的轻松和愉悦,这愉悦感染了黛玉,连她也不禁忘掉担忧,暂时地愉快起来。 黛玉仰头看宝钗,宝钗的脸又恢复了红润,甚至比平时还要更精神几分,她轻轻笑着拍着黛玉的背,带着几分不明的意味道:“我当时想的,就是这个,不过不是这样,是我对你。” 黛玉倏然红了脸,然而现在的她全身又热又湿,脸上这点红色,早看不出来了。 “你休想!”黛玉恼得捶了宝钗一下,手却被宝钗一把捉住,宝钗把她的手指放入口内啃咬,带着几分促狭的笑道:“难道方才那么样了,你竟没心动么?” 黛玉道:“你以为谁都和你似的么?我…我才不心动!” 宝钗轻轻地笑了,在她额上一亲,道:“我这样的心意,你难道都不心动么?” 室内灯光幽暗,宝钗的眼睛却在这样幽暗的灯光下熠熠生辉,黛玉被她眼中毫不掩饰的宠溺给迷住了,眼泪忽然又慢慢地涌出来,聚在眼眶边,变成一颗一颗泪珠,大滴大滴地往外落。 宝钗温柔地用手擦去她的眼泪,柔声道:“这样你都要哭,我可真没法子了。” 黛玉把眼泪全部抹在她胸口,昂着头倔强地道:“我不是哭,是高兴,你以后可就是我的人了,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准说不!” “好。”宝钗笑着捏捏她的脸,手却被黛玉拍开,黛玉自己把眼泪擦干,搂着宝钗的脖子,在她嘴上狠狠地亲了一下,大声道:“薛宝钗,我喜欢你!” 外间做针线的几个丫头这声音吓了一跳,莺儿和青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一笑——林姑娘纵是来了天癸,也还是个孩子心气,而她们姑娘,看着温柔稳重,三不五时也总要发个呆气,这两人在一起,可不是会说这样孩子气的话、再做些小女儿家孩子气的事么!只有紫鹃担忧地看了里面一眼,低了头,把方才因受惊而戳破的手指含在口里,狠狠地吸了一口。 ☆、第60章 却说凤姐自知道有那瘦马之后,咬牙隐忍,好容易等贾琏一走,当下披头散发地去和贾母诉了一通苦道:“我想他收几个人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从来家里纳妾,不是从外面正经抬人,就是选家生子中可靠本分的提拔,他这样不明不白的在外面养一个,倒好像我是那不能容人的一般了!老太太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又拉着平儿道:“说起来他跟前也不是没人,哪怕他嫌我粗糙,平儿这品格模样难道还不够好么?纵是平儿不好,他和我说,难道我还不尽心替他挑选了?他还偏要自己去外面寻摸!寻摸个好人倒也罢了,竟是那么一种人,叫他那么做,我们这府里可成了什么呢!” 一面诉苦,一面泪水涟涟,贾母、王夫人见了,都觉得可怜,各自安慰,那贾母想得还更多些,问凤姐:“果真是寻了娼户?那人现在哪里?” 凤姐道:“我想人已经养着了,总要先安置进府里才是,因此已经派人去接了。” 贾母蹙眉道:“派的谁?这事可不能张扬。” 凤姐抽抽搭搭道:“这个我省得,派的赖大叔亲去接的,轿夫车夫都是府里的家生子,那人也一般的认了干亲,我们就顺着口风说是人家养的女儿,免得叫别人知道他去了那种地方。” 贾母听她这么说,才放下心,又骂道:“这不知轻重的畜生!现放着家里这么好的媳妇不要,只顾在外头浪荡,等他回来,就叫他来见我,我要骂他!” 两边人都干答应着,贾母又好生抚慰凤姐一番,令鸳鸯与平儿陪着她出去了。 凤姐与鸳鸯走了一路,絮絮叨叨,皆是说自己的辛苦、贾琏的浪荡,鸳鸯也不好多说,只顺着安慰几句,到了房中,凤姐方打发鸳鸯走了,又对平儿使个眼色,平儿会意,把房门半掩,跟着凤姐进去。 凤姐坐在炕上问她:“那家人可寻到了?” 平儿道:“已经找到了,也是巧,本来她在那时候只是私窠子,后来卖了她发了笔财,那老妈又买了几个女儿,开门做大生意了,如今在扬州大小也有些名气,我已经叫人把这事透出去,不久必有那好事的要去查的。” 凤姐冷笑道:“也别透太多,叫人查太快了,我还等着那畜生回来看他到时的脸色呢!” 平儿应了一声,迟疑一下,道:“本来不该我多嘴,但是这么着交给外面人去参劾,岂不是把把柄给人家?二爷再怎么样,毕竟与奶奶是一家人,万一真出了什么事…” 凤姐嗤笑道:“你就是太过小心谨慎!放心,有我王家在,凭他杀人放火,总不会当真有事的。再说,这回不给他个教训,我心实在难安!” 平儿见她自负,心里只是叹气,凤姐又安慰她道:“你别东想西想的,天塌下来,也压不到你,你放心。” 平儿忍不住道:“你总叫我放心,我才不放心呢。” 凤姐瞪眼道:“你这又是什么话?” 平儿见话已出口,索性大着胆子道:“奶奶素日行事果敢,我们都是知道的,但是我近来看奶奶未免也太果敢了些,放印子钱也就罢了,那铁槛寺的人命官司,奶奶也包在手里,如今还调唆旁人告起自家,我想…总不是个长久之计。” 凤姐大怒道:“什么人命官司?你怪是我害了那人?他自己要寻死,干我什么事!” 平儿见她动怒,忙跪下道:“是我不好,奶奶别生气。” 凤姐起身一巴掌拍在她脸上,拍得她退了一步,依旧跪着,凤姐恼得很,大声道:“谁家府里不是这么来的?不放印子钱,这满府里的开销入不敷出,都从哪里补来?” 平儿道:“是我错了,奶奶小声些儿吧!” 凤姐见外头有人探头探脑,方收了声音,却坐回炕上,扭着头垂着泪道:“别人这么说倒还罢了,你是日日跟在我身边,看着我管这一大堆烂摊子的,你怎么也这么说我!究竟你的心还是偏你那好二爷,同他一般觉得我不贤惠、嫉妒,对不对?” 平儿慌忙道:“奶奶这么说,叫我无容身之地了!我待奶奶的忠心,奶奶还不知道么?” 凤姐道:“连你都这样说我,我在这府里才是无容身之地呢!”一时发恨,又拿指头去掐平儿,平儿因自觉乃是自己惹事,便默默受了,反过来安慰她道:“都是我的不好,奶奶快别生气,气坏了身子。” 凤姐见平儿伏低做小,任打任骂,方渐渐气平了,拿指头戳着她额头道:“以后这样外心的话,不许再说了!再说,我也用不着你这样的高瞻远瞩的奴才,趁早送走你才是!” 平儿只得唯唯而已。 这里主仆一场风波,那边派去接人的又闹了一场。 原来大凡娼门,因迎来送往的多,见识比一般女子常要广些,那瘦马又是从小颇受人教导、工于心计的,一见有人上门要“接姨奶奶回府去”,就知道不好,一面着人去报官,一面叫人把门栓死,又拿扁担桌椅等物抵住,还是赖大叫人从墙上翻进去,才一个一个扭住了,堵了嘴巴,塞进轿子,又亮出贾府的身份,方匆匆忙忙接了人进去,安置在西厢。凤姐派了几个五大三粗的婆子看着,不许那瘦马出去。 贾母等嫌她身份,也并不叫见。那瘦马便在西厢苦苦熬着,只单等贾琏回来。 谁知贾琏才去扬州,林海的第二封告老的折子就批回来,今上怜他体弱,虽未准告老,却准许他辞去盐政,回京任侍读学士,修纂国史——林海接到批复便开始打点行程,敷衍此处官场琐事,又因家中无人,留贾琏替他管些事务,年后一道北上。贾琏因扬州繁华,正巴不得多待些时候,遂修书一封,将筹措的银钱大部分叫家人带回去,自己留在了扬州,早忘了京中有人等得望眼欲穿。 …… 黛玉在宝钗处住了两日,身子略好些便被贾母接回去,两人正是初尝情事,你侬我侬之时,何忍这等分离?奈何贾母心疼黛玉,见她好事到了,立意要替她贺一贺,故早早地准备起来,前后忌讳并一应礼节,不胜烦冗。 黛玉处又有各处人走来道贺,从早至晚,没个间隙,宝钗竟生生等了五六日,才觑着个空儿独自来寻黛玉。 彼时黛玉也正偷了闲在那里看书,宝钗在黛玉这向来是不用人通报的,便直直走进去,把黛玉手里的书一拿,是本《情史》。 宝钗咳嗽一声,黛玉不慌不忙的抬头,笑道:“你来啦。” 宝钗佯嗔道:“什么你啊你的,没大没小。” 谁知黛玉那日破了宝钗的身子后便自生出了一段痴想:我虽是女子,却是行了男子之事,便要担当男子之责。且宝姐姐待我这样情深意重,我定然也不能负她。因此她就刻意不唤“姐姐”,被宝钗说了,也只道:“我们都那样了,莫不成我还不能亲热些叫你么?” 宝钗倒不知她一时又有这等想法了,然见黛玉面色红润,眼媚眉娇,她又是久旱逢甘、食髓知味,那眼里不知不觉就带出十二万分缠绵,笑道:“我偏爱你叫我'姐姐'。” 黛玉偏偏就不喊,一会叫她“宝钗”,一会叫她“薛氏”,宝钗就和她捉对儿打闹,两人久已缠绵,这等尽兴玩闹的时候近来倒都少了,黛玉觉得有趣,也故意和宝钗两个在屋里跑来跑去,至力竭才喘着气坐回去,宝钗便乘空抱住她,两个人滚到一处,面对面躺着说话。 黛玉因得了父亲的信,欢欢喜喜地和宝钗道:“我父亲要进京了,日后若是定在京里,可也不用你再跋山涉水的去追着我啦,我们自然地就在一块,不必分开。” 宝钗想的却是“林姑父进京,黛玉又长成了,万一替她定了亲可怎么好”,只这么一想,就觉得心中一阵苦痛,又觉自责——她是有哥哥的人,家中后嗣无忧,黛玉家里只有这么个女儿,少不得要承担传宗大事,她万不可因一己之私,耽误了黛玉。因此宝钗面上只是微笑,道:“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黛玉思念父亲,就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说起和父亲的趣事,宝钗默默听了,心内越发酸楚,面上只是微笑,黛玉说了半晌,不见回应,看宝钗脸色,问道:“你不高兴么?” 宝钗笑道:“我怎么会不高兴?” 黛玉道:“我瞧你有些不开心似的。” 宝钗道:“我只是想,咱们好几日没见了,怪想亲一亲你的。” 黛玉略羞了一回,却还不忘向外一看,天已擦黑,她便眼珠一转,笑道:“你晚上若无事,就住我这罢。” 宝钗自然没有不肯的,黛玉就打发人准备,两人照旧脱了外衣,躺在黛玉的床上,还是面对面贴着。 因黛玉这边房间小些,紫鹃靠得近,两人不敢很大声,黛玉就贴着宝钗的耳朵笑道:“其实我也怪想亲亲你的。” 宝钗浅浅一笑,就看着黛玉,缓缓垂头,叼着她的上唇轻轻摩挲,黛玉已是熟惯,也回望着她,伸出舌头叩开宝钗齿关,那绯色舌尖灵巧地向内一触,一卷,宝钗固然是全身一颤,黛玉却也不同寻常地酥麻起来——这感觉与那晚宝钗碰她之时何其相似!较之往常的温存似乎更多了几分热烈,自腿至臀向上贯入一股热流,激得她两腿一抖,轻轻踢了宝钗一脚。 宝钗倒在塌上,就势将她小腿夹住,侧压着从上往下地吮、吸黛玉的上唇、下唇、舌头。她的眼光始终看着黛玉,含与吸都极缓,黛玉也分不清自己是被这样缱绻的目光所蛊惑,还是被舌尖上传来的一股又一股热力所吸引,她只是情不自禁地回应着宝钗,畅饮着宝钗舌上传来的甘甜滋味,一只手不自觉地揪上宝钗的前襟,另一只手抓住了宝钗的背,两腿间涌出一种陌生的战栗感觉,有点像是前几日来癸水,又有点像是那一晚贯穿宝钗之时身上莫名涌出的快感。 黛玉口中越发燥热起来,吸得越来越用力,却也越来越不餍足。 ☆、第61章 宝钗觉得她心里有一团火,这火烧得极旺,她的五脏六腑都受这火的煎熬,几乎被熔炼成灰。而唯一不受这火灼烧折磨的地方,就只有她的舌尖,那东西在黛玉的口里,所以未受这样波及,饶是如此,她也觉得极端的渴,像是在沙漠里头走了几天几夜一样。 宝钗不知道黛玉此时是什么想法,然而她可以觉出黛玉的热情——不同于前时半含情意半似孩童的温存,黛玉像是开了窍一般,姿态、动作、力度、节奏,忽然都变得大不一样了。 宝钗两手搂住黛玉纤细的腰身,手指隔着衣裙也能感受到黛玉温热的肌肤,黛玉身上有着馥郁的香气,越靠近,反而越飘渺,宝钗用力去嗅的时候,就怎么也嗅不到,一旦不在意的时候,那香气忽然又飘飘摇摇的回来,勾得人心尖发颤。 黛玉的手慢慢地移动了,她解开了宝钗的衣裳,缓缓伸进去,只是一握,宝钗就觉得整个人好像都飘起来,在即将登天的那一刻又落下,然后又飘上去,又落下。她从喉咙里发出闷闷的一声,不由自主地去扯黛玉的衣裳,然而也只是扯着衣裳,并不解开。 黛玉的手停住了,她疑惑地看了宝钗一眼,看着她汗津津红光满面的脸,那脸上依旧满是毫不掩饰的温柔,可是这温柔里有股说不清的东西,叫黛玉只看一眼,就觉得心微微的疼。 “宝姐姐。”黛玉不由自主地又换回以往的称呼,宝钗一听见就笑了,拿下巴抵着她的下巴,轻轻抬了一抬,道:“黛儿。”简单的两个字,却好像对着水里投入两块石头,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黛玉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已经酥了,手已经用不上力气,只拿手指在宝钗的身前捉摸打圈。 宝钗对她的举动至为敏感,身子轻轻地弓起,手掌紧紧扣住黛玉的腰,那腰细得总另宝钗怀疑会断,因此十分力度,总要松懈三分,多余的气力,都发泄在黛玉的衣裳上,把一件绫裙都掐得出丝、起皱了。 “热。”黛玉娇滴滴地道了一个字,只是一个字,又令宝钗一颤,黛玉伸手去引她的手,想叫她替自己解热,宝钗的手来来回回地迟疑着,半晌,抖着手指揭开了黛玉的衣裳。 黛玉如今穿的这件肚兜是宝钗替她绣的,水绿缎子,上绣两朵芙蓉——她不敢绣并蒂莲,只好拿两朵芙蓉悄悄地比拟,还不敢绣得太近,怕叫人看出来,于是一左一右,两两相对,中间却不肯放任何东西,唯恐阻碍了她两。 这肚兜原来被黛玉嫌弃太艳,宝钗强了好久才迫她穿上,如今看来,黛玉倒真是说对了,这颜色太艳,鲜嫩的绿色与黛玉白皙的肌肤相配,撩得人心里一波一波的痒。 宝钗悄悄地咽了一口口水,抱持黛玉,四腿相加,缓慢摩挲。 然而黛玉引她解了衣裳还不够,那纤纤十指,交缠着宝钗的指头,慢慢向下伸去了。 宝钗吓了一跳,道:“黛儿,你做什么?” 黛玉奇道:“那一日你不是带我这么做的么?难道不对?” 宝钗惊得绮念都散了一半,压低声音急切地道:“…那是我,我没有父亲,哥哥和母亲镇不住我,我在家里要怎地就怎地,不成亲也不是个大事,你…你不能…”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黛玉的脸忽然就阴沉起来,瞪着她道:“我不能怎么?你可以不嫁人,一辈子守着我,我就不能守着你么?” 宝钗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黛玉,黛玉也咬着嘴唇看她,方才的热烈仿佛一下子冷下去了,什么缠绵似乎都成了空。 “你父亲没有儿子,你就是他唯一的指望,日后林家还要靠你延续香火。”良久,还是宝钗先开口了。 “我又没说我不生孩子。”黛玉倔强地不肯放开宝钗的手。 宝钗哭笑不得:“你生孩子总要找个男人,找个男人总是要先成亲的,成亲前先破了红丸,日后…你会吃苦。” “那又怎样?”黛玉倔强地扬着头,“我找个家世差许多的,他敢拿我怎样?” “家世再差,他也毕竟是个男人,这世人轻女子,你若嫁了他,他总有办法辖制你的。” “那我就不嫁了,也不生孩子,叫旁人过继一个给我罢。” “黛玉!”宝钗提高声音,叫了一声,又马上放柔声音道:“你觉得林姑父会同意么?” 黛玉紧紧抿住了嘴唇。宝钗可以有底气地说出终身不嫁这样的话,她也相信宝钗终有办法让薛姨妈和薛蟠同意这决定,可是她不一样,她父亲是累世列侯之子,令名清誉之官,家风严谨,实在不容未出阁的女儿主掌自己的婚事。而她家中既无兄弟可以依靠,又无旁支可以过继,父亲当然是希望女儿能够支撑门户,生下子嗣继承林家家业的。 宝钗见黛玉依旧不说话,也没逼她,只是轻轻一动,想要收回自己的手,黛玉却还是不肯放松。她只好再放柔语气,劝道:“你的心意,我心里知道,也很感激,但是你和我不同,所以我才说,我愿意跟着你走,而不是叫你跟着我。这世道对女子太苛刻,我们能时时待在一处,已经是承天之幸,我不敢奢求再多。” “可是我想要更多。”黛玉红了眼圈,死死盯着宝钗,那眼神仿佛要把宝钗吞到肚子里似的。 宝钗苦笑道:“有些时候,有的东西,不是你想,便能得到的。” 黛玉的眼泪又开始落了,每一颗都好像落在宝钗心里似的,敲得她心口闷闷的疼,可是她终究也没有法子能止得这一次的眼泪,因为便连她自己都已忍不住眼泪。 这世道果然是对她太薄,便是重生一世,预知了许许多多的未来,终究也无法得到自己最想要的那一个。 ☆、第62章 冬日里总是分外的冷,尤其金乌西堕之时,那一点子惨白的余晖像是被重重飞檐割裂了一般洒在庭院中,看着似是白日未尽,其实暮色已薄,寒夜顷刻间便要随风而至。   平儿打发走几个来撞木钟的婆子,四下一看,此刻已经没什么人来回话,平日热闹的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几个小丫头倚门说着悄悄话,看见平儿来了,都敛容站好,却因她素日不大严厉,还在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的笑。   平儿无心理会她们,轻轻斥责了几句,命她们看好院门,自己扭身入内,隔着帘子缝,看见凤姐坐在炕上,手里拿着一块玉佩在把玩。   平儿认得那是贾琏送凤姐的玉佩。彼时两人新婚,正是情浓意惬,贾琏一日恨不能要摘几回配饰送凤姐,凤姐亦妥帖收藏、万分珍惜,毫不嫌弃这些物件的品质做工。然而不过一二年的时间,当初的郎情妾意便已经消失无踪,凤姐固然是威权日重,人人畏惧,贾琏却也离她越来越远。   平儿咳嗽了一声,掀起帘子进去,凤姐不慌不忙地收起玉佩,问她:“如何?”   平儿道:“大爷说,近日风声紧,御史那边不肯出头,大爷已经使人打听得那人有个嫡亲的哥哥,也是风月场的常客,当年把她妹子卖了便有他一份,后来他妹妹在行院里面做勾当,他也总去撒泼耍赖,要钱要物,后来薛大爷把她买了,收进林府,才消停些日子,现今靠着一两个相好的过活,困窘的很,大爷已经叫人去把他勾来养活,单等奶奶发落。”   凤姐冷笑道:“早就商定了的事,等我做什么?你只管叫他一纸状子递到衙门里去就是,凭他怎么闹,只管闹大才好,闹大了才有体面呢。”   平儿便把头一低,轻轻道:“是,我这就去。”将要走时,凤姐又叫住她,道:“是薛家那里先买的她?”   平儿道:“是薛大爷先买了,说想孝敬林老爷的,谁知林老爷不用,后来不知怎地就到了咱们二爷手里了。”   凤姐呸了一声,道:“也不知过了几手的破落货,也就他涎皮赖脸的赶上去要,换了旁人,嫌弃还来不及呢!——你告诉我哥哥,状子上只管连薛家那位也带上,叫他们一起告。”   平儿讶然道:“毕竟是姨太太的儿子…”   凤姐道:“又不是认真的告,只牵扯他一下罢了,横竖他头上罪名也不差这一桩,再说,那个下流胚子是官身,薛大爷又不是官身,风流罪过罢了,只当给他花钱买个教训——但只一件,不许扯到林姑父那里,只说薛大爷买了要自己用的,懂么?”   平儿听了这话,踟蹰半晌,还是站住道:“若是牵连到薛大爷,恐怕林老爷不会袖手旁观的,毕竟他现在在扬州读书…”   凤姐挑眉道:“又不是正经师生,难道薛大爷那个样子,林姑父还要惜他的才不成?”   平儿道:“奶奶不知道,我瞧宝姑娘和林姑娘之间很有些情分,竟不像是寻常姐妹的情义了,事若牵涉薛大爷,林姑娘恐怕不会袖手旁观,听人说薛大爷去林家读书,也是林姑娘特地求了林老爷的,林老爷还亲为薛大爷托了保人考学。”   凤姐听罢两眉一蹙,道:“你一说,我倒觉得这两个人之间不大对头,从前林妹妹最爱和宝玉一处,如今见了宝玉,竟是爱答不理的,倒是对薛大妹妹像是当初对宝玉的模样——不对,比当初对宝玉还要好些。”   平儿笑道:“我说句不好听的,她两个都是寄人篱下,一个丧父,一个丧母,一个没有兄弟,一个兄弟有了和没有一样,所以亲近些也是无可厚非,再说,我们府里的姑娘,毕竟比那两位是不及,她两个都是有心气有才情的,自成一派也是理所应当。”   凤姐愈蹙了眉道:“我倒觉得你说的不对。”自己想了一回,平儿见她烦恼,笑道:“奶奶又在自寻烦恼了!姑娘们的教养本也不是奶奶的分内事,奶奶自己的事还管不过来呢,又去管别人家做什么?”   凤姐也笑叹道:“正是,我自己的事还管不过来呢。”对着平儿把下巴一抬,道:“那便不要牵连薛家了,只管叫那人的哥哥写一张状子,说贾琏身为同知,私自逛窑子、纳娼家,品行不端,唔,这样轻了,就说他强娶良家子,人家不从,就逼良为娼,私自纳妾,你去找个好师爷,只管往重里牵扯,凭他谋反的罪呢,总没有我王家抹不平的。嘱咐旺儿兴儿不要泄露了,等到事成,我一人赏二十两银子,以后叫他们管园子。”   平儿便应下,果然出去派人传话,叫旺儿撺掇着那瘦马的哥哥向察院一告,却故意并不说贾琏姓名,只说贾府某仆兴儿如何。   那察院与王家交好,听说告的是贾府,硬着头皮接了,待看见罪名,便松了口气,一封书信递进王府,只求卖个好,收些钱,糊涂了账。   谁知凤姐儿早嘱托王信,并不回信,那察院偏又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又有底下师爷撺掇他道:“告的不过是个家仆,料他们这样人家,人丁兴旺,个把家人未必就当回事,不如倒把这人提来审问一遍,假意吓他一吓,那原告说是良家,其实就是卖了妹妹,如今又想来敲诈些钱财而已,到时候老爷只消叫贾府出些许钱财,分一些与原告,抹平此事,再将原委书告王、贾二府,老爷既得了刚正不阿的名声,又落了钱财,还卖了两府一个人情,正是大家欢喜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那察院深以为然,却又先派人将此事打听周全,知道牵扯的是现今贾府大老爷的嫡长儿子、同知贾琏,其人现又不在京中,便暂按下,预备等来年再审。   凤姐正是要等贾琏回来,好叫他大大地求自己一次,也并不催逼,两相一松懈,这案子便慢慢拖了下来。   却说黛玉自那日与宝钗相谈,便一直闷闷不乐,人在贾府里,又不大好显露,只能自己在屋里长吁短叹,渐渐的又开始四肢乏力、懒坐懒起,请了几个医士来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宝钗知道她是心病,日日前来抚慰,黛玉见她的时候,精神就略好些,强坐起和她说话谈笑,间或调舌弄唇,然而宝钗不在,便一切如旧,宝钗从紫鹃那里打听得种种情形,焦心不已,却束手无措。   那一日宝钗又来看过黛玉,见她只是惫懒,又见她手边一卷书卷,一月前看到的是哪里,如今还是哪里,偏偏还要做翻看状,心内叹息,面上还拿些笑话来逗她,黛玉听了也就微微笑,仪态雅致,姿容柔美,端的是完美无缺,却叫宝钗看得满心惆怅,不忍久视,托词起身,出门的时候却见紫鹃站在廊下,叫她道:“宝姑娘留步。”待宝钗停住,紫鹃便微笑道:“今日天色很好,宝姑娘愿意到园子里走一走么?”   宝钗点点头,与她两人移到墙根下花丛边,莺儿几个都散在外面,紫鹃眼睛盯着那几丛凋零的花叶看着,口中道:“我们姑娘都对我说了。”   宝钗笑道:“说什么了?”   紫鹃伸手摘下一朵残花,边嗅边道:“我们姑娘为什么而病的,宝姑娘心里怕是清楚的很罢?”   宝钗笑道:“颦儿素来体弱,秋冬相交时节,总要病上一两场的。”   紫鹃道:“我们姑娘的身子,我最清楚,她生的什么病,为什么生病,我都知道,宝姑娘不要再瞒了,你喜欢她,是也不是?”   宝钗凝视着她的手里的花道:“颦儿的模样性情,府中人人都是喜欢的。”   紫鹃道:“罢了!罢了!宝姑娘不肯和我说实话,那么林老爷送信来的事,我也不必和你说了,我竟回去伺候姑娘才是。”抬脚要走,被宝钗一把拉住,差点跌倒。   宝钗用力扯着她的袖子,急忙道:“什么信?”   紫鹃道:“姑娘这般大了,又有了喜事,自然是要论及婚嫁的信。”   宝钗脸色煞白,慢慢松开手,垂着眼道:“这样的事,自然是林姑父做主就是了,怎么会和你们姑娘说呢?”   紫鹃笑道:“林老爷就我们姑娘这么一个独生女儿,许字之前问问她的喜好,也不是什么特别出奇的事,再说了,林老爷属意的人,我们姑娘也熟,写信问问姑娘的意思,免得配错了人物,造就了孽缘,这才是当父亲的好心呢。”   宝钗的手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接着连身子也开始发抖,嘴唇开合几次,涩声道:“你们姑娘…果然什么都与你说了?”   紫鹃点点头,宝钗道:“…那你叫住我,是她有话叫你说给我么?”   紫鹃见她神色张皇,整个人已经完全失去平素的气度,微觉不忍,伸手扶了她一把,令她站稳,方道:“那倒不是,我只是想,你们这样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小剧场:   某年大年初一,两人刚醒的时候   宝钗:大年初一不能哭,不然会哭一年。   黛玉:...我又没想哭...   宝钗:我只是预先告诉你一下,谁让你这么爱哭呢。   黛玉:!!你才爱哭,我怎么爱哭了?大年初一不许黑人家!!   宝钗(迷之微笑中):...哦,好。   片刻后...   宝钗:大年初一我们干点该干的事吧。   黛玉:不要。   宝钗:现在不要,一年都不要哦...现在爽了,一年都爽哦...   黛玉(好害羞):...那就一次!   宝钗(继续迷之微笑中):好的...   半个时辰后...   宝钗:...你看我早就叫你不要哭了嘛...   黛玉:(╯\'- \')╯︵┻━┻   所以接下来的一年你们知道黛玉会怎样了吧?么么哒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我允汉三又回来鸟!10小时的路程花了30多小时才开完的迁徙猿桑不起...谢谢大家的地雷手雷火箭炮深水鱼雷~爱你们么么哒~ ☆、第63章 紫鹃的语气轻巧得很,仿佛两人是在闲话家常,而不是在说两个人的人生大事一般。 宝钗却好一会才稳住心神,问紫鹃道:“依你之见,我们…要如何呢?” 紫鹃微低了头道:“这样的事总是大逆不道,以我的想法,宝姑娘还是早些把那些念头给放弃了,大家还依旧做姐妹,日后当做亲戚一般相处…。” 她话还没说完,宝钗已经断然道:“不成!” 紫鹃道:“若是不成,那就是继续下去了,敢问宝姑娘,若是继续下去,你又有多少把握,可以保得你二人周全呢?” 宝钗道:“我自有筹划,不劳你费心。” 紫鹃轻轻一笑,道:“论理,林姑娘也不是我家的姑娘,这些事本也轮不到我操心,只是到底我也是服侍了她一场,她年纪小,有的事情想不到,我少不得要替她想了,毕竟她待我好,我总也是希望她将来平安顺遂、一生和乐的。” 宝钗冷冷道:“她的将来自然是平安顺遂,一生和乐,无论有你或没你,都是如此。” 紫鹃笑道:“有我没我,自然干系不大,然而有宝姑娘,没宝姑娘,却大有不同。敢问宝姑娘可曾想过林老爷回来,发现自己的独生女儿与你纠缠不清,林老爷会怎样?他又会对薛家怎样?宝姑娘辛辛苦苦地为你哥哥操持,费尽心血,却因为这等事连累了他,你心里难道就不会有一点愧疚么?” 宝钗沉默不语。 紫鹃又道:“就算是林老爷不发现,宝姑娘可想过没有,林姑娘对你固然一往情深,对林老爷却也是真心孝顺,两下煎熬,她这样的身子,经得起多久?” 宝钗闭上眼道:“你别说了。”她从前只想着林海是要死的人,黛玉将是无父之孤,依附贾府,她替黛玉所做的最大谋划,不过是教她如何不要被贾府抄家波及,如何不被宝玉纠缠,如何保得身体康泰,如何存住钱财立身,谁知世易时移,林海竟全须全尾活到现在,这于黛玉固然是件喜事,于宝钗却是天大的一件难事,这些日子她虽强颜欢笑,心里焦愁,却毫不亚于黛玉。黛玉自然也知道她的心事,因此每逢她过去,也打起精神陪她说笑,两人两处,却是一心,都在畏惧着将来的别离,却又舍不得现在的温存。 紫鹃见宝钗露出痛苦的神情,却一点不停地道:“宝姑娘自己想想,你家里规矩不如林府大,哥哥母亲也都敦厚慈祥,你想自专婚事,尚要经历多少艰难,林姑娘是世代书香之家,诗礼名族,她要想和你在一起,其中艰险,岂是口中说说就能揭过的?与其到时闹出事来,还不得自由,不如现在先自己断了,林姑娘回家去住一二年,痛哭几阵,这些事便该忘得差不离了,横竖你们年纪都还不大,少年时候的荒诞情事,来时汹汹,去时却也了无痕迹,所谓长痛不如短痛,就是这个道理,你说是也不是?” 宝钗忽然道:“紫鹃,你方才说你见到了林姑父的书信?” 紫鹃道:“宝姑娘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宝钗笑道:“倘若林姑父当真要把颦儿嫁出去,正是要把她留在老太太这样的老成长辈身边好生调教的时候,怎么会贸贸然把她接回家去,落下个无母孤女的名声耽误议亲?” 紫鹃笑道:“宝姑娘真是敏慧,一眼就看破了我,不错,我方才不过是诈你一诈,林老爷有书信倒是真的,却只说了一些家常,并京中置办宅院的话,并没说起婚嫁。” 宝钗盯着她道:“你方才说的那些什么分开别离的话,也不是出于你的真心,对不对?” 紫鹃试探于她,却当真不是为了劝她们分开,只是被宝钗这么一语说破,难免又有些尴尬,便只干干笑道:“我那么说,果然是为了你们好的。” 宝钗冷笑道:“恐怕不单是为了我们罢。” 紫鹃一惊,笑道:“宝姑娘说笑了,不为着你们,又为着谁呢?” 宝钗把嘴向那头一努,紫鹃强笑道:“这又干宝二爷什么事?”话一出口,便知自己失机,只好笑道:“我一贯以为我们姑娘是最聪明的,如今看来,宝姑娘的聪明,竟与我们姑娘不相上下呢!” 宝钗冷冷道:“这会又是你们姑娘了?——你快说,宝玉又托你做什么来?” 紫鹃道:“其实本来也不是他起的头,是我看你们两个走得这样近,所以难免要留心,一来二去,就发现了,莺儿与青雀两个估摸着也是知道的,便是旁人,我也不敢打包票说一点都看不出来,毕竟你们两个实在太着痕迹,只是大家都不愿出头说破罢了。” 宝钗蹙眉道:“还有谁和你打听过我们的事么?” 紫鹃道:“老太太屋里鸳鸯问过两回,平儿姐姐问过一回,我都回说你们两个爱在一起读书,所以亲近,宝玉屋子里晴雯也问过一回,叫袭人说了,也就丢开了,其余太太们那里是不管的,司棋、待书大约知道点,不过她们应该都只觉得你们两要好得过头了,不当个大事,只环大奶奶那日来看了好久,问东问西,问得人怪不舒服的。” 宝钗不免更蹙了眉头,道:“宝玉又是怎么找的你?” 紫鹃笑道:“不是他找我,是我找的他——那回晴雯来闲聊打听,被袭人说了,她就和袭人犟,谁知宝玉过来,把她骂了两句,你想他那个性子,什么时候开始骂起丫鬟来了?我就留了心,试了他一试,谁知叫我给试出来了,他又反过来央我不要泄露,还嘱咐我好生照顾林姑娘,叫我替你们遮掩,我开玩笑,说姑娘总要嫁人的,他就闷闷地回去,过了好几天又来找我,告诉我,倘若你们当真要在一起,那么他就去求老太太,娶了林姑娘,分家另过,宝姑娘就住在他府上也可,只怕宝姑娘你不诚心,待我们姑娘不好,叫她日后受苦,或者你竟也碍于那些个俗世的规矩,竟不能够办成此事,所以他托我来试你一次,不想反而被你看穿了。” 宝钗只听得“宝玉”二字,就觉心中生出一股躁郁之气,愤愤道:“这事不劳他费心!他只消好好读他的书,不要出去流荡优伶、表赠私物,或者胡乱结交些契兄契弟,甚而什么东南西北的混账王爷,带累家族,我就谢天谢地了!” 紫鹃听得纳罕,又不好问,只道:“那宝姑娘说,还有再好的法子没?设若林老爷把我们姑娘嫁给不知道哪个公子,深宅大院的,宝姑娘怕是想见她一面都难呢!若是小门小户,那往来更落痕迹了,且这样的姑爷必是学问才识过人,才能叫林老爷看中的,这样的人,又岂是能容忍这等事的?” 宝钗道:“难道嫁给宝玉,就不是深宅大院了么?他说得轻巧,他倒是想娶,黛玉是随便就可以嫁给他的?他倒是想分家,老太太、太太都在,那也是随便分得的么?再说,他一个纨绔公子,身无长技,除了花钱什么也不会,他倒是带着颦儿分出去了,又拿什么吃喝度日?难道他一个爷们,还要叫我颦儿养着不成?我看你素日也是有些灵性的,怎么这些事情上就糊涂起来!”说得情急,忍不住咳嗽几声,原来她这些时候憋着心事,渐渐也养出一段内火,被紫鹃一激,不免带出来。 紫鹃正要替宝钗顺一顺背,却见黛玉婷婷袅袅出来,抚着宝钗的背,惊得宝钗一下直起身子道:“大冷天的,你又出来做什么?” 黛玉道:“你们方才说的,我都听见了。” 宝钗脸上又白了,低低骂莺儿:“不经心的东西!什么人近了也不知道。” 黛玉握住她手道:“是她们知道你和我要好,才肯不出声的,旁人近不了,你放心。”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似清泉一般,转眼间就洗去了宝钗那一股子躁气,宝钗反手握住她,轻声道:“回屋说。” 黛玉点点头,和宝钗两人携手而行,紫鹃识趣地落在后面,宝钗见左右并无旁人,便伸手把黛玉揽在怀里,黛玉柔顺地靠着她,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怀中,慢慢道:“其实紫鹃说的,确实是一个法子,倘若我嫁给宝玉,分家或许有难处,但若是他因为什么事情要外出,那一切就容易得多了,别的不说,只消他考个进士,不,进士都不要,以我们的家世,只要他中个举人,我们再托人替他打通关节,选个偏远些的地方外放,我设法说服老太太,跟他上任,然后你再想办法跟过来…” 黛玉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宝钗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两手不自觉地开始收紧,死死搂住了黛玉,紧抿嘴唇,一语不发。 ☆、第64章 回黛玉屋子的路不过数十步,于宝钗却如千山万水般艰难,然而当真进来,她却又已经打定主意,不等黛玉说话,先就道:“好。” 黛玉还未坐定,听见这话又回头站住,见宝钗定定望着自己,方才的满脸愤恨早已不见,反而是一派胸有成竹之色,不禁要听她作何说法,谁知宝钗只是微笑着另起话头,竟和平常一样,讨论起那些风花雪月、魏晋玄谈来了。 黛玉耐着性子与宝钗说了一回,见她只是不诚恳,本来准备了一肚子劝说的话,这会儿全都憋在心里,好不难过。 临了宝钗辞别的时候,也丝毫不再提起此事,单说些保重的现话,黛玉只好目送她远去,转来自己纳罕一回,想宝姐姐怎么突然间转了性子?她本是七窍还多一窍的玲珑心肠,这么苦思冥想的,反倒又想到歪处去了——宝钗虽不喜宝玉,却也说过几次他乃是瘸子里面的将军人物、木匠里的读书种子,倘若宝玉能收心读书,黛玉嫁与他也未尝不可。彼时宝钗是一半拈酸一半调笑,这回黛玉倒当成真心话,越想越觉心惊,只恐宝钗因紫鹃一席话,忽然大彻大悟,要将自己让与宝玉,那可怎生是好?一时五内如焚,也顾不得自己才和宝钗分开不久,忙忙地就催紫鹃:“拿衣裳来,我要出去。” 紫鹃怪道:“外头风吹得狠呢!姑娘有什么事,叫我们跑腿就是,何苦自己出去?” 黛玉跺脚道:“我一刻也等不得了,非要去见她不可。” 紫鹃听这一句,就知道又是和宝钗相干了,因她实乃今日这一场闲话的罪魁祸首,倒不好再劝,只拿衣裳把黛玉厚厚裹了一层。 黛玉一等她系上衣服,就自己忙忙出去,唬得紫鹃叫小丫头们赶紧跟上,自己迟疑片刻,抱了黛玉的换洗衣物,匆匆跟去。 黛玉进门时候,宝钗刚刚梳洗完毕,穿着一身湖色暗花绫衫,披散着头发靠床坐着,两腿曲在床边,两手抱膝,对着帐子发呆。黛玉就走过去,向她身上一拍,道:“亏你往常还说我,你自己镇日就穿这么点衣服在屋里走来走去,冻着了又找了好借口不来寻我。” 宝钗回头道:“怎么这个时候又过来了?一日要见几回呢?”见她还嘟着小嘴,便站起来替她解开外头大衣裳,一眼看见紫鹃抱着包袱,就笑着拉着她在床边坐下道:“既然来了,就住一晚。” 黛玉推开她的手,自己往一边靠了靠,道:“你竟还笑得出来!” 宝钗奇道:“我为何要笑不出来?” 黛玉定神打量,见她欢欣不似作伪,又疑心自己猜错了,心思又千回百转地绕了起来,宝钗靠近她也没再抗拒,只又气呼呼地道:“我们方才才讨论了我日后嫁人的事,你那时脸黑得不知怎么样呢,怎么这会子又笑成一朵花似的了?我要嫁人,你竟这么开心?” 宝钗把她打量一眼,笑道:“方才我们不是说,假作婚姻么?” 黛玉恼道:“那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成的,难道你就不怕假戏真做?” 宝钗轻轻一笑,右手够住黛玉的手,黛玉向内一缩,没脱出去,宝钗再一伸手,黛玉这回没大推,宝钗就一点一点伸手将她搂住道:“我知道那不是随随便便就成的,也怕假戏真做,所幸你还小,嫁人的事不急,咱们还有些时间,可以从长计议。” 黛玉一听这话,不知怎地又恼了起来,甩开宝钗道:“你到底又想了什么主意,为什么不告诉我?” 宝钗把下巴压在她肩上,轻轻笑道:“我的主意,不就是你提出来的主意么?你这会儿又刨根问底做什么呢?” 黛玉被她这轻描淡写的模样惹急了,一下站起,宝钗没防备,头向下一低,又捂着嘴唔了一声,黛玉忙转头一看,宝钗含含糊糊道:“咬了下舌头,没什么大事,不要急。” 黛玉冷笑道:“谁管你咬舌头不咬舌头!我再问你一句,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宝钗忍着痛也站起来,牵着黛玉的手道:“你真想知道?” 黛玉已是眼圈微红,倔着脸道:“快说!” 宝钗道:“那你坐下,我和你慢慢说。” 黛玉狐疑地看她一眼,宝钗已经又回身坐好,拍了拍身边的床榻,黛玉偏偏要往离她远的地方走,才迈出一步,就被宝钗扯住,落到她怀里去了。 宝钗一手搂着黛玉,一手去松她的头发,黛玉只随意绾了个小髻就出来,那一头青丝被她一放,便如倾瀑一般满满地落在身后,宝钗以手抓起她的一绺长发,低声道:“你这么着急,是不是以为我忽然转了性子,想把你和宝玉凑成一对?” 黛玉哼了一声,从她手里抢过发丝,自己把玩,并不肯应声。 宝钗轻轻地笑了,她两手环住黛玉,把头整个都埋进黛玉柔软的发丝中,贪婪地嗅着黛玉身上熟悉的草药香气,直到黛玉不耐烦了,从前面拍了她手一下,才呓语似的道:“我以前是那么想过,可是自从和你互剖心意之后,这念头就再也没有啦。不但没有,而且我还害了很严重的嫉妒病,倘或你和他走得近些,我心里就不是滋味,你要和他多说了一句话,我的心简直是被油煎、刀削、斧凿一般,你说是不是怪事?” 黛玉面色稍霁,却不依不饶道:“你若真如你自己说的这么妒忌,做什么又说那主意好?” 宝钗苦笑道:“这主意的确是我们现在能想出的最好的法子了不是么?” 黛玉立时大怒,正要拨开宝钗的手,宝钗忙道:“黛儿,你听我说完——我知道你在意的其实不是这主意好坏,而是我待你的心意,我若是不赞同这法子,只怕你自己还要来和我辩,逼着我去做呢!可是我一口答应了,你又觉得我心里没你,遇见这么些事也不嫉妒,不难过,甚至怀疑我为了你的前程,要成全你们两的好事,对不对?” 黛玉被她猜中心事,又羞又恼,呸了一声,恨恨道:“我哪里将你想得那么体贴!依我看你分明是为了你自己,你怕被人家发现我两的事,带累了你和你家!” 宝钗轻轻一笑,并不多辩,只道:“你刚说的时候,我何止是嫉妒!那一时我简直恨不能要拿把剪子去把宝玉剪了才好。可是你在身边,我就觉得心定了许多,静下来一想,我们的当务之急,并不是你和我的去处,而是——贾府。” 黛玉悚然而惊。 宝钗叹道:“你说我自私,我的确是自私,自重生以来,我虽想着改变,也知道树倒猢狲散的道理,然而毕竟心存着些侥幸,对贾府的事不如你我家里上心。近些日子,你父亲的身子好些,我哥哥的境遇也好多了,我就越发疏懒了,一心只想着顾着我家和你不被牵连,存些钱财,日后再接济贾府姐妹们一二,就算仁至义尽了,可是今日被你和紫鹃这么一说,我才发现,我之前想的,都错了,我们两如果想要过得好,不仅仅是不被贾府牵连,不仅仅是尽量接济宝玉和众姐妹,而是一定要保住贾府。” 黛玉扭身看她,宝钗让她侧身坐在自己腿上,一手轻轻梳理她的长发,一手握住了她的手:“其实假若能找到合适的人,不拘是谁,你只要嫁了他,再设法叫他外放,我们两都大可去关起门来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黛玉已经懂了:“可是合适的人难找。” 宝钗笑着点头,道:“你我认识的男子本就有限,能甘心受我们使唤的更少,能甘心受我们使唤、还能读书谋功名、还能被长辈们看得入眼的就更少了。选来选去,竟是只有宝玉。而且我们这样的谋划,找的人太差了,办不成此事,找的人太好了,日后万一青云直上、飞黄腾达,就算他容得下我们,只怕他的上下僚属、同年、亲朋都容不下我们,最好是略有才华又无心功名之人,一辈子在府县上打转的职位,那是最合适的了,这么看来,宝玉的性子,也是最好的,只是保他平安喜乐与保他的功名利禄,是完全不一样的事,前者我们只需要旁敲侧击,劝宝玉稍稍上进、劝众姐妹们稍做谋划,日后贾府败落的时候能留一点子体面即可,后者…”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黛玉也不消她说下去,只回握住她的手道:“所以你后来都在想这些事么?这些事牵涉朝堂,未必是我们两个弱女子能做到的,成了,是喜,不成,那也是命,况且这些牵连又这么大,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你不要急。” 宝钗微笑道:“我不是急,我只是…有些担心。” 黛玉问:“担心什么?” 宝钗便又抱紧她,在她耳边道:“担心你。” 黛玉失笑道:“我至多不过一个孤女,家里又是几代清白的,贾府再败落,左不过我失去靠山,不当官家小姐罢了,又不少我吃,又不少我穿,你担心什么?” 宝钗把她手一握,道:“你方才担心我什么,我也在担心你什么,不然,我为何要故作笑容,引得你猜疑呢?” 黛玉恍然,啐了一口道:“我就说你怎么一会子工夫脸变得这么快,果然是故意试我!罢罢罢,你既这么不信我,我晚上也不住你这了,我依旧回我那里去,以后也不来了!”一面说,一面扬声叫紫鹃“抱着东西回去”。 宝钗听紫鹃在外已经要走了,忙搂住黛玉心肝儿肉地叫个不停,又是道歉,又是求饶,又是讨好,好容易把黛玉安置住,又急叫莺儿“拿好酒好菜招待你紫鹃姐姐,西屋大床铺好了,晚上你们睡那去,不用守夜了,你们辛苦这么些时候,也该好生歇一晚”,其忙碌之态,把黛玉看得又是笑,又是恨,掐着她腰道:“你是不是算准我性子急,所以特地叫人铺陈好了等我来呢?” 宝钗捉住她手道:“我若算得那么准,早就省了多少事了,何必又劳你多红了这么一回眼圈呢!” 黛玉假意又甩一回,早被宝钗拉着倒向床上,两人面对面歪着,一个对眼,黛玉忽然就脸红起来,把手收回来,轻声道:“不早了,睡吧。” 宝钗却凑得近些,道:“早些时候,你说你想给我,我那时不敢要,现在…不,我是说要是这事成了,你…能先给我么?” 黛玉身子一震,没有答话,宝钗以为她不高兴了,忙忙地解释道:“我…我并不是猜疑你和他…我也不是…我只是…我只是太想和你在一起了…我们得不到名分…”她情急之下,一时有些语无伦次,黛玉却握住她的手,红着脸,一字一句坚定地道:“我现在就给你。” ☆、第65章 宝钗从未如此仔细地看过黛玉。 许是因着年长的缘故,两辈子她都总是把黛玉当成一个小妹妹来看,哪怕黛玉再少年早慧异于常人,在她心中也只是一个爱哭、爱笑、善良、通达世务却又为情所困、聪明体贴却又清高骄傲的小姑娘。 可是不知不觉间,小姑娘也终于长成了大人了,大人懂得*,有了*,并且…能做出取舍。 宝钗忽然有些感慨,像是每个母亲看见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那般失落起来,然而这失落之中又隐藏着莫名的欢欣,不是像父母对孩子、兄姐对弟妹、知己对高朋的那种欢欣,而是属于情人的、自私而任性的窃喜。 对黛玉的*从很早的时候就已经萌发,到而今这*只是越来越深,深到黛玉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就能让宝钗全身血脉贲张、四肢颤抖。 可是她不能。她要对黛玉负责,对她们的未来负责。 然而拒绝的话到了口边转了几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黛玉的眼睛闪闪发光,那光里面有种异样的执着,这执着并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深思熟虑之后的要求。 黛玉想用这种法子向她剖白。 宝钗觉得自己全身的气血都涌到了眼睛里,她觉得自己的眼睛一定红得滴出血来了,眼前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模模糊糊,只剩下黛玉的声音,耳中的一切也都恍恍惚惚地,来来回回飘荡的都只是黛玉的声音。 她的黛玉在用这种法子向她剖白。她的小姑娘、她的小情人、她发誓想要守护一辈子的人在用这种法子向她剖白。 “你不敢么?”黛玉的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未脱的稚嫩和清脆,更多的却是属于已经及笄的女人的成熟与妩媚,“嗯,你当然不敢,我们刚刚商量出了这个法子,什么细务都没筹划,也不知日后到底能不能成,所以你不敢,你怕万一我们不成了,我会被男人嫌弃,对不对?” 宝钗说不出话来。 而黛玉逼近她,一字一句地道:“你把你自己交给了我,却不敢让我把我自己交给你,你敢冒着伤害你自己的险,却不敢冒着伤害我的险,是不是?你以为你这样是为我好,其实不是,一点也不是。我喜欢你,想和你一起为我们的将来筹划,而不是站在你身后,任你为我打理一切。我喜欢你,不是喜欢你把我当小孩子那样喜欢,是喜欢你真的知道我、明白我,你明白么?” “我明白。”宝钗慢慢地笑了,伸手去解黛玉的衣裳,丝缎的衣裳一解开就柔顺地滑下来,露出黛玉洁白纤细的肩膀。 黛玉依旧穿着艳绿的肚兜,绿色衬得她皮肤越发洁白光滑,而白皙的肤色又衬得绿色越艳,两相映衬,宝钗竟一时舍不得去解肚兜了,犹豫半晌,从后头轻轻地抱住了黛玉,一手慢慢摩挲她的后背,接着慢慢下滑,解开亵裤。 黛玉很瘦,骨头轻轻巧巧的,抱在手里像只初生的幼鸟。然而就是这样干瘦的身子让宝钗燃起了一阵热烈的冲动,她忍不住靠上去,亲了亲,又亲了亲,然后两人的嘴唇似乎再也分不开了一样。 宝钗的手指一路向下,颤巍巍地探了下去,那地方她已经有所熟悉,然而再里面于她却依旧是极神秘、极陌生的。 她的手心已经捏出了汗,一面颤抖着继续,一面将头偏开一点点,留神看黛玉的反应。 黛玉也有些紧张,她的身子绷得紧紧的,两手紧紧抓住身下的被褥。宝钗搂着她,将她转过来,自己在上面,俯身轻轻地叼住了她的嘴唇,慢慢地啜了一下,又慢慢地向旁边亲过去,这样的亲昵让黛玉松懈了些,慢慢地松开一点,宝钗的手在她身下磨了几圈,感觉到那里的湿润,犹豫半晌,还是没直接进去,只是缓缓地一路又亲了下去,从脖颈,至于肚脐,再至于…牝户。 良辰正好,*将长。 ☆、第66章 黛玉可以真切地感受到宝钗的濡湿温热。 那是全然不同于前时的唇齿之欢,像是两个人终于完全融为一体了一般。 初始的时候她还能感觉自己是在床上,在梨香院,在贾府,后来眼前景象就慢慢地模糊起来,像是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身下有一阵又一阵的暖流,温柔、滋润,好像冬天还没到,春天就已经提早来过,然后又渐渐地进入夏天。 紫鹃大早过来东屋伺候时,黛玉竟已洗漱过了。昨日的衣裳已经悉数换过,内外披着套着的皆是宝钗的旧衣,宝钗倒还穿着昨日的湖色绫衫,站在床前笑看黛玉。 紫鹃见宝钗衫子上尽是褶皱,眉心一跳,不知这两位昨晚又做了什么好事,此时人多,也不好问,因只道:“姑娘怎么想起穿宝姑娘的衣裳来了?” 黛玉一笑,并不回她,只指着一侧道:“这里怪痒的,你给我梳梳。” 紫鹃正要上前,却见宝钗从妆台上拿起梳子,轻轻替黛玉梳了几下,又笑道:“你这头发也好该洗洗了。” 原来黛玉这些日子懒吃懒睡,便是梳妆上头都懈怠了,听宝钗一句话,羞的忙自己卷了一绺头发看,宝钗见她着忙,只是好笑,打发莺儿去取了东西,叫婆子端了水,令黛玉坐在边上,自己替她洗发。 黛玉正是娇花初放之时,倒分外地有些不好意思,些微推脱几句,早被宝钗按住,将她一头青丝挽在手里,细细清洗揉搓。黛玉想起这手指昨日做过些什么,脸上又薄薄地红了,安静坐着等宝钗替她擦拭干净,打上花露油,又拿篦子一遍遍的篦发。她坐在妆台前,宝钗站在身后,她就在镜中清楚地看见宝钗的身影——宝钗比先时竟是又瘦了些,原本以丰腴称著的美人如今已带了几分竹骨,然而她的美貌一如往昔,白皙的手指捏着乌木发梳,黑白分明。 黛玉痴痴地看着镜中的宝钗,为她的容颜所摄,竟情不自禁地伸手去碰了碰镜子,又被镜子惊住,一下缩回手,宝钗便停了手,道:“冷么?” 黛玉忙摇摇头,宝钗早叫人再拿了件旧衣来给她披上,又替她松松地挽了个慵妆髻,命她:“就在窗子下坐着,等一会再出去,别叫风吹了头。” 黛玉笑道:“我不出去,你不要急。” 宝钗横她一眼,外头小丫头子提来食具,莺儿接过,打开见是四样南点并米粥,便送进来摆开,宝钗自己盛了一碗,尝一口,还有些烫,便轻轻用口吹了,再端给黛玉,黛玉见是她亲自端来,只是笑,都忘了伸手接,宝钗笑道:“偏你会撒娇。”拿勺子喂她一口,自己又尝一口,再喂她一口,如此来回,一碗米粥顷刻见底,黛玉只说不够,又哄得宝钗给她拿了酒酿糕等物,却掰成两份,一人一半。 莺儿、青雀见两人亲昵至斯,俱都惊讶,唯有紫鹃明白知晓内情,立在一旁,袖手不语。 往常宝钗起身,不过一炷香工夫也就好了,今日连梳洗带用饭竟花了近一个时辰,薛姨妈打发人来问过,听见是林姑娘洗头,自己取笑一回宝钗爱做姐姐操心妹妹,浑不知昨夜宝钗不但是姐姐,便是夫君也都做了。 黛玉碰宝钗之时,还半是懵懂半是不经心,只顾着捣弄破壁,不如昨日之情深意长,水到渠成,此次自己亲身经历过了,方算是情窦开彻,那眼角眉梢都是无数风情,全不同于往时。宝钗见了,想起昨夜,越发缠绵不舍,拖到午饭时刻方出去,见了一众管事人等才忆起正事,草草开发了生意,回屋时候见黛玉已经走了,又自思念,便一路逶迤而去,倒不好叫人说自己与黛玉相思至此,因先往宝玉处一探,宝玉正对着一卷书出神,见了宝钗,勉强一笑,叫:“宝姐姐。”知道她有体己话要说,先打发晴雯几个出去了。 宝钗先坐一回,还没开口,门口小丫头纷纷道:“林姑娘来了。”原来黛玉回屋,也不免想念了一回宝钗,忽见莺儿在宝玉门口,料定宝钗是要说那些话了,就摇摇走进来,和宝钗、宝玉分别叙话,宝玉与她逐渐生疏,宝钗却是心内有百种温言软语要出口,又不方便在宝玉面前说,因此两人都只客气几句,宝钗见人都在外头,拉着黛玉就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一手揽住她腰,方转头对宝玉道:“你昨日请紫鹃所说之事,我们已经想过,觉得这倒也不失为一个法子,只是辛苦你。” 宝玉苦笑道:“我是污泥一般的人物,能与林妹妹做明面夫妻,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谈何辛苦?” 宝钗见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黛玉,心中不大自在,只越发搂紧黛玉,淡淡道:“只是这事我们想来固然是好,真办下来,却有几件难处。” 宝玉道:“宝姐姐请说。” 宝钗道:“你家里人多嘴杂,规矩又大,我们若是住在这里,难免露了行迹…” 宝玉忙道:“所以我说以后分家。” 宝钗冷笑道:“分家是那么容易的事么?且不说老太太还在,就是老太太不在了,你难道还能和你父亲、母亲分开不成?” 宝玉蹙额道:“那你方才又说这法子可行…” 宝钗道:“可行也是可行,譬如你外放做个地方,说要携眷上任,老太太心疼你年轻无子,必然是肯的,那时你带了黛儿过去,我再设法跟去,到时天高地远,任我们怎样都好。” 宝玉叹道:“说来说去,还是要我去考学。” 宝钗紧紧盯着他道:“不但是要考学,还要你去为官一任,造福地方,且这地方还不能太偏僻,不然黛儿这身子受不住——这是我们的第一样难处,倘若你执意要做那闲云野鹤,不想做官,那这法子就成不了了。” 宝玉道:“我这些日子想了许多,家中一日不如一日,父亲年华渐长,大伯、大哥哥他们又是那样,我迟早是要出来担当家事的,考学更是题中应有之义,你不必担心。我只怕我考不中。” 宝钗笑道:“你家现放着一个探花,一个祭酒做姻亲,你怎么倒杞人忧天起来?就算你当真中不了,以你我的家世,替你花钱谋个县令县尉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怕你嫌这官职小呢!” 宝玉道:“有人替我谋划前程,难道我倒还往外推不成?” 黛玉见他这话,暗忖他果然与从前大不一样了,微微一笑,宝钗看见了,捏了捏她的脸,又道:“做官的事,只要你肯,倒也罢了,第二样难处,倒是你家的事。” 宝玉奇道:“我家又怎么了?” 宝钗道:“你家几年之间便要败落干净了,大树倒了,你这猢狲儿外放得再远,只怕都要受到牵连,这是第二样难处,也是我们最大的难处。” 宝玉不悦道:“宝姐姐,从前你数次告诫于我,说我家再这样放纵下去,迟早要有祸事,这我倒是相信,也与老爷说了,只是你要说几年之间就要败落,这话未免太危言耸听。” 黛玉挑眉道:“你与老爷说了?” 宝玉道:“从前你们和我说的关于我家的话,我都和老爷说了,老爷也觉得族中需要管教,这些日子都在想要如何与大伯和珍大哥哥提起,想必家里不日就要有所好转的。” 宝钗与黛玉相视愕然,片刻之后,宝钗扑哧一声笑道:“你想得倒是美。” 黛玉则道:“老爷肯听你说这些话,想必还是对你寄予重望的。” 宝玉道:“我不管老爷对我如何,你们方才说的话,太无凭据,我不相信。” 黛玉又与宝钗对视一眼,宝钗点点头,黛玉便斟酌着字句道:“其实,我和宝姐姐前年同时做了一个梦,梦见许多你家的事情,那些事近年来都一一应验了,所以我们都觉得将来的事,只怕也会应验——这些梦里,就有你家被抄家、你被流放的事。” 宝玉再无大家公子的模样,猛然立起,呆呆看着黛玉。 宝钗见他模样,微一点头,也开口道:“不错,不止抄家,还有你家里许多人的归处。”因将从前之事选了一些,娓娓向宝玉道来。 ☆、第67章 宝钗虽然隐去许多故事,宝玉却依旧听得心惊胆战。他对家中境况并非一无所觉,黛玉与宝钗几次三番地点醒他,便是老太太,都常常感慨今时不同往时,家里姐妹们的排场较之贾敏要远远逊色了。然而他总想着家中再怎么败落,也不至于短了他和黛玉两人的去,至不济不成亲生子,一辈子做个田舍翁,也能快快活活地度过这一生。 可是宝钗所描述的景象,是宝玉这辈子根本就不会想,想也想不到的凄惨。 宝钗说贾府败落的时候,宝玉还问:“败得怎样?比赖大家里还穷么?”赖大是他家仆,如今家里也起了宅子,儿子捐了个小小官儿,宝玉本想若是赖大那样,倒也可以。 谁知宝钗冷笑一声,根本不想回他。宝玉只好又问一遍:“那比秦钟家里如何?” 黛玉道:“连官儿都没得做了,你怎么还尽往人家当官的家里比呢?” 宝玉这时方觉得惊悚起来,小心地问:“总不至于…比袭人家还差吧?”家中丫头,他到如今只去过袭人家。 宝钗笑了:“那时节你还靠她接济过一段日子,你说呢?” 宝玉怔住了,以他毕生的处境,怎么也想不出比袭人家里还惨,会是个什么模样。 黛玉见他呆愣的模样,扑哧一笑,从怀里取出一枚铜钱,在宝玉面前晃了一晃,道:“认识么?” 宝玉便是惊恐的时节,也不悦地道:“你莫取笑我,这不是制钱么?” 黛玉笑着又从怀里掏出一点碎银,小小的,指头尖儿般的一颗,问宝玉:“你知道这是多少银子?” 宝玉哪里识得银子斤两?只是摇头不答。 黛玉一边拿着银子抛接玩耍,一边笑道:“这是五钱银子,抵得三五百铜钱,够中等之家花用小半个月,——你落魄的时候,替人抄写十日的书,才得这么点银子,这么个铜钱掉在泥堆里,你也要亲手刨出来,贴肉收好,只因这么小小的一文钱,值得你花费好几页笔墨。” 宝玉道:“我不信!我家再落魄,那也是开国元勋之后,世代簪缨之族,朝廷体恤元老,断不至此!” 宝钗道:“你是个爷们,常在外头走动,难道不见义忠亲王的后人怎么样么?宗室尚且如此,何况你家不过是个降等的公爵,你还不是这家里的长子嫡孙。” 宝玉道:“我家那么多亲朋故旧,难道都眼见着我们流落不成?” 宝钗道:“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常常自夸读书多,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再说了,世情冷暖,你在这府里还没见么?你那些好哥哥好弟弟好侄儿上门打秋风的时候,下面奴才是怎么待他们的,你当真一点不见?那些个子侄辈见了你恨不能比自己亲生父亲还亲,你道都是出于本心?别说到时候人家肯不肯接济你,只怕你自己都耻于上门。” 宝玉讷讷不语。 宝钗又道:“我索性与你说开了罢,哪怕你发愤图强,考出个官儿,授了七品之职——国朝县令,一年俸禄亦不过二十余两,刨去衙中杂役师爷等使费,还要供养家人,开发仆从,维持场面,你自己算算,照你素日这样花销,够是不够?你家的几个庄子,连田产生意门人,我都替你算过,一年至多不过几万银子,家中大大小小,主子便有二三十个,每个都有一二十个使唤人,若是如大老爷那般内宠多的,只会更多,这一项就是上万开销,家生子上千,每年月钱、衣裳、时令赏赐也要上万,此外还有人情往来、几位老爷少爷当官的使费、老太太太太姑娘们的首饰衣裳、家庙修葺、宗祠维持、族学、族人年例、园子府邸开销,桩桩件件,哪里不是用钱的地方?更别说那等贪墨污损的事了,你就算家里不败,一年要有多少入账,才能维持这样一份家业?若是再抄了家呢?你想想。” 宝玉额上已是冷汗如浆,抖着声音道:“你…不过是做了个梦罢了…我姐姐…我姐姐她身子好得很,我父亲…我父亲也好得很…大伯,大伯他虽然内帏里荒唐了些,在外头还是好的,琏哥哥还是同知呢…同知…”他的声音渐渐衰落下去,眼睛发直,只是盯着黛玉手里那一颗小小的碎银出神。 他出门随便带着一袋零钱,便有十好几两,有时候买东西买得急,茗烟都不数数目,直接从钱袋里摸出一块就给,他也不认得戥子,凭店家说一两便是一两,二两便是二两,从不在意。 几曾想过,这小小的一块银子,竟就是他十天半个月的口粮?不,不止是口粮,还是衣裳,还是日常的草药,他一年无病,也要看好几回郎中,有一回是他们这里给的钱,给的是一两,还是二两来着?总之比这块要大得多了。 那么,他过着那样的日子,病了可怎么办呢?宝钗没说他梦里的妻子是谁,宝玉直觉地就觉得那是黛玉,倘若是黛玉,倘若是黛玉…她这样金尊玉贵的小姐身子,跟了自己受了那样的苦,也毋怪宝钗自从做了那个梦以后,看自己就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连他自己想来,都觉得羞赧! 宝钗见宝玉模样,只怕今日这贴猛药吓着了他,他本是体弱的人,给这么一吓吓出病来可不好,尤其自己和黛玉还在这里,到时候闹将起来,两个人都脱不了干系。宝钗便捉住黛玉作怪的手,从她手里收过那块银子,递给宝玉,道:“你自己好生想想,我们不打搅了。” 宝玉木然地接过那块他从来看不上眼的小小白物,连送别也不记得,只是出神。 黛玉见状,吐吐舌头,也拉着宝钗快步出去,到了自己屋里,却又问宝钗道:“宝姐姐,我怎么瞧着宝玉也大靠得住,瞧他那经不住事的样儿。” 宝钗在她鼻子上一刮道:“你当初听我说这事,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这回倒都忘了,只顾着取笑旁人了?” 黛玉道:“那我也没和他那般呆子似的样儿。” 宝钗笑道:“我黛儿百十年间只这么一个,自然是与众不同的。” 黛玉听见夸她,露齿一笑,被宝钗在头上一拍,道:“不许得意忘形!” 黛玉就又吐吐舌头,拉着宝钗和她说迎春的新棋谱去了。 却说贾琏还在江南筹措银子,这边贾赦已经逼着人量土地、盘算这园子大小了。 因家中实在无钱,到底没前世那般铺张奢华,虽还是一里半的地,内里亭台阁榭,较之前世,已经少了不少。 薛姨妈见这里人来人往,又是堆墙,又是种树,又是起屋舍,吵闹不已,她和宝钗孤儿寡母两个,实在不便,因和王夫人说,要收拾京中老宅,搬出去住。 宝钗不想薛姨妈如今想了这么一出,大是不愿,然而事涉内宅,薛姨妈竟罕见的坚定,说不几日,老宅管家已经前来回报,说一切打点停当,可以搬去了。 宝钗无法,只能含泪舍了黛玉,约好几日必来相见,方随着薛姨妈一步一回头地去出了门。 薛家老宅,与贾府相去倒不远,地方虽不及宁荣二府的大,胜在先祖是清贵出身,屋舍清雅,宝钗入得自己那一处院子,见里头薛姨妈精心使人陈设,打扮得越发雅致,颇有当年潇湘馆的样子,顿时勾起愁肠,离别不过半日,已经悄悄叫莺儿来:“让你哥哥去贾府后头紫鹃家里带个话,若是紫鹃回家,叫她替我问她家姑娘好,以后紫鹃家里要是来人,直接到你家,别走门上。” 莺儿应下,正要走时,宝钗又叫住她道:“马上要冬至,你取上回我们自己做的那个脆萝卜来,羊肉隔了夜不好,萝卜倒还好放放,叫她拿来配饭,冬天她总嫌那边大厨房都是些大荤大油的,不爱吃饭,那这个好赖对付着吃一点子也好。连酒也拿一坛子去,一日喝一点,暖暖身子最好的——这时节冬笋该上了吧?再拿点子笋去,不,她又没个地方做,还是下回妈要过去的时候,叫厨房现做了提一盒子给她罢,方才厨房说有蒸的现成的梅花糕,竟不能给她了,可惜!可惜!” 莺儿站住听完,方问:“我弟弟还没当差,我叫他每日去紫鹃家问一趟,若是紫鹃在了,且叫她等一等,我们现拿一份子点心去也使得。” 宝钗道:“也好,你叫他去家里领个走骡,来去快些,以后叫厨房日日蒸梅花糕,连山药枣泥糕也备着,她胃不好,吃这个好克化。” 莺儿一一记下,还不就走,果然宝钗又叫住她道:“你去问问,她燕窝还够不够?不够了只管叫人来拿就是的,她要是见外,就说都从她分红里扣呢,不,你现就拿点子去,上回我托哥哥从南边买了些好血燕,正好叫她不要吃那些个破落货了。” 那破落货也是巴巴寻来给黛玉的,如今倒被她说得一钱不值,只听得莺儿要笑又不敢笑,再站一会,见她别无他话,方出去细细叮嘱了一回。 ☆、第68章 却说自早上分别,宝钗这里思念不说,黛玉却也坐卧不宁,午饭后与几个姐妹在贾母外间顽笑,连迎春都说了好些话,只她一个坐在旁边,和锯了嘴的葫芦一般,一言不发,惜春最小,就拿手来捏她脸道:“林姐姐今日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迎春道:“只怕是累了。” 探春笑道:“我看不是累了,是在想宝姐姐呢。”又故意道:“林姐姐整天和宝姐姐粘在一处,每回想找你,你都不得空,好不容易宝姐姐走了,能和你在一块处处,你又不说话了,同是姐妹,相待竟如天壤。” 黛玉不知她真恼假恼,忙道:“都是姐妹,不过我们住得近,所以来往得多些,哪有什么分别,你快莫瞎说。” 这话说得亏心,连迎春都来打趣她道:“原来我们竟是和宝姐姐没有分别的,那我也要托林姐姐做个荷包,每日也要你给我念几句诗,早上一起去老太太屋里坐,晚上去林姐姐屋里睡。” 黛玉听前面尤可,听到最后一句,那脸腾地一下红透了,娇嗔道:“一天到晚瞎说些什么呢?你是姐姐,别在妹妹们面前做榜样。” 探春笑道:“不得了不得了,林姐姐端起姐姐架子了,若说姐姐,宝姐姐那才是最大的姐姐,我们偏偏要和她学。”说着就扑上去闹黛玉,又叫惜春、迎春帮忙,惜春早笑嘻嘻一团钻到黛玉怀里了,迎春在旁站着抿嘴笑,见黛玉要从旁逃脱,就轻轻巧巧一站,堵得黛玉离开不得,被探春、惜春两个一前一后,挠得连连求饶。 探春几个闹到贾母歇午才罢,黛玉赶忙出来,鬓发纷纷,也无心整理,就在屋里坐一回,想了一回宝钗,又想了一回父亲,由父亲又想到薛蟠,由薛蟠又想到宝玉,由宝玉再又想到贾府,不免忧心忡忡——宝钗是和宝玉过了一世的,因此对宝玉的文才人品倒还相信,黛玉拿宝玉与宝钗一比,却觉得他实在靠不大住,因唤过紫鹃,吩咐道:“这几日不用你值夜,晚上你就家去吧,倘若你家有人来,便马上来回我,若是没有,你叫你哥哥自己去那府里走一趟也使得。” 紫鹃故意道:“姑娘这话说得好不明白,我家日日都有人来的,姑娘说的到底是哪位呢?我哥哥去那府上,那府上又是哪府上?” 黛玉跺脚道:“连你也来取笑我!” 紫鹃笑道:“我可不敢取笑姑娘,我笑的是宝姑娘,这都一整天不见姑娘了,不知道她这会儿急成了什么样,我家门口送信的只怕都要排出一条街去了。” 黛玉横她一眼,紫鹃见她当真羞了,才放过她,黛玉又取了一锭银子赏她哥哥,叫她悄悄带出门去。紫鹃坚辞不受,一路跑着出去了。 黛玉坐着无事,便往宝玉那里去,才进院子就听小丫头子议论,说宝玉“也不知中了什么邪,白天黑夜的只是读书,那时候见到那些书就要烧了撕了,这会子几本破书竟比那些姑娘们还亲了”。 黛玉听了微微点头,进了屋子,果然见宝玉在背书——从前他应付贾政,一读书恨不能全府里都知道,这会子真看进去了,却是微微仰头,眯着双眼,口中念念有词,连黛玉进来都没看见。 黛玉不好打扰,正要出去,不防被袭人一把拉住,道:“姑娘劝劝我们爷。” 黛玉见袭人、茜雪、秋纹、麝月四个大丫头全都围上来,讶然道:“怎么了?”又问:“怎么是你们几个,晴雯呢?” 麝月小声道:“还不是我们这位祖宗爷爷!不用功的时候大板子打着也不肯写一个字,用起功来竟是不要命了,连着十几日不分白天黑夜地背书,除了老太太与太太那,竟是一步门也没出过,我们怕他伤了身子,劝了几句,被他一顿骂回来,晴雯哭得和什么似的,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呢。” 黛玉道:“他肯上进,那是好事,你们素日不也总劝他么?” 袭人道:“上进自然是好事,只是这么着也太入魔了!万一和珠大爷似的…”她住了嘴,眼圈也渐渐红起来,麝月忙从旁道:“老太太太太都忙着娘娘的事,府里也没个长辈管他,我们想素日里只有林姑娘的话他还肯听进去一点,所以求姑娘劝劝他,哪怕一日歇一个时辰呢,总比每天这么拼命的好。” 黛玉点点头,又扭身回去,绕到宝玉身后,劈手扯宝玉的书,谁知宝玉太过入神,她竟没抢过来,一本《四书集注》被撕成两半,宝玉不知是黛玉,大怒之下顺手一推,把黛玉推了个踉跄,待见是黛玉,吓得急忙急火地要叫人,被黛玉挥手止了,袭人几个早过来扶着黛玉慢慢站定,黛玉缓了半晌方道:“说你是呆子,你还真呆,你以为这么闭门读死书,就能中举么?你要考的是文章,不是明经,书背得再好,文章写不出来,也是白瞎!” 宝玉道:“我…我只觉得,不读书难过。” 黛玉见他眼窝深陷,目下青黑,整个人比先竟瘦了一大圈,话再出口时便柔和了些,道:“你想上进的心,我们都知道,只是上进也有上进的法子,不是一味死读书就好的。我劝你倒还是去族学里头,若是你嫌太爷不在,请老爷替你延一位先生也好,总比你一个人在这里闷着强。” 宝玉何尝不知她说的这些道理?只是因为听到宝钗说辞,心中难过,唯有读书派遣而已,被黛玉一说,便低头道:“我省得,过几日,等老爷闲了,就去和他说,现在还先在家里自己把四书背起来罢。” 黛玉正色道:“你读书是大事,老爷再忙,也是有空的,你不如早和他说了,他早些替你打算,你也可以早些入学,其实李祭酒家家风甚严,若是你能去他家附学,到时候再请我父亲指点指点,几场之内,总能高中的——只是你还顾惜着些自己,不要同你哥哥一样,有心振作,无力回天。” 她的话宝玉倒是听得进去,当下果然由丫头们服侍着去歇了。黛玉眼看着宝玉倒在床上睡下,才被袭人几个千恩万谢地送出来,回屋之后,却越觉宝玉之不肖,深感从前自己是瞎了眼睛,竟和他相处甚谐,又益发地思念起宝钗来,独坐窗前,至晚才睡。 次日紫鹃一进来,黛玉便赶着她问:“有人到你家么?” 紫鹃笑嘻嘻打开随身包袱,黛玉先见里头有燕窝,顿时挂了脸,待见了咸菜萝卜,方欢喜起来,面上还道:“就这些么?” 紫鹃道:“我家的来人说,以后姑娘想要什么,不必走咱们府里,从那边去就行,宝姑娘已经备下了一头骡子,专门替姑娘跑腿。” 黛玉越发笑开了,丢下一句:“算她有良心。”相思之情方算少解了。 因贾母、邢夫人、王夫人连续十数日忙着入宫等事,虽有宝钗不断撺掇,薛姨妈也直到冬至之后才乘车来这边拜访姐妹,黛玉早从紫鹃那里得了消息,清晨便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坐到三春所住抱厦里,那三姐妹见她如此热情,无不诧异,及至宝钗忙忙赶来,方都释然。 宝钗一见黛玉,眼睛只管钉在她身上,嘴角不知不觉带出笑来,却对探春道:“三妹妹一向可好?许久不见,甚是想念。” 探春笑道:“我好不好是不大所谓的,林姐姐好就行了。” 一句话把宝钗和黛玉都闹了个大红脸,怕着痕迹,特地坐得远远的,却不知这样越发叫三个姐妹都看在眼里,拿她两个打趣个不住,直到薛姨妈要走了,竟是一次单独相处也没有,把宝钗急得不了,慌张间推说出恭,转到外头,黛玉便忙说头晕要回去,方转出来,两人在恭桶边见了,一句话不说,先抱了一抱,宝钗顾不上再多亲热,忙忙和黛玉道:“那几日只顾着喜欢你了,正经事都忘了说,我想了些好些法子,你看合适不合适。” 黛玉也道:“我这几日也想了一回,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第69章 时间短暂,两人肚内纵有千般相思,也只能长话短说,当下宝钗让黛玉道:“你先。” 黛玉便道:“我想我们只指望宝玉一人,实在太冒险,还要另外选几个才好——你先别挂脸子,我并不是要替自己多挑几个男人——此外,咱们还要做最坏的打算,万一贾府败落,至少要保住一房,只要有一房在,就是贾府的权势还在,宝玉那里便不至于落到墙倒众人推的地步,众位姐妹们也有个靠山。” 宝钗马上接口道:“最好这留下的一房还是姨父那一房——所以我们目下的第一要务,是让他们分家。” 黛玉点点头,道:“宝玉分不了,大舅舅和二舅舅却可以。” 宝钗笑道:“宝玉是晚辈,又是隔了一重的,不好出面,若是这话叫大老爷说出来,那自然就不一样了。” 黛玉见宝钗和自己想的一样,也笑道:“那你说,你想的是什么法子?” 宝钗童心忽起,道:“我们同时说,看一样否?” 黛玉与她一笑,两人同时开口,黛玉道:“离间之计!”宝钗道:“挑拨离间。”话一出口,便知对方与自己均是一样心思,只黛玉还道:“什么挑拨离间,说得这样下作!”面上却是笑逐颜开,宝钗见她笑,自己也不觉露齿一笑,伸手握着黛玉的手,两人掌心相抵,十指交相一扣,宝钗道:“我来说,第二件事,是要设法叫他们不犯抄家的罪过。” 黛玉点头道:“要我说,这些个世家大族要认真算起来,就没一个清白的,为何单单抄了贾府?若说放印子钱,连我父亲还默许我借钱出去呢,若说亏空,江南地方,哪个官儿没有亏空?到底是哪一件事上失了圣心,或者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宝姐姐,你得空把上一辈子的事写与我…我有些记不清了,咱们好好想想,贾府犯的最大的事到底是什么。” 宝钗道:“只要老太太在,我们便还有时间,你不要太急,一样一样来。” 黛玉知她担心自己身体,笑道:“你放心。”只这一句,又说得宝钗笑得春风满面道:“既然我们想的一样,就好办了,外头的事交给我,里头的事么…我把名字写过来给你,你见了就知,若真不懂,回我一张空帕子就是。” 黛玉便横她:“偏你又惦记我的东西。” 宝钗只是笑,又拿额头去抵她的额头,在她脸上轻轻一吻,彼时薛姨妈见宝钗如厕久间,怕她不好,叫同喜来看,黛玉慌忙从那一侧出去,宝钗就装作出恭的样子,对同喜道:“方才有些腹痛,如今又好了,没有出来。” 同喜只当作大事一般和薛姨妈回报,叫薛姨妈搂着宝钗儿啊肉啊好生心疼了一回。 两人既通了音信,知道彼此定计一致,当下各自回去,宝钗果然写了一封书信,满篇琐碎,说的不过是家长里短,第一问起元春,其次分别问候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凤姐、李纨,再后才是众人。黛玉便知她立意,除却敦促宝玉之外,渐渐在府内走动,那日去凤姐屋中探望,才到门口就见里面有人在哭,若是平时,黛玉自然要避开的,然而此刻她只恐事情不大,便特特进去,扬声笑道:“凤姐姐这些日子都在做什么呢?许久也没来老太太那玩,我们都说想你说笑话儿,偏偏等不着。” 凤姐面色阴沉,见黛玉来了,强笑道:“是林妹妹来了,快请坐,这么冷的天,怎么大老远走过来?”却不叫人拿茶。 黛玉厚颜在屋里坐了,偷偷拿眼看脚凳上坐的那美人——此人倒也是一副闺秀模样,望着较黛玉还要柔弱,低头之时,那眼泪珠子如水晶一般一颗颗顺脸颊流下,端的是梨花带雨。 凤姐因对她道:“这是林姑娘。” 那人轻轻起身,对黛玉见礼道:“奴家英娘,见过林姑娘。” 黛玉见她谈吐有度,便名字也不同丫鬟似的花草福寿乱起一气,倒留了心,客客气气道:“快别多礼。” 凤姐也笑道:“林妹妹还没见过吧?这位是马妹妹,是你二哥从扬州带回来的,如今在西厢住。唉,也怪我近日太忙,没顾上家里这些事,好好的一位妹妹,欢欢喜喜地接回来,竟叫那起子不长眼的下人欺负成这副模样!”又骂那地下跪的丫头:“不成器的东西!叫你办这么点子事都办不好,索性也不要在家里待着,去庄子上罢了!” 那丫头跪在地上,没口子地自己掌嘴,骂自己不是,反倒是那位马英娘开口道:“都是奴的不是,带累了她,求姐姐格外开恩,开导她几板子也就是了,若赶她出去,倒是断她生路了。” 凤姐愤愤道:“那怎么成?这样的奴才就该赶出去!”不容她再说,喝令人把那人叉出去,又向黛玉道:“叫林妹妹看了笑话,真对不住。” 黛玉也道:“凤姐姐每日处置这么些事,也是辛苦。”闲话几句,自己转出来,心上把这马英娘记了一笔,想起那马英娘自称“奴”时的那副娇滴滴的语气,心思忽然又转到别的地方去了——英娘那一声称呼令她这不相干的人都起了怜惜的念头,她若在宝钗面前这么自称,不知宝钗会不会酥了骨头?一念及此,自己把自己呸了一声,把这念头丢开了。 因她平常不大爱走动的,这会子若是太勤快了,恐怕惹人疑窦,因此倒先回去,想一回如何挑拨贾赦,又想一回宝钗,渐渐的满心只顾着想宝钗了,没成想背后被人一拍,惊得她一下站起,嗔道:“你作什么又拍人家!”转头一看,见是探春,臊得满脸通红,谁知探春也被她这一声惊住,半晌才讷讷道:“我见丫鬟们报了四五声你也没回神,所以直接过来了——林姐姐,老太太说要去接史大妹妹来住几日,我想咱们的书社许久没起了,不如我来起个头,咱们姐妹们趁着这次好好聚一聚。” 黛玉道:“那好极了——我还和老太太说,把宝姐姐也接来住几日,我们好生乐一乐。” 探春笑道:“我正是和你来商量这个的,除了宝姐姐和史大妹妹,我还想请那府里尤嫂子,平儿姐姐,并薛姨妈那里的香菱妹妹,你看怎样?” 黛玉道:“怎么不请凤姐姐?就算她忙,总也要来坐一坐的。” 探春道:“她如今可没心思见我们。” 黛玉见她似有未尽之意,皆记在心里。 宝玉自黛玉劝谏,便向贾政回了自己的意思,贾政心内着实欢喜,面上还沉着脸喝骂道:“你快别提读书两字!别把我羞死了!” 往常他这般说,宝玉也这般听听就罢了,谁知这回他说了这句,却见宝玉忽然扑通一声跪下,膝行至他跟前,抱住他道:“父亲,儿子是真想读书,求父亲成全!”把贾政吓了一跳,竟再说不出责备之语,打发走宝玉,悄悄叫小厮来问道:“宝玉近日都做些什么?” 小厮们早都串通一气,要讨宝玉的好,见老爷问起,纷纷道:“二爷最近用功得很,听说跟前伺候的人都怕他身子熬坏了,苦劝不止呢。” 贾政欣慰之余,难免越觉郑重,且又恐再有贾母偏袒赶走先生之事,自己闷头思量一回,倒与黛玉想到一处,打起李家的主意来。 然而贾府自有族学,本家子弟再往别家附学,又似有不妥,族中只怕也有议论,斟酌良久,终于还是儿子的前途重要,因手书一封,命人送与李纨之父,倒也不说附学之事,只说儿子要学文章,请他指点,并贾兰也带着请他指点,以期应允。 李守中见信说到贾兰,想起早逝的贾珠,免不了洒了几滴眼泪,当下慨然应允,早早打点起来,务必要教导宝玉、贾兰成才。 宝玉得了准信,振作精神,叫人收拾打点,又想起秦钟来,特地去了趟族学,与他作别。 谁知他在内宅待久了,外头的事一应不知,到了族学才知秦钟竟已死了,宝玉怔忡之余,忽然想到宝钗曾以秦钟之死告诫于己,大为惊怖,派茗烟再去打听一回,连智能儿、秦业之事都分毫不差,宝玉这下当真是惊得汗流气促,去了李家,便深自内敛,一心读书,全不复从前放诞之模样,又颇劝谏了贾政几次。 宝玉头一次说起家业败落等话时,因他讲的都是大略,贾政虽然深感体合己心,也未当做大事,谁知宝玉自去李家读书,回家来整日只往自己院子里钻,满口里只说些危言耸听之语,而且有凭有据,绝非黄口小儿所能想出来的,贾政便疑心是李守中要劝自己,只因都是忌讳的话,不好直言说得,才叫宝玉传话,李守中是清流出身,他既告诫,想必是文官中对贾府有所微词,于是也慢慢郑重以对,平日处事,越发谨小慎微,又反复劝谏贾赦。 贾赦哪里肯听这些话?一发的厌恶贾政,说他“装模作样,还没敕封,已经摆出国丈的架子了”,又喝令小厮听见贾政来,直说自己不在,不许通传。贾政只能苦笑,转而去劝贾珍,贾珍与贾赦乃是一路货色,只因贾政是长辈,不好如贾赦那般做得明目张胆,便称病不起,着实避了一阵风头。 ☆、第70章 黛玉自得了由头,忙不迭地去贾母那里撒娇撒痴,使出百般解数,立逼得贾母派人去接了宝钗来家,就在黛玉处安顿下——此时距越好的起社之期尚有五七日,多出来皆是白饶的辰光,倒把两人都欢喜了好一阵子。 小别重逢,少不得有那倚肩搭背、耳鬓厮磨之事,宝钗固未明说她回去仔细揣摩,拿自己钻研体悟之事,黛玉却早已察觉宝钗技艺渐熟,摆出敏而好学的模样,床笫之间,颇有些不耻“下”问,累得宝钗将黛玉亲了又亲,抱了又抱,只苦黛玉体弱,还不大敢罄尽其兴,点到便止而已。 谁知头一回黛玉还有些怕痛,这一回竟是入了佳境,眼见得宝钗手脚有些放不开,反过来又抱住了她,以小舌缠绕,勾得宝钗火上来,摸摸索索地又动了一回,直到外头紫鹃一语双关地说了一句:“姑娘们收敛些儿罢。”方停下来,又拿手去抚摸黛玉的肚子,一手从后头搂住她,情极人餍,却不肯就睡,还要将这几日的情状细说。 黛玉白日里走邻访友,从前许多见不到的下处都走了,听不着的传闻也听了,这会又正好把说不出的闲话向宝钗说一遍,先说“大舅妈不大喜欢凤姐姐,前日伺候老太太吃饭时候给了脸子,又被老太太说了回去”,“二舅母女儿做了娘娘,天天不是找王家那里说话,就是进宫,大舅母酸了几回了,还说把公中的钱用去修他们家的省亲别墅,被大舅舅当着下人骂了”,又道“我冷眼看着,大舅舅与二舅舅积怨不小,这些日子怕是更深了,晨昏定省之时,每逢二舅舅进来,大舅舅必然辞去,有时大舅舅要进园子,还要先派人来问二舅舅在不在,大舅母和凤姐姐置气,怕也有这个缘故”。 宝钗道:“大老爷本是家长,偏偏老太太更喜欢小儿子,自然不服气,就是姨父,说他心里对大老爷一点怨气也没有,我也不信。” 黛玉道:“有怨气,咱们就好做事。我以往不大亲近两位舅母,这些日子才慢慢去她们那里,等到熟了,才好从中说话。” 宝钗笑道:“我以为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这等小小离间计施展起来必不费功夫呢,谁知也是个不中用的,一开头就跑错了人家。” 黛玉恼道:“不从内宅入手,难道跑去舅舅们跟前说话么?你这人好没道理。” 宝钗笑道:“我没让你去外头,只是你找错内宅的人了!你想两位老爷的嫌隙从何而起?” 黛玉道:“无非是大舅舅怪老太太偏心,二舅舅怪大舅舅荒唐——你叫我从老太太那开始?” 宝钗点头道:“你两个舅母本就性情冷淡,又跟你不亲,你巴巴地去贴她们的冷脸有什么用?还不如在老太太屋里下手,老太太本来就疼你,你说什么,也有分量。” 黛玉微不服气道:“这个我想到了,只是想着双管齐下。” 宝钗摇头道:“两位太太人近中年,老爷都不大进屋了,单是她们两个闹,闹得再凶,老爷也只会厌烦她们,不会和自己的亲兄弟过不去。再说,两位太太都是明媒正娶的官家夫人,有了嫌隙,顶多也就是自己屋里嘀咕一阵子,面上和气总要有的,尤其二太太是最要名声的,你再挑拨,难道她们还为了一两件小事毁了体面不成?” 黛玉有些懂了:“你的意思,从赵姨娘那里入手?” 宝钗微笑点头道:“由来嫌隙都是从小事开始,慢慢加深,小事也是最容易起纠纷的。姨娘通房之间,又最易出小事——何况大老爷那里侍妾多,姨父这里宠爱深,两房旗鼓相当,无分轩轾,纠缠下去,这纷争还只会越闹越大。闹大了,两位太太也不能不管,到时候再拿旁事一逼,连太太们也闹起来...啧啧。” 黛玉实在见不得她这阴险的模样,伸手把她一拍,扯着她又把凤姐和李纨那里的暗斗说了一遍,再将那马英娘之事单说了一遍,宝钗不免笑凤姐道:“那一世里头她是遇见了尤二姐这憨人,所以得逞,这辈子换了个马英娘,只怕没那么容易对付。” 黛玉故意道:“我瞧她也不过尔尔。怎么倒这么看重她?” 宝钗瞧不见她脸上的笑,只是搂着她道:“自古百炼钢敌不过绕指柔,凤姐姐是不让须眉的刚强女子,马英娘是水做的温柔女儿,你是男人,你选哪个?” 黛玉道:“我偏偏不喜欢她那样儿的,喜欢凤姐姐。” 宝钗顺手捏她的脸道:“所以你是女孩儿,不是男人,男人总是喜欢温柔些的。” 黛玉眼珠一转,道:“你呢?你喜欢谁?” 宝钗道:“我谁也不喜欢,就喜欢你。”哄的黛玉心花怒放,伸手抱一抱她,又道:“其实如二妹妹那样的温柔女儿,或者是你这样的,我都喜欢,我只看不惯她那样子,一点子小事,动不动就哭,倒像是谁无故欺负了她似的,外头人都说狐媚子狐媚子,我看说的就是她。” 宝钗听她“外面外面”的说着,知道又是不知看了什么杂书,或是出去听小丫头们的碎嘴子了,不免发狠捏了她一把道:“本来也是凤姐姐欺负了她,她不过想顺水推舟把事情闹得大些,叫凤姐姐收敛点罢了,人家也是没法子,要过日子——你们苏州话叫讨生活的,你又何必计较这么点呢?” 黛玉抿嘴儿直笑,也不管那狐媚子不狐媚子的说法,就趴到她胸前抓她头发道:“几日不见,连苏州话都学会了?” 宝钗笑着又捏了一捏她,道:“那是,如今我可算是半个苏州‘女’婿,苏州话当然要学起来。” 黛玉见她捏得不亦乐乎,忍不住也回捏了一把,入手却觉粘湿,知道宝钗方才出的汗还没褪,便径直起身去旁边拿了手巾,在铜盆里拧了一会,又靠着手炉捂暖了,拿来替她擦了一回汗。 宝钗阻拦不及,只好坐起身,把被子堆在黛玉身上,免得她着凉,黛玉回头一笑,她手里本秉持着一盏小灯,这一回头,灯光顺着她的脸照过来,将她一张白皙小脸染上昏昏黄黄的夜色,看着比白日更觉柔美。 宝钗不觉以手抚摸黛玉的侧脸,盯着她叹道:“倘若现在一切都成了,我们两个能天天这样住着该多好。” 黛玉也摸着宝钗的脸,从她这头看,宝钗的脸也被灯光晕染,那张原本就温柔沉稳的脸像是又添了几分圣洁颜色,她不免怔了一回,将灯放下,又钻回被子里,抱着宝钗,在她耳边道:“宝姐姐,你真好看。” 宝钗失笑道:“这话你一日要说几回呢?” 黛玉道:“和你捏我的脸一般的回数。” 宝钗就笑笑,又伸手去好生捏了几下,方说自己这几日的见闻——原来她借着薛姨妈不管事、自己打点生意的时机,将家里几个在京城久居惯会打探消息的大仆人叫到家里,假意说和他们学生意,要打听京中风气的引子,实则勾得他们说起了京中豪门权贵的消息——贾家在京中名声竟还算不上差,只是不功不过罢了。倒是王家口碑大不如前,按说王子腾乃一方大员,手握实权,常人应当不敢议论,然而京中关于王家的传言甚嚣尘上,便是凤姐放印子钱等种种,也皆被归在王子腾头上,说他“恃功自傲,目中无人”,连家里王仁、王信等子侄都是嚣张跋扈、任情枉法。 黛玉蹙眉道:“这还是正得宠的朝廷大员之家,外头竟真敢这么说?” 宝钗道:“他们虽不敢明目张胆的说,然而街巷里面,确有此议。” 黛玉叹道:“武官之家,最忌讳的就是这些议论,一旦传到宫里,只怕就是一场大祸。” 宝钗忽然想起来道:“我依稀记得后来给舅舅定的罪里有一项便是‘跋扈’,莫非就出在这里?” 黛玉道:“若是写明了‘跋扈’二字,只怕就是了。” 宝钗叹道:“枉费我自诩聪明,原来在这时候就已经有这么多败亡之征了,我却一点都没看出来。” 黛玉道:“你只是困于内帏,所以思见不及罢了——可恨那些男人们自己没点眼力见,又不许我们出去顶立门户,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下场,苦的大多还是这些姊妹们。” 宝钗握住她手道:“那些人都瞎了眼,看不见东西,所以老天叫我来替他们看一看。” 黛玉嗔道:“老天的意思,是叫你替我看,才不是替那些臭男人看!说来我前世也瞎了眼,看上宝玉这么个银样镴枪头的东西,也不知这辈子眼力如何。” 宝钗笑谑道:“这辈子眼力极好!极佳!放眼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眼力如你这般的人了。”被黛玉在肩上一捶,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 两人絮絮叨叨,一会正事,一会私事地说了半夜,黛玉困顿,先自睡了,宝钗却又沉思一回才渐渐入眠,梦中皆是黛玉身影,暧昧缠绵,极尽旖旎,然而宝钗无论如何是向前走近也好、伸手去够也好、弯腰去靠也好…总之梦中似有千山万水隔阻其间,虽进一步而不能。 早起时想起这梦,不由苦笑,只觉连梦也和她作对似的,又想起相聚时短,顾不得感慨,只拿眼去寻黛玉,谁知黛玉已经比她先起身,笑吟吟道:“往常都是你服侍我,如今也让我服侍你一回。” 宝钗眼见婆子们抬着大桶进来,怪道:“大早上的,怎么想起这个来了?” 黛玉横她一眼,道:“今儿史大妹妹就来了,你昨晚出了一身的汗,不洗洗,难道还要学那外头的人臭烘烘的去见客不成?” 宝钗笑道:“若说出汗,你也出了不少,怎么不洗?” 黛玉道:“我早就洗过啦,你快来,脱了衣服,我替你洗。” 宝钗见她竟是认真说起,吓了一跳,忸怩道:“不劳你费心,叫莺儿来就成。”话一出口,人马上顿住——昨夜那般,难免落下痕迹,叫莺儿来服侍,岂不是露了馅?便是紫鹃见了自己这一身只怕也要受不了,自己一人又有许多地方洗不到,倒还真是必得黛玉来服侍一回才是。 黛玉见她怔了片刻,脸上薄红,知道她想通了其中关窍,也不再问她,就笑嘻嘻打发走了丫鬟,替她解了衣裳,推她进了浴桶,仔细擦拭——黛玉替宝钗洗澡,服侍固然是真,促狭心思却也不少,再兼时不时这里摸摸那里捏捏,闹得宝钗恼了,又回头甩她水——两人这般你来我往,等到终于穿衣出门之时,史湘云都已经在贾母处坐着和姐妹们聊了好一会了。 ☆、第71章 贾母近日因宝玉发奋读书,常不在身前,颇觉老怀寂寞,因遣人接了史湘云来家小住。湘云正是巴不得要出门呢,催着翠缕匆匆收拾了东西就来,见了姐妹们,大说大笑,十分畅意,探春就趁着贾母在,把书社的意思说了,贾母之心,本是不*孩儿们把读书当个正经事的,然见一众孙女皆高兴,也不忍拂了她们的意思,就笑道:“不知你们这书社限不限年纪,倘若不限,我倒也想参一社,分子钱照给,如何?” 众人如何肯说不字?当下史湘云带头,几人热热闹闹地商议起来,凤姐第一个说也要出二十两银子,又说要叫戏,被李纨打趣道:“我们这是风雅事,你又弄得吵吵嚷嚷的,倒没意思了。叫我说,就在我那里大家开一席,也不要大桌子,就那小桌子摆上五六处,各处有各处风味,四面用书架子隔开,每个架子上放不同的书,大家来猜句子,输了的罚酒,岂不是好?” 凤姐笑道:“若是这么着,倒不是书社,倒是寻常酒席了,不好,不好,我不去了,分子也不出了。” 贾母笑骂道:“不去就不去了,难道我们还强迫你出那点分子钱不成?还要巴巴地补上一句。” 凤姐道:“老太太不知道,若是那些妹妹们也就罢了,我岂止是二十两呢,二百两我都替她们出了,只是这里头有个大嫂子,一则我是弟妹,不好越过了她去,二则嘛,大嫂子才是家里最大的财主,她都不出钱,倒叫我出,我不服气。” 把李纨恨的捶她道:“平白无故的你又拿我来作伐子!我那里是财主了?不许瞎说。” 凤姐笑而不语。 贾母看一众孙辈们笑一回,又问鸳鸯道:“多早晚了,玉儿怎么还不来?别睡多了,晚上又不睡。” 鸳鸯便叫小丫头:“去看看宝姑娘、林姑娘怎么还不来呢?” 外头小丫头笑道:“这不是来了么?” 鸳鸯抬眼一看,只见宝钗头上绾着金累丝红宝石嵌珠簪,项上戴赤金项圈,裙边有豆绿宫绦、羊脂玉佩,身上是银红缎袄,白底梅花绫棉裙,除绫棉裙外,皆是一色八成新的料子,她本是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的底子,如今却特地施了脂粉,越发衬得纤白明媚,皓齿丹唇,行一步,便站一会,回头看一眼,后头黛玉一身大红对襟羽缎斗篷,头上一支白玉簪,簪上数颗红宝石攒成一朵梅花,灿烂夺目。黛玉亦是眉目含春,容光照人,婷婷袅袅而来,一路进屋,宝钗顺手便将她的斗篷脱了,露出里面浅金桃红二色撒花褙子,桃红马面裙。 贾母见这两人一丰腴一清秀,都穿着艳红的衣裳,却是一个乌云叠鬓、杏脸桃腮,那一种风流韵致、温柔婉约之情,虽辞句而不可形容其妩媚,一个骨肉匀停、丰姿俊雅,两靥含情、怀羞怯怯,又是另一种不能成书的秀美,两人语笑盈盈,步履轻缓,到了贾母跟前,一齐插葱般福身下去,两个一般娇滴滴道:“老太太安好。”把个贾母喜得眉欢眼笑,一手搂住一个,只是心肝儿肉般摩挲抚慰,面上倒作态道:“你妹妹她们都在商量着书社的事呢,偏你们来得这样晚,到时候书社的日子,我们就不叫你们了,我们自己乐去。” 宝钗只含笑看黛玉,黛玉早扭股糖一般滚进贾母怀里,使出平时向宝钗撒娇的劲头,夸得贾母是天上无双、地下少有的大方,把贾母并屋中众人都逗得笑成一团,凤姐大笑着指着黛玉道:“老太太瞧瞧,这么个瓷娃娃般的林妹妹,叫我看了都喜欢得不成,老太太怎么舍得叫她受一点子委屈!”又拉着黛玉的手道:“林妹妹,你莫怕,老太太不让你去,我带着你,我们悄悄儿地去,把她们的酒都喝光。” 贾母本来已经好些,闻言又大笑着道:“我既是那天下第一等慈祥和善的祖母,自然是不能为难这天下第一等乖巧和顺的外孙女的了!偏你又出来做这个顺水人情。” 凤姐笑道:“我不过先把老太太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老太太若不肯松口,我还不敢放这个话呢。正是老太太松了口,我才好仗着老太太的势说这么一句,林妹妹心里也明白。叫我说,老太太何止是天下第一等慈祥和善的祖母,那是古往今来里的第一个大善人,这样一位大善人,不单不会计较这么点子小事,只怕还要再贴点钱来替我们好好办一办呢。” 贾母笑骂道:“真是管家管出了脾气,开口闭口就是那点子分子钱,罢,罢,我既被你送了这么一个号,少不得是要出点血的,这次算我个东道,如何?” 探春见贾母作东,则书社必不能成了,只又不好违逆,便与众姐妹一道纷纷叫好,黛玉只要同宝钗一处,再无所谓,也是笑嘻嘻应着,一时贾母起了兴头,立时叫鸳鸯去拿钱,又叫凤姐与李纨两个去治办。 黛玉见那里说得热闹,拉着宝钗出来,迎春、探春、惜春、湘云皆转出来,大家一起到抱厦里坐着说话。 湘云与宝钗久未相见,一望便见宝钗之不同往日,笑道:“宝姐姐越发出众了,不知用的什么香脂,这样滑腻?” 宝钗笑道:“我哥哥从南边寻访回来的方子,用从苏州所生玉石,研磨成粉,合以童女子之唾液,并九十九种花露,涂在脸上,数日即见成效。” 黛玉听她满口胡诌,伸手在她背后掐了一把,宝钗面不改色,湘云几个听得将信将疑,都说如此珍贵,毋怪宝钗越发的肤白貌美、动静袅娜了。 众人说了一会子话,又玩一会双陆,各自散去,宝钗正是和黛玉难分难舍之时,两个手拉着手出来,后面湘云赶忙叫道:“宝姐姐去哪里?” 黛玉颇为不悦,看宝钗一眼,宝钗笑向湘云道:“我许久没见姨母,想去跟她请安。” 湘云笑道:“我也许久没见她了,我和你们一道去。” 黛玉皱起眉头,宝钗拍了拍她的手,道:“也好。”当下三人慢慢绕去前面,竟也凑巧,王夫人正在那里和邢夫人说话,邢夫人带着一个秋彤,王夫人跟前有赵姨娘,两人俱都站在门口伺候。 见三人过来,秋彤袖着手什么也不敢,赵姨娘只得打起帘子,让进三人,引她们在里面坐了,却拿眼瞪秋彤。 秋彤年轻貌美,哪里看得上赵姨娘这等年老色衰之人,把鼻孔一扬,理也不理她。 宝钗黛玉相视一笑,和王夫人说了几句套话,宝钗道:“许久不见,环兄弟的字越发写的好了。” 赵姨娘听见夸贾环,便也扬着头,斜眼看秋彤。 王夫人道:“他小孩子家,以后怎样还未可知呢。” 赵姨娘听了就哼一声,连贾环那头都看了这边一眼,邢夫人笑道:“小小年纪,知道用功读书,日后前途总是不差的。” 王夫人没言语,只问宝钗道:“在那边住得还惯不惯?你母亲安好?” 宝钗道:“母亲很好,只是那头人少,有些无趣,常常说要来看姨母。” 王夫人笑道:“等这边修成了,你们还依旧住过来才好,大家靠的近些,说话也方便。” 宝钗道:“我们还想着张罗你们过去玩一日呢,只是近日才搬进去,什么都乱糟糟的,等都成了,请老太太、二位太太并众位姐妹都过去坐坐,尝尝我们自家做的小菜。” 王夫人笑道:“一定。” 邢夫人见她和宝钗聊得兴起,也不大自在,就先出去,那秋彤临走还钉了赵姨娘一眼,赵姨娘挺直胸膛,自觉自己是有儿子、有名分的人,不屑与她为伍。 ☆、第 72 章 三人自王夫人处出来,宝钗因前世与湘云投契,且也怜她身世,因又同她说了几句暖心话,婉转点出宝玉不在、凤姐忙碌,贾母因而寂寞,令她多陪伴贾母,日后也可常来贾府松泛。   湘云见宝钗这样不见外,且字字切中她心肠,感激不尽,辞别二人,复又向贾母处去了。   宝钗辞了湘云,慢慢走了两步,心头总觉空落,转头一看,黛玉落在几步之外,拿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宝钗停下来等她,见她还只站着,怪道:“怎么了?”   黛玉道:“宝姐姐好口才。”   宝钗只道她说的是赵姨娘与秋彤的事,因笑道:“她们自己没有龃龉,我说再多,又有何用?她两个自己心里各有盘算,自己已经斗得乌鸡眼似的了,所以我说一句,才能挑动那么大火气,你看着,现在才是开始,以后真闹起来,还有急眉赤眼的时候呢。”她心中总觉黛玉乃是绝尘仙子,只怕她虽然为了日后勉强行这些苟且之事,心内却其实厌烦,因此赶忙辩白,又不住觑黛玉脸色,谁知黛玉反倒笑道:“谁说那个了?”   宝钗道:“不是那个,又是哪个?”   黛玉见她真不知道,轻笑一声,丢下一句“自己想”,施施然向前,留下宝钗在原地呆了一呆,忙抢上前,拉住她道:“好妹妹,我是真不知道,你就说与我知罢。”   黛玉瞥她一眼,宝钗见状,无师自通地就学会了那一路打躬作揖的作法,又扯着黛玉叫了无数声好妹妹,黛玉方道:“我说你好口才,几句话便认了个好妹妹。”   宝钗先是不解,既然了然:“你说史大妹妹?我不过想着大家姐妹一场,能照顾的,总要多照顾些,你不要多心。”   黛玉道:“这么些姐妹,怎么你不照顾人家,偏偏照顾她?你说二妹妹前世被嫁给那姓孙的,下场最是凄凉,怎么也不见你平日额外提点她?”   宝钗叫起撞天屈道:“我见她总劝她对外头硬气些,多与姐妹们走动,你没见一个‘二木头’现今也敢在老太太面前开口,也肯和我们玩笑了?再说,她的婚事总还在日后,湘云的苦处就在眼前,自然先多教教她为上。”   黛玉本是吃的无端飞醋,来得快,去得也快,怎奈小性儿已经耍出去,也不好立时收场,且又想听宝钗哄她,因强词夺理道:“我不信,你前世和她就极要好的,我听你讲以前的事,嘴里总离不了她,姐妹中她也和你最好,谁知道你是不是见人家年轻漂亮,所以额外高看一眼呢。”   宝钗哭笑不得道:“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   黛玉闲闲道:“你是什么人,自然是你自己知道,我怎么知道?”   宝钗见她说得无赖,自忖辩白无门,又见她眼光流转,明明带着几分促狭之态,索性拉住她手,按在自己心口道:“你不信我,我是没法子说的了,只好叫你把我的心掏出来看一看罢。”   黛玉被她一吓,满面飞红,赶紧缩回手,眼睛四下一溜,她们只带着紫鹃,见她回头,紫鹃便对着她摇摇手示意无人,黛玉方捂着心口瞪宝钗道:“你作死!”想起方才手心里的柔软,忍不住微微蜷起手心,宝钗笑着又执起她手,两手牵住她道:“我是作死,不然怎么偏偏喜欢上你这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妹妹呢。”   黛玉又横她一眼,微微一推,没推开她的手,也就任她牵着,两个慢慢回屋,因那一牵一握,黛玉固然心如鹿撞,宝钗也是意荡神驰,晚饭草草去贾母处应了一回卯,回来也不计较那消食等事,早早地就躺到床上秉烛夜手谈去了。   却说赵姨娘说大不大,也是正经抬了名分有儿子的姨娘,府中除了贾母、邢夫人、王夫人之外,其余人轻易倒也不好太怠慢了她,若是安生过日,日后也跑不了个清福享受,怎奈她自己见识短浅,每每的又爱自降身份,与下人们争闲斗气,因此府里人都瞧不上她。尤其贾赦院中几个侍妾通房,自忖自己乃是一般的家生子出身,并不比赵姨娘差着些什么,每每见了,总要压压她的风头才肯服气,这其中秋彤因是贾赦新宠的丫头,最为跋扈,故与赵姨娘结怨也最深,在王夫人那里和赵姨娘暗斗一回,受了委屈,次日贾赦唤她伺候,她倒也不敢在贾赦面前下舌头,却只撒娇要首饰,贾赦正是家族兴旺、春风得意,又在宠她的兴头上,立赏了一对沉甸甸的金镯子,上头还有一圈碎宝石。秋彤戴了镯子,往赵姨娘这边转了几次,贾政最是不务奢华,待侍妾们也谨守礼教,赏赐不丰,因此赵姨娘并无甚大件,看了秋彤这般炫耀,直恨得牙痒痒,那几日在贾政耳朵边嘀咕了几句,本心是想求贾政也赏些东西,谁知贾政摇头叹道:“骄奢□,实乃败家之兆。”这晚便长吁短叹,彻夜难眠。   赵姨娘讨了个没趣,越发咬牙切齿,又从王夫人这来,说秋彤如何不守规矩,王夫人正因宝玉读书太苦烦心,哪里有心思应付她?只道:“那也是人家的本事——伺候好了老爷,甚么好处没有?”   说得赵姨娘没意思,自己回去“贱蹄子、烂穴的□”骂了一回,又撕罗贾环,说他不上进,害了他姨娘也不受人尊重,处处叫人欺负。   贾环那日被王夫人说一句,本也不大得劲,这几天都只顾着寻小丫头们骂呢,听见赵姨娘这句,当场嚷道:“你怎么不说小娘养的儿子还处处被人看不起呢!那宝玉出入二三十人围着,读个书又有族学,又有亲家师傅,几个长随拿大马车赶着早送晚接的,略一用功,还怕他累了苦了,我日日读书,哪个看得见一点?”当场打滚撒泼,又哭又嚎,说要抛了这副身子,来世断不做这妾生的狗崽子、小冻猫子。   赵姨娘见他如此,又勾起愁肠,抱着他娘儿两个大哭一回,连宝玉贾琏并王夫人凤姐一起恨上,只不敢明说——这出闹剧,府内不少人知,都在暗地里看他们的笑话,又有人报与凤姐知道,凤姐冷笑一声,只管吩咐将他们的月钱再迟些放、分例再更克扣。   凤姐近日因诸事繁忙,马英娘的一应事务,皆交给平儿打理,这日得闲一问,平儿道:“除了分例上哭着闹了几回,倒还算安分。”   凤姐冷笑道:“她只怕还想等那畜生回来替她做主呢!却不知我这里安排下来,那畜生一回来,叫他两个都没好果子吃!”   平儿劝道:“这样不起眼的东西,奶奶随手打发了就是了,何必非要大费周折?人都说夜长梦多,若是日后有了波折,岂不多事?”   凤姐道:“你也说了,不过是个不起眼的东西,我随手就捏死了,早些处置,迟些处置,都是一样,凭她什么人物,难道还逃得过我去?”又道:“你怎么这样软弱?一点也不像我的丫头。”   平儿再不言声,见她一脸疲惫,出去拿热水替她擦一擦脸,侍候她宽了衣,又揉肩松背,手脚不停。   凤姐实是心重,只平儿替她揉了才舒坦些,因此也就靠着枕头,一会叫她按按头,一会叫她捏捏脚,平儿一直待着,等她慢慢倦意上来,就这么靠着睡去,方替她掖好被角,蹑手蹑脚地将要出去,凤姐忽然又醒了,道:“你就这么走么?”   平儿立住,问:“奶奶还有什么事么?”   凤姐道:“没什么,只是一个人睡,怪冷清的,你陪我睡一晚罢。”   她这一晚又一晚,已经与平儿相伴过许多晚了,平儿倒也不好推辞,就再如从前那般去了鞋袜,和衣躺上去。   谁知凤姐挨着她又道:“天冷,你把衣裳脱了,别一冷一热,早起感风了。”   平儿依言去了外衣,向内一点,凤姐挨着她,只觉她身上温暖,不免一手搂住,叹道:“我若是个男人多好!”   平儿知她烦闷,故意笑道:“奶奶若是个男人,只怕比二爷还花心呢!”   凤姐一捏她道:“胡说,我若是个男人,有了老婆,就好好待她,再不辜负的!”   平儿只笑,凤姐见她不当回事,恼道:“你不信?若我真变个男子,就娶了你,好叫你看看你凤大爷的心!”   平儿不好再惹她,道:“夜了,奶奶睡罢。”凤姐尤自愤愤,逼着平儿连说几次“凤大爷最是一心一意”,方翻身去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早更小剧场: 迎春:宝姐姐宝姐姐 ,我们来下一盘? 宝钗:不了,昨日和颦儿手谈了一晚,今日实在再不能了。 迎春:你二人真是性情中人,居然手谈一夜,我是没这精神的。 宝钗:主要是我精神足,她到半夜就蔫了,下不过我,最后还哭了呢。 迎春:(仰望宝钗中) 黛玉:(╯‵□′)╯︵┻━┻   ☆、第 73 章   贾琏一去数月,凤姐埋怨之余,渐渐的又生出几分想念来——她与贾琏少年夫妻,极为相得,日日欢好,未曾懈怠,贾琏一去万里,情极久旷,还可做那寻花问柳之事消解,凤姐身在内宅,消解无门,她是大户人家的年轻妇人,还不大知道那等角先生、铜山羊的阴私,白日里有家务分心,倒还没什么,到了晚上,当真是长夜漫漫,情难自已。   她初时只当两人睡惯了,独自一人睡不好,因此只是叫平儿做伴,谁知平儿谨小慎微惯了,躺在床上,也如无人一般,凤姐只好迫她脱了衣裳,自己凑过去搂着她。   平儿身量较凤姐为大,她本是家生女儿,打小伺候姑娘,虽算不得粗糙,通身却自有一种柔顺内敛之态,凤姐最喜她这份柔顺,抱她在手里,竟觉比贾琏素日抱着自己还舒畅些,因此食髓知味,从前数日叫她陪伴一次,这之后竟日日要和平儿一起了。   凤姐平素严厉,下人中拿她说嘴的最多,见平儿与凤姐如此,那议论渐渐的就出来,有说凤姐风骚,耐不得一日寂寞,有说凤姐再是母老虎,离了公虎也不成的,再有年迈的婆子,酒后拿那等假凤虚凰的话来胡沁,虽被管家喝止,然物议纷纷,由此可知。   平儿自己是仆从奴婢之流,诸般消息,难免耳闻,听见这等议论,发狠叫婆子们立了一通规矩,将此事平息,并不打扰凤姐。   凤姐那里却正为马英娘烦恼,这马英娘进来之后,面上恭敬柔顺,每一见凤姐,便如见了活菩萨一般,没口子称赞,便是克扣了她的东西,她来诉苦,也绝口不提凤姐之过,不是说丫鬟欺心,就是怪自己无能,且又是说哭就哭的性儿,她哭起来,还不似旁人那等忍气吞声、无声泪流之哭,凡哭必在人前,且无论是大哭、小哭、抽噎,必然有她哭泣的仪态,时如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时如芙蓉泣露、我见犹怜,因此不上一月,府中人人都知贾琏有位温柔可人的新姨娘总被凤姐欺负,便是贾母都问了一句:“那位当真是娼家?我怎么听说倒是个大家小姐?”   凤姐咬牙道:“不知老太太听过没有,她原是扬州瘦马——便是那起子黑了心没天理的娼户,将人买去,胡乱安个某家小姐的名头,琴棋书画的养大了,当良家卖了,名为良家,实则下贱。”   贾母听了却道:“则她的身世,到底查得出是贱籍还是良家么?倘若查不出来,咱们自己把这事按下也就是了,琏儿毕竟是有品职在身,不要将事情闹大。”   凤姐听贾母偏袒贾琏,满心委屈,面上道:“她是卖去过楼子里的,如今已是贱籍了。”   贾母听了才不言语,凤姐只怕她动念要见马英娘,那人生得妖冶,又是最会奉承的,恐怕贾母一见了喜欢,忙寻了别的由头退出来,自己在屋中生了一回气,复又叫婆子们来再嘱咐一遍,不许马英娘出了院子。   平儿见她又是为这事糟心,欲要再劝她早些处置了那人,又恐说多了她不喜欢,只好慢慢过来,笑道:“奶奶怎么大白天就挂着脸子,管事们的都吓得不敢进来了呢。”   凤姐恨道:“她们只要有好处,就是刀山火海也去得,哪里怕我这张脸呢!”   平儿听这话有缘由,忙问内里,凤姐冷笑道:“今儿老太太巴巴地把我叫过去,问我那位到底是良家还是贱籍,不知道哪个嘴碎的在她那里叨了一句,说那位是什么大家小姐,也是奇事。”   平儿心中一紧,道:“有件小事,本来见奶奶事忙,就没回了奶奶,如今看来,恐怕却不是小事。”   凤姐看她,她便道:“前几天我从那夹道里走过,听见几个洒扫的婆子在墙根下议论奶奶,说奶奶离不开二爷,二爷一走,奶奶寂寞,总要找我陪伴,我还没过去,林之孝家的把她们赶散了。”   凤姐大怒道:“好哇,怪不得这些人怎么忽然胆子大起来了呢,原来是认了二爷才是主子,我倒不是了!都是哪几个说的,你看见了么?”   平儿道:“我没瞧见,林之孝家的恐怕也不肯说——奶奶,我想还是早些把那位打发了罢,府中人多事繁,奶奶现管着多少大事,不值得为这些小事费心。”   凤姐苦笑道:“你倒我不想么?现在人都接进来了,不贤良的名声也传出去了,若是这时候再把她卖了,以后我可怎么做人呢。”   她素日都是个刚强模样,这几日熬煎,脸都已经瘦了一圈,又灰了心,脸上带出了几分颓唐模样,越衬出一段与常不同的凄楚,平儿见了,好不心疼,想了又想,轻轻上前将她一抱,轻声道:“奶奶不要灰心,她再厉害,身份摆在那里,难道二爷还能把她扶正了不成?”   凤姐被她一抱,竟觉烦闷少解,实在她性子太强,诸人都是怕她、敬她、畏她,忽然被人这么一抚慰,不免有所意动,也伸手略揽了一揽平儿,忽听外头人笑道:“人都说平儿是凤姐姐第一个贴心的人,我看真是一点不假的。”   凤姐抬头一看,见黛玉款款而来,也笑道:“你不去和你宝姐姐玩,又来闹我做什么?”   黛玉作色道:“难道我是她的什么物件不成?必要和她在一处。”   平儿笑道:“物件还有不戴的时候,林姑娘是时时刻刻和宝姑娘要在一处的,可比那个强多了。”   黛玉道:“凤姐姐看呀,你的丫头欺负我呢。”   凤姐笑嘻嘻道:“平儿可不是我的丫头,她如今是这屋里的主子,管我管的不得了呢!”   平儿横她一眼,一把搂过黛玉道:“林姑娘别听她瞎说——咱们两个自己玩去,把她丢在屋里就好。”   黛玉笑道:“我有事和她说,说了就走,你等等我。”   凤姐听了让她到炕上坐下,让平儿去沏茶,黛玉道:“就一两句,不用茶——平姐姐可知道园中有个婆子,就是高高瘦瘦,长得有些阴鸷似的,姓刘还是姓柳的?”   平儿与凤姐对视一眼,平儿道:“那是老安家媳妇,怎么了?”   黛玉道:“我前些时候经过夹道,看见那几个婆子不好好干活,只是说话,说话就罢了,这个人明明不是夹道那里的,却说得最多,还带出些不干不净的话,我想这夹道是内外往来的地方,这样闲话传开多不好呢,所以来和姐姐说一句,姐姐看看处置罢。”   凤姐笑道:“她说的什么,林妹妹可听见?”   黛玉道:“只听见带出凤姐姐和平儿姐姐了,别的不知,我走啦,宝姐姐还在等我呢。”   前面几句说得凤姐与平儿两个面色凝重,最后一句又把她们逗笑了,凤姐道:“去罢去罢,再不去宝姑娘要冲进来要人了。”   黛玉一笑,摇摇摆摆地出去了。   原来宝钗住了过来,薛姨妈自己一人在家颇觉无趣,也就乘了辆小车过来寻王夫人说话,宝钗听见母亲来,出去陪了一会,自在后面抱厦那里等着,见黛玉过来,就与姐妹们说了几句,自己出来,问:“你同她们说了?”   黛玉点点头,道:“凤姐姐平常待我挺好,再说,她也是个可怜人。”   宝钗道:“你是好心肠。”又叹道:“是我耽误了你。”   黛玉奇道:“你这话又怎么说起来?”   宝钗道:“你本是那样谪仙般的人物,自自在在过你的日子,凡尘无扰的,如今被我累得算计这边、算计那边,镇日与这些污臜事为伍,我想来就不好受。”   黛玉笑道:“你快别说这些话,再是谪仙,难道不要吃饭,不要屙屎么?这府里都败了,我难道还能独自求全?你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快多去赚点钱,以后好养我是正经。”   宝钗啐道:“什么屙屎不屙屎,好好的一个小姐,怎么说话呢!”   黛玉吐吐舌头,宝钗一把揪住她,在她脸上狠捏了一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acter的地雷票~明天晚上可能晚点更~ 早更小剧场2: 凤姐:最近好累。 平儿:我给你揉揉。 凤姐:O(∩_∩)O神清气爽啊。 凤姐:头好痛。 平儿:我给你揉揉。 凤姐:O(∩_∩)O通体舒畅啊。 凤姐:眼睛好花头好晕。 平儿:我给你揉揉。 凤姐:O(∩_∩)O如登仙境啊。 贾琏(羡慕ing):平儿我也要揉揉。 平儿不情不愿地揉揉。 贾琏:不对啊,为什么我觉得一般…平儿,我要你像揉你二奶奶那样揉我。 平儿&凤姐:…… 贾琏卒,死因,爆 菊。 ☆、第74章 贾母既发了话,凤姐几个果然就张罗起书社来,就用迎春她们三个的抱厦,内外设了三桌,贾母并几位当家太太一桌,姑娘们一桌,外头香菱平儿并几个有头脸的丫鬟一桌。 既是贾母主办,到底是叫了女先儿来家,又叫了两个女孩子来唱曲,咿咿呀呀的,浑不像个书社的样子,席吃到一半,贾母又嫌说书无趣,凤姐笑道:“既是酒席,不能无令。” 湘云第一个叫好,探春等也纷纷附和,有说行飞花令的,有说要玩女儿令的,凤姐笑道:“我不像你们,我是不认字的,你们弄那些花儿草儿风啊月啊的,我就不来了。” 王夫人笑道:“就大家掷骰子抢红罢。” 贾母、邢夫人、凤姐都叫好,因拿了六个骰子,鸳鸯为令官,从贾母打头,一掷,一个也没中,贾母因先饮一口,下面邢夫人、王夫人,都是一个也没中,至凤姐,倒一连出了三个四,贾母笑道:“还是你们年小的人手气好。” 凤姐笑道:“我还可惜沾不了老太太的福气,喝不了老太太的福寿酒呢!” 贾母大笑道:“你要喝,待会我亲自拿一大海与你。” 凤姐道:“福气这东西,要每天沾一点,一次多了,怕孙媳消受不住。”忙把骰子转给黛玉,黛玉一掷,掷出三个六来,笑着饮了一口,转给宝钗,宝钗随手一摇,扔出一个二,一个三,一个五,她两个的酒杯原在一处,宝钗就随手捏着黛玉的杯子啜了一口,喝完轻轻道:“我不沾福气,只沾你一点香气。” 黛玉轻轻巧巧地横她一眼,伸手一转,把她的杯子转到自己这边,却见湘云悄悄捅了她一下,道:“林姐姐,那是宝姐姐的杯子。” 黛玉倏然红了脸,把杯子放回去,拿起自己的杯子,又对湘云低声道了一句谢。 宝钗含笑一瞥,慢悠悠地拿回自己的杯子,动作间却又以手指触到黛玉手上,只是轻轻一划,黛玉的心便咕咚咕咚地跳起来,回头看她一眼,宝钗酒意已经上头,两颊飞红,一双水濛濛大眼似笑非笑,看得黛玉越发的面红心跳,忙收回手,扭头去和湘云说话,说了几句,又忍不住要再看宝钗,却见她又端起杯子慢慢在喝,不由得从桌子下面伸脚踢了她一脚,宝钗回头看她,秀眉微蹙,露出几分疑惑而专注的神情,黛玉忽然又只顾着心砰砰地跳,一点话也说不出了,宝钗见她半晌不说话,又转过头去,黛玉便用手轻轻抚上她的手,道:“少喝些。” 宝钗微微一笑,将杯子放下,那头令已经又行到凤姐处了,贾母记着她先前的话,果然叫人拿了一大海来,凤姐推辞不过,痛喝了一杯,只觉头晕目眩,忙推头痛,要回去歇,外头平儿听见,也从席上退下来,要跟出去,却被鸳鸯一把抓住,笑道:“你急什么?平日里你伺候她还伺候不够么?难得今日松泛,偏你又要走。” 凤姐也道:“平儿你坐着无妨,我就去那里歇一回就来。” 连贾母都笑道:“难得今日大家一起乐乐,叫小丫头们服侍她去,你且留下。” 平儿方站住,看凤姐扶着小丫头歪歪斜斜地出去,才慢慢坐回去。 鸳鸯几个就都起哄来闹她,平儿辞不过,也喝了几杯,心里到底放不下凤姐,寻机离席,问过小丫头,一路回屋,凤姐却不在正屋,又向外间一看,凤姐歪在那炕上呢。 平儿见她还只穿着外衣,皱起眉头,拿了条薄被盖在她身上,正好小丫头端着茶进来,平儿拿来一看,眉头越发皱得紧了,揪着小丫头出去,低声骂道:“怎么不拿解酒汤,倒拿这个来了?主子在屋里睡着,也不知道盖件东西,你是怎么当班的?” 那小丫头被骂得要哭,不敢回话,只是低头。平儿见这也是个不中用的,挥手赶她出去,自己去外头叫了个伶俐的婆子,让她去厨房要解酒茶,待茶来了,正好凤姐也迷迷蒙蒙地在叫“平儿”,她便端着茶汤过去,一口一口喂凤姐喝了。 凤姐正是半梦半醒之间,眯着眼笑道:“我只当连你也不要我了。” 平儿道:“我却不过她们的情,就喝了几杯,也没久坐。”又道:“奶奶回屋去睡罢,外面毕竟不如里面暖和,到屋里,热热地燃一捧香,不比在这里强多了么!” 凤姐点点头,她便扶着凤姐进去,凤姐那时还不觉,这一会子倒迷怔起来,平儿颇费了些力气才把她扶到床上,替她去了衣裳鞋袜,盖着被子,凤姐又要叫她陪,平儿自己也有些倦怠,且凤姐又是醉中,便并不推辞,自己也一般地脱了衣服上去,与凤姐挨着睡。 她的心里,是想略眯一会子还叫凤姐起来,免得晚上睡不着。 谁知凤姐积威甚重,小丫头们都不敢来叫她,两人一路睡到半夜,凤姐先醒来,摸索着要下去,平儿便也醒了,醒来第一句是“奶奶等我一会子。”穿好鞋袜,掌起灯,伺候了凤姐,又送她坐回床上。 凤姐睡了这些时候,已经恢复精神,眯着眼看平儿笑,平儿道:“奶奶纵睡不着,也歪一会子,不然早上又没精神。” 凤姐点点头,靠在床上,平儿吹熄了灯要出去,听见凤姐又叫她道:“你叫我眯一会子,你自己怎么又出去了?” 平儿道:“我去外头上夜。” 凤姐道:“就在里头不好么?离我最近,要茶要水也方便。” 平儿无奈道:“睡在这里,奶奶又要拉着我说话,一说了话,那是再睡不着的了。” 凤姐道:“我不和你说话,你陪陪我罢。”平儿本也不是当真要走,听她这么说,也就又回来,躺在床上,凤姐又摸摸索索地过来,抱着她,将头蹭在她身上嗅了一嗅,道:“你用的什么头油,怎么这么香呢?” 平儿道:“不就是奶奶上回给的那瓶么?奶奶自己也用这个呢。” 凤姐道:“偏我的就没这个味道。”把头发一扯,道:“你闻闻,一点都没有。” 平儿偏头一闻就笑了:“奶奶这香味都要飘出门外去了,比我不知道浓了几倍不止呢,还偏说我的好。” 凤姐将自己的头发又嗅了一遍,再又嗅平儿的,依旧只觉平儿那里又香又甜,便把她搂紧一点,道:“既然我们两个都只觉别人的香,不如索性就只闻别人的罢。” 平儿失笑道:“奶奶真是,这把年纪了,怎么倒像孩子似的说起话了,也不怕叫别人听见了议论。” 凤姐就把眼睛一瞪,道:“我倒看看谁敢乱说,我一顿乱棍打出去都是轻的!” 平儿见她当真,忙道:“我不过白说几句,叫你当心罢了,你刚处置了老安媳妇,人从我们门口走过都要怕呢,谁敢乱传!” 凤姐嘟囔道:“横也是你说,竖也是你说。” 平儿见她竟格外孩子气,知道酒意恐怕还没全过去,只好顺着她哄,凤姐见平儿顺从,一发的颐指气使,一会叫她奉承自己,自诩“古往今来第一女英雄、女豪杰”,一会叫她一起大骂贾琏,说他“狼心狗肺、丧德无行”,平儿见她作态,哭笑不得,然而为人奴婢,也只能唯唯而已。 平儿离席之后,宝钗便觑着机会对黛玉使一眼色,两人先溜出去了。 谁知湘云、探春也觉无趣,见两人起身,她两个也从席上退出来,扯着黛玉、宝钗两个要去再起书社。 宝钗从前尤喜湘云的憨直,今日却被她扰得心烦,勉强应下,探春已经叫丫头去将李纨、迎春、惜春也叫出来,就在李纨处另开一小席,随意摆了几样茶水果子,李纨拿了书读了几页,大家又纷纷说无趣,湘云便说投壶,迎春嫌这太野,双陆等又玩腻了。众议纷纷之间,黛玉眼珠一转,笑道:“要我说,不如咱们改起个诗社,轮流做东,限题限韵,如何?” 湘云第一拍手叫好,几个姐妹也都附和,宝钗以手扶额,道:“我才情有限,便不同你们一处了。”黛玉偏偏拉着她的手道:“大家一起图个乐子,反正也只是闺阁笔墨,流不出去,你又担心什么?” 宝钗见她忽然兴致高昂,只得奉陪。正好此次是在李纨处,她诗词上又不大能的,便自荐要做判官。又恰逢冬天寒梅绽放之时,因定题为梅。 黛玉笑道:“单单咏梅没什么意思,限了险韵又太走偏锋,不若我们定几件有关梅花的雅事,以此为题,如何?” 众人自然无有不肯,宝钗只觉这情形似曾相识,眉心一跳,看向黛玉。 正好黛玉也在回头看她,眉目婉然,满脸都是温柔。 ☆、第75章 说起作诗,湘云早就起了兴头,催着丫鬟铺开纸张,濡墨提笔,先写“咏梅”二字,又写“望梅”,探春也不甘落后,忙忙地写下“惜梅”,李纨道:“我是俗人,只知道‘折梅’。”湘云听了就忙写下,又问迎春和惜春,迎春道:“我是不能的,只陪着你们看一回罢。” 探春催她,她不得已,道:“我们园子里的梅花有年头了,就是‘老梅’罢。”湘云道:“这不是雅事,不算,不算。” 黛玉笑道:“这题目倒新奇,姑且算一个也无妨。”她既开口,宝钗便道:“我看也不要拘什么,只要带个梅的都好。” 李纨也说好,一时湘云、探春两个便纷纷乱起,什么“笑梅”“梅颂”“梅花引”的拟了三二十个。 迎春道:“这么多,哪里拟得完呢,就随便拈阄,一人写一首罢了。” 湘云道:“我是怎么都不怕的,只随你们。” 宝钗笑道:“大家至少写一首,有余力的,再随意吧。” 李纨道:“甚好。”于是各人拈阄,黛玉打开一看,是“老梅”,湘云就笑她道:“可见你与这题目有缘。” 黛玉只抿嘴儿笑,提笔挥就:火虐风饕水渍根,霜皴雪皱古苔痕。东风未肯随寒暑,又蘖清香与返魂。 写完左右一看,只湘云得了一题: 访梅 梅粉初娇拟嫩腮,一枝春信腊前开。明月泛将疏影去,玉英珠颗傍妆台。 黛玉看一眼,又去看宝钗,宝钗还只是提着笔想,倒是李纨笑道:“我似有了一首。”执笔写一首: 咏梅 彩艳灼灼不相因,排枝碎碎巧妆新。荧煌清影初乱眼,浩荡逸气忽迷神。 写完又摇头道:“不好,不好。” 惜春笑道:“总比我好,我可写不出来,自己喝一杯酒罢。”便尽饮了一杯,算是罚过。众人因她年小,也不多追究。 这一时探春也写一首: 惜梅 寒枝偏缀小金钟,插时只恐鬓边熔。疑是佳人薰麝月,起来风味入怀浓。 众人便催宝钗,宝钗笑道:“我不大能做,就罚酒罢。”湘云第一个道:“早就听说宝姐姐腹内诗书万千,怎么今日倒藏起拙来了呢!” 探春、迎春也纷纷道:“宝姐姐必要做的。” 宝钗无法,只能又想一回,提笔写道: 早梅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湘云笑道:“诗是好诗,只是早梅分明是冬天,怎么写到春梅去了?不算,不算。罚酒,罚酒。” 宝钗道:“早梅既是早开之梅,也是梅开之早,怎么是不切题?” 湘云不依,众口纷纭,不一而足,因请李纨仲裁。 李纨道:“诗有实意,有虚意,薛大妹妹这是虚写,切合题旨。”方算揭过这一遭了。 那里湘云还不足,又挥毫而就,连写数篇,探春也再做了一首,宝钗看黛玉,见她反而不写了,便扯了扯她的袖子道:“你起的头,怎么这会儿又不做了?” 黛玉笑道:“我见你懒怠做,我也懒怠做。” 宝钗故意逗她道:“只怕你是做不出来。” 黛玉笑道:“你做一首,我便做一首。” 宝钗拍手道:“好,就以方才原题。”凝神一思,片刻间已得一首五绝: 三春花事早,为花须及早。花开有落时,人生容易老。 黛玉道:“这样的诗,便一百首我也做得出。”提笔写道: 北风猎猎雪纷纷,千卉千葩尽渺渺。谁分清气到寒梅,独放银花照晴昊。 把笔一甩,道:“喏,你做什么诗,我也回你什么诗。” 宝钗一笑,又写道: 堪羡寒梅苞初展,碎翦月华千万片。雪月相交无相辨,别有清香风际转。 黛玉见了,还待再做,外头听见贾母笑道:“我说你们怎么都不见了,原来躲在这里玩呢。”只好暂放下笔墨迎出去,见贾母扶着凤姐进来,第一个拿起宝钗的稿子看,因见宝钗诗中有“芒鞋”二字,就微皱了眉头,又看下一首,也不大喜欢,直到第三首方点了点头,拿起黛玉的一看,就笑道:“玉儿这诗我不大懂,不过意思是极好的。” 黛玉但笑而已。 贾母看了几篇便不耐烦,道:“依我看,你们在这屋子里凭空的要写梅,便写一百首也出不来神韵,不如和我一道去那府里看看梅花,回来再写,保准更好。” 宝钗笑道:“老太太说的是,我们正也想要去看一看今冬早梅呢。” 湘云还不大尽兴,只贾母发了话,她也只能随着大伙儿一道出去,登车去了那府里。 尤氏早得了消息,在那里又备下酒席,率领众家人婆子在二门迎接,一应礼仪,竟比素日还隆重,贾母倒不好意思了,道:“我只是临时起兴来看看你这的梅花,怎么倒弄出这么大阵仗了。” 尤氏笑道:“本来只是孙媳妇随便迎一迎就罢了,谁知府里大家听见老太太要来,都争着来沾老太太的喜气呢,带了这个,就不好不带那个,带了那个,这个又只好带来了,所以来来去去,竟来了这么些人,并不是特地在摆排场。” 贾母失笑道:“瞧你这小嘴,几日不见,竟是更甜了。” 尤氏笑道:“这不是孙媳妇嘴甜,是真心话,不信老太太问她们,可是不是?”那一众婆子都凑趣,纷纷说要讨喜气,把贾母乐得合不拢嘴,一手扶着尤氏,一手拉着黛玉,慢慢去园子里逛了一回,尤氏苦留用酒,便坐下来和众人吃了一回,黛玉觑众人都在那里说笑话,就勾勾宝钗的手,宝钗会意,两个假装赏梅,慢慢地转到僻静处,彼时头上一树白梅开得正盛,如雪一般覆在枝头,香气馥馥地向下侵袭,树下的人也不自觉满身沾染了梅花香气。 宝钗于此景中见黛玉,越发觉她如广寒仙子临凡世,月里嫦娥降下方,情不自禁地就拉住她,生恐一个松手,黛玉就随风飘去了。 谁知黛玉又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脾气,竟扭开她,宝钗一怔,忙问:“这又是怎么了?我又是哪里得罪了你?” 黛玉道:“我问你,你那诗什么意思?” 宝钗道:“我写不出来,所以胡乱敷衍了几句,你瞧着不好,笑一笑就过了。” 黛玉道:“我问的不是这个——你只说什么芒鞋,什么人老,是什么意思?” 宝钗见是问这个,讪讪道:“不过凑个意境而已。” 黛玉哼了一声,道:“凑什么不好,拿这些字来凑,分明是你心里有事!” 宝钗苦笑道:“我那点子心事,早都和你剖白无数回了,你还不知么?” 黛玉道:“我知你的心事,所以我更生气。” 宝钗莫名其妙道:“你这又是怎么说?” 黛玉见她不懂,气得跺脚,口里骂了一千遍“木疙瘩”“呆子”,把宝钗骂得更不懂了,扯着她袖子道:“好妹妹,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是怎么了?你说了,我一定改的。”又道:“你莫非是恼我起先不肯作诗?我近日实在有些懒,下回再有这事,我定然连作十二首,好不好?” 不说还好,一说黛玉越发气得扭过头去,宝钗忙扯她转身,扯了几次才扯动,见黛玉红了眼睛,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忙搂住她一千个一万个地叫心肝叫宝贝,又捡起平日伏低做小那一套只管哄。 黛玉被她搂了一回,又把她推开,自己拿帕子拭泪,那眼泪却越拭越多,收个不住。 宝钗急得上火,围着黛玉团团转道:“我的祖宗,到底我又是哪里得罪了你?莫非你方才作诗没尽兴?若是这样,我现叫人拿东西来,我陪你写,好不好?” 谁知她越殷勤,黛玉就哭得越厉害,帕子不够用,宝钗忙袖出自己的帕子给她,黛玉两手一握,不肯接,宝钗便替她擦了,又恐自己手重,伤了她这般娇嫩肌肤,极是小心,帕子用完,连自己的袖子也用上,自己又慢慢红了眼圈道:“我虽不知你为什么哭,只是看你哭,我也觉难受。” 黛玉见她如此,也不忍心,自慢慢收了泪,丢出一句道:“你为什么不作诗了?” ☆、第76章 宝钗没想到黛玉半晌只问了这么风马牛不相干的一句话,好半天才道:“什么?”   黛玉道:“你上一辈子明明是个闺阁才子,为什么这辈子就不作诗了?”   宝钗道:“想作的时候就作,不想作就不作,还要分个为什么么?…你就是为的这么个理由哭?”   黛玉道:“才不是!我只是,我只是…我想你说起前世,那等风流畅意,到了如今却是这么副样子…”她一时哽咽,打起嗝来,宝钗忙替她顺背,又好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嫌我这辈子没了灵气,配不上你,是不是?”   黛玉先听她一句,还以为她真明白了,再听后面又是没个正经的话,气得又跺一跺脚,把她一推,自己扭身跑了。   宝钗忙追过去,一路到了席上,众人见黛玉眼角犹自发红,两腮带泪,都看宝钗,宝钗只好装模作样地坐下,伸手去拉黛玉的手,黛玉一偏,偏到迎春那头去了。   宝钗见这里人多,只好憋住一肚子的话,闷闷喝了几杯酒,等到回了荣府,才一头往黛玉那里去,谁知黛玉又叫紫鹃挡她,不让她进去,宝钗踮着脚向里一看,什么也看不见,只好道:“我在这里等到晚上,你总要让我进去睡吧。”   说了一句,忽然听黛玉唤紫鹃进去,宝钗大喜,只当黛玉允了,谁知不多时紫鹃从里头拿着她的衣服等物,连莺儿也被几个小丫头架出来,紫鹃面无表情地道:“我们姑娘说她身子不舒服,晚上请宝姑娘去旁的姑娘那里挤一晚罢。”   宝钗急得不了,在原地磨了几圈,只不肯走,紫鹃劝道:“宝姑娘还是先去别处安置罢,不然晚了,姑娘们都睡了。”   宝钗道:“我哪也不去,只在这里。”   那时节几个好事的婆子已经在这里探头探脑地看了,并有人见这两个又在置气,就一径要回贾母去,宝钗又忙派人拦住那几个人,对着紫鹃道:“再不让我进去,这事就闹到老太太那里了,到时候老太太一调停,她还不是要让我进去?”   紫鹃进去传了一句话,出来道:“宝姑娘晚上睡外间罢,我们姑娘说近日眠浅,不好两人一处。”   宝钗只要进去,哪里管她,只不住点头,等到了里头,小丫头子都不在,宝钗就和莺儿对个眼色,莺儿去拉紫鹃说话,宝钗趁着这会一闪进去,只见黛玉还仰在床上,默默流泪,忙坐过去,握住她的手道:“我错了…我不该拿话逗你,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心疼我,对不对?”   黛玉听这还像话,便看她一眼,慢慢止住眼泪,坐起来道:“你明明知道,方才在那里为什么不说明白?还要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话,我难道是那样的人么?”   宝钗道:“我是现在才想明白的,方才…方才情急了,只想着逗你笑一笑,所以同你开玩笑呢。”   黛玉盯着她慢慢道:“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宝钗道:“我知道了,以后再不会的,你别哭了,哭坏了身子,我可真要穿芒鞋去了。”   黛玉恼道:“说来说去,你竟是还不明白!”站起来要走开,宝钗忙一把抱住她,将头靠在她腰上,慢慢道:“我不明白,你就告诉我,好不好?不要这么猜来猜去的,猜得你伤心,我也心疼。”   黛玉挣了几下,宝钗两手似铁箍一般将她箍住,丝毫也没法挣开,她便冷了脸道:“放手。”   宝钗道:“你不说清楚,我就不放。”   黛玉几曾见过如宝钗这等惫懒行径?又羞又气,却是无可奈何——此时小丫头们都在外面,大声叫进来恐惊动外人,紫鹃被莺儿拦住,进来不得,她自己力气又小,敌不过宝钗——勉强动了几下,小声道:“你放开我,我和你说。”   宝钗道:“当真?”   黛玉又冷下脸道:“你放了我,我和你说,你不放,我就从此再也不理你了。”   宝钗见她神情肃穆,只恐是真,忙松开手道:“我放了,你坐下来说。”   黛玉气呼呼地坐下,因这一番又是哭,又是动,又是气的,额上沁出细密的汗来,宝钗要替她擦,被她拍开了,黛玉道:“你方才说明白,是明白了什么?”   宝钗小心窥她脸色,见她这会子好转了些,便拿捏着答道:“…我想,你大约是心疼我近日事忙,连那些风雅物事都不弄了,所以有这一说——其实我也并不是十分爱作诗的…”   黛玉打断她道:“只是诗么?”   宝钗道:“那还有什么?”   黛玉道:“我瞧你不但不作诗,连那些诗书都不大看了,你说起从前的事,什么诗社、什么花名入令、什么联句、什么灯谜,那等风流雅致,令人称羡,可是到了这一辈子,你却什么都不提,什么都不做,大伙儿倡议,你也兴致怏怏,到底是为什么?”   宝钗苦笑道:“你别看我长得还是十几岁的模样,其实我早是个老婆婆了,你见过哪个老婆婆整天吟诗作对、讨论些如何以花入药、什么瓷配什么茶的事么?”   黛玉冷笑道:“我看你倒不是年纪大,你就是心虚。”   宝钗道:“瞧你这话说的,我心虚什么?”   黛玉道:“你觉得对不起我。”   宝钗笑道:“这话我方才才同你说过了,不过是些玩笑话,当不得真,且与我作不作诗也没什么相干。”   黛玉道:“这不是玩笑话,你是当真嫌你自己算计太多,心思不正,带累得我现在也同你一般处处算计——你真心觉得自己配不上我,对不对?”   宝钗哑口无言。   黛玉又道:“你不说话,看来我说的没错了——我起先恼的不过是你这点,但是后来你那般开玩笑最让我生气——你明明心里知道、为什么不肯和我好好说?”   宝钗讪讪道:“我是真的没明白你说什么。”   黛玉道:“你我相处这么久,彼此交心,你若当真连我这点心思也不明白,那只能说是我看错了你。”   宝钗见她一张俏脸冷若冰霜,心中一跳,忙分辨道:“其实我也猜到一点,只是我一见你哭,就慌里慌张的,又怕,又急,也不敢乱说,所以只好半开玩笑般地说出来,我…我也怕你当真厌烦我,觉得我市侩、俗气、心机深重——再说,你说的那缘故是有,但是那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只想和你在一处,旁的人想的主意再风雅、再新奇,我也只觉得不如你我两人静静待在一起来得快活。”   黛玉见她说得真挚,颜色少霁,道:“你莫以为,随口说两句好话,就能哄过我去!”   宝钗赌咒发誓道:“我是真心觉得那些无趣,方才也说了,我这壳子里住的其实已经是个老妪,那些个风流繁华,前世都已经经历过,早不放在眼中,你瞧我的诗风,与从前也大不同了,如今你叫我写‘好风凭借力’那般的句子,我也写不出了,纵勉强写了,也只是无故呻吟,徒留笑柄罢了!我现在唯一想的,只是怎么好好地过日子——和你过日子。”   黛玉道:“你若当真想好好过日子,就更该真诚以待,有什么话,明明白白地和我说个痛快,譬如今日,你若直接说想和我一处,不想与社,难道我会不从你么?做什么又要做那个怪样子,大家伙起社,连二妹妹都作了一首,你却要袖手旁观。”   宝钗道:“我不过见你兴致好,不忍拂却罢了。”   黛玉道:“你不喜欢,我们两个另寻个地方相处,等下回诗社我再一个人去就是了,何苦要你不舒服?你就是还总当我是孩子,事事时时想要让着、哄着,不肯把我当做你的伙伴。”   宝钗见她似又有恼意,忙抱住她,拿身子在她身上蹭道:“我不是把你当做孩子,我只是觉得难得有这样的时候,你又是个才女,喜欢这些东西…”说到这里,忽然噤声,黛玉早又把她推开,冷笑道:“你看,才说过的话,自己就打自己的脸了。”   宝钗道:“这不一样,我喜欢你,所以连带的,你喜欢的事,我也喜欢,你是才女,爱吟个诗、作个赋,我见你这么做了开心,只有更高兴的,因此情不自禁地就愿意陪着你去做,并不是特地要让着你——我若让着你,何必与你斗诗呢?你今日说的话,都没错,然而也都没对,你将我的心思猜得很对,却将我对你的情意猜错了,我喜欢你,喜欢得心肝脾肺肾都恨不能揪下来给你,喜欢得连老太太搂着你我都要嫉妒得发狂,我那么喜欢你,就算我再怎么觉得自己不配你,再怎么想让着你,我都会压着自己不去想、不去做的,只因我知道,你不喜欢我那么想,你不喜欢,那我连想也不会去想——你先别又生气,我知道你的心,你从未觉得我带累了你,也从未希望我自作主张地去顺着你、去压抑自己,可是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明明知道你不介意,明明知道你不需要,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把自己能给的全都给你,明明是时事造人,却总忍不住觉得对不起你,想再多为你做点什么,你总说我应当明白你的心思,那么我这样的心思,你明白么?”   黛玉怔怔地看她,像是从未认识过她似的,宝钗也直直回望,满眼满脸,都只是诚恳。   黛玉的脸慢慢地红了,眼泪忽然又慢慢流出来,吓得宝钗一下站起来,又坐回去——黛玉分明已经不再恼她,那眼角眉梢已经带出笑意,这眼泪已决然不是因着伤心生气之故——然而她操心惯了,到底嘟哝一句:“眼都肿了,别哭了。”起身叫小丫头去厨房拿了两个剥壳的鸡卵,替黛玉在眼上轻轻揉过,见不肿了,方同她躺在一处,拌嘴和好之后,只觉分外亲热,少不得搂着她嗅一嗅、摸一摸、亲一亲、咬一咬,行至情热之时,慢慢又翻到她身上,两手去摸索腰间。   谁知黛玉趁她不备,从她身下一溜钻出来,披着一床薄被跑到外间去了,一边走,还一边笑道:“你可是个老婆婆了,我平生最喜年轻貌美的女子,你这人年纪太大了,我不喜欢,今晚不同你睡——按你方才说的,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可不许过来,过来了,你今晚上说的就都是假话!”   几句话把宝钗急得出火,自己说的话又不好马上不作数,这一夜辗转熬煎,真是不提也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浮白、acter和kelly的地雷票~ 其实林妹妹就是心疼宝姐姐工作压力大都没空搞兴趣爱好于是开始怀疑她是不是亚健康是不是心理变态是不是xx不满所以化身为凉宫黛玉的忧郁顺便气她居然没猜出来自己的心事所以其实这只是喜儿又一次成功撒娇【并不】 小剧场: 黛玉:你莫以为随口说两句好话就能哄过我去! 宝钗:我怎么会这么想?似你这般又聪明又机敏又漂亮又理智的美丽女孩儿,怎么会被区区两句好话哄过去?我要是真的这么对付你,那才是太小看你了。 黛玉(好像有点开心):算你有眼光。 宝钗:其实我别的事都没有眼光,只有在选媳妇这件事上特别有眼光。 黛玉(更开心了):那是! 宝钗:媳妇儿啊,其实我觉得你不止聪明机敏漂亮理智,你身材还特别好!尤其是弯腰的时候,你看,别人都碰不到地面,只有你轻轻松松能做! 黛玉(心花怒放):其实我不但弯腰弯得下去,一字马也很好! 宝钗:真的也!媳妇你好厉害,那么有个瑜伽姿势你会吗?对,抬腿… …若干时间后… 宝钗:果然两句搞不定,因为要四句嘛… 黛玉:(╯‵□′)╯︵┻━┻ ☆、第77章 转眼年节便即过去,今年因着元春封妃,府中比往常要更热闹忙碌许多。贾琏从江南筹措得一部分银子,连公中出钱,建了一处省亲别墅——因这回钱财不足,建出的园子虽还是一般大小,内里陈设却是远远不及。贾政怕宝玉用功太过,特地叫他休息一天,一同游园,又因他从前喜欢这些个诗词曲赋的玩意,特地命他提匾额对联。 也是因果轮回,宝玉所拟的名字,与宝钗说的前一世分毫不差,黛玉得知,纳罕之余,又暗暗地欢喜起来——倘若这一次还是一样,那宝钗不久也将住进来了,自己与她再不必分别,岂不快意? 她因怀着这个心思,待省亲之事也格外热烈。元春探亲前一晚,几位长辈按品大妆,黛玉也早早地妆扮起来,坐到三春的抱厦里等着,不多时见宝钗也穿着大衣裳从外头进来,几人说笑几句,等到三更时候,忽然门外一层层传报进来,让各位姑娘去园子里等候。 宝钗便牵着黛玉,迎春牵着探春,探春又牵着惜春,五人一串出去,乘车至园中,在那里等到天亮,贾母与王夫人都进来用了一回饭,又再出去,方听见传说让出去迎接。众人列队出去站了又有大半时辰,才见有内侍骑马而来,继而是各色仪仗,好一会才见宫车辘辘而来,行至门口,贾母等众人皆伏身行礼,早有内侍来叫起,片刻后两列执事簇拥着一位黄袍妃子出来——此时天已经大亮了。 宝钗、黛玉随满府众人应付了一次礼仪,随驾入内。元春换了衣服出来,向众人勉慰几句,又有游园等事,并召贾赦、贾政等长辈奏对,赐下宴席,大家略用一回,元春召贾母王夫人几个说话去了,留外头姐妹作诗应景。 宝钗偷懒,就借着记忆将前世里头的诗写了,转头看黛玉,黛玉已经下笔如飞,两个题目,倒已经做了三首七律,那一头宝玉只得了两首,急得抓耳挠腮,宝钗斜眼看黛玉,黛玉已经蘸了墨,笑嘻嘻在写自己的第四首,竟是连理也不肯理宝玉一下。 宝钗无法,自己随便就宝玉的题目凑了几句,揉成一团,扔给宝玉。宝玉正是雪中得人送碳,喜得无可无不可,不好当众作态,就远远两手轻轻一抱拳,对着宝钗一谢,黛玉看在眼里,轻移脚步,靠着宝钗,就在她脚上踩了一脚,宝钗忍痛道:“他丢了面子,娘娘脸上也不好看,娘娘脸上不好看,只怕连我们都要不大自在,你又何必呢?” 黛玉哼道:“就该让他姐姐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 宝钗摇头道:“他如今已经好许多了,我仿佛听见说二月里要下场考童生呢。” 黛玉冷笑一声,并不多言。 宝钗轻笑道:“这是怎么了?从前我说他不好,你还说我来着,怎么这回你自己倒这么嫌弃他了?” 黛玉道:“我就瞧不上他。” 宝钗只当她小孩子脾气,笑笑而过。 前世省亲,她只见鲜花着锦般繁华风光,如今看来,却只觉分外凄凉,尤其见贾政、宝玉与元春奏对,越发心酸,免不了一声长叹,微垂了头,黛玉忙伸手捉住她的手,用力一握,宝钗笑道:“我无事,就是触景生情罢了。” 黛玉悄声道:“触景生情也不是这时候,叫宫人看见了,怕是一场风波。” 宝钗笑道:“我省得。” 黛玉到底不放心,将她的手握了又握,等要觐见时,又不住看宝钗脸色,只恐她面上带出一点半点。 宝钗见她殷殷关切之情,不知怎地,竟生出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之感,那微笑不觉就真挚起来,动静之间,也不住要转头看一看黛玉,偶尔与黛玉的目光撞上,两个人都是一笑,又马上转开。 省亲之事预备多时,实际相见,也不到三个时辰,元春含泪与家中众人告别,登上宫车,一路回去,除贾母、贾政、王夫人并宝玉之外,其余人竟个个欢欣鼓舞,宝钗见了,免不了又叹息一声,牵着黛玉慢慢回去,走到半路,忽然宝玉快步走来,叫住宝钗,当面对她做了一个长揖,宝钗吓了一跳,道:“不过一首诗而已,你不必如此。” 宝玉道:“我不是为了那首诗来的——宝姐姐,你上回说,我姐姐她…她没几年日子了?” 宝钗沉着脸,左右一看,宝玉道:“我叫晴雯和袭人守在两头,这里除了我们三个和紫鹃,再没旁人了。” 宝钗便打发紫鹃去前面看着,对宝玉道:“你怎么又想起问这个了?” 宝玉看着她道:“我想起一些事,所以想问问——我姐姐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宝钗道:“约有三四年罢,我也记不大住。” 宝玉蹙眉道:“我总觉得宝姐姐话只说了一半——姐姐她是怎么死的?” 宝钗也蹙了眉头,与黛玉对视一眼,道:“宫中说是病故。” 宝玉追问道:“是什么病?” 宝钗笑道:“你这人好啰嗦,不过是个梦而已,我怎么能记得这么清楚?” 宝玉便自己思索一回,道:“宝姐姐不觉得怪么?” 宝钗道:“怪什么?” 宝玉道:“这时候我姐姐身子还如此康健,不上三四年,忽然就病故了,宝姐姐难道就不觉得反常?” 宝钗道:“人这一辈子谁说得准呢?若不是梦中,谁又想得到像你这样的富贵公子竟会出家呢?” 宝玉面色沉肃,正色道:“宝姐姐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只想知道,我姐姐在宝姐姐的梦里到底是怎么死的,她的死,与我们家有没有干系?” 宝钗听见宝玉问这话,倒越发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之感,沉吟半晌,道:“有传言说是小产,有传言说是奸人所害,也有传闻说是…圣上赐死。” 宝玉眉心一跳,道:“我姐姐过身没多久,我家就被抄了?” 宝钗点了点头。 宝玉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道:“以什么礼葬的?” 宝钗道:“妃礼。” “妃礼…”宝玉喃喃念了一句,道:“我明白了…”一揖到底,径自离去了。 ☆、第78章 宝钗与黛玉面面相觑,半晌黛玉开口道:“倒看不出来,他竟有这等心。” 宝钗道:“你别总小看了他,他本天性聪敏,又有我们这么提点,想明白这些,都是迟早的事。” 黛玉道:“我又没说他怎样。” 宝钗笑着捏一捏她的脸道:“你没说他怎样,你的脸可都说了。” 黛玉任她捏了一回,忽然歪着头道:“宝姐姐,大姐姐封的…是贤德妃。” 宝钗道:“是啊,怎么了?” 黛玉道:“不但是贤德妃,而且是以女史至于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我观大姐姐品行,倒也对得上‘贤德’二字。” 宝钗有些明悟:“你是说…有些人,对不上?” 黛玉点头道:“‘贤德’二字,乃是美号,非有德者不能居之。大姐姐倒是配得上这个号,旁的人么…” 宝钗重新皱起眉头,道:“放印子钱、逼迫人命、夺人家产、淫辱母婢致死、表赠戏子、丧期宣淫、父子聚麇、淫辱儿媳…这些事,都不是‘贤德’之事。” 黛玉道:“正是,倘若是别家也就罢了,是‘贤德’妃之家,呵!” 宝钗道:“也未必就到抄家的地步。” 黛玉冷笑道:“若是有人故意要参告呢?” 宝钗挑眉道:“你说的是哪家?” 黛玉道:“姐姐说过,宝玉那一回挨打,为的是拐了忠顺王府的一个戏子?” 宝钗道:“有那件事,还有金钏儿之事一起。” 黛玉笑道:“姐姐在贾府这么久,王公贵胄的家眷听了不少,可曾听过忠顺亲王的名头?” 宝钗道:“从未听过。” 黛玉道:“这样显赫的一位王爷,与贾府里一点往来都没有,姐姐不觉得奇怪么?” 宝钗明白她的意思了:“你是说,忠顺亲王与贾府不睦,又因为那事生了嫌隙,所以…特地搜罗了证据来告他家?” 黛玉点点头,道:“无论大姐姐是怎么死的,她最后都是以妃礼葬的,她死之后,贾府的罪过只会被人揭发,不会有人替他们隐瞒,然而这么多罪过,也没处死一人,至多不过是抄家流放之罪,贾兰还东山再起、飞黄腾达,恐怕圣上心里,对大姐姐还是有几分眷恋的。” 宝钗觉得在理,便一颔首算是附和。 黛玉又道:“圣上若对大姐姐有几分眷恋,那么那些奸人所害、圣上赐死的说法,大约都做不得准了。若说妇人急症,最常见的,就是…难产。若是大姐姐怀了身孕,正是大喜之时,这时候忠顺亲王参劾娘家一本,罗列这许多罪名,还桩桩件件都是不贤不德之事,大姐姐会怎样?” 宝钗道:“大姐姐那样贞静和顺的性子,怕只会把心事都咽在肚里罢。” 黛玉向她投去赞许的一瞥,继续道:“今上最重忠孝,姐姐这样的人品,只因哥哥品行不好,就落了选,大姐姐不过中人以上之姿,只因圣上器重德行便封了妃,甚而封号也以‘贤德’为名…然而若是这样的一位妃子家里却冒出这么多不德不法之事,一贯以仁德自诩的圣上必然迁怒贾家。而大姐姐大喜之时又逢大惊,她又是有事憋在心里的性子,万一心思过重、难产而亡,圣上必然大怒,圣上大怒,那么其后之事也大略可知了。” 宝钗默然无语。 两人相对看了半晌,宝钗才叹道:“我们再怎样想,也都只是凭空揣测。” 黛玉道:“哪怕我猜的不准,前一世贾府不是因此而败的,这一世只要有人按我方才说的参劾一本,只怕贾府一样的也保不住。” 宝钗摇头道:“好赖宝玉是没出去惹祸了,大房与宁府毕竟是远了一层,他们惹下的祸事,只怕还牵连不到大姐姐多少。” 黛玉道:“或许罢,然而大姐姐就算不难产,只怕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宝钗明白她的意思——自古宫闱便是是非之地,元春身在那见不得人的地方,没有圣眷固然要受人磋磨,圣眷过浓只怕也是祸事,万一她还生了个儿子,那就更不知是祸是福了。然而事已至此,她二人也别无他法,只能暗暗地拿定主意,要挑唆着贾府尽快分家罢了。 二人初初定计之时,宝钗一则只觉贾母还在,还有几年时光,二则她虽与黛玉明说一切,心内到底是不想让黛玉卷入太深,然而近日心结既解,又经黛玉揭破,惊觉破家之根竟埋得如此之早,倒觉紧促起来,当下和黛玉商议一番,先只说自己在家里寂寞,迫得薛姨妈去同贾母婉转一说,叫宝钗先又住回贾府。 正巧元春回宫之后,降下旨意,说不要白费了这样一个好园子,还是叫姊妹们住进去的好,贾母当即叫几个姑娘都搬了进去,她本还想叫宝玉搬进去,谁知宝玉说是自己大了,规矩该立起来,不但不肯进园子,竟还自己求贾政要搬到外院去了。 贾政见儿子出息,如何不肯?一面设法回绝贾母,立着宝玉住到了前院。 此时省亲别墅既不及上一世奢华,院落也不似从前那般多,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各一个院子,李纨带贾兰一个院子,黛玉一个院子,宝钗再一个院子,便正好住满。贾母见地方不够,儿子、孙子的意思又坚决,便也不强求,只叫孙女儿辈住着罢了。 当下定在二月十二日搬进园子,诸人除了原本乳母之外,每一处又添了两个老嬷嬷、四个丫头,连她们原本随身伺候之人,加起来计有百人之多,宝钗、黛玉见这般铺张靡费,只是摇头而已。 她两个既打定主意想叫贾府快点分家,连日里只是四处走动。这府里因宝玉二月里要参加童子试,上上下下的都只是小心谨慎,婆子丫鬟经过前院,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厨房上有了什么好东西,倒不先尽着贾母,而先尽着宝玉了。便是贾政也颇收敛了平日的正经脸色,多番抚慰,唯恐催得宝玉太紧,反倒不妙。 贾环见宝玉得势如此,越发没意思,仗着年纪小还可进出内宅,镇日里就往他姐姐那里钻,一会讨些钱花,一会要个针线,唧唧歪歪,叨扰不了。探春起先因怜惜幼弟,倒不大计较,后来见越发不像了,就撵他出去,又回了王夫人,嘱咐园里的婆子,不许叫他进来。 贾环被亲姐姐给了个没脸,回到赵姨娘那里大哭大闹,打滚撒泼,把个赵姨娘气得怒发冲冠,一头就向园子里来,钻到探春房中就骂道:“我竟不知我一世精明,怎么竟生了你这么个糊涂东西!自己嫡亲的弟弟,不过要点子小东西,你就装模作势、喊打喊杀的,那一头别人生的隔房兄弟,你倒上赶着贴上去,巴巴儿地给钱给东西,拿着热脸只管贴人家的冷,真是还没有长出羽毛,就忘了自己的根在哪里,只捡着高枝儿飞去了!” 探春正和迎春下棋,忽然见来了这么一出,怔了一怔,强笑道:“姨娘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又叫侍书道:“没脸色的东西,怎么姨娘来了也不知招呼一下?快去看座,看茶!” 侍书就上来扯赵姨娘道:“姨娘先去喝茶罢。”却被赵姨娘一甩,一推,跌出几步,她是姑娘贴身的丫头,打小尊重,几时受过这等委屈?那眼圈儿马上就发红了,只碍着探春,还不大敢哭,只低头向赵姨娘赔笑,又要请她出去。谁知赵姨娘不识得别个让她,反倒以为是自己骂赢了,她也不敢狠说了探春,就越发的两手叉腰,大骂侍书道:“你也不是个好东西!姑娘这么样,都是给你们这起小蹄子教坏的!你们这千人骑万人乘的小浪蹄子,我今日若不教训教训,你们都不知道谁是主子!”说着又上前去撕扯,那司棋见了,赶忙上来帮忙,怎奈赵姨娘是个泼妇婆子,手上力气又大,几下倒把司棋推开,揪住了侍书,一顿猛拧。 侍书疼的只叫,又放了手来打赵姨娘,那迎春见了这阵仗,早吓得目瞪口呆,探春气得两手发抖,喝令外面的婆子进来:“拦住她!” 那外面的婆子是新指派的,还不大知道探春的脾气,迟疑着不敢上前,倒是探春的几个小丫头一拥而上,你一拳,我一脚,把赵姨娘推得左右踉跄,赵姨娘见势单力孤,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道:“我是个苦命的人!一辈子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好容易生下这一儿一女,养得这样大,谁知儿子是个不上进的。一个女儿又连自己亲娘亲兄弟也不认,我来说话,好脸色也不给一个,还叫丫鬟们打我呀!你说我还有什么脸?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一通哭天嚎地的,把几个小丫头都震住了,你看我我看你的,都站在当地,单等探春示下。 ☆、第79章 探春已是脸白气噎,喘了好一会才喝道:“这样的话,姨娘再别说了!我与环儿虽然借着姨娘的肚子里托生出来,却都是太太的儿女,一贯由太太管教,只认太太一个母亲!姨娘来我这里,我敬你,是看在父亲的面上,不是因着我从你肚里出来,姨娘明白么?” 赵姨娘见她说得越发决绝,兀自大哭大吵,探春口内虽说得狠,毕竟是自己亲娘,于情于理皆不好直接叫人动手,又见她这般不尊重,越发气得颤抖个不住,侍书见探春不说话,上去与几个丫头要扶赵姨娘起来,奈何赵姨娘坐在地上,她做大丫头的又不好当真对自己姑娘的姨娘动手,一时四五个人拉不起来一个人,急得侍书只是跺脚,不住地对司棋使眼色。 迎春见这里忙乱,怕带累了自己,若要直接走了,却似又太对不住探春,因只站在当地,又不许司棋去帮忙,司棋见主子如此,也只好束手站着,正僵持间,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喊:“怎么这么不巧?外头环兄弟摔了一跤,这里姨娘也摔了一跤,莫非真是母子连心?” 赵姨娘的哭声便似从中被人斩断一般戛然而止。她还坐在地上,伸着脖子向外问道:“我环儿怎么了?” 却见黛玉宝钗两个进来,黛玉道:“我方才见一个人在那里摔了,满脸都是血,看模样像是环兄弟。” 唬得赵姨娘慌忙道:“在哪里?” 黛玉指了一处,赵姨娘便要起身,一时没起来,侍书连忙拉了她一把,赵姨娘站起来,几步出去,又回头瞪了侍书并几个小丫头一眼,快步跑出去了。 探春先还气得直抖,这会又忙问:“环儿怎么了?” 黛玉笑嘻嘻道:“我方才见着个小厮摔了一跤,以为是环兄弟,后来发现不是,正好她在你这里闹,我就随口说一句罢了。” 探春方沉着脸坐下,怒火渐消,只觉满心颓丧,两眼不觉落下泪来,又马上强笑道:“叫你们见笑了。” 黛玉本是路过,顺手替她解个围而已,见她模样,也不好久留,就自告辞,迎春怕事,也忙忙地就辞了,三人一路出来,迎春方才不敢出头,这会出来了,心里又记挂探春,走在路上,再四回头,黛玉见她这副脾气,也真是服了,叫一声:“二妹妹。” 迎春慌慌张张站住道:“怎么?” 黛玉道:“二妹妹若放不下三妹妹,就去陪她说说话也好。” 迎春连忙道:“都住在一个园子里天天见面的,哪有什么放得下放不下的说法?林姐姐说笑了。”说着怕黛玉再追问,竟也不告辞就一路走了,丢下黛玉站在那里望了一回,宝钗道:“你又想什么呢?” 黛玉赌气道:“我想她这么个脾气,怪不得那么个下场呢。” 宝钗叹道:“你以为换个人嫁给孙绍祖便成了么?凤姐姐那样刚强的一个人,最后怎么样?三妹妹又怎样?如今的世道,只要你是个女人,天生的就是敌不过男人的。” 黛玉见她忽发此悲声,不悦道:“宝姐姐怎么这么说?照你这么说,我们两个什么都不用做了。” 宝钗道:“那倒也不尽然。”又道:“黛儿,我观宝玉倒是有几分可造的意思,我们的事情,他该知道的,也知道得差不多了…” 黛玉警觉地道:“你要做什么?” 宝钗笑道:“我不要做什么,你莫多心。” 黛玉哼了一声,向前走了几步,宝钗慢慢跟上,斟词酌句地道:“毕竟日后也是要和他相处的,莫不如…将咱们的打算说给他听?到时候内宅有我们,外头有他去和老爷说,两相用事,总胜过我们单打独斗的。” 黛玉道:“好哇,说来说去,你就还是不信我!偏要信那个呆子!他有什么好?不过多长了那样东西,你就当个宝似的了。” 宝钗惊道:“你说什么?什么多长了那个东西?” 黛玉见自己失言,索性把头一昂,道:“就是男人的那东西,你是成过亲的人,不要同我说不知道。” 宝钗花容失色,满面绯红,上前把黛玉一拍道:“冤家!别说我们还在人家家里,就在自己家,这话也是好随便说的么?” 黛玉道:“亏你还是经历过的人呢,这么句话都听不得,还好意思和我谈什么女人男人!” 宝钗道:“不是我听不得,是你不该说——这些东西,你自己看看,知道个内情,心里想一回就罢了,何苦又要说出来呢?” 黛玉道:“我偏要说,你听不听?不听我就走了。” 宝钗真是怕了她这股子牛心左性,赶忙地住了嘴,又要去说宝玉之事,黛玉道:“等他真考中了,做了官儿,自己能做些主张了再说吧,就是二舅舅现在这样,老太太发句话,他还不是就灰溜溜地掩下了?咱们前次把话说得那么明白,厉害分析得那样清楚,宝玉又露给他知道了,你又见他能做什么呢!左不过多和大舅舅生几回气,自己在书房里闷坐几日,到头来该干什么的还干什么,顶什么用!” 宝钗默然无言,也就不再多说。 贾琏既要回来,凤姐便又和王仁通了信,叫他把旧事翻出来,果然去京兆尹那里把从前的案子又翻出来告了。 那一日贾琏派人报了信,正满心欢喜地陪着林海进城了,还没到荣府,已有衙役来传,说要提他到案。 亏得贾琏是个官身,又在林海身边,疏通了几句,派来兴去堂上回话,自己闹了个大没趣,意兴怏怏地回屋,去寻凤姐,凤姐竟不在,叫平儿,平儿也不知去向,贾琏就摆出二爷的款儿,叫小丫头:“你们都是死人么?主子回府,也不知道与你们奶奶通报通报?叫她准备着出来迎接?” 那小丫头怯生生道:“二奶奶早上起来就出去了,至今还在老太太那里,我们不过是个粗使打扫的,也不敢进去叫,怕还是二爷去老太太那里寻个姐姐通传一下才好。” 贾琏正是心气不顺的时候,闻言大怒道:“岂有此理,倒还叫我做夫主的去寻她不成?!我不去,你到老太太院子里找个人传句话,说我回来了,在这里等她。” 小丫头见他执意不肯,也只好去了。 正是饭时,贾琏在房中叫了一桌酒菜,算是自己给自己洗尘,谁知这院子里静悄悄的,连来兴、旺儿通不在,他喝了几杯酒,自觉无趣,又仗着酒意上头,慢慢往贾母处去。 他的心里,是指望着贾母疼他,好好训凤姐一顿,也叫他整整夫纲,当下如何叫苦,如何哭诉,如何见好就收等事,自己已在心里演练了一番,谁知到了那里,还不待通报,丫鬟们已经纷纷道:“正拦着二奶奶不让去找二爷呢,二爷怎么倒自己来了?”又推他叫他快走。 贾琏不明所以,还只当凤姐在老太太跟前说他坏话,一股劲就直往里冲,口内不干不净,骂些不贤良的语句,里头贾母听见,气了个倒仰,大声喝丫鬟们道:“不要拦他,叫他进来!” 两边丫鬟都住了手,贾琏踉踉跄跄进去,入内只见凤姐披头散发地扑在贾母怀里,听见贾琏进来,就咬着牙直直冲过来扑打他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你快一纸休书休了我家去,我们从此两不相干!” 贾琏被她一句话说懵了,反应不及,头上脸上顿时挨了好几下,他也是千娇万宠养大的公子哥儿,被这么一推,也来了脾气,冷笑道:“几月不见,一回来你就闹这一出——休书是么?我写,写了你可别后悔!”也不问缘由,就喝人拿来纸笔,那地上丫头婆子本来去劝凤姐,这回又慌忙来扯贾琏。 凤姐又在那里哭天抢地,一字一泪地说她素日的操劳,又说贾琏如何放荡,贾琏见她竟把自己数落得不成个人样了,越发着恼,本来只是三分上火,七分假意,如今变成了五分真心,五分假意,仗着自己是长孙,也一般地滚到贾母跟前,眼泪汪汪地控诉凤姐之不德。 ☆、第80章 荣府诸孙,贾母虽最疼宝玉,素日待贾琏倒也和蔼,凤姐来闹,她本有意偏心贾琏,因此只是叫人拦住凤姐,并不去叫贾琏,谁知贾琏自己撞上门来,不单不认自己之过,倒还只在那里口口声声说着休妻等话,勾得贾母也来了火气,一拍小几道:“畜生,你倒还有脸来怪她!你自己在外面做的好事,闹得外头都告起我们府里来了,御史也惊动了,现还在前厅和你父亲说话呢,你倒还有脸怪她!” 贾琏并不知府中已经知道京兆尹拿人之事,听说竟惊动了御史,且贾赦又在前厅,吓得魂飞魄散,还强作不知道:“御史来我家,必是拜访父亲或叔叔的,与我有何相干呢!” 气得贾母颤巍巍扶着起来,大喝一声:“跪下!”贾琏不由自主地就跪下去,贾母两手颤抖,怒道:“你这畜生在外头做了什么好事,你自己难道不清楚么?我问你,你院里西厢现在那位是什么身份?你又如何把她从扬州带到子虚胡同?” 贾琏此时方着慌,虽不知西厢又发生何事,只先分辩一处道:“孙儿实是受人欺骗!是…是薛蟠!薛蟠买了她回来,说是良家女子,我一时不查,想着我成亲也有些时候了,一直没有一儿半女,不如纳一房小星,是为开枝散叶之用。” 贾母见他如此说,又见说到子嗣的话,就又看凤姐,凤姐大怒,道:“买卖自有契约,别人不懂,你是惯常处理府中事务的,难道还不懂么!我不信你这么个当家大爷,买个人回来,还会不知她是良是贱!”又哭道:“你若是在府里找,或者索性去外头聘个正经姨娘,我难道还会拦着你不成?平儿难道不是你房里的?我难道还不许你收她了么?你这样出去不明不白地找人,悄悄地养在外头,你想你是什么名声,我又是什么名声?亏得我为了你,好心好意地把她接进府里,当正经姐妹般供着养着,谁知接回来的竟是这么个东西!你这官司出来,差役日日上门要人,公公急眉急眼地要去寻我父亲,叫我去求我哥哥,我哥哥他那里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过用钱填罢了,前前后后,我的私房和我哥的钱已填进去五六百了,御史还不松口,还只要上门和老爷说话,你想他和老爷差着几品呢,老爷为着你的事,又是看茶又是陪座的,连我父亲、哥哥都这么奔忙,都是你做的好事!” 贾琏一听,方知凤姐早已将人接进来,恐怕来兴已经叫她收服,一时深悔不该叫来兴去公堂回话,然而事已做下,他还要指望凤姐脱罪,且贾母又是这个模样,只得改了口风,陪着笑道:“奶奶说的什么话,子虚胡同那位,我原是却不过薛兄好意,所以带了她回来,本想着就立刻告诉府里,或者随便处置了也好,谁知这一阵又有这么些事走不开呢!奶奶把她接进来,那是奶奶的贤良,我原不知道,错怪了奶奶,现下给奶奶陪个不是,求奶奶宽宏大量,饶我一饶吧!奶奶用了多少钱,我双倍的给你,便是大舅哥那一份,我自然也不叫他吃亏的,求奶奶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救我一救,大恩大德,此生不忘!” 凤姐冷笑道:“这时候你倒想起我是你老婆来了!你方才要打要杀,要休妻的时候怎么想不起我呢!这还是老太太面前,你就这么个样儿,要是不在,还不知你要把我作践成个什么样子呢!” 贾琏忙道:“我的好二奶奶,我是灌了几杯黄汤,所以逞那酒后英雄呢!我素日是什么人,奶奶还不知道么?” 贾母见凤姐似有回转之心,也见机道:“赔不是也要有赔不是的诚心,你这么空口白牙的,叫人怎么信?” 凤姐道:“他不从我这里要东西就不错了!我还指望他呢!老太太问问,那西厢里的头上戴的一对红珊瑚簪子,手腕上一对半斤多的金镯子,都是哪里来的?还不都是他从我手里抠出去了,再拿去给别人做人情!” 贾琏笑道:“她是什么身份,她戴的东西,还值得奶奶这么惦记?明日我就叫小子们,替奶奶打一副好头脸,镯子打一斤重的,嵌宝石——好奶奶,你实惠也占够了,可饶了我罢!” 凤姐听罢哼了一声,慢慢收了眼泪,还不说话。 贾母忙道:“可怜她这么霸王似的人儿,唬得如今这个样儿,站都站不住了,你还只顾着自己说,都不知道去扶扶她?” 贾琏听了几步上前,扶着凤姐笑道:“奶奶辛苦,快靠一靠。” 凤姐作势推了他一把,贾琏哪里肯让她推开,笑嘻嘻拉着她,贾母道:“好了好了,夫妻两个,和和睦睦,才是正道。凤儿这些天也实是累了,琏儿快陪她出去好生歇歇。” 贾琏便拉着凤姐出来,一路进屋。 凤姐就和他要银子,贾琏道:“我一时哪里凑得出这许多?先缓缓,只当我和你借的,成不成?” 凤姐冷笑道:“你去江南出一趟差,回来倒和我说没钱,谁信呢!你不拿钱,那也无所谓,我就回我哥哥去,到时候人家来拿人了,你就自己上公堂去吧!” 贾琏只好道:“我这次去是筹钱,也没落多少,五六百一时拿不出,先匀二百,日后再补,好不好?” 凤姐把头一扭,并不搭话。 贾琏道:“四百,再多不能了。” 凤姐还不说话,平儿在旁劝道:“都是自己一家人,二爷何苦这么虚头巴脑的呢?为了修个园子,家里不知花了多少银子,二爷总办这一大注钱,总不成几百两都拿不出来罢!” 贾琏道:“怨不得你奶奶把别人都赶走了,就留你一个呢,真真你和她才是穿一条裤子的汉子,我倒是个外人了!”又道:“你们不知道内里,老爷要体面,园子非要修得这样大,家里又没钱,金陵的庄子田地都卖光了,几个门人世交那里都走遍了,连林姑父那里都借了好些,才凑出这么个地方,我不往里贴钱已经不错了,哪里还落得钱来!” 凤姐道:“这话你不该和我说,该和老爷说,御史现还在前面呢,你问问老爷,这样的官司,要你六百银子亏不亏。” 贾琏道:“五百…这可是我全部身家了,我还给你打副头面,你替我和老爷那里说说。” 凤姐道:“头面和镯子本就是你方才答应了的,你休想反悔!” 贾琏道:“我说你也不要太要强,如今你里子也有了,面子也有了,便放你男人一条生路又如何?” 凤姐才不再说,当下贾琏从贴肉带的一个香囊里取了四百五十两的银票,又零零散散凑了五十两的现银,一股都给凤姐,凤姐叫平儿收着,派人去前面和王仁的小厮说了一声——原来凤姐算好贾琏回来之日,派人送信给王仁,他便掐着时间过来,在旁替贾赦等分说,一得了小厮的眼色,便和御史再对一眼,慢慢回转口风,贾赦感激不尽,封了一百两银子给御史,又封了一百给王仁,再打点三百银子,托王仁打点察院、京兆衙门,王仁自然推脱不已,待贾赦苦苦相送,才算是了了此事。 贾赦一俟御史出去,就变了脸色,喝叫着要拿贾琏前来,贾琏既托了凤姐,凤姐早派人同贾珍、王仁说过,待贾琏过去,贾珍、王仁两个早已在贾赦面前说了无数好话,贾赦最恼之处,却不是贾琏在外风流,而是他招惹御史上门,等贾珍、王仁一劝,贾琏又痛哭流涕地一求,到底也未苛责,只一顿骂打发出去了。 凤姐压服了贾琏,自觉得意,立马叫人把西厢锁起来,只等那头一结案,就把这马英娘卖出去,谁知贾琏与林海待了一阵,耳濡目染,学得不少官家手段,派人将此案前因后果一打听,自己暗恨一回,背地里悄悄又和朋友挪借了二百银子,送给王仁,如此这般一嘱咐,那察院里本已按凤姐意思将那马英娘的家人做定为诬告,后又反追了逼良为娼之罪,两下开脱,那一头做成铁案流放,这一头将马英娘竟从奴籍里脱了出来,做成了良家。 ☆、第81章 林海回京,黛玉既喜且忧,满怀忐忑地见过父亲,谁知林海含泪和女儿叙话,却并不叫人接她,反而又郑重地备了一份礼物,送给贾母,托她代为照管女儿。 黛玉是未出阁的女儿,不明此中深意,初时只怕父亲拆散她和宝钗,如今见父亲绝口不提接回自己的事,心里又未免难过起来,自己生了一回闷气,宝钗忙宽慰她道:“你父亲是为了你好,所以叫你住在这里,‘林家姑娘打小没了母亲,家里只一个姨娘教导’与‘林家姑娘打小养在外祖母膝下,公侯之府内’,哪个听起来名声好,不用我说罢?” 黛玉一点就透,了悟之外,又想起旧愁:“父亲到底是想要给我找个好人家!” 宝钗道:“凡人父母,都是希望自己子女好的,想替你找个好人家,也是理所应当的——只不知宝玉这般,林姑父看不看得上。” 黛玉默然不语。 今生之事,已经偏离前世太多,就算千万般谋算,到底也只是谋算,成事与否,早已不在她二人的掌控之中。 宝钗见黛玉挹郁,少不得设法开解,如今宝钗黛玉二人住在园中,住所也叫做‘蘅芜苑’、‘□□馆’,不过位置与从前不同,这一世她两个的居处相去不过数十步之遥,因此常常在对方那里过夜。宝钗要安慰黛玉,这晚便也径直在她这里歇了,陪她说了一夜的话,隔日两人都赖到中午还未起,在床上你逗我我弄你地玩闹,忽听外面喧闹,有人走来走去地说话,紫鹃又来报道:“宝玉中了童生,如今人都去道贺去了,姑娘们要不要起来?” 宝钗大喜,拥被而起道:“你确信无疑?” 紫鹃道:“老爷亲自和老太太报的信,如今园子里的都去贺喜去了,应当不假。” 宝钗便催黛玉起来,两个忙忙穿衣出去,只见宝玉冠带齐整地坐在贾母跟前,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凤姐、迎春、探春、惜春、尤氏等都在贾母跟前奉承,一众有脸面的丫鬟婆子皆在没口子夸耀宝玉,好像他中的不是童生,而是今科状元一般。 宝钗二人也就从众贺了一回,在贾母那里用了饭,黛玉察众人脸色,邢夫人面上依旧淡淡,微有不耐之色;王夫人喜上眉梢,说一句话,便要念一句佛;李纨不大说话,只不住搂着贾兰摩挲,贾兰年纪小,却已经有模有样地待在母亲怀里,一句话不多说;凤姐本是最擅长捧场的,此次却意外地沉默,言谈举止间颇不似从前;迎春、探春、惜春倒都欢喜得很,探春不住和宝玉说话,迎春、惜春都拿套话恭喜了宝玉几次;尤氏笑呵呵地只是奉承贾母;贾母满脸喜气,时不时被逗得哈哈大笑。 今日之热闹,本为着宝玉,宝玉却倒不耐烦这热闹,先告辞出来,却向黛玉使眼色。 黛玉扯扯宝钗的袖子,两人跟出来,到僻静处,宝玉忽然对两人长长一揖,黛玉吓了一跳,嗔道:“你又有什么事要求我们了?我可不随便帮你!” 宝钗从后面拍了她一下,虚扶宝玉道:“宝兄弟有话请说,不必行此大礼。” 宝玉道:“林妹妹不必疑心,我这一揖并不是为了求你们什么事。只是因我这次下场考试,见识了世间才俊,才知道从前自己的狂妄,深感从前不肖,所以特地要谢谢二位,没有你们,便没有我之今日。” 黛玉冷笑道:“不过是个童生,等你进士及第、授官外放,再来说这话不迟吧。” 宝玉一笑,又一揖下去,道:“这一揖,是因林姑父已经答应父亲之请,教导我的功课,因此我提前向妹妹道谢。” 黛玉道:“要谢你还是谢我父亲,谢我做什么?”面上却难免露出一丝微笑,只觉宝玉如今成器,到底是有自己之功,心内不免得意。 宝玉见黛玉面色尚可,方又一揖道:“这一揖,才是求妹妹替我办件事。” 黛玉见他做得这样客气,倒不好马上拒绝,只道:“有话快说。” 宝玉咳嗽一声,忽然微红了脸道:“我想,我想…我想问问你们,当真喜欢一个人,是甚么感觉?” 宝钗眯着眼道:“各人不尽相同,我怎么好跟你说?你喜欢谁?总不是…我认识的人罢?”他千万莫要说是黛玉! 宝玉的脸越发红了,嗫嚅道:“也算是姐姐认识的人吧,虽然我不知姐姐是否见过他,总之,我…我似乎喜欢了一个人,可是不知他到底喜不喜欢我,他是真性情的人,待我却总有些不冷不热的。我…我想我熟悉的人里,只有你们两个,算是率真豁达的真性情之人了,况且你们也是…咳…所以想问问你们。” 二人见他此话说得稀奇,对视一眼,黛玉道:“你喜欢的是谁?是园子里的,还是园子外的?” 宝玉道:“不是我们家的。” 宝钗见他模样,福至心灵,问了一句:“那人…是男,是女?” 宝玉见她道破,也不隐瞒,红着脸道:“是个须眉男儿。” 黛玉大惊,捂着嘴倒退一步,被宝钗拉住了,宝钗扶着她站定,看着宝玉道:“我认识的男子不多…你喜欢的,真性情的男子…总不会是…柳湘莲罢?” 宝玉整张脸都红透了,点头道:“宝姐姐料事如神。” 宝钗与黛玉面面相觑,她们自己虽然已经够惊世骇俗的了,却实在再想不到宝玉竟还能做出这种事来。 半晌之后,宝钗才道:“你说你喜欢他…到底是怎么个喜欢法?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宝玉脸上本来已经褪了些红色,如今又胀回去了,吞吞吐吐道:“从前…从前你们总说他好,我偏有些个不服气,谁知后来和他在一起久了,渐渐地又觉得,他是个磊落丈夫,与我从前所认识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 黛玉道:“就为这个,你就说自己喜欢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舅舅要是知道了,一定打死你!” 宝玉叹道:“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现下正是家中艰难的时候,若是只顾着自己一时的痛快,不管不顾地做事,于家、于我、于他都没有好处,然而我就是忍不住…我,我就是想确定一下他的心意,毕竟…毕竟你已经及笄,林姑父又已经回来,倘若我能确定他的心意,我…我就去和父亲说,向你家提亲,那样宝姐姐也放心,我…我也安了心了!” 宝钗听他说话颠三倒四,和黛玉使个眼色,对宝玉道:“我们边走边说…你为什么觉得自己喜欢柳湘莲,他又是怎么个应对,你都和我们说清楚。” 宝玉点头道:“那是自然。” ☆、第82章 宝玉此生所见的男儿,不是荒□□荡,就是懦弱无能,至于贾政那般,又过于严苛,实在难以亲近,因此遇着一个柳湘莲,便惊为天人,本来还只是如朋友般相处,两下倒也相谐,渐渐熟了以后,因着黛玉总提此人,宝玉自己酸了一回,故意冷淡了柳湘莲几日,本还等着柳湘莲自己来问家里端由,谁知他自己这头心眼热,柳湘莲竟浑没把他当个事一般,宝玉憋了许久,到底按捺不住,自己跑去问了一通,柳湘莲本是磊落男子,哪里想得到这位公子哥儿的九转回肠?闻听宝玉质问自己为何不与他亲近,便笑道:“我瞧你近日都不大出来,只当你家里有事忙,你又是那样出身,家里的事情,我也不好打听得,所以没问,是我不对——不过你心思也太小了些,君子之交,在心不在近,你我又不是那小女儿家,日日非要腻在一处才好。” 宝玉见他回答坦荡,比秦钟、香怜、玉爱的温柔婉转更别有一番男子气度,且又不比薛蟠、贾珍等之粗糙,越生好感,因此那之后竟更待他与别个不同。 柳湘莲一则因宝玉年小,秉性柔弱,二则因他性格温柔,生得又好,难免偏爱,知道他心细以后,也着意体贴,不欲令宝玉生出太多猜想,因此两人经此一遭,比从前还要更近一些,诗酒放诞、青春踏歌,好不快活! 惜乎宝玉之心,喜欢和谁在一起,便恨不能要时时处处地想着、黏着,柳湘莲却是天性放浪不羁,与他近了几月尤可,日久年深,柳湘莲就有些受不得这样黏腻,正好他家中凋零,没个生计,有朋友劝他一道行商,他便打包起东西,招呼也不打一声,一溜出京了。 宝玉正是与柳湘莲好得分不开的时候,人却忽然不见了,如何不急?!起先只怕是出了事,四处托人打听,后来听说是出去行商了,心里就不是个滋味,成日闷在家里,心里只是痛骂柳湘莲——那时他还只当柳湘莲是普通朋友,并不曾想到别处,在家中也与姐妹嬉戏打闹,也常凑到黛玉那里玩耍,然而荣宁二府人口既纷杂,□□也自繁多,那一日宝玉与黛玉在铁槛寺游荡,见了贾蓉、贾蔷干那断袖的勾当,震惊了数日,心里竟渐渐地羡慕起来,日夜辗转,连睡梦中都是柳湘莲的身影,宝玉吓得不轻,连着好几次撺掇着袭人,要与她干那警幻所教授之事,袭人半推半就地从了几回,宝玉却无论如何也不得其门而入。那时候宝玉心中煎熬,只不断安慰自己,将一切当做少年的一场幻梦,等到梦一醒来,他还是那个公侯世家出身的富贵公子,将要迎娶他青梅竹马、冰雪聪明的表妹,再平平安安快快活活地去当一个富家翁,吟风弄月、诗酒书礼地度过一生。 可惜世上不如意,十之九成九。 宝玉不知道那段日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心心念念的林妹妹和那位端庄古板的宝姐姐在一起了,不但在一起,还告诉他未来他家里将一败涂地、家破人亡,伯父、父亲、族兄、堂兄、姐姐、妹妹……凡是他所记挂的人,几乎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宝玉从来不曾想过他的富贵是怎么来的,先祖遗泽,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包含了□□、祖父的多少血汗?宁府里焦大说的喝马尿、拼刀枪、爬死人墙…这么些血淋淋的字句,听进耳朵,竟还不如“爬灰”两字来得新奇。 宝玉也从来不曾想过,父亲为何一心一意,只是勒逼自己要读书,逼死了大哥,还要逼死他?明明家里已经这么富贵,为何父亲还总要逼他去做官?为何父亲自己一把年纪,还总在结交同年,努力向上爬? 宝玉更不曾想过,为何大姐姐一定要进宫,为何进了宫,她看上去也全然没有欢喜的摸样,为何进了宫,母亲提起大姐,总还是免不了要叹那一口浊气? 宝玉最想不到的是,在思虑这么多事的空档,他居然还有空想着柳湘莲,不是像想着秦钟、想着香怜、玉爱或者是贾珍带他去见的几个戏子那样的想,不是流荡优伶、表赠青楼的那种想,是一种深深的,从前只对黛玉有过些许的念想。 他想柳湘莲,他想他不要成亲、不要黛玉了,他想他可以不要子嗣、不要父亲母亲、不要富贵繁华,只要他可以和柳湘莲在一起。 柳湘莲回京那一日,天气格外晴朗。 冯紫英几个去给他接风,宝玉打听了消息,匆匆忙忙地也凑过去了。 那个人本是风流身段、倜傥容颜,串戏不必妆扮,天生就是一副小生模样,不和他深交,绝不知他竟是那样侠义的人物,然而这么个豪侠人儿,出京一趟,行动间带着南来北往的行脚习气,比先又更有男子气概了,若说从前他还有些随性粗糙,这回便好似被琢磨过的璞玉,温驯圆润,湛然无暇。 宝玉被他这样与众不同的男子气所迷,呆在那里几乎说不出话,柳湘莲见他来了,灿烂一笑,大步走来,把他从马上抱下来,边抱边笑:“宝玉兄弟许久不见,怎么越发傲气了,连马都不肯自己下?” 冯紫英他们都大声哄笑起来,宝玉脸胀得通红,终于生出了几分少年男儿的血性,沉着脸甩开柳湘莲和李贵他们,上马、挥鞭,一路自己跑回了城中。 柳湘莲特地上门道了歉,还说要设宴赔罪,宝玉没理他,他也没再提。后来宝玉忙着读了几天书,柳湘莲又出京去跑货去了,宝玉惘然若失之际,只好拼命苦读,中了童生,才算松泛了些,心事却又活泛起来。 宝玉将他与柳湘莲的前因后果,除去柳湘莲抱他下马那段,尽数都说给宝钗、黛玉二人知道。等他说完,黛玉手上的茶也正好喝完,身旁无人伺候,宝钗便顺手把自己的递给她,黛玉见那杯上印着宝钗的一片浅浅唇印,含笑在那印子上抿了一口,方对宝玉道:“你不用想了,他待你就是待一个世交的小弟弟,绝不是那种喜欢。” 宝玉如被冰雪,急得站起来道:“可他对我分明就是不同的!” “我待你也是不同的。”黛玉见宝钗笑吟吟看着自己,只当她赞同自己的说法,越发扬着脸,神采飞扬,“可我也没喜欢你——你想,喜欢一个人,自然是时时刻刻都想同他在一起的,就如你喜欢他,就总是赖着他、想见他,可是他呢?他不想见你,连出京这么大事都不和你说,不但不说,回来的日期,冯紫英他们都知道,你却不知道。而且第二次出京,也什么都没和你说。” 宝玉眼中的一点神采渐渐地消散下去,整个人似乎都变小了一般,几乎要缩进地里。 黛玉窝在宝钗身边,把她的头发扯散了再梳起来,满心都是为人师表的得意。 宝钗看不过去,轻轻咳嗽一声,问道:“照宝兄弟的说法,那个柳湘莲,为人颇有义气,处事也极圆滑?” 宝玉分辩道:“他只是遇事周到,不能叫做圆滑?” 黛玉扑哧一笑道:“从前你最厌这些个世路通达的人物,如今倒好,别人都是圆滑世故,他就是遇事周到,可见宝二爷真是遇着了命里的魔障了。” 宝钗揽住她,不让她乱动,又对宝玉道:“若是处事周到,出京这样的事,怎会不和你说?他就不怕得罪你?” 宝玉闷闷道:“他大约觉得我年纪小,不懂计较这些事吧。” 宝钗笑道:“他肯与你这样来往,就不会完全将你当做孩子,何况正是年纪小的人才喜怒无常,易致冲动之祸。你身份又贵重,他要真对你无意,怎么肯冒着得罪你的险,什么都不告诉你?” 宝玉的眼中渐渐又有了光采:“宝姐姐是说…他对我有意?” 黛玉哼了一声,宝钗笑着拍拍她,道:“我只是猜测,也做不得准,他行商是去哪里,备了多少货物?我来算一算,大约就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了,到时候你试他一试,就知分晓。” 宝玉的眼睛简直要发亮了,盯着宝钗道:“真的?” 宝钗微笑着点头,顺便捉住了黛玉要来她腰上作怪的手。 ☆、第83章 宝钗和宝玉说了一会,宝玉越听两眼越放光芒,黛玉坐在旁边听他们讲话,越听越把脸别过去,一声声冷哼不住。 宝钗无奈,打发走了宝玉,回转来道:“方才你说得那样快,我使眼色都使不及,可不能怪我。” 黛玉越发不悦道:“你道我是那等心胸狭窄之人,见不得别人比我好么?我不是气你叫我丢了脸面,我是气你有了这样的主意,却从来不和我说!” 宝钗忙叫屈道:“我就是再大胆,也不敢想他竟喜欢上了柳湘莲,又从哪里去想这样的主意?我这主意都是临时想出来的,并不是存心瞒你。” 黛玉道:“好哇,你临时一想,就想出这样骗人的法子,可见是做惯了的,快说你从前骗了我几次?不说今晚休想住在潇湘馆。” 宝钗道:“我的主意,都是对着别人才能出的,一见着你,我眼也花了、耳也迷了、连心都不是自己的了,还怎么去想骗你的法子?” 黛玉把头一扬,道:“胡说八道!你这会儿说话分明有理有据、条理清楚,一点也不像是被我迷住的摸样!” 宝钗一把把她抱住,笑道:“这样如何?你瞧你把我迷得大白天的就没羞没臊起来了,这样算不算?” 黛玉大羞,从她怀里一钻,宝钗扯着她道:“你又跑什么?” 黛玉笑道:“你方才也说了,我年纪小的人,就是极喜怒无常,易致冲动之祸,所以我现在正在怒呢,你看不出么?”说罢一甩手,跑进内室去了。 宝钗只能摇着头跟她进去,这一会功夫,紫鹃几个都已经陆续进来,倒不好太过放肆,看黛玉在妆台前把她自己的头发又拆散了,慢慢拿梳子梳头,自己也挪过去,挨着她道:“你别只顾着梳你自己的,也替我梳一梳,方才髻子都叫你弄乱了,这会儿都堆不住了。” 黛玉看她一眼,宝钗拿身子在她身上一蹭,蹭得黛玉又笑起来,站起身,对着宝钗一比,道:“我快和你一般高了。” 宝钗点头道:“何止和我一般高?眼见你就要越过我了,越过了我,年纪可不小了,不能再这么一会喜一会怒了。” 黛玉在她脸上一点,道:“我偏不听你的。”两手按着她肩膀,让她坐下,拿木梳替她细细梳头。从前多是宝钗替黛玉梳,黛玉帮宝钗倒是头一回,因此特地留神,下手极轻极缓,只恐自己一个不当心,毁了这一头乌油油的好发,宝钗见她小心,失笑道:“你就梳快点,变不成秃子的。”被黛玉瞪了一眼,笑嘻嘻地坐着不说话了。 黛玉替宝钗梳完头,拿自己的发簪替她簪了个小髻——那发簪本是一对别在头上的,宝钗却不等她插另一支,自己已经先站起来,替她将另外一支簪上。 两人戴着一模一样的发饰,梳着一模一样的发髻,并头照镜子。宝钗只觉黛玉清妍娇弱、如出水芙蓉般亭亭脱俗,黛玉只觉宝钗娇媚温柔、天生一段风流体态,两人都嫌镜子太暗、太糙,照不出对方绝世姿色,然而又舍不得镜中彼此相依的模样,一时间两人望一望镜子,想起对方的好处,再望一望镜子,想到那耳鬓厮磨之乐,两张嘴角都泛出微笑,就对着镜子消磨了小半时辰,倘若镜子有灵,也一定羡煞了这你侬我侬。 宝玉得宝钗之计,果然派人打听了柳湘莲出京的时候并随身的家人、行李等事,报与宝钗知道,自己依旧专心读书——儿女情长之事固然令人牵肠挂肚,然而家事兴亡攸关,也令他不得不收敛心神,努力考学。 贾政见儿子便是考中了也未懈怠,老怀大畅,一连数日与清客交游,虽决口不提宝玉考中之事,却也绝不禁止请客们的吹捧。 他这里快意,贾赦却大不痛快。前次为了贾琏之事,贾赦颇费了些钱财,又被王仁这小辈压了一头,当时虽经几人劝慰,还未发作,到底是寻了些事来为难贾琏,一会迫着他去替自己找那稀奇的字画,一会逼着他去寻访那些扇子石头茶杯盖碗之流,总之不肯见了贾琏在家里悠闲。 凤姐费了一肚子机关,从秋天熬到春天,为的就是好生整治贾琏一番,自以为如愿,免不了摆出当家主母的款来,对着马英娘假惺惺说了一番国法家法、无可奈何之话,转头就唤了牙婆进来,商定十两白银,贱价卖了这心头刺、眼中钉,满心欢喜,拉着平儿道:“我说如何?他贾二舍也好,马贱人也好,谁都逃不出我的手心!” 平儿见她春风得意,也跟着笑了一笑,因贾琏被贾赦打发出去办事,晚上不回来,两人就盘在床上,把那装私房的小箱子拿出来清点,林林总总,也攒了好有五六千两,凤姐又问:“外头还有多少?” 平儿把手张开,比了个“五”字,凤姐顿时笑弯了眼睛,从箱子里挑出一块大的银子,随手甩给平儿,平儿摇摇头,把东西又放回去,凤姐就不悦道:“赏你银子,你还不要?” 平儿笑道:“有奶奶在,要银子有什么用呢?” 凤姐道:“万一你离了我呢?” 平儿便凑在她眼前装作可怜样儿道:“我反正是不会离了奶奶的,离了奶奶,除非是奶奶不要我——我这样的下人,奶奶好意思打发出去么?” 凤姐虽明知道她说的是贾琏收用之事,不知怎地,竟生出几分戏弄之情,伸手捏着她下巴道:“那要看你伺候得我怎样了。” 平儿见她高兴,也凑趣去替她揉捏摆弄,凤姐正是常年久坐,有腰腿肩颈之疾,最喜平儿的推拿手艺,此次平儿又是使出浑身解数,果然揉搓得她心满意足,边打呵欠边道:“好好好,好乖奴才,似你这样的,给再多钱,我也不卖。” 平儿听她开口闭口就是钱,抿着嘴一笑,收起箱子,慢慢贴着她睡了。 ☆、第84章 凤姐一时疏忽,叫贾琏又把马英娘接回来了,大怒之后,又马上冷静下来,连平儿都悄悄来和她道:“奶奶万不可先自乱了阵脚,叫那人反倒占了便宜!二爷正是恼恨奶奶的时候,这时候奶奶绝不能直接和二爷作对,还是先面上和气,再做区处。” 凤姐咬牙切齿,口内只是咒骂,恨不能生啖了那马英娘的肉,平儿道:“人都说能伸能缩,才是英雄。奶奶这样的人物,岂会不知这个道理?” 凤姐冷笑道:“我就知道,你竟是和他一个心的,最好我什么都不管,叫你们一个个都做大了欺到我头上来才好是不是!” 平儿惊道:“奶奶怎么又说这样话?我的心里是只有奶奶的,这么些年下来,奶奶还不知么?” 凤姐道:“你心里有谁,你自己清楚。反正那几个晚上你二爷不见,你也不知摸到哪里去了,后来他又乘着我不在簪子耳环流水价送,当我是聋子、哑子么!我也明白,你们一个两个,都恨不得我快些死了才好,你们好踩着我的头上去,做你们的正头奶奶,我告诉你,都是做梦!” 平儿本来还拿着账本,听了她的话,半晌说不出话来,眼睛慢慢发红,便假借把账本掉下去,弯腰捡的时候伸手揉了揉眼睛,再站起来就一切如常,笑道:“奶奶气糊涂了,该骂的人在那头呢,怎么骂起我来了?” 凤姐道:“你和她都一样,恨我拦了你们的路呢,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这群人,一个两个的,都不是好东西!” 平儿见凤姐也红了眼睛,知道她是真正伤了心,便把自己的愁肠倒先放下,过来宽慰凤姐道:“奶奶一时生了气,在我这里说说不要紧,千万别去外头说了,叫下人们都伤了心,为今之计,奶奶还是先服个软,笼着二爷,二爷贪那头新鲜,过了几天不新鲜了,也就丢开手了,照旧还要回到奶奶这来的,奶奶再拿手段治她,什么人治不得!人总看长远,争不争的,不在这一时。” 凤姐方才一时气得昏了头,将平儿一起骂进去了,此刻见她反倒来安慰自己,心内熨帖,只面上还拿着主子奶奶的款儿,冷哼道:“她们是下人,你不是下人么?你不要在这里假惺惺做张做致的拿大!”又叫她:“快滚出去和你的好二爷快活去罢!” 平儿心中实在委屈,慢慢退出去了。 凤姐在屋中生了一回闷气,至傍晚时分自己缓过来了,深悔说重了话,倒不是说待平儿有多内疚,只是当此多事之秋,家中人心不稳,平儿是她左臂右膀般的人物,不能白白叫自己推到贾琏那头去了,因此又走出门去问小丫头:“你平儿姐姐呢?” 小丫头还没回话,平儿已经从那头过来,叫一声“奶奶”,正好将手里一碗茶端进来递给凤姐:“奶奶心里不舒服,怕积火,喝碗茶散散。” 凤姐见是一碗凉茶,里头虽格外加了红枣,算不得大寒,然而初春之时,也实难得,可见平儿之用心。凤姐这回倒有些歉疚起来,还端着架子冷着脸问平儿:“你一下午,就去厨房弄了这么点东西?背着我又四处躲懒,倒拿这点子东西糊弄我!” 平儿不答话,那外头周瑞家的正好过来,闻言抱不平道:“瞧奶奶这话说的,我一下午来回几次了,平姑娘都好好地在这里当差呢,奶奶疑心谁不好,怎么疑起她来了!” 凤姐听见自己误会了,脸上微红,又打起精神笑道:“周姐姐怎么来了?是太太有话要说?” 周瑞家的笑道:“太太说,前些时候忙乱,家里进了人,也没来得及给赏赐,就叫我来跑一趟腿,把给那位的东西送到奶奶这来。” 凤姐听她这语气,知道王夫人是在替自己撑腰,稍为纾解,扬着笑道:“麻烦周姐姐了。”又让她进屋喝茶,周瑞家的连说有事,把东西交平儿收了,又对凤姐夸了平儿几句,自己慢慢走了。 凤姐使眼色叫平儿进屋,一入内便瞪她道:“你在外头一下午,怎么也不吱一声?” 平儿笑道:“我瞧奶奶心烦,所以没敢出声打扰。” 凤姐道:“那你怎么不去歇歇?” 平儿笑而不语——她是怕凤姐在屋里发脾气,叫外头人看见,所以守在外面,若有人近前便可出声示意,这心思凤姐其实明白,只是说出来倒又显得她在邀功似的了,因此绝口不提。 凤姐见平儿这等逆来顺受,越发兴致怏怏,晚饭时候,从她自己份例里拨了四个菜过去,平儿谢过,慢慢吃了,凤姐又走到门口看她,见她吃得比往常少了许多,心下甚是过意不去,到晚间贾琏又不来,凤姐本想打发平儿自己去睡,叫她松泛一晚,然而夜里又实在寂寞,因此这话到底没说出来,她是极要面子的人,心里觉得对不起平儿,晚上倒越发虎着脸让平儿伺候,平儿正见她心情不好,越发小心谨慎,等她闭眼慢慢睡下,自己才长长叹出一口气,忆起白日,脸上的笑意一点一点褪去,眼圈发红,眼泪无声流出,本来还只是一滴一滴滴落,到后来便串成水流了,平儿见自己哭得不像,怕沾湿了被子,叫凤姐惊觉了,赶紧用手抹去,谁知手一伸出去就叫本该睡着的凤姐捉住了,凤姐木着脸,盯着她,半晌没作声。 平儿被凤姐吓了一跳,也呆住不动,两个人就这么互相看着,平儿平躺着倒还好,凤姐侧躺着,时间久了,身体颇觉劳累,平儿察觉了,便轻声道:“奶奶有话躺着说罢,这么着一会身子就麻了。” 凤姐哼了一声,放开她的手,自己坐起身。平儿见她起来,也只能起身,拿了件衣服披在凤姐身上。 凤姐两手捏着衣襟还不说话,平儿又试探着问道:“多早晚了,奶奶怎么还不睡?” 凤姐看她一眼,道:“你很希望我快些睡了,你再痛快哭一场是不是?” 平儿被她说得低了头道:“奶奶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凤姐又哼了一声,坐近一点,盯着平儿看。 平儿站在床边,扭头不让凤姐看。 凤姐就直直走下地,扯着她转过半边身子,盯着她的眼看了一会,丢下一句:“今日算我没说对话,改明儿你去我库里挑几件首饰给那个贱人,你自己也拿一件。” 平儿忽然听她说出这形同道歉的话来,直如这时辰出了大太阳一样稀奇,又不好问凤姐,就只盯着她看。 凤姐说这短短几句,自觉比应诺贾琏纳妾还要丢人些,把脸一沉,闷闷又躺回去,冷着声音道:“愣着做什么?还不上来伺候你主子睡觉!” 平儿如梦方醒,赶紧凑上去贴着凤姐睡了。 一夜好眠。 ☆、第85章 凤姐自打定主意,果然拿出大房的款来,趁着贾琏不在,自己走去看了一回马英娘,将王夫人所赐钗环,并自己的几份贵重头面亲自送去,面上春风和煦,口内绝不提从前,只当马英娘是当真娶进来的良家,自己也是真正贤良淑德的大家奶奶一般。 马英娘是见识过她的厉害的,见她这样,心中实在害怕,晚上贾琏回来,不免拉着他又流了一回眼泪道:“二爷救我!” 贾琏立时就道:“那泼妇怎么为难你了?”又叫丫鬟来问,那伺候的小丫头道:“二奶奶来送了一回首饰,说以后要和睦相处,好生服侍二爷。” 贾琏听并无过分之语,倒不大好意思拿言语生气,就命小丫头们拿那些东西来看——凤姐选的都是好东西,内里甚至有贾琏曾送给凤姐的一对耳环。贾琏见了耳环,沉吟片刻,安慰马英娘道:“你放心,她是个直性子的人,有什么事,向来都做在明面上,如今既认了你,又肯送这么些东西,以后必定安稳无事的。” 马英娘哭道:“奴一见她,就害怕,总觉得她又要卖奴似的。二爷不知,被牙婆领出去的那时候,奴死的心都有了。” 贾琏情好之时看她自是百般顺眼,如今和她过了几天,情分淡了,渐渐便觉倦怠,胡乱敷衍道:“有我在,以后不会了。”转出来问小丫头子:“你二奶奶在哪?” 小丫头道:“大早就去和老太太请安了,这早晚还没回来呢。” 贾琏听了,便往贾母处去,一路熟惯的丫鬟们见了,都只玩笑着和他说恭喜,要向他讨喜钱。 贾琏当时赌气,在马英娘屋里连住几日,耳目里见不得别的人了,如今一入内宅,见了这许多莺莺燕燕,顿时眼花缭乱,一一调笑几句,到了贾母处,只见凤姐不似以往那般大妆大扮,只素素挽了个髻子,插一支金簪,穿一身淡色衣裙,坐在那里陪贾母抹骨牌,几句话便将贾母逗得大笑起来。 贾琏掀帘子进去,笑道:“老太太在这里玩什么呢?”又装作故意发现凤姐一样,道:“怎么你也在这里?” 凤姐白他一眼,并不答话——她清瘦许多,原本是富丽堂皇,宛若神仙妃子,现在倒又添了几分出尘清矍之气,眼波流转之间,把个贾琏看得早酥了骨头,腆着脸凑过去,口内只道:“我看看你拿了什么好牌。” 凤姐道:“什么好牌也是枉的。”伸手要打一张,手被贾琏抓住,贾琏借机在她手背上摩挲一回,只觉柔滑细腻,早连半边身子都软了,慢慢一勾,把她手上的牌取下来,道:“这个不好。”又从凤姐右手边取了一张,扔了出去。 凤姐恼道:“你一来,我就只是输!” 贾琏笑道:“无妨,无妨,你输了,我替你出。” 那贾母见他夫妻两个要好,眉欢眼笑,自己倒把牌一丢,道:“怎么今日特别累似的。”鸳鸯笑道:“老太太还是别坐久了,起身四处走走,横竖钱也赢得够了。” 贾母就赶众人道:“听见没,我累了,不玩了,你们快出去叫我歇歇。” 众人见她嘴上这么说,眼里只看凤姐贾琏,都笑嘻嘻地起来,也不忙出去,还陪着贾母说话,只把这两人丢在外间。 贾琏欢喜非常,拉着凤姐又说了几句想念之类的话,凤姐无可无不可地听了,听贾琏说了一句:“晚上等我。”便把手一甩,道:“我同老爷说了,老爷已经答应将秋彤赏给你,今晚大约就来我们院子里了。” 贾琏面上露出喜色道:“当真?” 凤姐瞧不上他这样儿,再白他一眼,拔脚就走。 贾琏忙追出去,好二奶奶,亲二奶奶叫了一路,赌咒发誓,今晚只和她好,凤姐知道他得不到手,所以越发抓心挠肺的想要,冷笑一声,越不叫他如意,叫丫鬟打发他出去,自己径直去寻宝钗说话了。 园中如今人尽皆知,要寻宝钗,只管往潇湘馆去就是,因此凤姐倒不往蘅芜苑走,反而去了黛玉处。谁知到了那里,只见黛玉站着看小丫头子逗鹦鹉,并不见宝钗的人影。 黛玉见凤姐前前后后打量她的屋子,忍不住问:“凤姐姐在找什么?” 凤姐笑道:“你把人藏哪去了?” 黛玉怪道:“凤姐姐这话说的,我这里除了我和紫鹃她们,还住着谁?倒叫你巴巴儿地来找。” 凤姐笑道:“我找薛大妹妹。” 黛玉道:“她不在我这。”凤姐怪道:“那她去哪里了?”黛玉看她一眼道:“我怎么知道她去哪了?” 凤姐哎哟哟一声,走上去笑道:“谁不知你和宝丫头两个秤不离砣的?好妹妹,你快告诉我她在哪,免得我找。” 黛玉还没言声,紫鹃从外面进来道:“环三爷受了些凉,宝姑娘去看他去了。二奶奶去那里看看,若不在那里,就是在太太那。” 凤姐对黛玉一笑,对紫鹃道:“素日都说你妥帖,果然不假,谁不知宝钗和她好,我问她,她还在那里拿腔拿调的不肯说呢。” 紫鹃笑道:“我们姑娘一时没想起来,想起来,一定和二奶奶说的。” 凤姐见她亲自提着食盒,又问:“是什么好东西?怎么还叫你亲自去拎呢?” 紫鹃只是笑:“瞧奶奶这话说的,我们难道不是干活的么?姑娘要喝东西,小丫头子又说不清姑娘的喜好,与其叫她们来回跑,耽误了姑娘的东西,还不如我去了一趟,清清爽爽,也没多少脚程。” 凤姐笑道:“我也知道,你和平儿一样,都不爱使唤下面这些小丫头子,惯得她们都懒!”便笑着走了。紫鹃拎着食盒进屋,黛玉也进来,把帘子重重一甩,紫鹃头也不回道:“姑娘快用粥吧,一会凉了又不好喝了,还要再叫厨房做,多惊动。” 黛玉偏不肯听,自己走到窗下,悠悠坐定,拿一卷书装模作样地看。 紫鹃素知她的性子,也不忙劝,就摆好东西,笑道:“我是没能耐劝姑娘的,看来还是要等宝姑娘回来,再叫厨房做一碗了。”见黛玉还坐着不动,一副处变不惊,淡薄宁远的样子,活似那钟南处士、采菊才子,便又道:“说起来方才我听莺儿说,宝姑娘说以后这燕窝要从姑娘的分例里扣,这么个消耗,怕是姑娘经不起几次。” 黛玉道:“难道不是一开始便从我这里扣的么?几时又变成她买给我的了?” 紫鹃笑道:“姑娘以为这是寻常燕窝么?这可是贡燕,比先吃的贵不知多少呢!我是没细听,不过看莺儿算算,姑娘一个月的月银,怕也用不了几钱,宝姑娘都自己出了,没扣姑娘一分钱。” 黛玉道:“还有我父亲那里的钱呢?”见紫鹃笑着看自己,方想起来林海的钱都是给贾府的,燕窝的用度并不从中出,她又正是气头上,断不肯用宝钗给的红利的,若是日日都这么浪费,这一个月下来的损耗,怕是连书钱都没了——宝钗打的也正是这个主意。黛玉就冷哼一声,道:“凭什么她说我要吃燕窝,我就要天天买了来?我偏还不买了,钱都拿去买书不成么?” 紫鹃笑道:“这话姑娘别问我,问宝姑娘,昨儿她忽然发了一通火,连我也吓着了,一日不敢和她说话呢。”黛玉听见说起昨晚,哼了一声,到底挪过去,慢慢喝了一碗,紫鹃看她喝完,又催她去院子里散歩,黛玉无法,只能慢慢出了门,对着蠹儿悲春伤秋,聊以遣怀。 ☆、第86章 凤姐从赵姨娘那过时,正见宝钗从那头过来,便站住脚笑问:“薛大妹妹可好?环兄弟怎样?” 宝钗也笑道:“凤姐姐好?环兄弟是小孩子家着凉感风,已经请人看过,不碍事的。我看姨娘那里乱,就先出来了——凤姐姐也是来看他的?” 凤姐道:“我是来找你,你回来以后,可曾见了你哥哥没?” 宝钗道:“就见了两次,他近日忙得很,林姑父怕他回京耽误了学业,把他看在家里,预备着今年再下场。” 凤姐听了踟蹰一会,道:“我有些事想问你哥哥,又不知他什么时候来,下回你若是见他,能否替我问问?” 宝钗见她特地走来,慢慢想了一想才道:“凤姐姐请说。” 凤姐道:“我听我们二爷说,当初买马英娘的时候,欠了些钱财,是薛兄弟帮助周转的,所以想问问,到底是多少钱,二爷都还上了么?” 当初贾琏的钱是黛玉借出的,她是姑娘家不好自己出面,便由管家出面,托的薛蟠的名义,贾琏只知是林家出面,再去江南的时候本已还上,回京时遇见这官司的事,到底又去同薛蟠挪了一笔数百两银子,薛蟠的钱都被林海管得死死的,因此这钱兜兜转转,最后竟还是黛玉的私房所出——这些凤姐自然是不知的,宝钗也不好说得太细,只含糊道:“我下回见了,问问他。” 凤姐又嘱咐道:“你千万记得。” 宝钗道:“凤姐姐若是着急,我打发个人专门去问一声就是了。” 凤姐忙道:“不用不用,不是什么大事,不必如此惊动。”说完这句,不欲再多纠缠,便道:“我去看看环兄弟。”辞别宝钗,一头向前去了。 宝钗站住看了她片刻,还不忙回去,就自己去旁边花园子里逛了一会,待见得小丫头们陆续去提饭回来了,想起昨夜斗气,黛玉怕是不肯好好用饭,才先慢慢回去,果然远远就见黛玉站在廊上喂鹦鹉,那鹦鹉一下午也不知道吃了多少东西,无论黛玉拿瓜子也好,拿松仁也好,只是无精打采地蔫在架子上,宝钗摇摇头,走过去道:“你就放过它一回又怎地?” 黛玉转头见她,把脚一跺,走进屋子里去了。 宝钗也不似以往那般追着她,只自己慢慢进屋,问紫鹃:“下午的燕窝可用了没?” 紫鹃笑道:“用了一整碗呢,这会儿又不饿了,拿了饭来,也不肯用。” 宝钗眼光一扫,果然见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几样份例菜。因园子离得远,从大厨房拿的东西,送进来已经凉了,贾母心疼孙女儿们,便单独又开了个小厨房,宝钗唯恐黛玉用的不好,日日都让莺儿去厨房点菜,自己只按日子吃分例,今日恐怕因她与黛玉拌了嘴,莺儿随她出去,换了紫鹃带小丫头去拿饭,厨房里的人不知莺儿素日拿的是黛玉的菜,倒给了寻常的菜色。 宝钗见了这菜色,先已经微微心软,正要再温言劝慰几句,又有些拉不下脸,紫鹃察言观色,先笑道:“宝姑娘也还未用饭吧?要不要先在这吃点?” 宝钗看一眼黛玉,道:“也好。”慢慢坐下,紫鹃替她摆好碗筷,盛了小半碗饭。紫鹃又去劝黛玉道:“姑娘好赖用一些吧,不然晚上胃气上来,又不舒服。” 黛玉道:“我怕我多吃了一口饭,某人又要说我是她养着的,到时候又是不许做这,又是不许做那的,我倒不如不吃呢。” 宝钗把筷子一放,道:“从前我就同你说了,睡眠有时,饮食有节,方是长久养生之道,便是要看书,也只在白日,晚上不要看晚了,你偏不听,似你这么个看书的法子,以为你的身子经得起多久?” 黛玉也恼道:“我不过晚上起夜,见到边上有本书,随手翻了翻,你就念叨得和什么似的,难道我跟了你,连书也不能看了么!” 宝钗道:“你从丑正起夜,一直看到了寅时,这叫随手翻翻么?你要看书,白日里看多久我都不管,只晚上不许!” 黛玉道:“白日里同你在一处,夜里也同你在一处,哪有那么多闲功夫!”因薛蟠回京,往南边的商路倒是没再开了,宝钗也将手头上的事交了不少出去,只因薛蟠还要读书下场,所以有些事还依旧叫宝钗管着,里里外外的,都由青雀来回传话,黛玉自觉要与宝钗分忧,事事参赞,两人又要筹划贾府之事,前后奔波,白日里闲暇甚少。 宝钗怕黛玉身子弱,按时来看她吃饭睡觉,严管着她不许多劳累,连弈子这等费心思的耍物,都不许黛玉多碰。 黛玉初时甜蜜,日子久了,便渐渐不耐,偷偷摸摸地看些书,做些针线,宝钗每每见了,过不一刻就要劝她休息,晚上又总劝她惜福养生,迫她早睡,黛玉苦不堪言,昨晚上偷偷披着衣服起来,偷看了半夜的书,起初宝钗只觉身边冷清,唤了几次,黛玉只是满口应着,宝钗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个时辰,便不大管,后来渐觉时间过得久了,再叫黛玉,黛玉看书入神,又只是推诿,待宝钗怒而起身的时候,黛玉已经坐在那头,脸都冻白了——她两个睡一处的时候动静大,怕丫鬟们听见,把守夜的都赶到外面去,因此丫鬟们竟未察觉。 宝钗当场就沉了脸,一把抢过黛玉手中的书,催她快去睡,黛玉本来还心虚,及见宝钗如此粗暴,也来了脾气,两个吵了几句,宝钗千不该万不该,丢出一句以后不叫人替她买书的话,黛玉气得跺脚,一发狠就说自己也有体己,不靠着宝钗那点子红利,宝钗万事皆可让,唯独于黛玉身子上的事不可让,一见她犟,也甩了脸子,早上起来就吩咐丫鬟们,以后不许替黛玉进出带东西,莺儿、青雀几个见宝钗大早起来就气得脸色发白,早都屏息凝神,唯唯喏喏而已。独紫鹃先劝了宝钗几句,等她出去,又进来劝黛玉,黛玉自己也后悔了,只不肯认错,白日里一本书颠来倒去的拿了几遍,一页未看,倒是宝钗回来的时候拿在手里装个样子,心思也只在宝钗身上,一听宝钗进来问自己饮食,便又是欣喜又是可气——欣喜者,宝钗毕竟还是关心自己,这样吵闹以后,回来头一件事还只是问燕窝用了未;可恨者,自然就是恨她管东管西,比个老妈子还要啰嗦,自己一旦许诺,倒好像卖给她了一般,行动不得自由。两者相较,倒是可恨可气要占了上风,且又怨她不解自己之心——若当真要黛玉自己选,她倒觉人生大可不必要什么长命百岁,自自在在地看书、有好友二三、再有宝钗陪伴便已足够,经商与参和贾府的事,那都是为着长相厮守,且也是为的园子里的姐妹们,倒不必说,至于保养事宜,黛玉一则自觉此生并无宝玉之事拖累,二则近年来颇觉身子好转,因此这件事不但不放在心上,反而还嫌累赘。 ☆、第87章 黛玉年轻,虽然聪慧,毕竟许多事请,不亲身经历,便无感触,且她这辈子有许多人护着,着实未受过一点委屈,因此倒养出个娇脾气,一心里只是那朝闻道夕可死、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想法,宝钗是死过一回的人,则颇觉时间珍贵,生当惜福,因见黛玉不但不懂,还只顾任性耍些小性子,便是素性温柔,也不免动了一回怒,早上紫鹃来劝,她也只是沉着脸道:“旁的事都可,独身体大事不可,你做丫头的,自己也常想着点,你姑娘年纪轻,做事时有任性,你要从旁提点,不能只顾着纵容她。” 从前这话宝钗便隐晦地说过,只那时她和黛玉还没到明处,没甚么立场,如今紫鹃既已知道两人的事,便莺儿、青雀只怕也心知肚明了,宝钗也就不藏着掖着,直截与紫鹃说了个明白,紫鹃见她神情虽不严厉,却天生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忙敛了容色,面上恭敬,心中也颇以为然,因此不但白日里设法劝黛玉,见傍晚时分黛玉还在同宝钗闹脾气,连嫌弃过往太密的话都说了出来,怕宝钗再上了心,又生一场闲气,急忙打岔道:“姑娘看燕子回来了,今年的燕子回得特别早似的。” 黛玉闻言站起来一看,果然见那屋檐下已经飞进来一对燕子,两个一上一下,相伴而飞,霎是亲密。她见那燕子,不知怎地,就想起自己和宝钗,只觉自己二人若也能似这燕子一般,正大光明的相依相随,共效于飞之乐才好,这么一想,倒把那点子抱怨又给忘了,不知不觉就走出去几步,探头一看,屋檐上巢已筑成,只小燕子还未孵出来。 宝钗也悄没声地站出去,看一眼燕巢,再看一眼门前,感慨道:“又是一年春天了,记得前年那时候,你才这么点。”她比了一下自己的肩膀,想了想,又压低一点,比在胸口,黛玉白她一眼,道:“你心里我就总那么矮,像个长不大的小姑娘么?” 宝钗看一眼巢中燕子,淡淡笑道:“说你笨,你又不肯认——小姑娘房里能有燕子来筑巢?” 黛玉奇道:“你这倒是奇闻,怎么燕子还要分人是不是姑娘?” 宝钗一本正经地道:“燕子当然分了,譬如小姑娘家家的,没定性,爱耍个小性子,时不时要拿鸟儿出个气,早上又不起来,不开帘子让它出去,晚上又不睡,总要点着灯惹它厌烦,还总在它眼前浪费燕窝,你说这燕子见了,是不是难过?若是大姑娘家呢,自然是温柔体贴,贞静娴淑,随分守时,不温不躁,燕子见了这样的姑娘,就最喜欢,不但自己来,还要把它的伴侣带来,筑了巢,生一窝小燕子,早上出去觅食,晚上回来安歇,一家子其乐融融,不知多好呢。” 黛玉脸上一红,伸手一戳她道:“你又在胡说八道。” 宝钗捉住她的手道:“你是大才女,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我怎敢在你面前胡说?” 黛玉轻啐道:“你岂止是敢在我面前胡说?你简直一天到晚都在我这里胡说乱道!也不知你一天要吃多少油,滑得你嘴皮子都发光了!” 宝钗笑道:“我嘴巴上有什么,你难道不知?” 黛玉把她手一甩,走进来,自己叫紫鹃盛饭,又道:“我是你什么人呢,什么都知道!” 宝钗见她也退了一步,已是千欢万喜,肚中夜里剩的那点脾气也随风吹散了一般去得干净了,因贴在她耳边轻笑道:“你若不知,待会尝尝就知道了。” 惹得黛玉又瞪了她一眼,把筷子一捏,道:“还有没有吃饭的规矩了!” 宝钗方笑着坐下,一顿饭工夫,倒望了黛玉几十次,虽是未开口,那双眼睛里倒是什么都说了似的,把黛玉臊得脸红,一口一口,吃得分外咬牙切齿。 两个用饭毕了,宝钗起身要走,黛玉虽面上还作个恼人的样子,见她真要走,又问:“你做什么?” 宝钗道:“你不是不喜我与你相处太久么?我便回蘅芜苑去,你自己一个人待着,要看书,或是和她们耍子,都随你,只晚上不许睡太晚。” 黛玉道:“那你回去又做什么呢?”忽然想起来,又道:“又是月底了,你的账还没算呢!” 宝钗失笑道:“你也知道账还没算,我回去自然是算账了。” 黛玉道:“你若是忙不过来,还把以前那几本拿来我替你算吧。” 宝钗道:“最近生意不多,账目不繁,我自己看看就好了。” 黛玉这会工夫已经通忘了白日自己是如何埋怨的了,见宝钗要走,急得道:“你…你可以把东西拿来,在这里算,就像以往那样。” 宝钗看她道:“我在这里,你的书又看不成了,到时候夜里又起来,我可真要生气。” 黛玉不防被她拿话堵住,踟蹰片刻,才问道:“那你…你晚上可还来么?” 宝钗笑道:“我到时候了,来看看你睡了没,要是没睡…” 黛玉接口道:“没睡你又能怎地?” 宝钗笑道:“没睡,我就把你藏在床架上的那十本书全烧了!” 黛玉大惊失色,瞪一眼紫鹃,紫鹃连连摇头表示自己并非那等背主忘忠的小人,黛玉眼角把屋里的丫头们一扫,竟是个个都有嫌疑,又见宝钗笑得温柔和煦,一副成竹在胸、智珠在握的模样,不免从鼻孔里哼出一声,以示不惧淫威。 宝钗但是一笑,慢慢出去,子时初刻方又过来,满以为黛玉已经睡了,谁知进来只见黛玉哈欠连天地靠着枕头,听紫鹃几个在讲话。 黛玉见宝钗进来,伸手拿被子把一拉,人一倒,钻进床上去了。 宝钗问紫鹃道:“她这又是发什么脾气?” 紫鹃抿嘴笑道:“宝姑娘还说呢,我们姑娘听了宝姑娘的话,从亥初刻就早早洗漱了等着宝姑娘,谁知一等等到现在才来。” 宝钗没成想倒有了这个误会,刚要分辩几句,见黛玉偷偷从被子里探了半个头来看自己,又没说了,笑着走过去道:“是我不好,该早些来的。” 黛玉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才道:“今天实在困倦,就饶你一遭,你快进来,我们睡了。” 宝钗顿了顿,道:“我那头都铺好了,晚上还在那边睡吧。”她白日听黛玉一言,虽被紫鹃岔过去,其实却已上了心,深愧近日事忙,带累得黛玉也不得休息,因此决心暂先搬回蘅芜苑住。 谁知黛玉听她不在这里住,只当她气还没消,顿时发急道:“你…你站住!” 宝钗本来就还没动,闻言又抬头看她,黛玉急得从被子里坐起来,等宝钗看自己的时候又说不出话,低了头摆弄自己的手指,好一会,方道:“我错了,我…以后我不看书了成么?你别走。” 宝钗眨眨眼,凑近一步,戳戳黛玉的脸,黛玉恼道:“你干什么?”又忙换了语气道:“我,我一下没记住,咳,你,你要戳,就再戳一下,就一下,戳了可就不许走了。” 宝钗扑哧一笑,道:“不戳我也不走,好不好?” 黛玉抬眼看她,见她满脸笑意,不像是生气的样子,才松了口气,把身子挪进去点,道:“你不走就快些进来。” 宝钗见她眷恋之意甚浓,如何不喜?自己宽衣,解到一半,忽见黛玉又站下地来,替她将衣裳脱去,宝钗看黛玉时,黛玉只是微红着脸,低着头道:“看我做什么?从前我替宝玉也这么做的。” 宝钗没戳穿她从前只替宝玉脱大氅,并不是如今连褙子并单裙也一起脱了的光景,只笑着任她替自己更衣,又扯着她飞快钻进被子道:“以后你若是嫌我扰了你,同我说一声,我去那边住两天就是,如今哥哥回来,商路也不开了,家里事情少,我也不用你再帮忙,你尽可自己清闲几日,不必如此自苦。” 黛玉道:“你不要我管,我偏爱管,我明明有那么多银子在你手里,却提不得、用不得,月月只拿这点子月银,连叫个菜都叫不起,都是因为你不让我管的缘故!以后你的账,都要我来算,每月我要四两,不,二十两月银!” 宝钗哭笑不得,一指头点在她头上道:“明明是你自己说不要我的钱,所以连那份红利通不要了,几时又变成我不给你钱了?”见黛玉横来一眼,忙改口道:“你在园子里住着,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黛玉道:“我不管,我就要钱!没有钱,给你管得紧紧的,成天受气。” 宝钗苦笑道:“好好好,只要你好好休息,不胡乱折腾自己,一个月要多少钱都随你。你如今存在我那里的红利一共是一万三千六百二十两有奇,上回和你商量过买地,已经叫人去看了,约莫要六七千两,剩下的,你是想要银票,还是金子?” 黛玉转身道:“有这么多?”她替宝钗管家里的生意多,于自己的营生倒不大上心,没想到这么小小一个生意,两年工夫,竟赚了这么一笔。 宝钗笑道:“这还不算你放给琏二哥的钱呢。我想钱庄也未必可靠,不如换些银票,换些金子,再买点珠宝,你自己收着,不比每月给你那点子零花强得多?” 黛玉道:“你算得倒好!银票、金子、珠宝,哪一个是能直接拿出去花的?到头来还是那么点月钱。” 宝钗笑而不语。 黛玉也就找由头嘀咕宝钗,其实并不当真关心那些钱,见宝钗不说,倒也不再啰唣,只道:“反正我自己的钱,我要收着,以后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宝钗道:“依你,依你。” 黛玉见她顺从,自己又没意思了,转而问她:“你白天去看了贾环,他到底是怎么样呢?怎么突然就病了,我听见那里说那位又是求神又是拜佛,弄得像是要不行了似的?” 宝钗笑道:“装的!我去之前,正好见他在那里和小丫头子玩呢,看见我去了,吓得一溜滚到床上,躺在那里装病,嘴巴边上的点心渣子都没擦干净。” 黛玉道:“那郎中怎么都查不出缘由呢?” 宝钗冷笑道:“她派人请的都是些野郎中,听说是贾府的公子,又见这公子在那胡喊乱叫的,哪个敢说没病!只一股脑地开些中正平和的温补方子,那位只见是补,也不管好人吃了受不受得住,只管要好药往她儿子肚里灌,姨妈说要请个相熟的靠得住的郎中来,她又在那里只是闹,说大房不给她活路,姨妈给闹得心烦,也就随她去了,横竖又不是宝玉。” ☆、第88章 前几日因宝玉偶然说了句头晕,上至贾母、贾政,下至凤姐并诸姊妹,皆是挂心,贾政亲自豁出老脸,又将那位王太医请来替宝玉看了一番,且更约束家人,经过宝玉院子,都不许惊动。   贾环素日只当贾政不喜宝玉,惯会在父亲面前撒娇卖小,贾政因他是小儿子,又是不必担当宗族的庶子,颇为纵容,越发惯得贾环以为父亲偏爱自己,此刻见贾政如此重视宝玉,心下不服,回屋向他姨娘一闹,赵姨娘别的不在行,争宠倒是有一手,便如此这般和贾环一说,贾环听了大喜,当日便装起病来,不但引得贾政亲去看了几回,还免了许多功课,十分惬意——这许多内情,黛玉虽然不知,但听宝钗如此一说,便已猜到就里,浅浅一笑,道:“你特地去看了一遭,总不至于真是去看他真病假病吧?”   宝钗笑道:“敦亲睦邻,本是我等应有之义。”   黛玉白她一眼,顺手解开了她的小衣,一手握住里面,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道:“你再同我还说这些虚话,今晚就别想睡。”   她手心微凉,握得宝钗心扑通扑通的跳,故意又反握回去,道:“你不是倦了么?怎么这会又不睡了?”   黛玉似威胁般地一收手,惹得宝钗的心越发突突跳起来,伸手一扯,扯得她栽到自己身上,方抱着她笑道:“你知道凤姐姐去和大老爷求了秋彤来么?”   黛玉道:“隐约听说。”   宝钗又道:“那你知道赵姨娘和秋彤有隙么?”   黛玉点点头,因她靠在宝钗身上,宝钗的衣襟又已经给她扯开,这一动不免牵扯了前头,惹得宝钗一阵发热,黛玉不觉,还支起身子趴在宝钗身上看着她道:“你把话一次说完好让我睡,我困得很,没空和你七弯八绕的。”   宝钗看她一眼,见她衣裳松松垮垮地落下,露出里面若有若无的景色,顿时只觉唇干舌燥,飞快的道:“凤姐姐是要了秋彤来对付马英娘的,赵姨娘却又与秋彤不睦,若是她当真聪明,就该和马英娘一起对付秋彤。”   黛玉明白了:“你怕她不明白,所以去点了她一下?”   宝钗笑着点了点头,又道:“我今日去姨妈那里说了会话,姨妈说姨父连续三年考绩为优,近日又得上官嘉奖,已经报部中拔擢,不日将有任命。那时节大太太也在,当场就酸了一句,说‘再升也不过是个五品,倒不如在家里做个国丈来得体面,不必去外头看人脸色,也不必劳心劳力’,姨妈当时虽没说什么,不过我瞧着是不大高兴。后来周瑞家的说了秋彤之事,问要不要给赏赐,姨妈就说给重赏,还让人送东西给凤姐姐,又说家中一切尽仰赖她,叫她不必忧心,有事只管去办,老太太与二位太太都替她做主等话 。”   黛玉接口道:“凤姐姐主持家务,大舅母早看她不顺了,二舅母偏偏要故意显得和她亲密,大舅母见了越发要生气了。”   宝钗含笑点头,又道:“我后来还去看了一眼秋彤,恭喜了她一番,她如今是志得意满,和我说话都拿腔作势起来。”   黛玉不悦道:“她是什么人物,值得你特地去看她?”   宝钗道:“也不是特地,本来是去找平儿说话,谁知秋彤刚好在那里,就顺道说了一句。我看平儿有些累似的,眼圈都是黑的,那秋彤是凤姐姐特地求的,她却不大与秋彤说话。”   黛玉道:“你一天倒是走东访西的,自己的正经账目不算,闲得慌么!”   宝钗道:“你明知我并不是无端乱走的…咳,罢了,我今天的话都说完了,你今日做了什么,也不与我交代一声么?”   黛玉道:“我还能做什么?看看书,逗逗鸟儿,打发时光罢了。”   宝钗斜眼看她道:“我隐约听说你去了老太太那里?”   黛玉道:“你还说没管我!这才多久工夫,我去了哪里,你怎么知道?”   宝钗笑而不语。   黛玉见她模样,伸手在她胸前一掐,方道:“我听说大舅舅居然去老太太那里了,就去看了一眼,他把秋彤给了琏二哥,自己倒想和老太太要人呢,站在门口东看西看的,我瞧见了,就走过去和他打个照面,他见我在,倒不好意思开口,坐了一坐,就走了。”   宝钗笑道:“你怎么知道他想要人?”   黛玉道:“他一贯无事不进园子的,忽然进来,准没好事。而且一进门就让叫鸳鸯姐姐出来,小丫头子说鸳鸯姐姐在服侍老太太,不方便出来,他就挂着脸,在那立着直搓手,我再想起你说从前他要鸳鸯姐姐的事,再有什么不知道的?”   宝钗就夸她道:“真聪明。”又问:“你在那坐着,就听了这么一耳朵话就没了?”   黛玉道:“你以为人都像你似的喜欢无事兴风?——我不过随口提了句宝玉,是老太太自己来了兴致,说了一下午,才不是我特地挑拨离间。”   宝钗失笑道:“是是是,那是老太太自己偏心,才不是你特地兴风作浪。”   黛玉见她满眼戏谑,伸手又拧了她一下,宝钗早被她撩得出火,如何还禁得起这样动作?也不顾黛玉推脱,到底逗着她缠绵半晌,逼得黛玉连连求饶,立下无数誓约,再不敢晚睡才罢。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分不了段,所以是短小君…明天晚点更大章… 为免被揍,放剧场: 黛玉:我的心眼一点也不小。 宝钗:嗯。 黛玉:我很大方的。 宝钗:嗯。 黛玉:你只是嗯嗯嗯的感觉像在应付我似的。 宝钗:谁说的?我哪有应付你? 黛玉:那你快说两件我心胸开阔的事来证明一下。 宝钗:…咳,证明不了。 黛玉(怒):那你是觉得我心胸狭小么?! 宝钗:也不全是… 黛玉(大怒):不全是是什么意思? 宝钗:那什么…心我看不到,不过胸反正是不大的。 黛玉:(╯‵□′)╯︵┻━┻!!! ☆、第89章 三月中正逢王子腾夫人的寿诞,那里打发人来请贾母王夫人,宝钗提前知道了,悄悄和黛玉道:“你设法求老太太去了,带你也去,咱们好一道去玩儿。” 黛玉果然便去贾母那里坐着,贾母因春懒发倦,倒是可去可不去的意思,因见黛玉似有想去之意,又想宝玉镇日读书,倒是带他出去松散松散才好,便应允下来。她既去了,王夫人自然也去。于是那一日贾母、王夫人、贾府几个姊妹并薛姨妈、宝钗、黛玉、宝玉一齐出门。 贾环装病数日,府中不过探春、宝钗两个亲来看过,其他王夫人、凤姐之流,派人来问一句,便算是应付过去。那贾环心里便十分不是滋味,因又到了春日,便和赵姨娘闹着说不要再病,也要出去读书考取功名。 赵姨娘只见贾环说要上进,如何不喜!因儿子说起读书的话,她又偶然想起王家的权高势大,倘或攀亲,于贾环前途或有助益,因此灵机一动,倒去王夫人跟前提了几句,说想叫贾环也去。 王夫人一则因贾环毕竟不是自己亲生,再则因贾环前时才病着,就没答应,反倒留下几卷经书,叫贾环在家里留着抄写,以免家中无长辈,他又不去学堂,在家悠游闲荡,无事生非。 贾环正因自己无论病了也好,痊愈也好,大家总当做不见一般,心中大不自在,如今又见叫他抄经,越发不喜。在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点灯,拿腔作势的抄写。一时又叫人倒杯茶来,一时又叫人剪剪蜡花,一时又说人挡了灯影。王夫人亲近的丫鬟们皆跟出门去了,留下的都是小丫头子,虽然厌恶,却不敢违逆,只好任他使唤,其中难免有一两个,面上不情不愿的露出来,赵姨娘正在那屋里装模作样的守着,见小丫头子给她儿子脸色,气得劈头就骂道:“小娼妇,你能上去了几年台盘?你也跟那起轻狂浪小妇学,敢给爷们使脸色来了!” 那小丫头年轻面嫩,听这一句,便捂着脸哭出来,今日本是金钏儿留守,她不能跟出门,正是心中烦闷,忽见赵姨娘在外面就训起丫头来,登时摔帘子出来道:“这又是怎么了?好好的,姨奶奶怎么骂起她们来了?” 赵姨娘啐道:“我素知你们这起黑心肝的小娼妇!一个两个,眼里只见得一个宝玉,惯只会看人下菜碟儿的。这会子要是宝玉在这里,你们敢这样看他?偏见我环儿在,就在那里摆脸色、拿腔作势的,以为自己真是个人物了!好不好,他们是手足,都是一样的主子,那里有你小看他的!” 金钏儿见把自己都带进去,冷笑道:“姨奶奶这话说的——他们是兄弟,太太却是母亲,是长辈!我是太太屋里的人,再是奴才,那也只是长辈能用的奴才,论起规矩,二爷还要叫我一声姐姐呢,三爷在这里大喇喇坐着,一会要茶,一会要点心,那里像是个做小辈的体统!这倒罢了,姨奶奶几时又有了派头,可以在太太屋子里,打骂太太的丫头了?” 赵姨娘见她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气得眼冒金星,连贾环也气得不了,把笔一甩道:“反了反了,几个丫鬟,倒教训起主子来了!真是狗眼看人低!不写了,不写了。” 赵姨娘见他倒作起势来,生怕王夫人迁怒于他,赶紧过来把他袖子一拉,道:“既是太太吩咐的东西,你先写了才是正经,这起子小浪蹄子的事,等太太回来再与她们计较!” 金钏儿见她倒息事宁人了,复又冷笑一声,说要收拾东西,把小丫头们全都叫进里头去了,只留下赵姨娘和贾环在外间,贾环草草抄写完毕,母子两个回屋,才进去贾环就砸了一只茶杯,唬得赵姨娘骂他道:“你这下流没刚性的,也只好受这些毛丫头的气!回来作弄你娘我!你有本事,倒去外头,叫这些家里怕你才是呢!” 贾环道:“我方才要发作,又是你牵着我不让,素日里但凡我刚性一点儿,老爷太太又要骂,你倒回头来还骂我,究竟我是姨娘养的,上不得台盘,所以横竖都是错,连自己亲娘也嫌!”一头说,一头又落泪,赵姨娘见了,越发气恼道:“我方才拉住你,为的是那小娼妇在太太那里有些脸面,太太素日信她们,我们这番,又没个人证,两下一对,太太只会埋怨我们,到时候和老爷一说,你怕老爷还偏着你么!” 贾环哭骂道:“那你说,我究竟是没个出头的日子了!早知如此,当初你还不如不把我生出来呢!在这样地方,受这些个下流娼妇的鸟气!” 赵姨娘道:“我生了你个大家公子,好吃好穿的过,你还有什么不足!你自己没个屄本事,称不起公子哥们的架子,倒还好意思怪我生你?我真是要替你羞死了!” 贾环听见她骂,一发的哭闹不休,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才罢,母子两个皆深恨金钏、宝玉等人,各自思量一回。贾环忽然想起从前宝玉与金钏颇有些首尾,不如自己向贾政告一状,便自己坐到前面去等贾政回来。 赵姨娘一股怒火无处发泄,想起从前一个说得上话的朋友,便叫小丫头去前头赵国基那里传了个话,要请那人来过屋坐坐。 这边母子两人各有思量,那头王家夫人的寿宴办得正如火如荼。 薛姨妈因知宝钗和黛玉要好,特地叫了黛玉来坐在自己车里,让她们姐妹两个一处说话。又叫了宝玉过来,细问他近日之学问等事。 宝钗见母亲忽然关心起宝玉来,猛然想起前世的一件事,那脸上就有些不好看,幸而黛玉还未觉察,只顾着和宝钗腻腻歪歪,她便刻意远了宝玉,挨着黛玉坐着,姊妹两个并头说悄悄话。 宝玉如今颇知礼数,进了车里,一眼不多看,一句不多说,全不似往日那等活泼伶俐,薛姨妈见他忽而木讷起来,只当他读书事忙,少不得温言款慰,她越如此,宝钗便越觉不妙,坐到半路,对宝玉道:“姨父还在外面,你这样坐在车里,怕他会不高兴罢?” 薛姨妈笑道:“有老太太在呢,不妨的。” 宝玉闻宝钗一言已知其意,忙道:“我都忘了,方才老爷正要找我说话,只因老太太有话吩咐,所以才叫我先过来,这会子倒还是去他那里回一句的好。”起身退出,骑着马寻贾政去了。 内眷寿宴,贾政本可来可不来,只因他近日想着宝玉从前所说的事,心内不安,且王子腾又凑巧回京,他便借着护送贾母之名,到了王府,与王子腾恳谈一番。 王子腾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哪里听得进贾政这等言语?只是笑道:“世兄多虑了,如今上有老封君和娘娘在,下又有世兄、世侄支撑门户,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富贵时候,怎么世兄不思如何报国,反倒忧虑起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了?” 贾政见他不听,只是叹息而已。 王家夫人寿宴,四面贺客如云,叫起几台大戏,并那打十番的、说书的、唱曲的一应俱全,场面盛大,威势煊赫,一时无两。 黛玉因父亲是回京荣养的大员,且容色姿态又是顶尖儿出色,免不了被诸位太太夫人们叫去轮流看了一番,贾母颇觉自得,黛玉却觉烦扰,好容易打发那一应人等,坐回席面,宝钗已经替她将一碗鲜笋汤放温,黛玉便端起来喝了半碗垫饥,方埋怨宝钗道:“都是你叫我来,倒赶上这场面,和她们说话累也累死了。” 宝钗悄声道:“我哪里料到你的名声竟如此之大?人人都想见一见林海家里的女公子,你辈分又小,推也推不掉的。” 黛玉哼了一声,慢慢把汤全部喝完,道:“说了这么些话,口都说干了。” 宝钗听见,忙把自己面前凉得正好的汤又推给她,黛玉却不喝了,道:“我要吃火腿炖肘子。” 宝钗道:“你怎么想起吃这油腻的东西了?” 黛玉道:“我忽然想吃了,不行么?” 宝钗便夹了一筷子,剔去骨头肥肉,分成几小块,先夹了一块给黛玉。黛玉正是要她替自己劳动,见她细心,十分欢喜,连用了三块。那席面上大家见这一对姐妹要好,宝钗也是不让黛玉的出色,便有人悄悄打听,知道是皇商之女,方熄了许多心思。 这里撤去席面,请众人移步花园看戏。王家新买了数十个女孩子,操练得十分妥帖柔顺,唱起戏来,说不出的风流婉转。 宝钗悄声和黛玉道:“我记得前世这时候他们演的《会真记》,唱得极好,我想你平时也爱看这些个剧目,所以才特地叫你来,不然在家里是断然听不到这个的。” 黛玉听了,忙侧耳细听,果然觉得比素日听的几出戏都唱得要好,便笑睨宝钗一眼,以示满意。宝钗见她喜欢,比自己喜欢还要高兴几分,又与她讨论些个遣词造句,并戏中典故,两人一处,叽叽喳喳,总说了不知多少情话,又有宝玉在旁凑趣,一下午兴尽而归。 那贾环等到傍晚,才见宝玉搀着贾政的手臂,父子两个一道进来,他盘算了一下午,这会见两人一起,却又不敢开口。 贾政见宝玉骑术娴熟,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再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不免生出几分嫌弃之心,喝道:“你不在自己屋里,又到前面来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贾环见状,越发畏缩,嗫嚅着应付贾政几句,便垂头耸肩的回去了,心内却又更恨宝玉一层,正巧宝玉辞别贾政,又进去王夫人那里,贾环就盯着宝玉,也跟了过去。 王夫人正是要和薛姨妈、凤姐两个说话,恰巧宝玉骑了一日马,有些劳累,她便打发宝玉躺在炕上,叫彩霞去服侍。 宝玉侧躺着向彩霞道:“好姐姐,我背上有些酸疼,你替我捶捶罢。” 彩霞素日倒不和宝玉要好,反和贾环合得来些,听见叫她捶背,便不大乐意,走去叫小丫头伺候,那贾环见宝玉使唤彩霞,彩霞挂着个脸走开了,只当宝玉调戏了她,心中越发按不下这口毒气——他从前虽不敢明言,却每每暗中算计,只是不得下手,今见相离甚近,且宝玉并无防备,便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装作失手,把那一盏油汪汪的蜡灯要向宝玉脸上推,谁知宝钗刚打发黛玉先回去,随着薛姨妈进来,见宝玉躺着,贾环在侧,忽而想起从前的事来,忙忙喊了一声“宝兄弟”!宝玉听见叫他,忙坐起来看宝钗,那贾环的盘算就落了空,一盏油灯泼到炕上,只有几滴滴在宝玉手上并衣服上,只听宝玉“嗳哟”了一声,满屋里众人都唬了一跳,宝钗第一个过来,又有几个丫头连忙将地下的戳灯挪过来,又将里外间屋的灯拿了三四盏看时,只见宝玉无大事,才都松了一口气。 王夫人又急又气,一面命人来替宝玉擦洗,一面又骂贾环。凤姐三步两步的上炕去替宝玉收拾着,一面笑道:“老三还是这么慌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高台盘.赵姨娘时常也该教导教导他。”一句话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骂贾环,便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 赵姨娘只能忍气吞声,又来替宝玉收拾,贾环见宝玉没事,一腔心气越发不平,只因王夫人在,不敢则声。王夫人将他母子二人又痛骂一番,打发他们出去,又忙不迭地谢谢宝钗,不住夸道:“我素日总说宝丫头最是眼明心亮的,今日多亏你这一喊,不然倘若烫坏了哪里,可怎么办呢!”又忙问宝玉。 宝玉看了宝钗一眼,道:“些许小伤,不妨事。只是多谢宝姐姐了。” 宝钗笑道:“不过凑巧叫了你一声,不是什么大事。”因见这里忙乱,就推说倦了,自己退出来,宝玉也随着出来,叫住她道:“宝姐姐,我有事问你。” 宝钗立着等他,宝玉慢慢过来,踟蹰半晌,才道:“环儿…他是故意的,是不是?” 宝钗见他明白,也并不遮掩,只一点头,宝玉蹙眉道:“方才老爷和我从外头回来,我见他特地走到前头,像是有什么话要和老爷说似的,见了我在,慌慌张张地止了,我细想来,只怕他想说的话,也与我有关。” 宝钗道:“这我就不知了。” 宝玉道:“无论如何,多些宝姐姐方才相救。” 宝钗道:“家大业大,纷争也大,你要争气,也不要一心只是死读书,这些世路上文章,你自己也多留心。” 宝玉点点头,郑重对她一礼,叹息着去了。 ☆、第90章 宝玉不过手上烫了几个燎泡,倒把袭人几个吓得不小,几人团团围住宝玉,七嘴八舌地问起始末,宝玉略说了几句,又道:“老太太若没问,便不要说。若问了,就说是我自己不小心烫的。” 晴雯这会子工夫已经从前头打听得详细消息,走来道:“爷这脾气待我们也就算了,待他们那么和善做什么呢!今日是泼灯油,明儿恐怕连我们屋子都要烧了!” 袭人扯她袖子道:“你就少说两句。” 晴雯冷哼一声,见宝玉有众人围着,自己倒不便忙着上前,因走到里头,将几样清凉败火的成药拿出来,丢给宝玉。 宝玉道:“才在太太那里敷过药了。” 袭人笑道:“这是成药,吃一丸,恢复得快些。”说着打开,拿一丸喂宝玉吃了。 宝玉虽是一贯的和善性子,并不与贾环计较,然而究竟是想到兄弟手足之间如此,心中不乐,和众婢敷衍几句,自己入内躺着。 几个丫头见他不自在,也就四散不去理他。 谁知那李妈妈在外头喝了酒进来,见院子里只几个小丫头在玩九连环,只当宝玉还在王夫人那里,就指着她们骂道:“我一不在,你们一个个倒好偷起懒来了!几位姑娘也不管管。” 才说一句,只见晴雯摔帘子出来,刚要说话,后面袭人隔着门叫“麝月”,麝月就忙站出来扯了扯她的袖子,晴雯把手臂一抬,一手理着袖子道:“袖子都叫你们扯坏了,到时候没衣裳穿,我就穿你们的!”冷哼一声,支使着小丫头去打水去了。 麝月方向李嬷嬷道:“二爷才用了药,躺着睡呢,妈妈在外头这么大呼小叫的,吵着了二爷,我们这位小爷的脾气妈妈是知道的,到时候叫人撵了出去,可不能怨我们。” 李妈妈本不意宝玉并几个大丫头都在,面上过不去,追着她问道:“又是为着什么事要吃药?你们总不让我近身,你们若是服侍得好也就罢了,服侍得三天两头生病吃药的,还好意思说我!” 晴雯已经从那头又过来,闻言冷笑道:“这话妈妈不该问我们,该问前头的人去,看是她们倒是怎么服侍的,叫我们爷给烫得那么样!”说着又一甩帘子进去,李妈妈只听得里面袭人隐约说“不让说”等话,又听晴雯在那里说什么“三爷”“太太”,心中生疑,自己走到王夫人院子里一打听,问明前因后果,顿时一股怒火直冲百会,仗着自己脸老,隔日便去贾母那里如此这般回报一番。 贾母正想宝玉怎么一连几天下了学不来请安,得知此事,气得早饭都没用,一叠声只命“叫那畜生来”!众人不敢怠慢,连忙出去传了贾政,贾政才刚下衙,听见母亲传唤得急,不知究竟是何事体,连衣裳也没换就匆匆入内,进门只见贾母满面泪痕,劈头就道:“你养的好儿子!” 贾政听见这话,满心纳闷,陪着笑道:“可是宝玉惹母亲生气了?我见他近日忙着读书,想着他小孩子家,不好太过催逼,所以管教上松懈了些,我马上就叫他来和母亲磕头赔罪。” 贾母大怒道:“你自己几个儿子,自己倒不知么?宝玉这样乖巧的孩子,如何能惹我生气!” 贾政听了,越发摸不着头脑,暗忖宝玉之外,便是贾环,只是贾环一贯不到贾母跟前来的,如何又令贾母气得如此?因只陪着小心道:“母亲这话说得儿子都糊涂了,究竟环儿又做下什么事,令母亲如此动怒?” 贾母冷笑道:“他做下什么事?他是要我的命呢!”因喝命李嬷嬷道:“你说!” 贾政见把宝玉的乳母又牵扯出来,忙站住问:“到底怎么回事?” 李嬷嬷就添油加醋地把事情一说,贾政毕竟久历官场,见这李*言过其辞,先已经有了几分不信,且又觉贾环小小年纪,不至于故意要烫伤兄弟,然而母亲动怒至此,没个交代,到底说不过去,因此只是赔笑安慰一阵,出门就喝令叫了贾环来,责他读书不力、不敬长兄,命家人打二十板子。 那外头还在传贾环,里头凤姐已经知道消息,派平儿去前头传了句话,家奴们惯会看人下菜碟儿,见是老太太的意思要打,又见凤姐嘱咐,便下了死手狠命盖了二十来下,把个贾环打得奄奄一息,赵姨娘在里头不知,本来还喜滋滋从王夫人处出来,回屋就见儿子面白气弱,躺在床上人事不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连哭带骂地问明缘由,恨得啖指咬舌,指天誓日,不敢骂贾母并贾政,就在心里把凤姐与宝玉咒个不住,连宝钗都带上了,只恨她提醒了宝玉一声,好像宝钗不叫那一声,这会儿宝玉已经瞎了,满府冠带已经传与她儿子了似的。 也是凑巧,那一日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进府来请安,她心里是想叫贾母替宝玉多点灯油,因此吹得天花乱坠,一会说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如何,一会又说锦田侯的诰命如何。 宝钗与黛玉两个正陪着贾母坐着,听见说南安郡王太妃“许的多,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两个便对视一眼,黛玉拉拉宝钗的手,宝钗点点头,忽然又附耳道:“我记得妈也给我们两个舍了灯油的,如今你身子健旺,说不得有灵,改日叫妈再多添几斤的好。” 黛玉道:“这些个邪门歪道的话,你怎么也肯信!” 宝钗道:“我这样的,才是最该信这些话的。” 黛玉嘟囔道:“你这人一天到晚的,就知道糟蹋银子。” 宝钗笑道:“给你花钱怎么是糟蹋呢?我还只恨花的不够多呢。”见黛玉马上要说话,立刻又道:“买书例外。” 黛玉就气哼哼地把她的手一拍,借口说头晕,要回去歪歪,自己起身走了,宝钗也跟出来,追着她笑道:“说起来,我记得前一世这时候,凤姐姐和宝玉中了好大一场风邪,后来还是拿通灵宝玉治好的,可见这世上神鬼之事,真是难说。” 黛玉见她说得越发神异,心里也将信将疑起来,站住道:“舍灯油贵么?若是不贵,我也替你添一点。” 宝钗道:“回头叫那马道婆来问问就是,估摸着也贵不了多少,不过点得多了,招人眼,也不好。” 黛玉道:“我一见那婆子就不舒服,你去问吧——其实打发个丫鬟也使得。” 宝钗道:“毕竟是老人家,连老太太都亲自见的,我们还是守些礼数。” 黛玉道:“随你。”一面说,一面当真打了个哈欠,此时已经走回屋子里,紫鹃莺儿两个便服侍她两个换了衣服,黛玉倒在里面歇午,宝钗靠在外面看书,两不相扰。 那马道婆因贾母也去午睡去了,就自出来,预备去各院各房都问一趟安,忽见一个小丫头叫她道:“马奶奶,我们姑娘想托你在药王跟前上个供。” 马道婆认得是凤姐院子里的丫鬟,站住道:“才我往琏二奶奶那里去,见她不在,才出来的,没想到怎么奶奶倒找起我来了?” 那小丫头道:“不是我们奶奶,是平儿姐姐吩咐的,叫替我们奶奶点个灯,说奶奶这些日子身子不大好,痰气犯了,叫我来问问你,该供哪位菩萨。” 马道婆道:“若是身子不好,只需得往药王菩萨跟前多多供奉——平姑娘怎么倒想起替你们奶奶上供来了?” 小丫头道:“我也不知道,对了,平儿姐姐说,这事就不要拿去和二奶奶说了,她这些日子身子不好,正烦呢。” 马道婆听这竟是一点功劳不邀的作法,越发不懂,只笑道:“我明白了,供多少呢?” 那小丫头从身上解下来一个香囊,马道婆接过来一掂,怕不有十来两,不由暗忖:都说平姑娘是琏二奶奶跟前第一个贴心得用的人,如今看来,果然忠心。因从身上摸出几个大钱,递给那小丫头道:“麻烦你走这一遭,这钱你拿去买糖吃。”一面袖了钱四面八方地闲逛了一圈,有王夫人替宝玉舍钱,有位马姨娘捐了愿心银子,有宝玉屋里袭人来供了五百钱,有莺儿来说替黛玉添一斤灯油,又有紫鹃来说替宝钗添一斤灯油,偌大一个贾府,种种出奇之事,令她这等老江湖也觉开了眼。 最后又见赵姨娘派人来找,说要供药王,她素日与赵姨娘倒说得上话,就索性一路过去,进了屋子只见贾环趴在床上,赵姨娘坐在一侧抹眼泪,顿时道:“哥儿这是怎么了?” 赵姨娘道:“还不是那位!” 马道婆道:“是宝玉?” 赵姨娘摇头,却伸手比了个二字,马道婆会意,道:“琏二奶奶?” 赵姨娘走到门前,掀帘子向外一看,马道婆笑道:“没人,你放心。” 赵姨娘才咬牙道:“我恨不能她立时死了才好!” 马道婆听说,鼻子里一笑,半晌说道:“不是我瞧不上你,你这话怕也只是说说,若真要做时,怕你还不敢了。” 赵姨娘正是一腔切肤之恨无处发泄,愤愤道:“我只是没有本事,若真有本事,我有什么不敢的!他们死了,我才称心呢!” 马道婆激她道:“你这话当真?” 赵姨娘闻听这话里有道理,便抬眼看她道:“我若当真,你难道还能替我办了不成?” ☆、第91章 赵姨娘就抓着纸人,自己想了一回,忽然又道:“你说宝玉从前不大上进,忽然一下爱读书了,倒像是有贵人在助他似的。” 马道婆笑道:“宝二爷的贵人,再不用作它想,一定是薛姑娘了!” 赵姨娘心内也是如此猜测,见马道婆也这么说,越发确定道:“是了,我时常在里面听那些人说,别人劝宝玉都不听,只有她劝宝玉肯听的,而且宝玉还几次特地跑去找她,一坐一谈,出来以后总归格外发奋,且前几日我环儿失手烫了他的时候,也是薛姑娘叫了一句,免了他的苦楚!” 马道婆道:“我观薛姑娘是个兴旺发达的面相,与她走得近的都有好处。我看太太的意思,竟是有意思叫他两个在一处似的,要是这样,宝玉就更要兴旺了,所以你要做事,就要趁早。” 她不过是信口开河,赵姨娘是没什么见识的人,只当是真事,赶紧答应,把一应物件,小心收好。 原来因贾环睡着,她两个说话就没避着他,谁知贾环睡到一半觉得疼痛,模模糊糊地将醒未醒之间,忽然听见两人说什么诅咒、绝了的话,顿时留神细听,待马道婆一走,赵姨娘来替他盖被子的时候,就一下起来,咧嘴道:“姨娘怎么不多要几个纸人?” 赵姨娘不防儿子起来,又见他听见了,忙嘘了一声,低声道:“他两个是罪魁祸首,旁人又与咱们没仇没怨的,咒他们做什么?再说,两个纸人已经花了这么些钱了,再加,岂不是更多!再说,这是先试试她的功力,若真灵验了,你便是这家里的少主子,到时候有了钱,要几个纸人没有?” 贾环眼珠一转,道:“她横竖也只是对纸人作法,我们自己剪个纸人,搭着试试也害不了什么事。” 赵姨娘见他心心念念,只是要再咒一人,不免问道:“你是又和谁结了仇?” 贾环道:“不是结仇,我方才听你们说什么贵人什么兴旺的,敢情宝玉都是给姓薛的带起来的!她又是太太的外甥女,与我们横竖走不到一块的,不如索性连她一块绝了,免得还给那头留个指望!” 赵姨娘迟疑道:“宝姑娘素日对我们不错,有什么东西,从来都有我们一份…” 贾环道:“不过胡乱试试而已,多半是不成的。”见赵姨娘还迟疑,就发横道:“是你儿子和你的富贵重要,还是她重要?” 赵姨娘听说,不得已,只能原样去剪了个纸人并五个小鬼,一道儿放好——马道婆原也没拿什么精致物件,学起来倒快,怎奈宝钗的时辰她却不知,只好去蘅芜苑打听。 那一日正好宝钗出去,黛玉在她屋子里替她收拾,忽然见赵姨娘走来与丫头们聊天,而且三句不离宝钗,不免纳罕,叫来紫鹃道:“她与我们素无来往的,怎么突然倒想起宝姐姐来了?你去和她说说话,看她到底想要做什么。” 紫鹃得了嘱咐,就装作出去和宝钗的丫头聊天,反而来套赵姨娘的话,几句问得她要宝钗的生辰八字,便回一回头,黛玉见了,扬声叫她,紫鹃就匆匆过来,一一回禀黛玉,黛玉低头一想,顿时生出一股怒气,急叫人去请宝钗。 宝钗正在平儿那里坐着呢——贾琏自那日见了凤姐,又重新思想起来,连秋彤都丢在一边,凤姐心中虽渐渐厌弃贾琏,到底是心有所图,且正是久旷之时,少不得又打起精神,同他周旋。她本是神仙妃子般的人物,又特地曲意奉承,把个贾琏的心又渐渐收拢回来,颇缠绵了些时候,谁知也是她晦气,那马英娘不声不响地待了些时候,忽然一天就报要请郎中,她是直奔邢夫人那里回报的,凤姐阻之不及,等知道消息,大夫已经来了又走,留下一句“有喜”的话,把贾琏喜得合不拢嘴,一大早又向马英娘那里,嘘寒问暖,忙个不了。 凤姐气得发昏,又因前日犯了痰气,竟倒在屋里生起病来。那马英娘趁机落井下石,流水般打发人来和凤姐要东西,平儿见不是个事,把马英娘那里的人都拦住,不许扰了凤姐,便宝钗去看望,也只是进去看了凤姐一眼,出来由她招待了。 宝钗因前时曾暗示赵姨娘与马英娘合起来同凤姐作对,到底是有些心虚,对凤姐的病就颇上心,看视之外,又仔细问了症状,且说家中药铺里有些外头买不到的好药材,派人取来,比临时去买药好得多。 平儿见她体贴,十分感激,款留招待,谁知还不等小丫头们把茶点上全,就见紫鹃一路过来道:“我们姑娘有要紧事请宝姑娘回去说话。” 宝钗忙问道:“黛…颦儿怎么了?是心口又疼了?还是头又晕了?” 紫鹃不答,只道:“宝姑娘去了,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宝钗急忙辞了平儿,一路跟着过去,到了潇湘馆,却见黛玉好端端地坐在那里,先松了一口气,又见她蹙着眉头,便伸手去抚她的眉道:“是不是又看了什么书,还是歇午的时候做噩梦了?” 黛玉摇摇头,正色道:“赵姨娘在我这里打听你的生辰八字。” 宝钗一怔,道:“什么?” 黛玉又说了一遍,且拉着她的手道:“你说前世这时候,宝玉和凤姐姐两个都魔怔了一回?那时候马道婆也来过么?” 宝钗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也蹙眉道:“那时候与现在也差不多——你怀疑她魇镇宝玉两个?” 黛玉道:“我怕她不但想绝了那两个,还想绝了你!” 宝钗失笑道:“我与她又无冤无仇的,她来咒我做什么?” 黛玉愤愤道:“她那样的人,谁知道做得出什么事来!” 宝钗笑道:“你巴巴儿地派人来叫我一趟,就为了这么个事?” 黛玉道:“这么大事,难道还不值得去叫你回来么?” 宝钗道:“当初谁说鬼神之事不好相信的,这会子又正儿八经地当做件大事来了?”见黛玉把眼一瞪,忙又道:“她若真要咒我,我在外面,与在这里,难道不是一样?你何苦又这么费一回心?” 黛玉跺脚道:“那怎能一样?我总是亲眼见到你,才觉得安心,万一你真有事,也总有个照应——呸呸,我已严令她们不许向外说任何关于你的事,也不许向外头拿头发、杯子、指甲等一应物事,辟邪的东西也备好了,你只管安心待着,避过这一阵风头再说。” 宝钗听她口口声声,分明是一副自家人口吻,忍不住抱住她亲了一下,又笑道:“我倒有个主意…”话才出口,已经被黛玉捂住嘴道:“不许说!”宝钗笑着将她手臂放下,整个人搂在怀里,道:“你听都没听呢。” 黛玉白她道:“你无非是想要将计就计,我告诉你,休想!” 宝钗笑道:“你这么聪明,怎么就看不开呢?无论她是否灵验,我只告诉她一个错的时辰,她能奈我何?” 黛玉冷哼道:“她儿子是二舅舅的亲儿子,长到这么大,没病没灾的,二舅舅子嗣又单薄…你再怎么找了证据,难道还能叫人杀自己的亲儿子不成?何苦又冒这个险!” 宝钗摇头笑道:“说你痴,你是真痴,难道我们不说,满园子里就没一个人知道我的时辰了不成?我及笄了,妈几次找人合过我的八字,连老太太、太太都记过的,我不信她真打探不出来。” 黛玉急道:“那我这就回了老太太去,把这姓赵的抓起来!” 宝钗抱住她笑道:“无凭无据的,你去了又有什么用?”见黛玉眼圈都红了,忙替她拭了眼泪,轻声哄道:“我的心肝儿,这还什么事都没有呢,你怎么已经先哭起来了?不哭不哭,哭了坏眼睛。” 黛玉眨了眨眼,把眼泪眨了回去,宝钗便揽着她千发誓万许愿,反复说前世没多久就有一僧一道来救,又说还可以将宝玉的玉借来,好容易求得黛玉同意了,才叫进几个丫头来悄悄嘱咐了几句。 ☆、第92章 贾琏近日纳了一房可心的小妾,已是十分难得,得了一个妖娆的丫头,又是意外之喜,最出意料的是一贯泼辣的凤姐竟也温柔婉转起来,连从前床上不肯的姿势,如今都扭扭捏捏地允了,他坐享大房小妾丫头三重艳福,真是春风得意,意气风发——这时忽然又听说妾室有喜,那真是如同天降祥瑞一般,喜得逢人便笑,进进出出,满口只不离后院。 谁知凤姐这时又病了,初时还只是小病,在屋中温养,那一日睡到一半,忽然睁眼,直直坐起,大喝道:“好头疼!”又道:“有人要害我!”说着起身,拿着剪刀,对着人要打要杀的,把贾琏吓得半死,慌忙要去抱她,她是失心疯的人,力量奇大,贾琏打出生就没见过这等阵仗,如何能敌?几下被她甩开,慌忙叫人去拦,那丫鬟婆子们叫人的叫人、拦凤姐的拦凤姐,里里外外,乱作一团。 凤姐早挣脱了这边,一路往园子里去,路上不知又从哪得了一把钢刀,抡刀如飞,见鸡杀鸡,见狗杀狗,见人就要杀人,一众下人并贾琏慌慌张张跟进去,一路只见王夫人、贾政、贾赦具都出来,并见贾母也颤巍巍扶着人向前院去,贾琏又吓得去问过诸位长辈,方知宝玉在前头忽然也叫着头疼,嘴里只是说些僧人道士、前世今生的胡话,正越发没了头绪,又见里面李纨派人道:“宝姑娘不知怎么,忽然迷怔了,正在说胡话呢!”众人更吓得不了,忙了这头,不及那头,忙了那头,又不及这头,那宝玉、凤姐两个冲出来,一齐进了园子,益发地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得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唬的抖衣而颤,平儿、丰儿两个已是哭得泪人一般,连贾赦、贾政都六神无主,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众媳妇丫头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园内乱麻一般,亏得周瑞媳妇见有几个有力量的胆壮的婆娘来,便带着上前,将凤姐、宝玉分别抱住,夺下刀来,本来要分别抬回房去,冷不丁见黛玉红着眼圈道:“不如都在一处,也好看顾。”那众人方忆起宝钗,贾母忙问起宝钗,黛玉只是抹泪,紫鹃代答道:“开始也如二爷、二奶奶一般,后来大约是累了,就坐在那里呆呆怔怔的,也不说话,莺儿几个看着呢。” 贾母听了,不胜唏嘘,忙叫人也将宝钗抬过来,三人一处放在王夫人上房,当下薛姨妈、薛蟠也忙忙乘车赶来,薛姨妈哭得泪天泪地,薛蟠忙扶住她,自己又挂心妹妹,也在那里干嚎。屋中挤着三二十人,一头薛姨妈儿一声、肉一声地哭宝钗,一头王夫人在那里心肝肝、肉贝贝地唤宝玉,贾琏在父、叔面前,不敢大哭大嚎,只能不住流泪,自悔不该冷待凤姐,那贾母看一眼凤姐,心如刀割,再看一眼宝玉,五内俱焚,还有个宝钗现在一旁,人事不知,真是泪如雨倾。薛蟠一头担心母亲,一头又担心妹妹,再一头看见黛玉在哭,又恐她哭坏了叫宝钗、林海皆不安心,一人要顾三头,忙得不堪,亏得见香菱在,急得扯着嗓子道:“去看着我妹妹,还扶着你林姑娘!” 黛玉见薛蟠摧着香菱向内满头大汗地挤过来,在心里哼了一声,伸出手,在宝钗手上掐了一下,方收回手,干哭两声,这里外人等早已七言八语,有的说请端公送祟的,有的说请巫婆跳神的,有的又荐玉皇阁的张真人,种种喧腾不一,贾母、王夫人只听一样,也不管好是不好,便只管开库拿钱拿物叫人去做,怎奈百般医治祈祷,问卜求神,总无效验。 次日诸亲戚眷属都来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总不见效。他们三个愈发糊涂,不省人事,宝玉、凤姐睡在床上,浑身火炭一般,口内无般不说,宝钗也昏昏沉沉,面白气弱。 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等寸地不离,只围着干哭。赵姨娘,贾环等自是称愿,那赵姨娘见不但宝玉、凤姐两个不成了,连宝钗也跟着人事不知,花了两人的银子,倒绝了三个眼中钉,那眼角眉梢里都是掩饰不住的喜色,怕露了形迹,只好常常折身遮掩,贾环本在病中,偏偏要撑着过来瞧宝玉的笑话,贾政只当他孝悌,颇为欣慰,黛玉在一旁见了,也装模作样哭几声,眼睛只盯着赵姨娘,趁着她又回身掩饰的时候,忽然道:“姨娘替我拿个手巾!” 赵姨娘吓一大跳,转过身来,那面上喜色还未褪去,贾母、王夫人见了,无不嫌恶,贾母骂道:“你不要藏着了!我知道宝玉死了,你就如愿!你别做梦!他死了,我只和你们要命!素日都不是你们调唆着逼他写字念书,把胆子唬破了,见了他老子不象个避猫鼠儿?都不是你们这起淫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了,你们遂了心,我饶那一个!”又骂贾环:“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自己亲哥哥亲嫂子这副模样了,你不知道尽兄弟之义,还在那里干站着做什么!站也要知道站对地方,自己母亲不快扶着,往那混账老婆、下流行子堆里站作甚!” 贾环被骂得没言语,灰头土脸地走去扶王夫人,王夫人眼里正是见不得他,一移步躲过,贾环站在那里,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尴尬万分,又去看凤姐,贾琏那里看得上他?又见他是男子,只是遮挡,贾环没了办法,又作势去看宝钗一眼,才走过去,忽然薛蟠上前一步,弯腰捡起什么,递出来道:“环兄弟,你的东西。” 彼时屋中人多,正是不可开交之时,本无人在意贾环,怎料薛蟠这一嗓子着实洪亮,把屋中众人的声音都盖住了,连贾母王夫人的哭声都顿了一顿,往这里一看,那薛蟠端着东西,笑嘻嘻道:“咦,这小人儿倒有趣,你从哪里得的,我也想要一个玩玩。” 贾环见他手上一个小鬼,吓得脸色青白,连忙道:“这不是我的。” 不叫还好,一叫众人越发往这里看了,见了薛蟠手里拿着的东西,个个都呆住,贾琏离得近,伸手抢过那纸捏的小鬼一看,一怔,立时咬牙切齿地扑上来,抓着他道:“黑心肝的下流种子!你嫂子素日待你如何?你竟这么咒她!” 贾政忙呵止他,又问贾环:“到底怎么回事?” 贾赦道:“还能怎么回事,就是这黑心肝的畜生要咒死他哥哥嫂子呢!” 赵姨娘见势不好,回身要溜走,黛玉叫道:“姨娘走什么!”伸手拉住她,赵姨娘急忙要走,推了黛玉一把,推得黛玉向外一倒,被薛蟠扶住了,贾母早喝令外头人把她抓住,她的两个婆子并一个小丫头、王夫人屋里的彩霞又都被黛玉、宝钗的丫头们围住,拖到里面去搜了一次身,什么也没有,黛玉道:“怕是在屋子里也说不定。” 贾母便让李纨带人过去,不多时回来,说找到了三个纸人,上面分别是凤姐、宝玉、宝钗的生辰八字,薛蟠看一眼笑道:“这再不用说,一定是姓马的婆子在作怪了!前几天这婆子在林姑父家门口鬼鬼祟祟的不知做些什么,我叫了她一声,她就慌慌张张的跑了,却落了个包袱,里面有纸人闷香,我正要去报官呢!家里小厮说她常在姨父家里走的,所以一时还没去,不想竟作法作到这里来了!” 莺儿也道:“那日我看马奶奶和姨奶奶在一起说了半日的话,就是为了这个!我说姨奶奶怎么巴巴儿地到我们这里来问我们姑娘的生辰八字来了,原来是不安好心!” 贾母、贾赦、邢夫人、王夫人听得都大怒,贾琏扭住贾环,贾赦急眉赤眼的道:“我这就叫人去她家查抄!” 薛蟠止住他道:“大老爷还是要叫官府来办才好,小侄这就派人去报官。” 贾赦冷笑道:“拿我的帖子!去京兆尹各处都报了!”又叫人:“先去那婆子家里守着,不要叫她跑了!” 赵姨娘、贾环见状,早已整个人都软在地上,贾环忽然指着赵姨娘道:“不是我,都是她,都是她的主意,我本来还劝她来的,毕竟是一家兄弟,我如何做得下这样事情!”一边说,一边挣开贾琏,抱住贾政的大腿只是哭。 贾政已是气得发抖,只是一时还未敢下定论,便一声不吭,也不回应,也不说话。 贾赦上前将他扯开,叫了四五个婆子把他捆住架出去,又叫贾琏去寻那马道婆,贾琏早急忙上火地应下,一路出去了。 那外面林之孝赖大赖二几个匆匆出去,贾琏另带一队人去寻马道婆,到了她家,果然见她正在作法,当场拿了,又从她家抄出好些泥塑的几个草人,有的头戴脑箍,有的胸穿钉子,项上拴着锁子。柜子里有无数纸人,底下几篇小账,上面记着某家应验过,应找银若干,那最下面一行上赫然有凤姐、宝玉二人的名字,笔迹最新,里头还夹着赵姨娘按的手印。贾琏想了一想,终究是连前面记着相熟几家阴私的也撕下来,把剩下的东西交给家仆,叫他们夹着马道婆直往官府而去,自己一路骑马又回来,这时凤姐与宝玉已经悠悠醒转,那贾母等见此,早已确信此事,等贾琏带了东西回去,悄悄给贾母、贾赦、贾政一看,越发确信无疑,只不知宝钗是如何带在里面的,又去把贾环两个分开一审,问出自己做纸人等情节,顿时哭笑不得,贾母因见宝玉、凤姐好了,还有心情笑道:“怨不得宝丫头与他两个症状不一呢,敢是他们自己占的便宜!” 贾赦道:“这等无知愚妇,连这杀人的小便宜都要占,可恨!可恨!” 贾政早气得面色发紫,怔了半晌,连声喝道:“把那逆子捆来,我要打死他!” 外头家仆们见传贾环,不敢怠慢,果然就去押了贾环来,贾政喝令着一顿狠敲,打得奄奄一息,贾赦、贾琏、贾珍、薛蟠皆在场,无一人相劝,贾珍倒拿出族长的架子,喝令叫贾环去祠堂门口跪着,春日早晚,到底还有些寒意,贾环跪了一宿,扶回屋中,早昏昏沉沉,比宝玉前时还要虚弱,进的气少,出的气多。 ☆、第93章 凤姐、宝玉、宝钗既清醒,便又各自抬回住处休养。薛姨妈亲护送着宝钗回去,至晚就在蘅芜苑歇着看顾宝钗,如此三日,见宝钗恢复如初,方才回去。 宝钗一俟她走了,便马上起身去寻黛玉。正是春光明媚之时,处处花光柳影,鸟语溪声,宝钗只见这片春光便觉心情大好,摇摇曳曳行至□□馆,只见紫鹃几个都围在那里看蠹儿,宝钗笑道:“你们又想什么新法子逗它呢?” 几人一听见她说话,各自对看一眼,小丫头们便忽然都忙活起来,拿拂尘的拿拂尘,去看药的看药,要水的要水,一忽儿工夫,竟是各自散了,只有紫鹃与宝钗实是熟惯了的,立在那里一笑,道:“宝姑娘身子可大好了?” 宝钗听她一问,就挑眉道:“她还生气呢?” 紫鹃还不及回答,里头黛玉扬声道:“紫鹃,我要歇一会,把屋子门关了,不要叫那些不相干的人进来。” 紫鹃应了一声,款款进屋,宝钗忙跟在她后面,堪堪赶在她关门之前追到门口,连声道:“同你姑娘说,我并不是故意要把自己的生辰八字给她的,只是她实在走动太频,我怕她万一和旁人一对,对出破绽,所以才临时改了主意。” 紫鹃笑道:“这话姑娘自己同我们姑娘说罢。我可不敢传。”说完把门一关,宝钗赶之不及,便往窗户下一挪,向里头道:“黛儿,你开门让我进去,听我给你细说。”话音未落,紫鹃已经出来把那新换的纱窗一拉,将窗户闭上了,宝钗知道黛玉已是大恼了,计之无何,思量唯有诚心而已,便将丫鬟们都打发走,自己在黛玉院子里站着,数一数阶下的新笋,逗一逗廊上的鹦鹉,看一看树上的花苞——正是仲春时节,桃花苞儿将开未开,粉嫩嫩的一枝枝凑在枝头,十分可爱,若是黛玉肯屈尊开门,移驾一观,人面桃花、相印成趣,那才是人间至景,可惜黛玉竟如长了副铁石心肠一般,任宝钗如何在外辗转来回,就是不肯见她。 宝钗无奈之中,还指望着有旁人过来拜访,她可借光一见黛玉。谁知贾府才刚经过一场大事,众心惶惶,连串门的都少了,从早至午,竟一直无人来访,宝钗在外干站了这些时候,口内焦渴,便故意对着窗户说一句:“这春天里,日头怎么也这样热?叫人晒的头晕似的。”满心指望黛姑奶奶动一点子恻隐之心,放她进去,谁知里头竟是一丝动静也无。 宝钗来回又走了几步,此刻日头已经上去,最是晒人时候,她又一向怯热,渐渐有些耐不得了,想要先去别处坐坐,又恐这一走之后,黛玉越发要生气了,只好继续在门口站着,幸而莺儿隔了一会来望她一下,见她还站在门口,忙去取了茶点来,宝钗却不用,急得莺儿青雀两个一口一个祖宗,苦劝依旧不听。宝钗好容易打发了她们,看一眼窗户,又对里面道:“我做了错事,你生气是该当的,便罚我站在这里,一直等你气消了,才出来,好不好?”侧耳一听,见里面似有动静,忙屏息凝神,直直站住,口道:“我做的不好,叫我被太阳晒死,口干死,肚子饿死,都是该的,你的气不消,我就不吃不喝,也不动。”说了这话,再向里一听,依稀听见人声,不多时吱呀一声门开了,紫鹃从里面出来,手里端着个杯子,望宝钗手里一放,宝钗道:“黛儿没说话,我不用。” 紫鹃见她无赖至此,也禁不住白她一眼,走进里面,又把门一关。宝钗耐心等着,将黛玉窗下的草叶数目都数得透彻,依旧无人回应。眼见月影高升,寒风渐起,正心灰意冷之时,门忽然又开了,但见黛玉抱着一件披风出来,径走到她面前,往她怀里一丢,宝钗不接披风,反而伸手扯住黛玉,将她搂在怀里,喊一声:“黛儿!” 黛玉推了一下,只觉她手劲非比寻常,竟是一副抵死相缠的架势,不由冷声道:“放开!” 宝钗道:“你听我说,我再放。” 黛玉不言语,也不再推。宝钗见她意似松懈,方松了手,怕黛玉要走,还虚做了个搂抱的姿势,黛玉却站着一动不动。 宝钗见她两眼红肿,显是狠哭了一场,心中一颤,那点子狡辩全然说不出口,只能讷讷站着,相对无言。 黛玉见她也不说话,便一跺脚要进屋,宝钗反应过来,这回也不拉她,忙跟着上前,紫鹃要关门时,她便一侧身挤进去了,紫鹃看看黛玉,再看看她,自己出去,关上房门。 室内静寂无声。 黛玉坐在书案前,侧对宝钗,天色已暗,屋中却还没点灯,然而宝钗觉得她似乎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黛玉的侧颜,那熟悉的、带着忧愁的、比小姑娘要有韵致却比妇人们又多了活泼清纯的侧脸。 毫无疑问,黛玉现在又开始在哭了。如同以往一般、静默而沉稳的无声泪流,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叫宝钗心疼。她忽然后悔起自己的所作所为,觉得方才使的苦肉计实在是过于没良心,然而她已经整整三日半没有见过黛玉,她实在也是太思念了。不仅是不相见的思念,还有急着辩白却不得的焦虑——见到黛玉的那一眼,宝钗才忽然省悟自己为何这么匆忙地赶来,这不但是出于相思,还是出于内疚和担忧。 她瞒了黛玉一些事情,黛玉发觉了,而这中间有整整三日,她不能向她解释,如今两人终于见面,一切又已经无从说起。 宝钗的头慢慢地低下去,轻轻道:“对不起。” 黛玉拿帕子拭了拭眼角,淡淡道:“也没什么。” 宝钗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反而是黛玉继续道:“你同我说的什么分家,什么挑拨离间,全是假的对不对?你一开始,就知道四家都是一起的,盘根错节,藕断丝连。” 宝钗道:“我一开始,真是那么想的,后来…后来发现不对…” “你发现不对之后,就自己改了主意,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和我说?” 宝钗心虚地回了一句:“也不全是…” “所以你还是一开始就想要哄我!拿我当小孩子那样骗,对不对?” “不…我只是…我是不当心…”宝钗讷讷开口,这回应虚弱得连她自己都不信,一说出口,就同她早晨的好心情一样,轻飘飘地散在了风里。黛玉并未理会她的辩白,继续道:“连赵姨娘诅咒的事,一开始你也是知道的,就算他们不带上你,就算我不插手,你也是打算要告发他们的对不对?” 宝钗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黛玉努力淡然,但是眼圈又抑制不住地红了起来,她哭了一日,已经连鼻尖都哭红了,白白的皮肤,红红的鼻尖,还有红肿的双眼,看着像只小兔子般可怜可爱,然而宝钗宁可不要她这份可爱,只希望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打从和黛玉在一起以后,宝钗就觉得自己的项圈上刻的吉祥话是专为她们两个写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这分明是在说她们两个,然而如她们这么天生的一对,如此匹配,为何之间还会有争执呢? “黛儿…黛玉。”宝钗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哀求,“我…我真的不是故意。” “你不是故意,你只是什么都想自己扛着,想要你自己一个人办了罢了,找个由头给我,哄得我兴兴头头地当个正经事做了,每日家和你回报些家长里短,你就在那里看我的笑话,拿我当个把戏看呢,对不对?” “不…”宝钗这回辩白的声音大了:“我想的是,你是那样的人,仙子般的人物,这些寻常的腌臜事情,不该叫你听见…” “我似乎同你说过很多次,”黛玉一字一句认真地说,两眼直直看着宝钗,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睛里却有着分外坚定的目光,宝钗只看着这目光,就觉得一阵又一阵的冷汗冒出来。 黛玉继续道:“我不想被你当做个小孩子似的对待,我希望我能站在你身边,陪着你,替你分忧解劳,我希望我们虽是如夫妻般相处,但是又不像这世上的俗世夫妻那样,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内外不通,两不相干。我想我们更像是朋友,是姊妹,或是兄弟,并肩而行,而不是你,宝姐姐,护着我这小妹妹,一辈子平安喜乐。我说过很多次,每回你都假装听进去,其实你什么也没听见。薛宝钗,我叫你一声姐姐,那并不是我希望你真的如姐姐那般待我,我们之间,是一样的,你…明白么?” 天并不热,宝钗的全身却已经湿透,冷汗还在源源不断地冒出来,然而她已无暇管这小事,黛玉的话中有浓浓不祥之意,听得她心惊胆战,她这时才惊觉前世给她带来了多大的困扰,她因为前世所经历的一切,已经对今生生出了一种别样的偏执,她已经失去了从前那种淡然,而变得…格外害怕失去。譬如腥风血雨中拼杀出来的先辈,总会希望自己的小辈一世安稳,譬如贫困一生的夫妻,骤然富贵,总会在金钱上格外纵容自己的儿女,又譬如她薛宝钗,在见过这一切的凄惨之后,总是格外的…想要保护那个人。 ☆、第94章 宝钗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黛玉的确提醒过她许多次,每次她听见,也的确总要提醒自己,以后不要再犯,可是每一次提醒之后不必两天,她的举止中又不知不觉地要带出那股舐犊老牛、母鸡护雏般的姿态,无论黛玉是看书看久了也好,午睡睡多了也好,她总是不自觉地就要去担心,不自觉地就想要管一管。甚至有时候两人走路,见了一颗石头子儿,宝钗都要怕这石头绊住了黛玉,不知不觉就要让黛玉挪到离石子远的那头,或者自己先悄悄将那块石头踢开。 有时候宝钗暗暗反思,都觉得自己有些太过了。不说黛玉天性里就比常人要聪慧敏锐,纵是个普通人,到了黛玉这样半大的年纪,也要开始自己操心事情,不必家里这样那样的约束了。可她的心里,尽管与黛玉夜夜行那成人之事,尽管也装模作样的与她谈论一家一族之兴亡,谋划着常人不能谋划之事,却总还将她当做一个小孩子那般,一如这辈子初见之时。 宝钗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情绪。上辈子她对宝玉的喜欢轻易地就被压抑在礼法和姐妹感情之下,哪怕最后成亲,她与宝玉之间,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复杂而强烈的感情,她对宝玉没有这样浓烈的保护的*,关心他的寒温,却从不会担心他今天心情不好,该穿件嫩黄柳绿的冲冲这样郁气,也不会焦虑他的衣裳缝里绣的是不是他喜欢的花儿,每朵花儿上用的线是不是都是舒适而体面的那款,挂念他的饥饱,却不会担心他是否在本该用枣泥饼的时节吃了一块猪油糕,或是吃到苏州点心,会不会又开始想念他的老父亲。 她与黛玉之间差的着整整一辈子,这一辈子并不单单是年纪上的差距,还有阅历和心智。黛玉始终是个没经历过大风浪的小女孩儿,年纪轻轻,聪明伶俐,许多事情看得不如她透,然而在黛玉眼里,她们分明就只是同龄的姑娘,偶然两情相悦,许下一生一世,也知道以后一定会面临波折,却从未真正体会过这些波折是多么险恶、多么令人绝望。 每次同黛玉在一起的时候,宝钗都觉得自己只有一半是情人,另外一半,却更像是一个母亲。她放纵自己扮演着这亦母亦姐的角色,结果生出一股疯狂的要控制黛玉的执念,这执念像是一颗恶种,扎根在她心上,历经她两的感情浇灌,慢慢地发芽、开花、结子。 宝钗想她终究是老了,经历了一辈子那样的事,慢慢地老了、迟钝了、偏执了,然而她的行为又的的确确像是一个鲁莽的年轻人,总安慰着自己要下回改,到了下回,却又抑制不住地要再犯,于是一次又一次循环,虽未致大错,却着实伤了黛玉的心。 “我一开始…的确是如我们商定的那样,想要从细微处入手的。”宝钗长叹一口气,慢慢道,“可是后来,我发觉这样实在太慢了。而且,分家也好,不分也好,说到底,有贤德宫这位娘娘在,大老爷他…就不会同意的,而等到娘娘过世,那时候又已经晚了…所以,我另外想了个法子,做了一些事,但是,没有告诉你。”她抬着头看黛玉,看着这张至为熟悉,又至为陌生的脸,这张脸虽然还带着稚嫩,眼神里却分明已经是大人了:“其实我也几次想要同你说了,可是后来…后来,我总觉得此事过于冒险,万一不成,万一不成,恐怕…会带累你。” “所以你就宁可不告诉我,自己去冒这个险?” 宝钗连嘴唇都哆嗦起来,慢慢闭上眼,点了点头。承认自己错了固然难过,更难过的,竟是她此刻想到的还是如何不让黛玉卷进来。 “你不要这副样子。”黛玉看见宝钗颤抖的身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本来是极生气的,可是看见宝钗,忽然这生气不知道为何又变成了一股心灰意冷——只要看见宝钗那张青白的脸,她就觉得整个心都软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什么怨气,最后都只变成一声叹息,然而黛玉心里又极清楚,她这样的妥协是短暂的,她心疼宝钗,暂时地不想计较,可是那股怨气并没有随着叹息叹出去,这股怨气会压在心底,慢慢聚集,就看何时发出来。 她想宝钗是明白这一点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宝钗就是不肯改!她说了一次又一次,再三再四地告诫,宝钗却总是一面应着,一面又死不悔改。黛玉的眼里又慢慢地蓄起了泪水,她想两人相知相爱,自然是极其贴心的,正如她两个平常商量事情,只要点一句,互相就该明白了,宝钗那样聪明的人,为什么偏偏就不明白她的心呢!她有时候甚至想,宝钗并不是真的不明白,但是顺着这念头在想下去,下面就该带出不得了的心思了,所以黛玉总是不许自己再深想下去,可是人就是这么怪,越不让自己想,越是抑制不住地要去想,而越想下去,就越觉得糟糕。 黛玉的眼泪又开始扑簌簌地落下了,这回宝钗没有拦她,因为宝钗自己也开始无声哭泣。 两人就这么对着哭到月上中天,紫鹃悄悄进来,劝道:“姑娘们还是早些歇吧。”才慢慢地起身,互相看了一眼,宝钗直直地出去,黛玉则直直地回里屋了。 凤姐清醒过来,身子还有些虚弱,贾琏尤可,一头忙着马英娘,一头才牵挂起凤姐,倒是平儿如同捡了宝贝一般,守着她嘘寒问暖,寸步不离,比平日更加倍贴心。 凤姐本来见贾琏体贴,还有些回心转意,如今见平儿的作态,顿时又把他比到地底下去了,又想起马英娘,心内深恨,只是她如今也学得乖了,叫平儿扶着她,亲自走去看了一次,那马英娘见凤姐来了,唬得如抖筛一般,一语未发,先是流泪,凤姐倒不似从前那般温言软语,远远见她要跪拜,就喝道:“快把她扶着!”见左把她扶住不让她拜了,方骂道:“你们怎么一点规矩都不知道,她是有身子的人了,和别人能一样么?以后谁来了都不许叫她拜,出了事,你们担不起!”那左右的丫头婆子具是心头一凛,想起这位二奶奶的脾气,再想起这府里的上下尊卑,果然唯唯诺诺,悉心照顾,不敢叫马英娘再多动了半分。 凤姐见左右还算服帖,微一点头,坐到主座道:“论理我不该在这时候来教训你,只是你进来得匆忙,也无人教导你规矩,所以我要先来和你说一次。你如今肚子里怀的,无论男女,都是这府里的小主子,若是顺利长成,女配人家,男分家财,以后都少不了你的好处,所以你的安慰荣辱,都系在这一胎上面,你要记好。” 马英娘颤巍巍应了是,凤姐又道:“不过你也不要多想,你肚子里的是主子,不代表你是主子,赵姨娘你见了么?环兄弟是她生的,她的分例还不是与周姨娘的一样,照旧是要在太太跟前伺候茶水传唤,儿女照旧是归太太养的。以后你生了孩子,也照旧是这样的例…你明白么?” 马英娘的脸色渐渐消沉起来,低着头道:“…是。” 凤姐见她怯弱不胜之态,满脸冷笑,起身正要走,忽听外头报:“二爷来了。”话音才落,只见贾琏飞快地从外面进来,见了凤姐就笑道:“奶奶身子还没大好,怎么就出来走动了?外头风还冷呢,吹着了不是顽的。” 凤姐白他一眼道:“你来得刚好,我方才将府里的规矩和她大略说了,连这些奴才也教训了一通,叫他们要好好伺候马姨娘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你在这里做个见证,不要以后又怪我没管她。” 贾琏见她这般说,反而安了心,笑嘻嘻道:“你说过的,我再说,那你成什么了呢?” 凤姐哼了一声,道:“我乏了,先回去。” 贾琏忙道:“我送你。”一手搭着凤姐,凤姐将他手拍开,搭着平儿,贾琏依旧笑嘻嘻的,送她进了屋,才出来问马英娘跟前的婆子道:“你二奶奶刚才说了什么?” 那婆子一五一十地说了,贾琏听了,越发安心,也没再进去见马英娘,自出去寻贾珍喝酒去了。 平儿等四下无人的时候,才悄悄问凤姐道:“奶奶怎么忽然对她这么好起来了?难道还真的要叫她把孩子生下来不成?” 凤姐冷笑道:“一般怀孕,不上两个月,哪个郎中敢确诊的?” 平儿一惊,伸手捂住了嘴。 凤姐道:“那时候贾老二还在外面,又从哪里和她去生孩子去?” 平儿道:“这是咱们家相熟的郎中,怕是…不会说假话吧?许是医术特别高明,早些时候就能诊出来也说不定。” 凤姐道:“别人能这么说,你却不能这么说。” 平儿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道:“奶奶…是无论此事是真是假,都做成真的?” 凤姐冷哼一声,道:“都未必等到我动手,她这胎坐不坐得稳先另说,就算坐稳了,平平安安生下来,母子皆存,那又怎地?就算长大了,大不了和老三一个样儿,庶出的儿女,还能翻得出花儿来么!” 平儿嗫嚅半晌,没好开口问她万一她养不出儿子的话。 凤姐见她模样,笑着安慰道:“你放心,他是个没长性的,待妾室如此,待儿女必也是如此,就算以后我生不出来,这么些个妾生的儿子,哪个不是喊我做娘!生是她们生,养可不一定是她们养。” 平儿见凤姐忽然转了性子,对贾琏之事如此豁达,不复从前那般计较,不知怎地,鼻梁一酸。 ☆、第95章 宝钗与黛玉分别只一日,那心里一股子热毒就渐渐发起来,连脸上并嘴上起了好几个脓包,这回连冷香丸吃下去也一点用处都没有,只好在屋中窝着,想起黛玉,免不了辗转反侧,几次想要打发人去问问,又怕黛玉见了她派去的人越发生气,待要不问,心里又牵挂,且一时自怨自悔,发狠要戒掉这样偏执的毛病,一时又心灰意懒,觉得从此无望,不如还是叫黛玉远离了自己,另谋前程为好,来来回回的,竟酿出一场病来,府中诸姐妹自然是轮番前来探望,并邢夫人王夫人等也派了人来问候,宝钗每日盼着,见黛玉并不曾来,总未免失望,渐渐的连饭也懒怠用,只是每日还悄悄叫莺儿出去做诸般处置。 这样熬煎,不出一月,终是支持不住,发起烧来,躺在床上,满眼都是她与黛玉的前世今生,那一日恍惚中只见姐妹们在一起相处,黛玉和宝玉神情亲密,凑在一处说悄悄话,史湘云跟在她后头,拽着她兴高采烈地说着些什么,贾府三艳也在旁凑趣,然而宝钗全听不见,她满心满眼里只有黛玉,而黛玉满心满眼里却似乎只有宝玉。宝钗又惊又怒,伸手正想要去打断这两人,把黛玉扯到自己怀中来,手才一动,忽然又停在那里,对面宝玉笑嘻嘻扯着黛玉要走,紫鹃急得跺脚催宝钗道:“宝姑娘,你还不去追么?” 宝钗还在犹疑间,黛玉似是心有所感,回头于众人中远远望了她一眼,只一眼便叫宝钗神魂飘荡,意乱情迷,禁不住地喊一声“林妹妹”,再按捺不住快步上前,谁知走不几步,忽然有许多人站出来抓住她喊“淫妇”,又有许多人对黛玉喊打喊杀,宝钗一惊,顿时从梦中醒来,脸上凉丝丝的,伸手一摸,全是泪水。 宝钗长叹一声,重新闭上眼,忽然听见耳边有衣衫摩挲之声,本来以为是哪位姐妹又来探望,谁知那人走到身侧,却并未如旁人那样开口唤她,反而只听见低沉而压抑的哭泣之声,声音听着像是黛玉。 宝钗的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悄悄睁眼,只见黛玉在侧拿帕子拭泪,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伸手去捞了一下,谁知这一下竟碰在实处,手指抚到黛玉身上温暖柔软的肌肤,忽然又清醒过来,喜道:“黛儿!”看见她脸上肿得如核桃一样的一双眼睛,又马上敛了笑意,慢慢道:“你…不要哭。” 黛玉见宝钗醒了,马上转身要走,宝钗忙把她一把抱住,道:“你既来了,何必要走!” 黛玉道:“我…我来不过是看看你,毕竟大家姐妹一场…”说到这里,又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且哭且咳,宝钗见她久不咳嗽,忽然这时候咳起来,吓得非同小可,正要问她一问,忽然想起两人之间是为何起的争执,那一句话欲言又止,半晌方长叹一声,道:“你…我…你饿不饿?要不要用些点心?” 黛玉抬眼看她,宝钗见她婆娑泪眼,如摘心割肝一般,只能把头一转,不去看她,方慢慢道:“我…我从此都改了,还不成么?我…我这回是真的改了!” 黛玉不说话,宝钗怕她不应,张开手臂,紧紧将她搂在怀里,然而黛玉也并没推开她,两人沉默了有数刻之久,才听见黛玉也长长地叹息一声,道:“前些时候,父亲接我回家去住,正巧他的一个门生也在拜访他,我站在后面听了一耳朵,似乎有人要弹劾贾府。” 宝钗没开口。 黛玉慢慢道:“那个门生怕父亲受牵连,特地来嘱咐他,请他不要替贾府求情,因为此事圣上心中已有裁断,他怕我父亲求情会失了圣心,他还请父亲将我从贾府接出去,以免受到牵连。” 宝钗的身子抖了一下,两手依旧抱住她,不肯松懈半分。 黛玉继续道:“你说激烈的法子,就是想要趁着他们家风头正盛的时候,把他们家的事情都抖落出来么?” 宝钗剧烈颤抖起来,抱着黛玉,半晌才道:“我改变不了他们已经做下的事情,以你我之力,又无法约束他们日后不再做坏事,所以只能趁着贾家圣眷还浓,权势也盛的时候,把这些事早点揭出来,这样一则可以给他们以警醒,二则,宫中有娘娘,宫外有舅舅和林姑父帮忙,处罚肯定比上一辈子要轻,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 黛玉沉默了一会,微笑道:“所以你从搬出去住的时候,就开始想这件事了?” 宝钗嗫嚅道:“我从你借钱给贾琏买马英娘的时候,就想到这件事了。” 黛玉挑眉道:“叫人从外头弹劾琏二哥这事,是你挑唆凤姐姐做的?” 宝钗摇头道:“我只是见她前世故意叫人从外面告贾琏,所以想到这辈子她大约也会用同样的法子,不过,贾琏反过来买通王仁,纳妾进府,这主意是我出给我哥哥,叫我哥哥再出给贾琏的。” 黛玉哦了一声,笑道:“怨不得那段日子,你待凤姐姐总是格外的好。” 宝钗叹道:“我做的这么多事,最对不起的,大约就是凤姐姐了。” 黛玉冷笑道:“原来你最对不起的,居然是凤姐姐。” 宝钗不答,只慢慢道:“黛儿,你知道么,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们的前世,那一世里,你泪尽而亡,连二十岁都没有活到。” 这回换成黛玉沉默了。 宝钗一个字一个字地道:“你知道每回梦见你的死,我是什么心情么?你可曾想过,看见自己喜欢的人,比如说,我,一点一点地在你面前咳嗽、吐血,一点一点地丧失生机的心情?你觉得我总把你当小孩子,刻意地在管着你,什么都不让你知道,可是你是否知道,前一世的你,没有人约束,自由自在,于是身子越来越差,以至于最后早夭?你是否知道,在前一世,她们都叫你‘美人灯’,凤姐姐病了,想请你主事,却因你身体太差,不敢劳动?” 黛玉沉默一下,道:“这与你瞒着我的那些事情无关,你不要为了替自己辩白,便强词夺理。” 宝钗苦笑道:“你觉得,若是对你的身子,我都如此上心,那么若是叫人从外面弹劾贾府这样危险的事,我又怎么舍得让你和我一道去冒险?瞒着你那些事,的确是我不对,但是黛儿,你若设身处地地替我想一下,你觉得…若你是我,你会将我牵扯进来么?你现在知道贾家以后会败落,但是若是我没有告诉你一切,你会想得到他家败得这样快么?以商人之女的身份,搜罗如日中天的公侯之家的罪证,再将这些罪证交给敢去告发的人——你觉得,你敢将别人,尤其你是心爱的人,牵连进来么?” 黛玉很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没有说。若认真计较起来,她待宝钗的心,难道就比宝钗待她的心要少么?她不过是年纪小,从没想到过这么些事情,然而一旦想起来,一旦想起来…便只觉心如刀割,可是,再心如刀割,宝钗这些的欺哄,也的的确确伤了她的心。她想假若是她,遇到这样的事,也一定会和宝钗说,因为宝钗已经是她认定的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人,假如是要一起过一辈子,那么未来里所有的艰难困苦,自然都要一起面对。黛玉想不明白宝钗为何会不清楚这件事,然而看着宝钗的脸色,黛玉又实在很难开口责难她,沉思片刻,黛玉方开口道:“宝姐姐…宝钗…你想过么,假如这件事没有成,假如大舅舅二舅舅发现了你在做什么,而对你下手,或者是姨妈发现你在做的事,于是马上把你禁足,甚至是匆匆嫁出去,若是这样,我什么内情都不知道,只见你突然不见了,你想过我会怎样么?” 宝钗怔住了,她…从未想过这一头。 黛玉道:“而且,你想过么,若是这件事,凭你一人之力不成,然而万一加上我,就成了呢?你不要总觉得我只是一介孤女,我身后可是有我父亲,前科探花,如今虽然只是个闲散京官,可是他是清流,而且门生同年遍天下。有些事情,你做起来,既麻烦,还不见得效验,然而若是通过我,或许…事情就大不一样了。有时候我想,你是不是被前世束缚得太深,所以,即使许多事情,这一世都不一样了,你却还总是拘泥于前世。” 宝钗忽然觉得很羞愧:“我…我从未想过这些。”复又抱紧黛玉,道:“但是现在我想到了,你…不要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黛玉又叹了一口气,宝钗期期艾艾地看着她,全无平日那副“宝姐姐”的模样,黛玉见着这样的宝钗,反而又觉得比平时更多了几分可亲之意,只是面上还端着道:“你现在这样说,下回怎么样,还不知道呢。” 宝钗郑重道:“从前我总想着无论如何要护着你,却忘了若是我过得不好,你过得便也不好,若是我出了什么事,你也不能独自过活,现在我知道了,所以以后我一定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以后有什么事,都是我们两一起商量,我有什么事,绝不会再瞒着你,也绝不会自己私自做决定,你说这样好么?” 黛玉见她悟得快,也渐回嗔作喜,却还把下巴一昂,道:“我不听你说,我只等你做。” 宝钗轻轻地嗯了一声,看着她道:“那我要做的头一件事,日后你不要叫我宝姐姐了,叫我…宝钗。” 她整个人好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眼里又泛起从前那股腻得死人的温柔,黛玉最受不得她这样的眼神,别别扭扭地唤了一声:“宝钗。”然后又似乎发现了这名字的好听之处一般,一声一声,连唤了许多声:“宝钗。” ☆、第96章 马英娘既怀了孕,凤姐一应用度,不但不克扣,还都与她最好的,贾琏见了,暗暗纳罕,半开玩笑般地来逗凤姐,凤姐只冷笑道:“且不论她生不生得出儿子,只说她生了儿子,难道还是她来养不成?” 贾琏见她眉眼飞扬,跋扈依旧,不知怎地,竟有些心痒难耐起来,就伸手抱持她,要与她白日里就行那传宗接代之事,被凤姐一把拍开,凤姐横他一眼,道:“找你的小奴儿去!”一把将他推出门外,贾琏就笑嘻嘻出去,顺手在平儿下巴上摸了一把,平儿不防给他摸去,竟从心底生出一股厌恶感来,也反手一拍,拍在贾琏肩上,贾琏顺势在她手上又捏了一把,方得意洋洋地去了。 平儿进屋,却见凤姐阴沉着脸道:“你又与他做什么来?” 平儿道:“不小心被他拍了一下。” 凤姐冷笑道:“我怎么见你还捶回去了?怎么,见着别人做姨娘,你自己也心动了?所以迫不及待地要与你那二爷打情骂俏,勾勾搭搭了?” 平儿大急道:“奶奶平白误会人!我怎么会有这样心思?我此生只跟定奶奶一个,若我有半点这样念头,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凤姐见她忽然这样激烈,也略吃了一惊,转脸看她,只见平儿满脸泪痕,指天誓日道:“奶奶以后再不要同我说这样话,我是奶奶的人,这辈子只跟奶奶一个,旁的二爷也好,三爷也好,恁是谁来,我都不认,不然,叫我被鹰啄瞎了眼睛,被火烧了,尸体化成灰,散在各处,骨肉无存。” 凤姐不曾想到她竟发这样毒誓,拿眼上下打量她,不看还好,这一看才见平儿瘦得狠了,好似一丛枯草,无风也自摇摆,凤姐忽然就再说不出什么刻薄的话来了,只慢慢道:“你的忠心,我知道…”才说一句,便见平儿的泪水滚瓜般的向下落去,凤姐便住了口,怏怏道:“我不过白说你几句,你不要放在心上。”见平儿还只是哭,伸手拉了她一下,平儿哭得狠了,一时片刻反应不过来,凤姐只当她还不肯,便阴着脸向她一抱,道:“好啦好啦,你也不要总是哭了,外头那么多事要做呢。” 谁知这样一抱,平儿反而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凤姐唬得措手不及,僵硬地搂着她拍了几下,渐渐顺了手,便试探着让她靠住自己,平儿在凤姐肩头抽泣了好一会,方慢慢止息,凤姐一直抚着她的后背,笨拙地替她揉捏,见她好了,又扭扭捏捏道:“我…你也知道我的,我不过冲你发一会子脾气,你别在意。” 平儿眼角犹自带泪,却含笑摇了摇头,转身正要出去,凤姐又叫住她,平儿一回头,只见凤姐捏着衣角,欲言又止,半晌才一跺脚道:“你出去,好好伺候!” 平儿便捂着嘴笑着出去了。 贾琏因见凤姐待马英娘如常,渐渐地对那头也就松懈了,日日还来凤姐这里,凤姐也不知怎地,有些厌倦了他似的,他来五回,凤姐倒有三四回说自己不舒服,贾琏反而与她越发粘腻,整日只是心肝儿肉地唤着,不多久,竟是将马英娘完全丢过脑后了,还是凤姐提醒了一句,叫再请了家里相熟的大夫来替马英娘诊断,贾琏听了,没口子的夸她贤惠,凤姐冷笑道:“我可担不起这名头,大夫来时,你与我一道都去她那里听着,有什么好的坏的,都做个见证,可不要日后出了什么事,再来赖我。” 贾琏笑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呢?这点子小事,怎么还值得我们两个亲自去一趟?” 凤姐白他道:“你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不可信!”执意要去,贾琏拗不过她,只好随着进了马英娘院子,那马英娘见他们两都来了,又吃一吓,颤巍巍行礼,凤姐早叫人把她扶住,请大夫看诊,又问:“上回的大夫说是才坐胎,怕不到一月,我想这样小的月份,最是要格外当心,不如叫她就在床上待着,不要下地。” 那大夫摸着胡子笑道:“那庸医胡说,这胎分明好有三个月了,走动无妨的。” 只一句话,就叫贾琏变了脸色,瞪着眼看马英娘。 马英娘吓得从床上滚下来,跪在地上道:“二爷,这胎当真只有一月!奴待爷的心,爷难道不知道么?” 凤姐也假装问那大夫道:“大夫,你可诊清楚了?这种事可不好胡说。” 那大夫见这场面,早收拾了药箱走到门口,闻言回头一笑道:“学生才疏学浅,未必诊得准,不如请府上再请高明诊断。” 凤姐听了,便催外头旺儿去再请个大夫来,那旺儿出去,不多时请了一个说:“是舅老爷家里的郎中。”又请大夫诊断,也说像是三个月的脉象。 那马英娘已经面如死灰,瘫倒在地,两眼只死死盯住凤姐,凤姐见贾琏在那里怒发冲冠,向旁边夺了东西就要去打马英娘,慢慢一笑,扶着平儿,一径出来了。 平儿这几日都春风满面,连走路的步子都轻快得很,有她扶着,连带得凤姐的脚步也轻快起来,两人还并不回屋,就在园子里转了一圈,遇见宝钗和黛玉两个也出来散步,凤姐便笑道:“薛大妹妹前些时候不是病了么?如今可大好了?” 宝钗看黛玉一眼,笑道:“好多了,劳凤姐姐惦记。”又听前院喧嚣,便问:“前头是怎么了?” 凤姐轻轻笑道:“有个奴才惹事,在教训她呢,平儿传个话,叫他们不要这么吵闹,闹着了老太太。” 平儿应了一声,转身去了,宝钗看凤姐一眼,道:“凤姐姐,本朝不许苛待奴婢,管束下人,还是要当心些才好。” 凤姐满不在乎道:“又不是要取了她的命,只是打几下,不碍事的。” 宝钗见她全不在意,摇了摇头,携着黛玉走开,到了僻静处,黛玉便道:“当初设法叫那姓马的再进来的也是你,如今劝凤姐姐的也是你,你到底要怎样,给个明白说法。” 宝钗道:“我只是想让他家出些事,不是让他家出这样的大事——今上的脾气,你是不知,那是最见不得别人凌虐奴婢的,前一辈子,约莫是宝玉出家后一二年的时候,还颁了法令,废除了贱籍,倘若凤姐姐这回真把那姓马的打死了,可有得她受的呢!” 黛玉道:“平儿知道分寸,会劝着她的,你放心。” 宝钗到底还是不肯,悄悄派人去前头打听了一番,听见说是贾琏在打,又听见是这样罪名,又没了言语,想来想去,派人和贾母说了一声,也不说别的,只道前头有声音,怕是贾琏又和凤姐在斗嘴。贾母一听,赶紧叫人唤了贾琏,又叫人去唤凤姐,却见两人不在一处,她老人家,只当小两口又拌了嘴各自赌气,自己安慰了一番,贾琏、凤姐皆哭笑不得,只是马英娘之事实在不是什么好事,贾琏实在不欲明说,便含糊着过去,少不得又对凤姐作揖赔罪,出来却就派人将马英娘给发卖了。 ☆、第 97 章   上回贾琏买通牙婆,这回凤姐也有样学样,悄悄地叫旺儿在外头找了个人,假装是个村中富户,将马英娘给买去打发到了偏远之地的私窠子里,马英娘本是有身孕的人,数遭捶楚,眼见是活不得了,凤姐听旺儿回报,方才称意。又连夜叫人给了那两位大夫些银钱,打发得他们一个回家养老,一个云游四方,这才算是彻底了结一桩心事。   贾琏自从马英娘走后,颇觉意兴怏怏,凤姐又不大理他,连平儿也不给他好脸色,把个琏二爷整治得抓耳挠腮,无处消乏,他的几个小厮怕他拿他们撒气,又替他寻摸了府内几个媳妇子,贾琏皆不中意,渐渐的就往那花街柳巷去游荡,凤姐见约束不住,竟也不如从前那般盛气,日日里还如那时候一般,叫平儿陪她,只不过自打上回抱过平儿之后,她也不知添了什么毛病,睡觉之时,总爱抱人,且这人必得是平儿才罢,凤姐自觉羞愧,还遮遮掩掩,扭扭捏捏,谁知平儿也早已添下一段心事,凤姐来拉扯她,她就自己主动向凤姐身上靠,凤姐有时抱持于她,她便也伸手回抱,渐渐的这两个人倒颇觉出彼此的好处,比贾琏不知道强去了哪里。   平儿则又生出一段心事——她从前只认定凤姐一个主子,忠心伺候,余事并不作它想,然这半年来,贾琏不在身边,她日日陪伴凤姐,俨然已经不止是主仆的情义,自那一日凤姐被魇镇,平儿肝肠寸断之余,另还有了一番不可告人之心绪,这段日子,见凤姐到底和贾琏疏远,平日里又总和自己抱持磨蹭,那股子情绪上来,有时候竟未免越了主仆分野,在凤姐上头、下头玩笑般地掐一下,摸一把,凤姐只当她和自己玩闹,一般儿地也捏回去、掐回去,平儿叫她这么闹,那心思越发沉重,只她素不是个张扬多事的人,有了心事,全部压在心里,一丝儿不肯泄露。   如贾政这等方正道学之人,家中出了这等巫蛊之事,恨不能立时要将贾环打死算了。然而一则贾环口口声声,只说是赵姨娘调唆,那赵姨娘竟也硬着头皮认了下来,只说与贾环无关,贾政想贾环素来乖觉,又是个孩子,恐怕做不出此事,二则他这把年纪,只得二子,父子天性,难免手下容情,罚跪之后,到底派人将贾环接了回来,也请了个大夫胡乱看了一看,说是落下病根,以后走路有些妨碍,性命倒是不消担忧的,贾政便喝令他闭门读书,不许外出,这才想起处置赵姨娘——贾母、王夫人之意,乃是要把她打死,贾赦则以为该把她卖掉,贾政则以为家丑不可外扬,不如选一处小院将她幽闭,几处折中,即日便打发了几个婆子将她押到庄子上关起来,家中皆勒令封口,不许此事外传。   今年贾府诸事实在不顺,贾政同贾赦、贾珍谈论了几回,这次他们总算是听了贾政一次,先是将家下人等严选了一遍,那些素日多嘴多舌好搬弄是非的,都直接开革,又严令上下封口,不许谈及赵姨娘魇镇及马英娘的身世——贤德妃刚立,家里就连续出了这两桩故事,无论贾珍、贾赦再如何昏聩,也知此事弊大于利。   马道婆案发之后,诸家阴私一一被审,其中牵扯,不乏王亲贵戚,锦衣府不敢自专,层层上报,至于今上,今上登基不久就出了这等事体,着实震怒,下令彻查。   贾琏还当是太上皇当年的气象,以为事涉豪门,官府不敢认真查验,再加上撕毁了证据,此后必然死无对证,谁知今上是个倔脾气,既决心彻查,便从大理寺、锦衣府、顺天府抽调干吏,专力此案,不上三月,诸贵家府内阴私,皆清清楚楚地摆在御书房案头了。   此案牵涉最深者乃是几家旧家侯府,因家大业大,人口众多,诸事纷纷,不一而足,然而今上最为震怒的,却并非这些人家,而是南安王府——南安太妃在京中各处庙观都替儿子许下极大愿心,名为祈福平安,然而南安王已经贵为郡王,又不是病弱之体,有什么心愿,需要发下这样大愿心?   而区区一个道姑,为了数百银钱,便能公然取公侯嫡子正妻、朝廷钦敕品级贵人的性命,其中还不乏应验者,则若有大能德士,是不是连天子都能诅咒?巫蛊之事,历来是当朝禁忌,其中又牵涉了这许多事体,叫今上怎能不触目惊心?而圣人既有心事,自然不乏忠心之人出来替主分忧。   且如今的御史虽不如前朝那般强项,却也着实还存有几个沽名取直之辈,不敢对最显赫的几家下手,却选了宁荣二府——贾府乃是旧家亲贵,又是皇妃家人,最是尊贵,然而经历数代,子弟耽溺玩乐,不思进取,并无过多实权,弹劾贾府,既得了强项的清名,又不怕事后的报复,乃是最最上佳之选。   若单论巫蛊之案,贾府倒也算不得有什么牵扯,然而御史既然要弹劾,便不肯只拿此一件事来作法,因此最终到了今上手中的奏折,罗列了贾珍淫逼子妇致死,贾赦强夺民人家财,贾琏淫娶娼妓,私放印子钱,殴杀奴婢,贾政内帷不修,致妾行巫蛊等诸般事迹。   府中上下听见这样弹劾,顿时慌做一团,贾琏自忖第一条罪名尤可,放印子钱是凤姐所为,他隐约知道,也算默许过,殴杀奴婢却绝不是他之所为,谁知奏折传出来,他便傻了眼——殴杀奴婢说的是马英娘,因她被发卖两次,又是小产,还在旺儿手里就死了,旺儿又是贾琏的奴才,因此又扣在了贾琏头上。   贾琏又气又急,只拿凤姐要去出气,凤姐辩白道:“我还不是为着你!这样家奴,说是你用过的玩意,偏偏又怀上了,若不远远处置,留在附近,人家说起来才是笑话呢!谁知她就这么不顶用,一下子就死了呢!”一行说,一行流泪,贾琏见她模样,又见事实俱在,无可辩白,只是心灰意冷,连夜在贾赦、贾政面前 哭泣,那两人并贾珍也早没了办法,只能各家走动,求林海、王子腾等几家帮忙。那一时宫中元春听闻家里出了这事,上表请罪之外,又小小地病了一场,府里越发慌乱,贾母仗着老脸面入宫去见了一次,回来叫过贾赦、贾政二人,嘱咐一番,两人无法,只好各自叫来清客,预备拟折子谢罪。 作者有话要说:已改,嗯~   ☆、第 98 章   家中出了这样大事,园子内外都闹得不得安生,王夫人率府中大小烧香拜佛,祈福求祷,日夜不宁,宝钗见这样乱哄哄的,又是人来人往,只恐惊扰了黛玉,预备叫她先回去住几日,又不好再直接管她,就假推自己头疼,在屋子里黏黏糊糊地待了几日。   黛玉见她一点也不像真病的模样,偏偏自己一要离开,就在那里长吁短叹,一时说头疼,一时说脚痛,略想了一想,便知就里,笑道:“你也不用做这个样子,我又不往她们那里去,惊不到我的。”   宝钗见被她看穿,讪讪一笑,黛玉望她身边一坐,道:“你呀,什么都好,就是爱管个闲事,不好,不好。”   宝钗瞪眼道:“什么闲事,你的事怎么能叫闲事?”   黛玉一笑,轻轻巧巧就伸手挽住她,笑道:“要我回去住,也不是不行,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宝钗狐疑道:“什么事?”   黛玉就道:“你答应了,我才说。”   宝钗笑道:“你想做的,我什么时候没答应过?”见黛玉要说话,马上道:“那些个暴饮暴食、劳神伤身的玩意儿不算。”   黛玉就哼了一声,道:“我想你同我一起,去我家里住几天。”   宝钗迟疑道:“这样…不好罢?他家里才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两个就急急忙忙要搬出去住,似显得太过无情。”   黛玉道:“难道我一个人搬出去住,就不显得无情了?”   宝钗道:“那不一样,你身子弱,就算林姑父不接你,只怕老太太都要打发你去呢。”   黛玉就撇嘴道:“你不去,我也不想回去。”   宝钗伸手把她嘴一捏,道:“嬷嬷们教的规矩都去哪了?叫狗儿吃了么?”   黛玉嘟嘴道:“那一定是姓薛的狗儿。”用手把她手抓下来,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一边看起她的手相,一边道:“若是…我把姐妹们都叫去呢?叫他们都在我家借住几日,老太太只怕还高兴呢。”   宝钗蹙眉道:“你是担心…还会抄家?放心,我叫我哥哥将国朝从前犯官的例子全部找来,一一都看过,如他们家这样的,以前也有一两家,都是削职了事,家里有底子,过了几代才全部败下来呢。再说前一世那么些罪名,又是娘娘薨逝之后,也不过是抄家流放而已,你怕什么呢!”   黛玉跺脚道:“你一天到晚的,就只会这些个算计,我是真心想请姐妹们到我家里去玩一趟呢,谁担心这个?你说我在贾府也住了这么久,多承姐妹们关照,如今我父亲进京,家里在京中安顿了,也没来得及请她们去逛一逛,看一看,是不是说不过去?”   宝钗讪笑道:“是我考虑不周。”黛玉推她一把道:“你也不是考虑不周,不过你的心思,已经全都用在那些算计上头,把这些个寻常人情倒当成怪事了,你还是快和我搬出去住几天,咱们也好生松快松快,不然等你真的入了魔,我可就不理你了。”   宝钗笑道:“我倒觉得咱们不必等那时候,现在就可以好生松快松快。”左手去拉黛玉,右手已经熟练地解开衣带,黛玉小小嗔了一句,也就半推半就地倒下,宝钗才将自己的外衣去了,就听门口丫鬟一叠声道:“宝二爷来了。”看一眼天色,不免大为不乐,慢慢穿上衣裳,扬声道:“他有什么事?不是要紧事,就说我们已经睡了。”   不等外头丫鬟回话,宝玉已经朗声道:“是真有要事,劳烦宝姐姐让我进去。”   宝钗无法,只能让人开了门,暮色中只见宝玉身后跟了一个人,定睛一看,却是贾政,宝钗吓了一跳,忙掩着袖子要避开,贾政已经抢上前一步进来,慌得黛玉也忙下来行礼,又小心问:“这么晚了,舅舅怎么还没睡?”   贾政看一眼黛玉,再看一眼宝钗,直接问道:“宝玉说,今日之事,你们早有预料?”   宝钗与黛玉对望一眼,两人都看宝玉,宝玉已经站在贾政背后,低着头道:“父亲问我,从前那些话是谁教的,我就说了——宝姐姐,你既能梦见我们家的境况,想必也有应对之法吧?”   宝钗堆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应对的法子?你们太高估了我。”   宝玉不语,贾政又看看宝钗,忽然一拱手道:“那么你的梦中,我们家里是因为什么被抄呢?”   宝钗道:“…罪名可多了,此次御史说的事,就全都在上面,其他没说的,就更多了,罪名也比现在还重,私自交通内官,应当是内中最重的。”   贾政道:“则如从前那般罪名,最后,我们家到底是怎样了呢?”   宝钗沉吟半晌,斟酌着道:“有几个流放的,倒还好。”至于那些死的、流落的,都不是官家刑求所致,细想想,只能怪他们没个长远打算,还怪不到抄家头上。   贾政摸着胡须,点了点头,道:“我也并不是一定要你说个法子,只是以你之见,我们家,现在该当如何呢?”   宝钗见他谦逊若此,又见宝玉目示并未告知两人的私情,才舒一口气,道:“我一介女儿家,哪里知道那许多!不过从前看书,凡是功勋贵戚之家,善终者极少,其中固然有他们自己不思进取、耽溺享乐的缘故,只怕圣人的心思,也着实难猜。”   贾政见她言有未尽之意,也顾不上什么长辈的面子,直接问道:“你是说…圣上有意……”   宝钗含笑道:“国朝至如今,代代勋贵相传,朝中无论实虚,凡是官职,泰半被这些旧家子弟所占据,今上年轻,自然是希望能有一番作为,只是要有作为,就必须有贴心可意的臣子来为圣上分忧,这些臣子多数都是圣上的心腹,是圣上最信任、最喜欢、也最常要犒劳的寒门子弟。这些人要晋身,就要有官职安排给他们,还要有由头来赏赐他们,姨父明白么?”   贾政低头不语。   宝玉从旁看他一眼,拉着宝钗又问道:“要是这样,可怎么办呢?圣上的意思,难道我们还能拗了不成?”   宝钗白他一眼,道:“然而姨父也不必担心,圣上虽然要靠这些个亲信的人物,却也不可能将老臣们全部排除在外,只要姨父安分守己,圣上见了,自然欢喜,不会有大事的。再说了,谁说旧家子弟,就不能是贴心可意的臣子了?”   贾政看宝玉道:“你是说…他?”   宝钗点点头,贾政再低头想了一回,微微一笑,满意地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早安…去上班去了…上班好累…么么哒… ☆、第99章 贾政一走,黛玉就不住盯着宝钗看。宝钗给她看得不自在,问她道:“怎么?” 黛玉道:“前些时候我问你,贾府倒了,我父亲肯定不会让我嫁给宝玉的,你说没事,就是算着他们会来问你?” 宝钗失笑道:“我算得哪有那么准?不过是姨妈那里得了消息,说舅舅已经联络了几位好友要保这边,所以知道当无大事。” 黛玉道:“你就这么肯定?” 宝钗点头道:“舅舅马上就要出镇平安州,这样一方大员,难道这点子罪名都抹不平么?” 黛玉蹙眉道:“只怕这一时保住了,以后反倒成了罪过。” 宝钗笑道:“就算是皇帝要开销人,也要有个罪名讲究。历来罪不重科,要命的几项已经罚过,以后不犯大过,至多不过是不要这副冠带而已——宝玉应当是不会再犯什么大事了,琏二哥他们要想犯事,也要再有那个能耐才行。我在行此事之前,已经托人将本朝立国以来,所有犯官的例子都打听了一遍,如他们这等罪状,最轻也要降爵,最重也不过是抄家流放,不然你当我真有那么莽撞,一下子把这些事都捅出来,万一贾家扛不住,又如前世一般的结局了怎么办?” 黛玉听见又是瞒着自己做的事,忍不住小小的掐了她一把,宝钗忙道:“该和你说的都说了,再也没有别的事了。” 黛玉横她一眼,道:“你这人满口没一个准字,谁知道你的真假?” 宝钗还待辩解,黛玉却懒怠理她,叫紫鹃抱了一床被子,令宝钗挪在外床,自己在里面,到底分开睡了一宿,宝钗只能苦笑而已。 贾政去见宝钗之前,心中早有些想头,见过宝钗之后,越发坚定,因将一份告罪折子写得格外用心,只口不提宫中娘娘,也没有半分求情之词,反而处处谦卑,言辞恳切,又劝贾赦干脆认罪。贾赦冷笑道:“我这罪过,说得大了,夺爵流放也是有的,说得小了,不过罚金完事,其中分寸,皆出圣裁,我不仗着老脸面求求情,难道还干坐着等人落井下石不成?”竟是不听。不但不听,反而以为贾政惦记他的爵位,故意要他上书认错,心内忌恨。 贾政劝不动他,也只好叹息着离开。 次日贾府递上去的四份请罪折子,贾赦、贾珍、贾琏三人的不是百般狡辩,就是苦苦求情,只有贾政字字句句,都是忠心为国之言,且片言不及元春,今上本见证据确凿,那三人却不是抵赖,就是端出祖父的情分来苦求,贾赦甚而求他看在元春的面上法外容情,心内就不大爽快,待见了贾政的文字,方龙颜大悦,带出一点笑道:“人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今日果然见了,这贾政贾赦一母同胞,却是一个方正忠厚,一个荒*诈,天差地别。”将贾政的留中,其余三人的折子发下去,四人之罪都交由廷议。 贾政的罪名本就是牵强附会,再则上意不大像是要追究贾政,三来又有林海、王子腾暗中出力,贾政素来又与清流交好,因此众人竟轻轻放过贾政,纷纷说起贾赦等人来——自来廷议罪臣,忠心的大臣们,便总要将罪名拟得重一些,如此圣上若有心重罚,自不必说,若圣上想轻轻放过,那也是恩自上出。当罚的罪臣,见天子从轻处置,除了感激,再不敢多做它想,这次廷议也是如此。议出来贾珍当死,贾赦当流,贾琏、贾政当削职为民,宁、荣二府永夺世职,今上见了,轻轻一句功臣之后,从宽处置,贾珍夺爵流放,子贾蓉袭爵,贾赦夺爵为民,贾琏削职,贾政申斥,荣国公世职以贾政承袭为二等将军,赵姨娘绞死——七月中上的弹劾,八月下廷议,中秋之前旨意便已下来,贾政又上表请辞了几次爵位——他倒不是做那些个虚礼,而是真心推辞,然而今上却也是真心要叫他袭爵,再四温言抚慰,又令贾妃传谕祖母及父母,最后贾政才诚惶诚恐地接了旨,袭了爵,府中这一场惶惑也才渐渐平息下来——此时已经是九月初的时候了。 贾珍判了流放,府内诸人并尤氏、贾蓉几个少不得流了几次眼泪,连贾敬也少不得把贾珍叫过去,嘱咐了几句宽心的话。一家子依依惜别之后,尤氏方打点起行李,派了十来个干练家人,由贾蔷一起,陪同贾珍启程。 贾蓉本来还只有几分伤情,待见贾蔷也走了,顿觉失落,且他父亲获了罪,元春特地命内官申斥他,勒令他好好读书,不许在外优游,又命收拾了家里的牌匾额,并一应逾制之处,尽皆去净,晚上也不敢聚众喝酒,也不敢赌钱耍子,府中着实萧索,不比从前,他便觉得大没意思起来,整天闷在房中,渐渐的也学起他祖父那般,求神问道起来。 尤氏只要他不出去惹事,每天也只在府中整顿——贾珍流放,少不得要带银钱打点,家里着实卖了不少东西,且家里降了爵,进项也越发少了,只好整饬家人,俭省过日。 贾珍虽是流放,毕竟世职传给了儿子,家里还有底子,贾赦虽是在京,却是父子两个一齐丢官,爵位给了弟弟,宗家顿时变作旁支,叫他如何受得住?又见贾政反倒捡了便宜,得了爵位,贾赦便越发不忿,明里只好说几句酸话,暗地里不知咒了多少遍“这该死的老二”。且他是大手大脚惯了的,如今没了爵位,头上又有老母亲,行动处处受掣肘,那一腔怨气越积越多,起先是找了由头,将贾琏打得十数日下不了床,后来又开始酗酒,不分白天黑夜的在屋里同姬妾浪荡,贾政见不成个体统,委婉劝了一劝,却直如火上浇油一般,越发激得贾赦招鸡斗狗,不成个气候了。 贾政原本还为的他是长兄,诸多忍耐,后来见府中因他生事,他竟死不悔改不说,反倒来怪自己夺了他的爵位,肚里渐渐也生出些火气,和贾赦说话时候,难免硬气了些。 王夫人又旁敲侧击地点出贾赦如今是个民人,那几房妾室该降做丫头,暗地里分例可以不变,名头上一定不能了,贾政深以为然,回禀贾母,强要贾赦处置他的妾室。 贾赦见他一得了爵位,就马上管东管西,又强迫自己放妾,那一种怒发冲冠之态,不必细表,只一头冲到贾母面前,大吵大闹,非要分家。 贾母起初不同意,后来给他闹不过,便叫了贾敬并几位族老,将家财算明白,荣府内砌起一堵墙,中间开一小门,只当分家一般——此事虽百般嘱咐家中下人,毕竟人多口杂,不久便传了出去,母亲在而分家,少不得又叫言官说了几句,亏得面子上是贾母先叫分家,律令中有“父母许令分析者,听”这一条,否则贾政又要挨一次参劾。 贾府中这等纷乱,与黛玉、宝钗却丝毫无关。林海自今上下令将贾赦几人之事下廷议开始,便顾不得亲戚面子,命人将黛玉接了家去,又因黛玉开口,便连宝钗、迎春等一应接去小住了。贾母正愁万一出事,孙女儿们无处安置,忙忙地打发几人出门,又额外腆着老脸,叫宝玉、贾兰也去林府借住,美其名曰读书。 林家人口单薄,又务节俭,在京中的宅邸本就不大,一下子住进五位姑娘,塞得满满当当,黛玉趁机就叫宝钗同她住在一起,贾府三春又在一处,外头宝玉、贾兰同薛蟠住在一处。 宝玉经历家中大变,连柳湘莲都暂时抛在一边,每日惶惶,一日四五次派小厮回家打探消息。薛蟠在林海跟前待了这么些时候,自诩有些长进,少不得嘲笑几句,那日又在宝玉面前说他经不得事云云,冷不丁贾兰在旁边道:“薛大叔别说我叔叔,若是你家里出了这样事,我看你能镇定到哪去呢!” 薛蟠气得跳脚道:“小孩子家不要瞎说,我家怎么会出那种事?” 贾兰冷笑道:“你从前打死了人,还不是姨太太巴巴儿地来求着我们家,让我祖父帮忙处置的?如今这事是没闹出来,若闹出来,我看你还笑我叔叔呢!” 他是孩童稚嫩之语,却说得薛蟠整个人一怔——他从前做事荒唐,跟着林海以后,虽然被管教得严,却也算是顺风顺水,因此从未想过自己的不足,正是常人所谓‘灯下黑’是也,此刻忽然被人一点,方有所惊觉,再一细想,顿觉冷汗涔涔,愣在当地,半晌无语。 宝玉见他模样,吓了一跳,忙一招手道:“薛大哥哥?薛大哥哥?” 薛蟠猛然回神,也不答话,慌慌张张地就跑出去了。宝玉见此,也难得地拿出脾气,瞪了贾兰一眼,贾兰吐吐舌头,一溜烟走开了。 ☆、第100章 林如海是个雅致脾气,因此林府宅院虽小,园子却极精致,一应叠山曲水,皆是江南性调,弯弯绕绕,迂回曲折,又有极木妍花,纷纷娆娆,最难得园子西边有一丛菊花,开得极盛,大片金黄花树,丛丛叠叠,令见者忘忧,那一种金粉香气,馥馥郁郁,闻者无不欣悦。 黛玉回来,林海常常叫她去前头说话,迎春几个又忧心家里,不大有赏花的心思,宝钗就时时独自在花园这一角流连,这日她照旧从屋子里出来,穿过假山,顺着池塘喂了一会锦鲤,因见池水清澈,想起昨晚与黛玉行那周公之礼时,黛玉不住地要捏自己的肚子,不免临水自照,见自己脸上果然微微地发了福,不免皱一皱眉——时人虽以环肥燕瘦,各有其殊色,宝钗却因自己喜欢黛玉,免不得将清瘦秀丽当做上乘,反而嫌弃起自己的体态来,见了水中倒影,少不得分一分心,想一回晚上是否要少用些饭,然而又恐自己用少了,黛玉见了也要有样学样,她吃得本就少,再减一点,就真没了。 想到黛玉吃得少,难免想到她那张樱桃小口,想到那樱桃小口,又不免想到昨日她啜着自己前头的娇羞模样——那小模样儿真是教人*! 宝钗的脸微微地红了,一手在自己的肚子上摸了摸,心里还思量着今晚怎生叫黛玉这个小冤家松一松口,换个花样才是,冷不丁薛蟠从园子那头急冲冲过来,远远见了宝钗就大喝一声:“妹妹!”把宝钗吓了一跳,脚下一滑,险些没跌进池子里。 宝钗一脚堪堪在岸边踩住,惊魂未定之间,忽然听见扑通一声,回头一看,原来薛蟠见她滑倒,急急忙忙就冲来要救她,不防宝钗自己站住了,他一下又赶紧躲开,结果自己掉进了池子里,口内还直喊:“救命!” 宝钗扑哧一笑,道:“这水还不及你的腰深呢!” 薛蟠扑棱几下,果然站定,挠着头道:“妹妹,我有要紧事要和你说。” 宝钗道:“再是要紧,你也先从池子里出来,换了衣裳,别着了凉。” 薛蟠道:“不成,我这事十万火急,马上要和你说。” 宝钗跺脚道:“那你至少先上来吧!” 薛蟠哦了一声,慢慢从池子里上来,到岸边时候,宝钗弯了腰,伸手去拉他,两手还未碰到,忽然那园子门口又一个人跺脚道:“你们在做什么!” 薛蟠回头一看,顿时笑道:“张贤弟!”这一下又忘了从池子里上来了,把宝钗急得直道:“我的傻哥哥,你先上来再见过人家不迟!” 薛蟠呵呵笑着,慢慢从池子里上来,宝钗依旧伸手拉了他一把,谁知那门口的少年见他们两个拉拉扯扯的,气得直冲过来,猛地推了宝钗一把,大声道:“你是谁?做什么要和他勾缠?” 宝钗给推得倒退一步,亏得后面黛玉一把将她扶住,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单手一扯,就将宝钗扶稳了,自己也一步站定,冲着那少年道:“张靖,你有脾气,冲你的小幺儿发去,冲姑娘家发做什么呢!” 那少年见了黛玉,便冷笑道:“原来是林大小姐,那这位必也是哪位大家闺秀了?诗礼之家,姑娘们却孤身一人和男人勾勾搭搭,哼!” 薛蟠道:“张贤弟,你不要误会,这是我妹妹。” 那少年张靖听见薛蟠一句,那张脸先是怔忡,再是羞愧,后面又有些着急,走马灯似的变了几变,最后扯出一抹笑来,拱手道:“薛家妹妹。” 宝钗忍不住笑道:“瞧你模样,也不过十三四岁罢?怎么赶着我叫起妹妹来?” 张靖道:“我十五啦!” 黛玉在旁把他一打量,笑道:“原来你十五了,我见你素日的行止,以为你髫龄未至呢!” 张靖气得又哼了一声,毕竟身在人家家里,不大好发作,却又对着宝钗一笑,道:“薛妹妹别看我长得小,我年纪可在这里呢。” 宝钗见他模样稚嫩,言语也不大稳重,只是一笑,道:“十五也比我小些。”看薛蟠这会子又不急着说话了,方再多看了张靖一眼,那张靖只是赶着道:“那是我错了,见过薛家姐姐。”一拱手,一躬身,竟是做了个长揖,起身以后又连连道:“早听薛大哥哥说起过你,却直到今日才得见,失敬,失敬!” 黛玉见宝钗只管盯着张靖看,掐了她一把,宝钗回神道:“哥哥还是先去换衣裳去吧,有什么话,晚上再说,或者叫人传话进来也好,园子里毕竟是内宅,你们进进出出的,不大好吧。” 张靖也道:“极是,极是,薛大哥哥快先去换了衣服再说。” 薛蟠见两人都如此说,且一时又有了这许多人在,不方便说他要说的话,便顺着张靖的意思,先出去更衣了。 黛玉见宝钗还只管望着两人的背影出神,嗔道:“你莫非看上他了?人都走出几里了,还这么恋恋不舍的。” 宝钗道:“我瞧他…不大像个男孩儿,倒像个女儿家似的。” 黛玉嗤笑道:“你是还没见惯宝玉那般扭扭捏捏的爷们么?世家子弟,不都是那么个样儿。” 宝钗道:“许是我多心。”又问:“他是什么人?” 黛玉道:“就是我父亲收留的那个同年之子,也怪可怜的,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父亲就去了,只是他这性子实在讨人厌!” 宝钗道:“他父亲没了,寄人篱下,性子孤僻些,也是难免。” 黛玉正要驳她一句,忽见她的神色,顿悟她是说前世的自己,那一句嗤笑顿时咽了下去,伸手握住宝钗的手,宝钗回握住她的手,对她一笑,那眼中无限温柔,看得黛玉不自觉地就靠近一步,想要抱她一抱,宝钗忙推开她,低声道:“大天白日的,又不是在我们自己院子里。” 黛玉一时情动,才做了这等昏聩之事,被她一推,立时清醒,低了头,垂了手,慢慢道:“我只是想,若是…我们想抱的时候,随时就能抱一抱,那该多好。” 宝钗道:“总有那么一天的。”左右一看,确定四下无人,方将她拥进怀里,长长叹出一声。黛玉见她伤情,便也忍住感慨,伸手挽着她的手道:“我父亲交给我许多账本,你不许偷懒,快去替我看一看。” 宝钗见她转了话头,也顺着她的意思,伸手在她鼻子上一捏道:“以后出去,你可别说认识我,我才不认识你这等俗人!” 黛玉扬脸笑道:“你有本事,从此以后嘴里再不要提一个钱字!提了,你就是…你就是…”她认得的骂人的字本就不多,还都不大说得出口,一时竟卡在那里,看得宝钗吃吃笑道:“就是什么?” 黛玉瞪她一眼,憋了半晌,道:“以后你提了一个钱字,你就在下面!” 宝钗不意她竟憋出这么一句,怔了一下,才笑道:“下面又如何,凭你那两把子力气,我躺在那里任你动,只怕你也动不了。” 黛玉哼道:“你别小看我,改日叫你尝尝我的厉害,只怕到时候谁笑谁,还说不定呢!” 宝钗不怀好意地将她搂紧一点,道:“也不要改日了,就今日便好,我方才还在想呢…”一语未完,被黛玉羞得一把推开,黛玉快步向屋子里走,宝钗扯了几下没抓住,急得在后面道:“你这小蹄子,撩了人,就这么放着就走了?” 黛玉边走边笑道:“我是没力气的人,动不了你,你有力气,你最厉害,只不知你这么厉害,晚上自己一个人睡去,那力气又要往哪里使去?”脚下轻快,几步走远了,宝钗正要去追,忽然见薛蟠换了衣裳,又远远的过来,只好在原地站住等他,心里恨得直骂了不知多少“冤家”,然而想起黛玉临走时回眸的那种风流韵致,却不知不觉地又在嘴角带出一抹笑来。 ☆、第101章 薛蟠方才来见宝钗时候穿的还是见客的大衣裳,如今已经换做乌黑方巾,青色长衫,他本生得俊秀,从前只因耽迷酒色,面上有些青黑之气,又是大字不识几个的,开口粗俗,不大讨人喜欢,在林海门下待了些时候,竟有了几分书生样子,缓步而来,也是好一个标致人物,宝钗原没见过他这样打扮,忽然见了,心内着实欢喜,几步迎过来,特地向他一福身,把薛蟠慌道:“妹妹怎么行起这样大礼来了?” 宝钗笑道:“看见茂才公过来,怎能不行大礼?” 薛蟠道:“妹妹快别笑我,我有几斤几两,你还不知道么?还做茂才呢!不给家里惹祸就不错了!” 宝钗讶然道:“哥哥又是从哪里听了什么话,好端端的,怎么做起这样感慨来了?” 薛蟠道:“我问你,从前我打死那个人的事,你还记得么?” 宝钗听他忽然提起这一茬,敛了笑道:“那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哥哥怎么又想起来?——难道是又出了新的苦主?” 薛蟠摇头道:“那倒也不是,从前我不懂这里头的事,以为这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如今见宝玉他们家这样儿,不知怎地就有些后怕——你说将来有一日,万一有人把这事揭出来,我…我可怎么办?” 宝钗道:“哥哥这时候倒后悔起来,又有什么用呢!人都死了三二年了,又是个独根孤种,这会子还有谁记得他呢!” 薛蟠叹道:“你说他是独根孤种,如今想来,我又何尝不是个独根孤种!倘或我出一点子什么事,咱们家只怕也像那姓冯的家一样,你和妈可怎么办呢?” 宝钗且喜他终于明白事理了,见他忧心,安慰道:“哥哥既知道道理了,以后这样的事再不要做就是,那件事虽然是咱们对不起人家,但是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以后大约也不会有人知道——照我说,当初跟你的那几个人,也很该打发了才是。” 薛蟠道:“那几个人早被林姑父打发去庄子上了。说起来,上回赶考的时候太匆忙,没来得及,现今我想打发个人回金陵看看,替那姓冯的上个坟,聊表我的心意。” 宝钗踟蹰一会,方道:“我有件事说出来,哥哥不要生气。” 薛蟠道:“自己亲兄妹,还有什么气不气的呢?你但说无妨。” 宝钗道:“其实自打我开始管家,就已经派人去那里看过,替他上了香,做了法事,坟头也修缮了。我想终久是我们对不起他,至少让他在地下过得好些,也算是我们的心意。” 薛蟠喜道:“若是如此,我感激你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呢!”作一个长揖到地,郑重道:“好妹妹,多亏得你,才教我明白这许多事,从前我什么都不懂,真是带累了你和妈。” 宝钗忙扶他道:“亲兄妹之间,还计较这些做什么?再说只要哥哥你肯上进,什么时候都不晚。” 薛蟠见她知书达理,越发唏嘘感慨,只恨自己从前竟不如妹妹懂事,想了一回,又道:“妹妹,我还有件事想和你商量——我想我这把年纪,正该早些成亲,延续香火,只是这话不大好由我来说,所以想托你在妈跟前说说,你觉得如何?” 宝钗一怔道:“哥哥这话又是怎么说起来?”薛家虽有宝钗勉力打点,毕竟父亲早逝,失了靠山,家道已经渐渐没落,薛姨妈又因儿子生得好,务必想要他娶个大家淑女,因此他的亲事其实颇有些艰难,薛蟠从前又是乐得不要人管的性子,最听不得娶妻这两个字的,故宝钗也从未想过他的婚事,突然听他提了一句,怔了怔,道:“哥哥…心里莫非有中意的人了?”若非有中意的人,如何转了性子? 薛蟠摇头道:“我镇日只在外面,到哪里去认识中意的人呢?我只是想,若万一从前的事发作,我留个子嗣,给家里也好留个后,再说了,家里的事也不能总让你一个未嫁的姑娘家操持,给你娶个嫂子,以后你也好过点。” 宝钗见他越发稳重,欢喜得过了,反倒生出几分担忧来,小心地试探道:“那哥哥…想娶个什么样的人?” 薛蟠道:“第一是脾性要好,温柔体贴,最好能如妹妹你这样,端庄大方的,模样倒在其次,不过也不要太简陋了。” 这越发与薛蟠素日的行为大不一样了,听得宝钗不敢置信,连连问道:“哥哥真不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你若看上了,只管告诉我,我才好替你想法子,当然,若是太过妖冶的,我可不许。” 薛蟠苦笑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只是…我只是见了方姨娘,还有那个马英娘,有些感慨。” 宝钗摸不着头脑,道:“又与她们何干?” 薛蟠道:“不瞒你说,从前我才见方姨娘,只恐你们给我也选个这样的媳妇,吓得好几晚上睡不着觉,谁知时日久了,才知道她的好处!里里外外,打理的妥帖不说,那一份温柔恭顺,真是我生平所未见。林姑父从前身子不大好,几次咳血,都是方姨娘悉心照料,如今竟比从前还好多了,我那时才想,老人都说娶妻当娶贤,诚不我欺。” 宝钗道:“那和马英娘又有什么关系?你…你莫非和她…” 薛蟠见自己妹妹口口声声,只是将自己猜得不堪,可见从前自己果然品性浪荡,那脸上也情不自禁地红起来,讪讪道:“那倒也不是,只是…听你说起她在内宅的性子,与我们从前见的完全不是一个模样,那时节她在扬州,敢说敢笑,可是来了京城,又是这样…而且…你知道…后来她肚子里那个孩子…” 宝钗挑眉道:“那孩子怎么了?” 薛蟠咳嗽道:“你也知道,我从前认得几个朋友,回来以后,他们知道我住在林府,又见过几次,咳…我听他们说,那孩子,可能真不是二嫂子冤枉了她。” 宝钗蹙眉道:“她那时候可是住在园子里…” 薛蟠左右一看,附在宝钗耳边道:“就是在园子里…你道大老爷为何突然发火,把贾老二打得那样狠?那是积怒已久呢!” 宝钗惊得整个人几乎跳起来,连忙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眼睛四下一溜,薛蟠继续道:“只怕二嫂子也知道,所以一定要她死了,不然,万一大老爷心血来潮,分了家财…” 宝钗跺脚道:“噤声!噤声!”又瞪他道:“我只当你真是从此改好了,原来在扬州还偷偷去过那种地方!看我不告诉林姑父,叫他管你!” 薛蟠急忙告饶道:“好妹妹,我从此可都改了!你别告诉他,林姑父那脾气,知道我出去,还不要打死我!” 宝钗横他道:“林姑父管得好!你就是欠人管教!” 薛蟠叹道:“若是我打小有人教导这些个事,又何至于犯那些个浑呢!” 宝钗也是默然无语。 两人想起亡父,少不得各自感慨,最后还是薛蟠打起精神,和宝钗笑道:“妹妹,你是最有主意的,我的婚事,你多替我操点心,以后我给你陪个大大的嫁妆。” 宝钗道:“才正经不一会,又满口胡说八道了!” 薛蟠却道:“我说真的…妹妹,以后你出嫁,我一定给你陪送份大礼!不对,若是陪送…不成,妹妹,我看,我的亲事倒还不着急,你的才要着紧,不然你嫂子进门了,万一管得太严,克扣你的嫁妆怎么办?” 宝钗心里一紧,强笑道:“哥哥又在胡想些什么呢!你方才不说要找个温柔体贴的嫂子么?这样的嫂子,怎么会难为我?” 薛蟠道:“这是两回事,再温柔体贴,也有自己的心思,再说,万一…万一我娶不到好的,又怎么办呢?” 宝钗道:“哥哥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嫁!” 薛蟠跌足道:“妹妹,你听我说…” 宝钗把手一甩道:“我不听,也不嫁,你若逼我,我从此可不见你了!” 薛蟠不意她竟如此激烈,还要再劝,宝钗已经两手捂着耳朵,一路跑开了。 薛蟠望着她的背影,挠了半天的头也不知所以。 ☆、第102章 宝钗一路沿着池子过去,到了黛玉房门才站住,此时才觉出自己一颗心扑通扑通地在跳,定了定神,见黛玉的小丫头巽儿从里面出来,便叫住她道:“你姑娘在做什么呢?” 巽儿站住道:“姑娘刚从园子里回来,说要作诗,要什么梅花笺,叫我们去和库房拿呢。” 宝钗听了,走到外间一望,书案前并不见黛玉人影,再往里一走,见黛玉在窗下托腮坐着,一手里提着一支笔,那笔拖在纸上,晕出一块墨痕,她却浑然未觉,两眼只是盯着窗外出神。 宝钗轻轻走进去,靠进她,一手捉住她手道:“在想什么呢?” 黛玉一时惊醒,回头道:“我见窗子外的花儿都谢了,想了几个句子,只没有个下句。” 宝钗笑道:“哦,不如你将句子先写出来我看看能不能联上。” 黛玉便起身让出一块地方,巽儿已经拿了纸来,宝钗亲自裁开,替黛玉铺好,又替她重新研了墨,黛玉蘸一笔墨,端端正正写到:花谢花飞花满天。 才只一句,宝钗便大惊失色,叫一声:“黛玉!” 黛玉回头不解地看她,宝钗强笑道:“你先写,我瞧瞧。” 黛玉便又写:红消香断有谁怜?写完自己看一回,蹙眉道:“我本想写秋菊盛放之境,不知怎地,竟写了这两句。” 宝钗不知她为何忽然做此悲语,脸上一时阴晴不定,黛玉见她神色,便知端地,问道:“莫非我从前写过这样的诗?” 宝钗一语不发,接过黛玉手中紫毫,笔下如飞,顷刻间将一篇《葬花吟》默写出来。 黛玉等墨迹稍干,拿起来一念,不觉痴了,口中喃喃道:“原来这该是暮春时节的诗句,如今是秋天,怪不得怎么写都觉得不对。”又向宝钗道:“这倒像是我的笔墨?” 宝钗涩声道:“这正是你从前所做,以前你常常喜欢收集这些花瓣,将它们葬了,免得随流水飘零流落,为尘土所污。” 黛玉笑道:“我从前可雅致得紧,跟了你,都俗了!” 宝钗却笑不出来,接过那篇诗道:“当初此篇才流出来的时候,我就觉个中意境太悲,只是那时和你之间隔着宝玉,不大好劝,只不知这时候你又怎么想起来了?” 黛玉道:“我也不知道,方才我分明是想赏菊的。你若不喜欢,我从此不作诗了就是。” 宝钗摇头道:“若是为我之故,耽误了你,反而是我的罪过。我也并不是不喜欢你作诗,我只是…我只是不想你去想这些悲伤的事。” 黛玉笑道:“那一时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所以爱感慨个身世,见了这些个花儿草儿,只因自身相类,难免有些个愁情倾诉,如今我父亲尚在,又有你陪我,心境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你不要担心。” 宝钗凝视她道:“那你为何不叫人把园子里的残荷去了?” 黛玉就笑她道:“亏你还自诩读了书,不闻唐人云‘留得残荷听雨声’?” 宝钗苦笑道:“我自然听过,只是从不曾如你这般,心心念念,只此一句。” 黛玉不服气道:“我不过偶然想起,所以吩咐了一句,你太也多心。” 宝钗也不再多做纠缠,反而另问一事道:“林姑父近日怎么想起要将账本都交给你了,方姨娘不管么?” 黛玉道:“她不大识字,也不大会看账,家里人口简单,管管尚可,田庄铺子,叫她来看着未免太难。” 宝钗又道:“那你把这些给我看看。” 黛玉笑道:“哟哟,还没入赘呢,就先盘算起岳父的家财来了。” 往日宝钗被她如此调笑,少不得要捉弄回去,或是至少横她一眼,今次她却一反常态,只催道:“快取来给我看看。” 黛玉只得亲去抱了一堆本子,一一摊开,指给宝钗:“这是某处田产,这是家中祭田,这里是我娘陪嫁的铺子,这里有上等水田若干,那里有沙地若干。”林海给的账目,数量着实惊人,黛玉只捡了重要的几处,宝钗也只粗粗一扫,估了个大概,那眉头紧紧蹙起来,道:“这是全部家财了。” 黛玉道:“大约是了。”随手翻起一本账册,笑道:“父亲糊涂了,怎么把族谱也给我了?” 宝钗随她眼光看去,只见整整齐齐一本族谱,上面以红笔标注出诸人关系及品性,又有“可用”,“可靠”,“可托”等几类点评,因问道:“林姑父可说了这些是什么人么?” 黛玉道:“左不过是些边门远支的族人罢了,我父亲当着官,手下也少不得要用几个亲近的人,标注的这些,大约是可用的吧。” 宝钗摇头道:“我看不像。”黛玉见她只顾着对这账册出神,便伸手一推她道:“你莫不是做生意缺钱了?若要钱时,只管开口,我多的没有,匀个几万还是成的。” 宝钗道:“哪里需要你出钱!”黛玉见她似有悒郁之意,探头过来道:“你不缺钱,又皱着眉头做什么?贾府也保住了,如今也没什么事好教你烦心了…莫非薛大哥哥同你说了什么?他是个呆性子,读书虽不利落,这一二年来,品性倒是大有改观,再说还有我父亲呢,你别着急。” 宝钗叹道:“正是他大有改观,我才急呢,你道他方才急急忙忙来和我说什么?” 黛玉问:“什么?” 宝钗道:“他说要把我嫁出去。” 黛玉惊得一下子站直了道:“他敢!”一根春纤似的指头就戳过来,指着宝钗道:“你和他说,你不嫁!” 宝钗道:“我已经说了,只是这也不过权宜之计。” 黛玉跺脚道:“薛宝钗,当初是你信誓旦旦说你有法子不嫁的,这会子你要反悔么?你,你要反悔…我,我…”话没说完,眼圈已经整个红了,须臾之间那泪珠子滚滚而下,沾得前襟都湿了。 宝钗被她吓了一跳,连忙道:“我待你的心,你竟不知么?我怎会反悔?我只是见我哥哥忽然明白起道理来了,怕他到时突然开了窍,拿出长兄的架子强迫我嫁人,所以要同你想个应对的法子,以备万一,你先别急。” 黛玉含泪道:“你这样聪明,怎会没有法子?一定是你不肯用心想!” 宝钗哭笑不得,只好将她半搂半抱地拥住,温言抚慰,黛玉已知自己一时情急,错怪了宝钗,有些不大好意思,只舍不得宝钗这样温柔的怀抱,且又觉此时认错,叫宝钗占了上风,保不齐她晚上就要如前几日一般提些个不三不四的要求,踟蹰片刻,两眼一转,索性半真半假地端足架子,任性一哭,哄得宝钗抱着她满屋子团团走了几圈,好话说了不知多少,方假装回嗔作喜,末了还要丢下一句:“暂时饶了你!” 宝钗只要林姑奶奶不落金豆子,恨不能卧冰求鲤、割肉伺林,哪里还顾得上别个!到底叫黛玉又胡乱敷衍了过去。 ☆、第103章 宝钗本不想拿这些烦心事来扰黛玉,然而想起上回争执,到底还是耐着性子,坐下来与黛玉细细分说前因后果,并薛蟠与她如何话赶话说到嫁人之事,又安慰黛玉道:“妈带我出去四处走动过几次,便是有相看之意,只是到如今也没个消息,可见这事还未至紧急,你不要急。” 黛玉道:“那时候你哥哥的名声在外,她们自然不大喜欢,如今薛大哥拜在我父亲门下,早就今非昔比,再说那时节姨妈未必没有要靠你提携薛大哥的意思,所以带你走动的都是权贵人家,门不当户不对,万一这回他们想开了,选了个差不离的门户,对方见了你的模样,怎么会有不肯的!不成不成,我们必要快些想法子。” 宝钗见她竟比自己还急,心头一暖,握住她手道:“依你,都依你。” 黛玉略想一回,问:“薛大哥来见你之前,是从哪里来的?” 宝钗道:“我才派人去问,这会子该回来了。”果然不久莺儿回来道:“大爷方才是在和宝玉和兰哥儿说话,小厮说仿佛是宝玉和兰哥说了什么家族兴亡之类,大爷才急急过来的。” 黛玉拍手道:“是了,他不过一时被那两个人给激了,想起这一茬,过些日子,大约就要忘了的。” 宝钗蹙眉道:“我只怕他隔些时候,又想起来,到时候不来寻我,直接往妈跟前说一嘴,那可怎么办?再说,他这样年纪,妈也正在担心他的亲事,保不齐什么时候和他提了一句,他又想起来,妈一着急,赶着给我订了,到时候倒不好办了。” 黛玉掐她手臂道:“都是你,说的话都和那五谷轮回之气一样,风吹就散,一点准数都没有。这次是他在我家,先来寻了你,若是在你家,直接寻了姨妈,你又怎么样呢!” 宝钗告饶道:“是我考虑不周,我本想着家里大小事务都是我在做主,妈性子软,哥哥也不是个有谋划的,几年之内,未必想得到我的亲事,只要拖过这几年,过了婚龄,到时候门当户对的人家嫁不了,妈若给我选那些低门小户的,我就哭闹不肯,至不济,就说哥哥不成器,只好我来顶立门户,妈为了哥哥,一定答应,到时候只怕她以为委屈了我,还要事事听我的呢。谁知如今我哥哥倒自己想起亲事,要替我筹谋来了。他两个想到一处,为难的倒是我。” 黛玉道:“你想得倒好,倒是我不该多管闲事,叫我父亲把薛大哥给教出来了!” 宝钗道:“你又多心了!我哥哥懂事,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你?我真正的难处,倒不是嫁不嫁的事,而是如何叫他们不伤心,不然我直接告诉他们我们的事,再以死相逼迫他们同意就是了,何至于在这里坐困愁城。” 黛玉哼了一声,宝钗伸手去揽她道:“倒是你——你家里几代侯爵,又是独女,倘或林姑父打定主意,只怕我们都无法违逆。” 黛玉道:“你先把你自己的事理清楚了,再来想我的不迟。” 宝钗道:“我这不是说出来,和你一道想么?”黛玉听了,又不言语,与宝钗对坐半晌,方道:“我依稀记得,你说前世贾府供养了一位姑子?” 宝钗点头道:“她法号妙玉,也是苏州人氏,也是仕宦人家出来的小姐,只可惜身子弱,只好舍身出家,才免了灾祸。” 黛玉道:“我觉着你也可以用这个法子,在家里修行,岂不是好?” 宝钗灵机一动,笑道:“若是如此,不如我们一道儿做姑子去,如何?” 黛玉刚要拍手称好,宝钗又摇头道:“不成不成,若是你假装出家,只怕瞒不过林姑父。” 黛玉也垂头丧气道:“薛大哥拜在了父亲门下,你若出家,薛大哥必定也要求到我父亲门下的,他虽是半致仕的人了,手下还颇有几个亲故,我们瞒不了他。” 想到自己与宝钗汲汲营营,扶持得父亲身体安康、薛蟠改邪归正,结果却是自己替自己设下阻碍,难免低落,然而若说是叫她与宝钗再原样重来一遍,只怕她也还是会选择林海健在、宝钗也还是会希望薛蟠勤学向上,盖因人之在世,难免为情所羁绊,此情又不独是她两之情,亦有天伦之情,而她两的□□,又天生违背了世间名教,与天伦相悖逆,两下冲突,何止是愁肠百结?只怕千结、万结都不足以言表,个中深意,只有她两个互相知道。 当下两人沉默片刻,宝钗打起精神笑道:“我哥哥没去寻妈,而是先来找我,固然是因为他不好意思直接向妈提自己的亲事,只怕也是因我恰好身在林府的缘故——我看了哥哥的功课,林姑父管教甚严,自早至晚,都少有闲暇,只怕短期内他也没那个空闲去和妈提这件事,你可先放宽心。” 黛玉道:“父亲管教他,不过是为了这次考试,等到开了年考完了,只怕就没这么严厉了,再说,薛姨妈就住在几条街外,我父亲难道真忍心叫薛姨妈母子分开,数月不见?” 宝钗道:“那我先装病,妈总不能叫我病中嫁人吧。拖上几年,我年纪也大了,到时候想嫁还嫁不出去呢。” 黛玉道:“你在我家病的,我父亲能坐视不理?京中名医如云,拿我林府的帖子,哪个请不到?到时候你还能个个都买通不成?” 宝钗半开玩笑地道:“不然我就去外头浸一次水,包管一晚上就真病了…”话未说完,只见黛玉大大的一个白眼翻来,也知自己实在太异想天开——病来容易痊愈难,何况还是要拖上几年的大病? 两个说到这里,真是已经绞尽脑汁,然而依旧什么结果也没有,宝钗见黛玉两眉紧蹙,一时有些后悔与她交代得太多,累她操劳,然而这念头一起来,又想起和黛玉争执的起因,忙拍了自己一下,惊得黛玉问:“怎么了?” 宝钗忙道:“没什么。” 黛玉斜睨她道:“你是不是又在想不该同我说这件事了?” 宝钗赔笑道:“哪里的话,我只是在想,若是…若是…咳,你说,我要是照实和我哥哥说了,他…能不能帮我们?”情急之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是胡诌,谁知黛玉当了真,沉吟一回,道:“薛大哥为人…咳…有些不羁,说不得倒真肯替我们瞒着。” 宝钗道:“他那个性子,哪里是守得住秘密的?再说了,这样大事,他肯不肯,还未可知。” 黛玉挑眉道:“你叫人出首去告贾府,薛大哥不是也替你出了许多力,事后也什么都没提么?” 宝钗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那些事,我都是特地吩咐不同的人去做的,选的也都是老实本分不爱说长道短的管事,或是叫两个相互有仇怨的人去做相连的两件事,我哥哥只替我们在马道婆那事里出了面,至如今他还以为是那妖婆要害我,我才设计她的——那些事,一不小心就是天大的祸根,除了你,我还敢放心谁呢!” 黛玉见她处处以自己为先,抿嘴儿一笑,因提起马道婆,忽然又想起一事,怪道:“我总觉得奇怪,好端端的,为什么他们非要把你也咒上?莫不是你叫人去那姓赵的面前下的火,才叫她干出这样蠢事?” 宝钗慌忙道:“我那有那心思!你也太多疑了。”见她还不信,忙道:“我们还是快来想眼下之事罢。” 黛玉就道:“若是薛大哥没有在我父亲门下待这么些年倒还好说,如今我见他对我父亲十分感激,若是你明白告知他你和我有了首尾,只怕你一说,他便要去和我父亲说了。” 宝钗原不过敷衍一句,见黛玉还认真当件事来说,只好笑道:“这法子不行,再想别个吧。” 谁知黛玉忽然又道:“有了!你不和他说你和我的事,你只说你喜欢了一个人,与他有了白首之盟,一定要等他,只怕这样薛大哥倒肯替你周旋。” 宝钗惊道:“胡闹,我们深在内帏,动静都有人跟随,万一出事,家里长辈第一要讯问的就是跟前的丫头,旁人还好,若是莺儿、青雀几个捱不过,把我们两的事抖落出来,可怎么办呢?再说,万一我哥哥他铁了心肠,或者是他嘴风不严,露给了妈知道,要逼着我随便找个人嫁了又怎么办?再又退一步说,我这辈子见过的男人也不过那么几个,又要叫我去说谁呢?再再再又说,你觉得我素日的性子,像是做得出这样事的人么?这样言行不一,只怕总有人看得出来。” 黛玉嘟囔道:“你再是怎样恪守礼节,还不是和我在一起了?好意思说自己——啊,我又有了!” 宝钗早是不指望她,半是玩笑地道:“又是什么?” 黛玉笑嘻嘻道:“你既可以从外头告倒了贾府,自然也可以从外头说起让你自己嫁不出去,只是委屈了你,要留个坏名声在外头。” 宝钗一怔,旋即道:“你说…散播我的坏话?这只怕也不大好弄,若是事关家风闺誉,舅舅和姨父少不得都要过问,我们做的事,都是经不得查的,一查,就露了馅了。” 黛玉笑道:“谁说要坏的是你的家风闺誉了?叫人嫁不出去的名声那样多,怎么你偏偏就想到这些个不正经的呢?” 宝钗小心翼翼地道:“那你是说…八字命理之类?” 黛玉洋洋得意道:“正是。玄学之事,本无迹可寻,这消息一出来,想反驳都不大好驳,再说,只要不波及到自己家的姑娘,只怕你舅舅和我舅舅都不会上心去追查,这样你的婚事不就拖下来了吗?——你先别急着驳我,你今日已经只顾着驳我了,也让我说完一回。” 宝钗以目光示意她继续说,黛玉便道:“自然,我并不是指望这玄幻之事便能得逞,只是细想想,你父亲早逝,家道中落,又是商人家,仕宦门第大约是看不上你的,门当户对的人家,见你没了父亲,定然有些犹豫,若这时候再传出克夫、败家的命理,只怕那些个好点的人家,就都要退却了,不好的人家么…你就百般挑剔,薛大哥和姨妈这样疼你,一定也舍不得你嫁入那些家里,你觉得如何?唔,不成,你这样容貌品性,只怕还是有人惦记,你这几日多吃点羊肉之类的,将热毒激出来,如今二舅舅袭爵,这些时候二舅母少不了应酬走动,你要么就带着热毒出去几次,叫她们看见了,包管不想讨你回去,要么你就一直称病,她们见你这样体弱,那订亲的心思也更要少了,如此再加上命理之说,才最妥当。对了,你不能和薛大哥明白地说心事,却可以暗示,人选也有了,你就暗示他你喜欢宝玉,又不明说,这样发乎情止乎礼,惹不来他们的查问,又合你的性子,还惹得薛大哥怜惜,况且二舅母是你姨母,他们见你喜欢,又见有指望,只怕越发要把外头的人推掉了,而且…” 宝钗接口道:“而且只要有老太太在,我也不大可能嫁给宝玉,所以再怎么说,也没有大碍,是不是?” 黛玉笑道:“算你聪明了一回。” 宝钗道:“是是,林大姑娘最聪明,这么聪明的林姑娘,知道怎样叫人在一个探花、一个饱读诗书不信鬼神的二老爷耳根子旁边,叫人好生地解释一下,为何我这样的姑娘,前十几年算了多少次也没人说命不好,连初选都能平安度过,到了婚姻的年纪,却忽然间八字不好来了?” ☆、第104章 黛玉在宝钗面前,却是固有一种娇娇的脾气,无事都还要发几次,何况一日之内,给宝钗驳了这许多次?听宝钗笑谑一句,那脸就挂下来,把小嘴儿一嘟,道:“我知道了,你竟是自己想嫁人想得了不得了,所以不但自己不想法子,还把我想的都阻了,既如此,我也不来拦你,你自己去寻你的如意郎君去吧!”   宝钗见她着恼,赶紧收了笑意,正色道:“我不过逗你一下,谁知你这么不经逗?其实你后来说的,细想一想,不无可行,只是要小心谋划,从长计议才是。”   黛玉就捏着帕子扔她道:“什么都是从长计议,等你计议上几个月,薛大哥考试也考完了,姨妈也缓过来了,他两个凑一处,不声不响就给你把亲事挑定了,到时候你再来找我想法子,我可不理你。”   宝钗道:“你明明是知道我的,偏又爱拿个话来挤兑我!也不知苏州那里到底是怎样山水,养出你这么个刁钻精怪的小蹄子,专一只来对付我!”   黛玉听她明贬暗褒,展颜一笑,慢悠悠道:“谁叫你姓薛,叫薛宝钗呢!我这人没什么大嗜好,专看姓薛名宝钗的金陵女子不顺眼,你受不住,大可不受。”   宝钗恨的上前扑她道:“你这小浪蹄子、害人精!整日除了打趣我,还能做些什么?嗯?”一把将黛玉扑在床上,挠得她咯咯直笑,黛玉的力气向来是不如宝钗的,与她动手,十次里有九次是落下风,最后少不得又是个被吃干抹净的下场,黛玉自己深知,因此打闹不一会,就捂着额头道:“头痛。”   宝钗正是兴致渐浓之时,不但不停,反而越发伸手拨开她的裙子,一面抚弄一面道:“头痛,咱们耍一会子就不痛了。”   黛玉赶忙咳嗽一声,才叫宝钗暂时止了——宝钗如今也学乖了许多,知道黛玉常常要装个病,拿个乔,因此手上停了,眼睛却还不住在黛玉脸上逡巡,那一种着急姿态,便是黛玉与她早已老于此道,也难免薄薄地红了脸,嗔道:“正事不说,又在那里急忙上火的干什么呢!”   宝钗见她神情,已知她是假咳,轻笑道:“可不是上火么!”说得黛玉连帕子带里面一块香脂都扔出去,砸在宝钗身上,宝钗还只顾捡起来,做出一副登徒浪子的模样,嗅着手帕道:“所谓碎挼花打人,说的就是你这种假模假式的人儿,明明心里想得要死,嘴巴上还偏要装得一本正经。”   她一贯摆着个姐姐的架子,便是闺房逗乐的时候,也甚少有这般浪荡模样,然而一旦装出这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模样,又叫黛玉看得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乱跳,头脸上红得透了,口内只顾说:“你以为我是你么,从头发丝到脚尖,没一丝正经!快些想法子,想不出来,今晚我们还分床睡!”   宝钗乜斜着眼睛笑道:“我方才不是同你说了么?你后来说的主意就很好,我们就用那个,好了,说完了,今儿怪累的,该歇了。”说毕又作势来扑黛玉,黛玉急忙喊道:“打住!你说明白,说不明白,不许过来!”   宝钗已是半趴着在黛玉身前了,闻言慢慢向前一探身,靠在黛玉身上道:“早说晚说都是说,倒是春宵苦短,过了今日,可就是明日了!”   黛玉两眼都急红了,瞪着她道:“我偏要你先说了!”   宝钗“哦”了一声,在她身上一蹭,鼻尖下溢出的热气都沾到了黛玉耳侧,又贴着她道:“说起来话又长了,你当真要我先说?”黛玉方惊觉她是故意照着自己敏感的地方来撩拨,这么几下,已经将自己的热情都带起来,呼吸不由自主地沉重,脸上的害羞的红色已经转为急色之红潮,心里又气,面上又羞,身子还上火,种种煎熬,难以言表,便伸出脚尖把宝钗轻轻踢了一脚道:“你快说,快说了我们…我们…”   宝钗笑道:“我们什么?”   黛玉整个脸都变作紫红,两腮鼓起,气呼呼地道:“我们睡觉!”声音大了,紫鹃在门口扬声道:“姑娘要服侍洗漱么?”   黛玉连脚趾尖都已经热透了,低着头大声道:“没叫你,你不要进来!”   宝钗吃吃笑着反身坐在她旁边,握住她的手,只这一下已经叫黛玉一个哆嗦,又想叫她再靠靠自己,又怕自己再也忍不住,便气哼哼地把手一收,宝钗又跟着握过去,特地在她指尖一摩挲,摩得黛玉整个人颤了一下,又沿着她五指至于手心,手心至于手腕,手腕再沿着手臂慢慢上去,一面在手肘附近来回打圈,手心压着黛玉一截丝缎衣袖来来回回地擦,一面笑道:“我现在说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说了,咱们换个花样儿。”她与黛玉初尝情滋味至今,已有一二年了,黛玉害羞,床笫间不大放得开,来来去去,不过那一二个花样,虽不是不好,到底有些不大称意,因此这几日宝钗心心念念都是这件事情,今日正见了个机会,怎么肯轻易放过黛玉?   黛玉给宝钗揉搓得身子也酥了,腿也软了,还只勉强道:“要么还如往常那样儿,要么你自己睡去。”   宝钗见黛玉早已眼旸意觞,神思迷离,但笑不语,只是原本在黛玉小臂上的手掌,慢慢又再顺着黛玉的衣袖一路上去,倏然握住某处,在掌心里慢慢搓弄,黛玉经不得几次,已经先红着眼道:“罢了罢了,看你这么可怜,我也依你一回。”   宝钗还问道:“那还要先说我的法子么?”   黛玉瞪着眼道:“那自然!限你三句以内说完,过了三句,我…我…我就不听了!”   宝钗浅浅一笑,道:“好吧,我长话短说,你记得我和你说过那个癞痢头和尚么?他替我写过一句话,叫我刻在项圈上,如今大家都只当是吉祥话儿,殊不知若是当作谶语也是可以的。”   黛玉细细一想,果然“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字,若是形容不能离家,倒也勉强靠得上,便一点头,道:“许你再说一句。”   宝钗笑道:“再一百句,横竖耐不住的也不是我。”见黛玉瞪过来,那一种流转风情,直令明月失色,繁星无光,调笑的话就再说不出了,干巴巴道:“总之若是年少时就有了这个谶语,也算是有了个伏笔,以后再要拿来做文章,也就有了出处,至于选秀…你瞧,我不是没有选上么?我们外头的人,怎么知道宫里怎么选的,又是怎么看不中我的呢?说不得就是宫里有高人见了我的八字,觉得不好,才叫我落选的。至于林姑父和姨父…咳,你有句话说得对,只要不是带累了他们自己家的姑娘,你觉得他们当真能仔细追究这等妇人家的痴愚心事么?就算他们出于亲戚情分过问此事,自古你可见有哪个大老爷能管到自己妻妹的女儿嫁不嫁这事上?再说了,难道他们两个爷们,还真能把这些事拿出来与我妈细细分说,强叫她不要留我?”   黛玉恍然大悟:“你才说的那些个这不行那不行,都是哄我的!”   宝钗忙道:“那也是你这样冰雪聪明,想出了这么个主意,所以我才能逗到你,不然,我愁也愁死了,哪里还有这心思呢!”   黛玉冷笑道:“你少骗人,只怕你早就想好了对策,却拿我做个把戏在耍!”   宝钗道:“我早先真没法子,你没见我那一时愁得脸都拉下来了,到你说了那话才高兴起来么?我当真没有骗你,若是骗你了,叫我一辈子不能替你嘬…咳!”最后几个字说得含糊,黛玉一时没听清,刚要再问替自己“做”什么,宝钗已经耐不得,忙不迭地解去她的小衣,行那思慕已久的嘬吮之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金宁的地雷票们~本来章节名想叫“嘬”的,后来想想太不切题了,嗯! 其实黛玉的心思很好猜,在不和宝姐姐在一起的时候,永远都是这样的:╥﹏╥.。在和宝姐姐在一起的时候,永远都是这样的:(╯‵□′)╯︵┻━┻。 小剧场: 黛玉:你受不住,大可不受,哼! 宝钗:我不受,你受。 黛玉:(╯‵□′)╯︵┻━┻ 黛玉的受样无限循环小电视中…【好像混进了奇怪的东西】 ☆、第105章 贾府中早已是入不敷出,修建省亲别墅的时候才大伤了一次元气,还未缓过来,又有参劾之事,大凡官员遇见此事,少不得内外打点,他们又是急忙急脚,慌作一团的,钻营靡费,何止巨万!那时节还是贾赦、贾珍当家,也没和旁人商量,先贱价卖了几处田产,胡乱填塞出去,也只是不够。 等到事情落定,要招待往来宣旨的内官并部中执事差役,替元春打点她宫里服侍的内官,还有诸亲眷属处来往走动,又是一笔花销,家里已是筹不出钱来了,贾政和王夫人商量着,两个将家里的古玩衣裳也典当了一些,先应付了一阵,好容易袭了爵,正要重理家务的时候,贾赦又闹起分家。 如今大房家里,老的小的,都没了官爵,等于是全没个进项,老太太虽不大喜这长子不上进,到底也是心疼儿子,贾政又是迂腐古板、却不开情面之人,因此分家时候,本就不剩多少的田庄铺面,倒还泰半分与了贾赦,现金现银,也大多分了过去,过后贾政在家里和王夫人悄悄一算,眼见着家中早是罄尽模样,愁得数夜不得交睫。 贾政于家务是没主意的,王夫人也久不理家事,两个本来还盘算要再叫凤姐管家,只是如今两房分了家,贾琏又病着,贾赦还是那样脾气,倒不好再叫她,王夫人自己想了一回,走去寻凤姐,谁知不去还好,一去就见凤姐门口比往常萧索许多,一个小丫头低头丧气地坐在门前看药,再入内,只见凤姐与平儿两个相对坐在炕上做针线。 王夫人皱眉道:“怎么叫你做起针线来了?家里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如此吧。” 凤姐看外面一眼,没言声,王夫人就问平儿:“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平儿早已走下地去,站在一旁,听见问她,低声道:“太太怪我们奶奶放印子钱累了府里,不叫我们奶奶管家,又说家里要俭省,合家上下,都要做活。” 王夫人大怒道:“分家不是分了那么些东西给这边么!纵是要削减用度,也不至于削了这边!”又问:“琏儿呢?他也不出来替他媳妇说句话?” 平儿道:“他这会子还恨我们奶奶害了那位马姨娘呢!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把她发卖出去,又是谁急得眼红耳赤地说要打死人家的?这会子倒来怪我们。便是人在了,也只是家里多留个人口,多分个家产,该罢官的该丢爵的,还不是照旧!” 王夫人见平儿都忽然变得如此激烈,知道凤姐只怕过得真是艰难,便放缓声气道:“你若不自在,先去你嫂子那里住几日也使得,这些活计,先不要做了,她若问你,你只管叫她来找我就是。” 凤姐道:“姑妈不要担心,我做这些,不过是要叫伯父与父亲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对待我们王家的女儿的——用得着的时候,上赶着儿啊肉啊心肝宝贝地叫着,用不着的时候,竟然是死了还嫌用了他们家的棺材呢!” 王夫人急道:“傻孩子,叫他们看了又有什么用呢!你已入了这样门,难道还能再回去不成?还是住到我们那里去,我叫人替你在大伯面前分说分说,你服个软,笼住女婿,生个儿子,日后就好了。”见凤姐盯着自己,不由道:“你听我一次,我年轻时候,也是你这副脾气,后来才是慢慢改过来了,一个女人,凭你再大本事,到最后也不过是要靠丈夫、儿子么!你再厉害,琏儿丢了官,你就什么也没有了,你再不能干,丈夫儿子有爵位,还不是享着富贵诰命!” 凤姐冷笑道:“那么我问姑妈一句,这些年,你过得快活么?你年轻时也像我这样,后来又是为的什么,慢慢改了呢?” 王夫人给她一句问住,怔了片刻才答道:“人年纪上来了,慢慢地就改了。” 凤姐依旧盯着她道:“姑妈还没回答我上一句。” 王夫人沉默一会,方道:“人这一辈子,横竖都是过,快不快活,又有什么打紧!” 凤姐笑道:“姑妈这么说,就是不快活了?” 王夫人叹道:“凤儿,你听我一句,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别和你婆婆、男人斗了,安分地过好日子,比什么都强。” 凤姐霍然起身,直视王夫人道:“姑妈既这么说,为何这么些年,从不曾对姑父露出个好脸色?” 见王夫人要说话,打断她道:“我说的是什么,姑妈自己心里清楚,那些个虚情假意可不算。” 王夫人默然无言。 凤姐冷笑道:“姑妈拿自己来劝我,才是真的想错了,若是下半辈子过得如姑妈这般,那我宁愿不过了。” 王夫人本来以为她只是怄气,听这一句,才彻底慌道:“凤儿,你…你要做什么?你别胡闹!” 凤姐只是冷笑不止,并不答话。 王夫人厉声问平儿道:“你奶奶要做什么,你知道么?” 平儿看凤姐一眼,又看王夫人一眼,摇摇头。王夫人还待追着她问,凤姐道:“姑妈不必再问,横竖扰不到二房,姑妈放心。”说着对平儿道:“送客。”平儿就站出来,向王夫人一礼,王夫人见凤姐如此决绝,越觉得不祥,连忙没话找话道:“你莫做傻事!你…你若是想管家,到我们这边来就是,我们正还要找个铁面无私的人,你来最合适不过了。” 凤姐笑道:“姑妈怜惜我,我都知道,只是到这步田地,我已是没退路了,姑妈放心,我不是做傻事,不过是这辈子做主惯了,所以日后的路,也想自己走罢了。” 王夫人急得大声道:“你…你若走了,我们府里怎么办?” 凤姐笑道:“没有我,还有大嫂子、三妹妹,至不济,还有林妹妹、宝姑娘呢!她们都是德才兼备的人物,出来管家,只会比我好,没有比我差的。” 王夫人说她不过,只好一路出来,立在门口想了一回,却叫周瑞家的道:“你亲自带几个人日夜看着凤儿,她若是…若是做什么傻事,你们也不要拘着那主仆分野,立刻进去救人是正经!” 周瑞家的本见贾政袭爵,王夫人管家,自己把自己当了一个大人物了,忽然见王夫人又叫她看管一个失势的侄儿媳妇,心里便不大乐意,口内应下,胡乱派了几个人,自己寻隙就回家去了。 王夫人听凤姐一言,倒也拿定主意,便同贾母、贾政一说,请李纨、探春、宝钗三个一同打理家中——黛玉身子虽大好些,到底是底子弱,不敢狠劳动了她,再则王夫人心里自己还有一番思量,因此竟没叫她。 谁知贾母听了人选,沉吟片刻,问道:“为何不叫黛玉?” 王夫人道:“一则她身子弱,不好操劳,再则她父亲现在京中,家里又有姨娘,倒不大好强叫他们父女分开。” 贾母哼道:“一个姨娘,又不是正经长辈,怎能教导保育我玉儿?林海心里也明白,过不几日,就要把她送进来的,你不要替他操心!叫我说,管家的人里,竟还加上玉儿,不必叫她去管那些个细务,只要大略看看就好。她最是心里明白的,大事上有她看看,我才放心。” 王夫人无法,只能应下,派人出去送了消息,宝钗、黛玉两个正在那里筹划请个怎样的法师来造势呢,忽然听这消息,黛玉拍手道:“好啦,这下你克夫的证据也有了!” 宝钗正在喝水,闻言一呛,忙叫莺儿顺了好一会气,才道:“你就不能说些好话给我听?” 黛玉瞥她道:“我想出毁你名声的法子了,这难道不是好话?要这再不是好话,那我也不要说话了,晚上你自己睡罢!” 宝钗苦笑道:“是是是,林姑娘嘴里,从无不好的话——请问林大姑娘,这造势之说,又从何说起?” 黛玉笑道:“山人自有妙计。”却不肯多做解释,只顾自己在那里端着茶慢悠悠的品,宝钗转念一想,也猜个□□不离十,便不追问,也重新端起茶碗,吹一口面上浮沫,以黛玉之秀色,配茶叶之清芳,别有一番意趣。 ☆、第106章 贾府既要借重黛玉与宝钗,少不得与薛姨妈并林海处说了一声,林海自无异议,倒是方姨娘想了一回,暗地里拉着黛玉道:“姐儿要不要从家里带两个人过去,万一有什么不懂的,叫府里的人帮着点也好。” 黛玉道:“我跟前的人尽够使的了,再添,就比姐妹们的多了,还是算了。” 方姨娘还待再说,黛玉已经道:“哎呀,我想起来还有话要和宝钗说,我先走了。”几步闪出来,自己往园子里去逛了一会,至傍晚才慢悠悠回去,彼时薛姨妈打发来问宝钗的人已经走了,宝钗正歪在炕上做针线。 黛玉便道:“你还好意思说我,天光这样暗,你自己怎么坐在屋里这么干活!” 宝钗听见是她,抬头一笑,一手将针穿好,打好结,再以口将线抿断,放下针,此时黛玉已经款款走过去,细细一看,见她在缝一条冬裙,虽是时下最简单的样式,却因绣样上栩栩如生的芙蓉而颇添了几分别致。 宝钗既见黛玉过来,便笑着拿起裙子朝她比划道:“你来得正好,替我试试这裙子。” 黛玉虽早猜到这是给自己做的,毕竟听了宝钗亲口承认,又比自己的揣测要更不同,那嘴角不知不觉地扯起来,慢条斯理地过去,宝钗在她身上比了一比,道:“小了些,还大点再好。” 黛玉道:“我倒觉得刚好。” 宝钗摇头道:“这衣裳是比着你做的,迎春要比你丰腴一些,再大点才行。” 黛玉就慢慢蹙了眉道:“这是给迎春的?” 宝钗道:“嗯,我想着给她们三个一人做一件,本来想用梅花,后来觉着冲了你那一件,便换成芙蓉了。” 黛玉往边上一坐,问道:“好好地,怎么想起给她们做衣裳来了?” 宝钗道:“如今那府里的模样你也见了,过得这样艰难,又没人主事,本来是做衣裳的时候,竟连个量尺寸的话都没有,总不能叫姐妹们过年连件新衣裳都没有吧?” 黛玉听得越发不是滋味,又道:“那叫针线上的人做就好了,何必你亲自动手?我就叫府里人一人做他四件去。” 宝钗笑道:“你平常那么伶俐,怎么突然一下糊涂起来?我自己做衣裳送,那是姐妹间的情分,若是特地打点,那不是在刺人家么?” 黛玉哼了一声,道:“你周到,那你自己做去,熬坏了眼睛,那不干我事。” 宝钗才觉出她的嗔怒,笑着把她手一拉道:“这是又在怪我不给你做衣服了?才不是给你做了个褙子么?上面的绣样全是我自己画的,做了大半年呢,你又不穿。” 黛玉不说自己将这件珍而重之地藏着舍不得穿,却说:“花里胡哨的,谁要穿那个!” 宝钗信以为真,忙道:“本来想着过年穿件大红的,喜气,配着牡丹也大气,谁知你这会子脾气又变了,怎么又爱起素净来了。” 黛玉道:“我本来便只爱素净,你同我处了这么久,难道不知?” 她虽不务奢华,然而若论素净简朴,那也是绝对搭不上的,宝钗听了一笑,握着她手道:“那我再改改,改成素面儿的?” 黛玉道:“算了,做就做了那么些时候,再一改,就改到夏天才好了,谁要穿呢!我就勉为其难地先收下吧。” 宝钗笑道:“那我明年再给你做一件。”说着将手上的裙子一交给莺儿,黛玉挑眉道:“这就做好一件了?” 宝钗道:“都是叫她们拿着现成的衣裳来,我在上头缀几朵花是个意思罢了,你想你那一件衣裳,我就做了半年,这几条裙子真一件一件叫我现做,要等到猴年马月去呢!” 黛玉听了这话方觉心气顺了,故意笑道:“那是你慢,要是我来,几日工夫就得了。” 宝钗知道她在自己面前是惯爱掐尖好胜的,倒不好反去激她,便道:“横竖我们又不是那些手艺人,要比较个这些做什么呢!”又拿起另一件时,手被黛玉抓住,黛玉拿眼示意一下外面,又对宝钗一扬眉,宝钗就明白了,笑道:“我就看一眼,想想怎么绣,总不能几个姐妹,真的全送一模一样的吧?” 黛玉方松了手,与宝钗两个一齐看了,商量在袖口、领口上多添几朵,其余地方松散些也就是了。因宝钗提起贾府之事,黛玉想了一想,也叫雪雁去开了库房,选了些日常适用的面脂香胰之类,嘱咐紫鹃先给三春送去,紫鹃过一会回来,说迎春、惜春都连声说谢,独探春赏了一把钱。 宝钗就叹道:“三妹妹毕竟不是寻常女流。” 这一叹又不得了,黛玉盯着她道:“我倒不知,你还与她惺惺相惜起来。” 宝钗哭笑不得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像吞了炮仗似的?”转眼一想,道:“你…莫不是在吃三妹妹的醋吧?” 黛玉道:“我有什么好醋的?你也太高看你自己了。”正要甩手走到里面去,又被宝钗叫住道:“去贾府管家这件事,林姑父与方姨娘怎么说?” 黛玉站住道:“父亲说这样也好,我学学管家主事,以后嫁了人,也不怕不懂。方姨娘要给我带几个人,我没要,大家都是一般的分例,独我一个不一样,倒像是显白我父亲官衔高似的,像什么呢。” 宝钗道:“方姨娘是真心待你好,你别嫌弃人家。” 黛玉道:“我几时嫌弃过她了?都是你在说。” 宝钗见她沉着一张小脸,在她鼻子上一刮,笑道:“还说没嫌弃,你那脸都可以吓死鸟儿了。” 黛玉嘟着嘴拍开她,一边问:“姨妈那头怎么说?我算是还客居他家,托他家照管,你可完全是旁支亲戚了,叫你管家,姨妈就什么都不想?我记得你说过,她似乎是有些想叫你嫁给宝玉的。” 宝钗笑道:“她现在一门心思只有差使呢,哪里想得到我!” 黛玉直起身子道:“你们差使办得好好的,又怎么了?” 宝钗叹道:“哥哥在扬州一去数年,我毕竟是个女流,应酬上面来不得,如今家里那些世交往来都丢得差不多了,内务府差使需得要人举荐,现今没人肯帮我们,部里面要销我们的差使,妈正发愁呢。” 黛玉道:“你们又不曾高卖低买,三节两寿也按时上的,怎么忽然要销你们的差使来了?啊,我知道了,一定是那些个小人见贾府败了,薛大哥哥又不在京中,欺负你们母女两个是不是?哼!” 宝钗见她激忿,忙起身搂住她笑道:“哥哥常年不在京中,我在内宅,再精干,管得到的也有限,再说前些时候心思都花在如何摆弄贾府这上头了,难免往来上面有些疏漏,你不要急,这都是正常的世故人情,再说了,怎么样也已经比上一辈子好了。那一世,我们进京时候尚算风光,后来几年我哥哥虽在京里,却和没在一样,差使丢了,家里买卖也渐渐的败落了,连我晚上也要点灯做活呢。” 黛玉如今最听不得她提起前世,一听见就要恼的,这回却一反常态,自己想了一会,道:“内务府的事,我父亲倒不大好出面,若是请你舅舅,似乎又太小题大做了,不如托托我舅舅,不论如何,少丢一点,总是好的。” 宝钗摇头道:“我不怕和你说,便是部里不收,我也要想法子和妈说怎么摆脱了这皇差才好呢!如今宫中内官贪酷,部中主官昏懦,朝中上下勒索成性,这皇商的差使,明面上说着风光,究其实际,除非那等有财力有门路的大家子,不然反倒和贾府这爵位一样,是个有尊荣,无实位,树大招人恨的花架子,别人见了我们有这差使,不说我们祖、父当年如何诗礼传家、书香继世,只会想着这一家子分明使了什么手段,巴结得主官要把生意给他,又见我们不是有硬靠山的,只怕恨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盯着我们一家上下,上蹿下跳要去寻个由子把我们告倒了,好叫他顶替了才好呢。这样差使,还不如我们自己安安生生地开点店面,买些田土,本分度日。偏我妈和我哥哥都把这差使看得这样重,我哥今天又进来几次了,只一门心思要弃考,再去某差使,重振家声。” 黛玉嗤笑道:“这回我倒觉得薛大哥和薛姨妈想得在理,你以为辞了皇差,做别的生意,就不需要托门路了,也不怕别人使手段陷害了么?” ☆、第107章 若是为着黛玉自己的事,她都不会这么急,然而一旦涉及薛家,她的脾气就格外地暴躁,问完一句不算,顺手在宝钗手上掐了一把,宝钗早已熟知她的脾性,赶紧把手一收,道:“你先听我说再掐不迟。”   黛玉把眼一横,不必言语,宝钗已经明白她的意思,故意苦着脸把手伸出来,黛玉就在宝钗手心里掐了一下,动作轻柔,不但不疼,反而似有春风抚过般,撩得宝钗的心飘飘然地飞了起来,顺手也在黛玉手指上一捏,捏住了她的指尖,那精巧的指尖如白玉般细腻柔滑,教宝钗握了多少遍也总是不够。黛玉乖顺地让宝钗握住了她,轻轻一靠,就靠在了宝钗怀里,宝钗一手揽住她,一手抚摸着她柔软的长发,黛玉的头发已经长得很长了,因是在家,只将顶发挽了个小小发髻,剩下的头发随意地散落在肩上,宝钗低头,嗅了嗅黛玉的头发,黛玉近年来用药已比往常少得多了,然而那股药香好似已经刻入骨髓一般,宝钗不必深嗅,已经可以闻到她身上那股令人心旷神怡的幽香,在黛玉脸颊上亲啄了一口,笑道:“做生意当然要有门路,只是不同的生意,自然有不同的门路,贾府靠不住了,我舅舅靠不住了,总还是有靠得住的人。”   黛玉抬头看了她一眼,闷声道:“我父亲如今是半退隐的人了,又是从地方入京的,若说是薛大哥犯了事,或是要寻先生、结交清流之类的,找他还可以,若是开店铺、设买卖的事,京中权贵云集,大些的生意背后不是王公,就是侯府,我父亲这点子官位,只怕帮不上忙。”京中不比地方,林海在扬州乃是一地长官,随便放句话,全城的商户都要争着上来卖乖求好,到了京中,不必说那遍地权贵、满城高品,只说林海如今一个编书的闲职,名虽荣要,势实轻微,再则他又是清流官,也不大好同商户们往来过密,因此黛玉所忧,实属常理。   宝钗笑道:“你放心,我有门生意,正是要借重林姑父的名声即可,要是他权位重了,只怕还不好做呢。”   黛玉想了一想,迟疑道:“你…莫非想开书局?”时下书局盛行,书商们虽称不上日进斗金,却也不乏钱钞,然而这门生意毕竟有些犯忌讳的地方,一个不好,触犯当今,那才是倒霉。   宝钗摇摇头,道:“书局这事太费心,我这生意,只消坐在家里,看看图,写写字,便成了。”   黛玉跌足道:“不许卖关子,快说!”   宝钗就附在她耳后道:“你知道,前世我们家,我管得最多的生意,是什么么?”   黛玉道:“不是皇差,就是南北货吧?”   宝钗笑道:“不是,前世我管得最多,见得最多的生意,就是买卖田地——刚来京中的时候,妈和哥哥把金陵的家当都卖了,在这里置了土地宅院,哥哥不管事,妈又没个主见,是我叫小丫头们来来回回传话,命管事们一趟一趟出去打听,选地方,比价钱,最后定下。后来家道败落,这些土地,又慢慢地卖了出去,为了多卖些钱,又是我自处派人打探,选行市,定人家。贾府败落,宝玉流放,要卖屋子卖东西,也都有我帮忙打点过。到最后宝玉同我成亲,我们四处流离,整个京城内外,几乎没有我们没去过的地方,起初的时候我们还有些钱,我也总想着要有个安稳谋生的路子,也曾打听过各处田地价钱,后来没钱了,我又想要怎么弄个营生,各处物价,也格外上心,如今重来一遍,你我二人的许多事是全不同了,然而我留心看着,京城四处的物价、格局,竟还是同以前差不多,碰巧我们现在手里还有些钱,拿来买田买地,正正好好。”   黛玉蹙眉道:“我有些不明白,你说买田买地,怎么又是生意了——你莫非是说,现在买了,等到涨了,再卖出去?”   宝钗欣然点头,笑道:“旁人买田买地,都为的是收租,我却不然,我为的是日后高价再卖,因此说是生意也没错。但是认真算起来,我们只买卖田地,却又算不得经商,田产又不比别个,不用像旁人做生意那样讲究个进货出货,几家争客,也不必怕人在货物里使坏,更加不必挂出商号的名头,不怕人来家里店铺捣乱,所以只要借重林姑父一个清流的名分,毕竟有个可以直接上本的清流官儿镇着,不怕豪强人家强买强卖…”   黛玉笑道:“是了,若我们是南来北往卖货的,天然就背着为富不仁的名头,出了事一则我父亲也不大好为此上本,二则上了只怕朝中也不大重视,然而若是我们是安分良民,靠着田产度日,忽然有人要贱价买我们的地——那就是兼并田产致人流离!这可是清流最爱给旧家们安的罪名,也是圣上最容不得的罪名之一,毕竟民人没了土地,衣食无着,流窜各地,可是会…造反的。”   造反二字她说得特别轻,生怕叫旁人听了去,宝钗含笑点头,以眼神夸奖她的悟性,黛玉想得却比她以为的还要深:“土地在手的时候,我们还可以收租,这也是一笔不小的钱——你记得这么多东西,那明年大考的题目你记得么?若是薛大哥中了举,你家还能免好大一笔税呢。”   宝钗失笑道:“我又不是神仙,哪里记得那么多,再说了,田地价钱还是切身相关,这考题与我真是风马牛不及的了,我怎么会去记?你也莫太贪心,钱不在多,够用即可,多了反而惹祸。”   黛玉哼道:“我家里的钱早是够用了,还不是替你担心么!”又摧着她道:“你既有了主意,就早些和家里说,别叫他们担心,本钱也要早些张罗起来,毕竟买田不同别个——你家钱够不够?不够我还有些积蓄…”   宝钗笑道:“家里这些年花销少,尽够啦,我还想自己搭个分子呢,前几年做生意的钱,我就分了我妈八千的利,其他都自己收着呢。”   黛玉一惊,道:“你这人怎么这么没廉耻,连这亲娘的钱还要贪?”   宝钗道:“这是我妈怕我哥娶了嫂子,待我不好,特地给我做嫁妆的,我哥都能想到的事,我妈想不到?”   黛玉方定了心,掐指头一算,就赶着宝钗叫道:“原来你竟是个财主,哄得我以为你家多窘迫呢——你说前世里你家这么大笔家业,怎么就沦落到后面要你做活补贴的地步了呢?”   宝钗叹道:“再大的家业也经不住这人贪,那人污,再说,我哥又是那等大手大脚的,我记得那时候他在贾家附学,一年花在那些个同窗身上的开销就要有一二千,酒席什么都还不必说了。”   饶是黛玉从不缺钱,也咋舌道:“他是要做多少人情,一年花这么些!”   宝钗苦笑道:“这还只是学里,你想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三百天不在学里,在外面结交的人就更不用说了,他又爱个赌,赌起来哪次不是几十几百地输?我们那时候也没有林姑父帮衬着做了这么些年生意,家里的生意又都是我哥哥管,这家不败才是怪事。”   黛玉喃喃道:“难怪你对你哥哥考学之事这么不上心,只要他不赌不嫖,也不出去惹事,这日子就比从前好了不止十倍了。”   宝钗点头笑道:“自然,有你在我身边,这日子何止是好了十倍,简直是百倍、千倍、万倍。”   黛玉斜睨她道:“你这人厚颜无耻的程度,也比从前高了百倍、千倍、万倍。”   宝钗道:“我这样一个纯良的人儿,却叫你说得这么样,唉!”故意叹气之余,还不忘了摇头晃脑地啧啧两声。   黛玉道:“怎么,我说一句,你又要伤心了?你自伤心你的去,我可要去歇着了。”   宝钗道:“你又错了,我叹不是因为伤心,只是觉得都叫你说得这样,担了这么个名声了,什么都不做,似乎太亏,你想我们做生意的,最不能做亏本买卖是不是?”   她说前面,黛玉已经警觉地退后一步,然而宝钗手脚太快,几步就过去,笑嘻嘻捉住她,百倍千倍地“厚颜无耻”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金宁和Kelly的地雷票~今天第一更,估计晚上11点多更第二章吧。 小剧场: 薛总裁进军房地产业,记者纷纷采访… 记者:请问,薛总裁和林教授之间总是频繁地说“厚颜无耻”,到底是什么意思? 黛玉:(羞涩)这是一个昵称。 宝钗:(得意)这是一个体位。 记者:!!! 黛玉:…… 宝钗:(继续得意)厚颜呢…就是脸胖的那个,也就是我… 记者:……(看着薛总裁的身材觉得一堆观众要哭晕在厕所了) 宝钗:(洋洋得意)无耻呢…就是不用顾忌… 记者&黛玉:…… 宝钗:(春风得意马蹄急)所以就是我不用顾忌,随便做什么,这个体位,你也可以称之为全体位,嗯! 。 。 。 。 。 。 记者:算了我还是把采访掐掉吧… 黛玉:算了我还是再去买个键盘吧… 宝钗:算了我还是先去宾馆住几天吧… ☆、第108章 宝钗与黛玉商议毕了,先请薛蟠来,倒不忙着说要买卖田庄,只细细分析利弊,阐明生意途中的厉害,末了道:“依我之见,再怎样做生意,都不如做官来得便当,你和林姑父在一起久了,可见他为钱财之事劳心?偏偏他家就是有这样富贵。” 薛蟠是个耳根软的,听了便道:“那我也好生读书,日后也考个官儿,叫妈封个诰命,你嫁个好人家!” 宝钗听前一句还笑他豪言壮语,听后一句就拉下脸道:“哥哥快别说这话,我不嫁,你不要再提这话了。” 薛蟠道:“哪有女孩儿家不嫁的?”一拍额头道:“你是觉得看不上好的,又不想将就?放心,等你哥哥我出息了,替你找个如意郎君!” 宝钗以手抚额,叹气道:“这事先不要提,当务之急,是我们家以后的前途,哥哥你既有志于仕途,那还是乘早把家里生意收了,买些田地庄园,囤积在那,我们靠着些租子过几年,等哥哥你做了官,要什么没有?” 薛蟠此刻正是志得意满,果然便发豪愿道:“既如此,我这就读书去,田地的事,就托妹妹你了。” 宝钗忙叫住他道:“慢着,还要你去和妈说一声,说你认真要读书,把家里生意都卖了换田地,不然,妈心里一定放不下。” 薛蟠便拍胸脯道:“都在我身上。”又道:“只是这样一来,家里进项怕要少了,要委屈你们。” 宝钗听他居然说出这等话来,越发欢喜,笑迷了眼道:“只要哥哥好,我们这点子算什么呢?” 薛蟠经她一激,立刻便叫人套马出去,过了午饭时候才回来,远远见了宝钗便道:“妈说依我,还叫我把账本带来了,让我们两个看看,这些日子就开始盘账呢。” 宝钗便唤他一道,两个在屋里把大账看了,薛蟠好赖也同老仆们学过几天,见大面儿上过得去,便悉数交给宝钗,宝钗见他不耐烦,因叫人抱着账本,自己回去盘算。 薛蟠是说风就是雨的性子,一发宏愿要考官,就脚不沾地地跑到前面去读书去了。张靖见他忽然比平常又多了几分用功,免不了问道:“薛大哥哥怎么又这么勤奋起来了?别熬坏了身子。” 薛蟠道:“我家里生意做不下去了,妹妹说买些田产,供我读书上学,等我做了官儿,才好有出路。”又劝张靖道:“我看你平时读书,都喜欢看那些个野史小说,于科举无益,我想你终究还是走个出身为好,不如收心读几天书,等考上了,再看那些不迟。” 张靖道:“我做了官,又能怎样呢?你看我爹,做了那么些年,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薛蟠忙道:“话不是这么说,你父亲虽走了,不是还有你么?你若不发奋读书,光宗耀祖,怎么对得起你张家列祖列宗?再退一步,你若不发奋读书,当个官儿,怎么娶个又贤惠又漂亮的老婆呢?” 张靖盯着他道:“薛大哥,你…发奋读书,莫不是为了娶个好老婆吧?” 薛蟠讪讪道:“那当然不是,我是…我是想母亲和妹妹辛苦,我身为男人,也要做些什么才好,娶老婆…那只是顺带,并不是特地的。” 张靖沉默片刻,又问:“那若是…薛大哥能够选,你想要什么样的老婆呢?一定要漂亮的?” 薛蟠咳嗽一声,道:“自然是德行为先,才干第二,若能漂亮,那自然是最好的。” 张靖道:“那如我这样的,可怎么样?” 薛蟠惊道:“张贤弟,我从前不懂事的时候,也有些个这样癖好,但是那都是年少无知时候的荒诞事,天地正道,还是阴阳为配,有阴有阳,才是至理…” 张靖打断他道:“我是说…假如,譬如一个女子,长得如我这般,才能也都差不多,只是也同我一样,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家里又没什么亲戚可以帮衬,脾气也不好…你…你会觉得好么?” 薛蟠道:“咳,若是你这模样儿的,再能德才兼备,那真是…真是我八辈子修不到的福分,只可惜,你不是个女子。” 张靖眼珠转了半天,没有说话。 宝钗既得了母亲与兄长的同意,回头便将自己记忆中价钱变得大的几处都大略画出来,又将家里的钱细算了一遍,家里不急着要钱,慢慢发卖,价钱颇为可观,只是许多掌柜,听说主家要卖铺子,又闻得是薛蟠撺掇的,一个个都来同薛姨妈哭诉薛蟠之不肖,劝她三思,薛姨妈本就有些舍不得这些老产业,又是没大主意的,听了这些劝,又在那里犹豫,宝钗少不得又费心劝说,连薛蟠、黛玉、方姨娘都用上了,总算劝得薛姨妈打定了主意,含泪告别那些个老伙计、老仆从,宝钗乘机将家中下人又精简了一番——上京时薛家就打发过一次人,宝钗从前又慢慢打发了一些人手,如今再一减,家里只剩下三四房老仆,并几个丫鬟了,薛姨妈到底觉得人少,又买了几个壮硕的男仆,以备看庄园之用。 宝钗忙碌之时,黛玉就一直替她谋划从前约好的命理之事,宝钗见有她管,并不过问,等到这边的事了了,银钱具备,又选好了土地叫人去寻摸卖家时,已经将近过年时候了。 王夫人既打发人去说了管家之事,两边长辈又都允了,她便挑好日子,要将三春并黛玉、宝钗都接回去,谁知宝钗又要管家里的事,薛姨妈怕她劳累,便同王夫人说,且将日子推了一推,黛玉则说病了,两个先在林府留着,探春几个先回了府。 离家之时凄凄惶惶,几如丧家之犬,回来的时候也没见好些,一踏入园子,见了王夫人,迎春便放声大哭,惜春顷刻间也是满面泪痕,探春见她两个如此,又见王夫人也是一脸凄容,忙道:“先去屋里,看看老太太罢。”一面又劝王夫人道:“母亲不要悲伤,家里家业还在,宝玉也有出息,以后定然能再兴旺的。” 王夫人倒尤可,只迎春、惜春想起父、兄,依旧抽噎不止,且下人们也都跟着哭起来,探春柳眉一竖,叫过两人的奶嬷嬷斥道:“姑娘哭成这样,你们也不劝劝,一会带得老太太伤心,哭坏了身子,你们可吃罪不起!” 迎春、惜春听了,方慢慢收住眼泪,几个下人也各自敛容肃立,大气不敢出一声。 王夫人见探春模样,既是一喜,又是一叹,伸手让她扶着自己,一面道:“你是个好孩子,如今家里这模样,还是要靠你。” 探春恭恭敬敬道:“母亲说这话,就见外了。” 王夫人摇摇头,不再言语。探春与李纨两个一左一右扶着她,慢慢去贾母处,祖孙相见,少不得又哭了一场,王夫人又叫人送迎春、惜春去见贾赦与贾蓉。 两个到了那头,贾赦打发人出来道:“大老爷说,如今不比前时,他身子也不大好,就先不见了,让两位姑娘恪守妇德,毋要辜负长辈期望。” 两个又去见邢夫人,谁知邢夫人也不见,只说些个要勤俭持家的话,又见凤姐,凤姐也不见,不但不见,还派人道:“我们奶奶如今只忙着做活呢,劝二位姑娘也只以做活为要,别的不要多想了。” 迎春两个面面相觑,还是惜春的奶娘拉了拉惜春,惜春便扯了扯迎春的袖子道:“二姐姐,我们去看下大嫂子吧。” 迎春点点头,两人方移步去了宁府,如今光景不比从前,两个只坐了一辆青布小车,婆子们都走路,一路叫苦不迭,正好探春也过来去看尤氏,路过之时,隔着帘子道:“姑娘们还没叫苦,你们倒好,先抱怨起来了,真当主家无人了么?!”她素性威严,此刻又成了正经的将军千金,几个婆子听了,便都闭嘴,只有迎春的奶娘还在那里嘀嘀咕咕,倒不直接抱怨探春,只是指桑骂槐,说些隐射大老爷和大太太的可怜,教旁人得了好之类的话。 ☆、第109章 探春已是知道王夫人叫她管家的事,听这几个婆子抱怨,冷笑一声,并不回话,一路过了宁府,但见府中萧索,远不比从前。牌匾是早就摘了的,从前府门口那大长凳子全都撤了,只有三两个家人穿着布衣裳站着。   几人的小车一路从角门进去,直接到了尤氏处——贾蓉袭爵,尤氏本不该管家了,然而贾蓉镇日不是闭门不出,就是去他爷爷那里讨教金丹,爷孙两个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也只能靠尤氏在内打点。   探春几个进屋时,只见尤氏的老娘并两个妹妹也在里面,这尤老娘算不得贾府中正经的亲戚,从前因要来宁府打秋风,还颇有几分逢迎,如今见宁府败了,尤氏当家,渐渐的便拿捏出几分长辈的架子,见这边几位姑娘来了,也不起身,只是笑道:“你们回来了,陪着你们嫂子说说话也好。”   探春留神看惜春反应,见她这会儿倒没方才那么伤心了,才让迎春、惜春两个进去,尤氏脸上难掩愁容,坐在那里略和几人说了些话,那尤二姐、尤三姐是常来府中的,迎春、探春两个便和她们说说话,尤氏趁着那边说话,悄悄对惜春道:“那府里遇见这事,正是要削减用度家人的时候,难免有些人要闹起来,姑娘若嫌烦时,来我们这住几日也使得。”   惜春颇觉意动,只拿眼看一看那边两个姐姐,尤氏道:“那头分了家,只怕二妹妹也要住回去一些时候呢,没事的。”   惜春便轻轻点一点头,尤氏见她肯了,便记下此事。那一时贾蓉又派人来道:“姑姑们过来,侄儿本该是来请安的,只是近日身子不大好,免得病气冲撞了姑姑们,且先不过来,改日再去和姑姑们当面道好。”   探春因问:“他是什么病,可请了郎中没?”   尤氏道:“请人看了一看,说是没什么大事,只要养着胡乱吃些药罢了。”   探春见她不大想提的样子,也便没细问,又和尤三姐说起京中时兴的样式,尤三姐见她穿了件素色芙蓉的衣裳,便兴兴头头地和她说起花样子等话,迎春又和尤二姐两个说些天气时节,尤老娘这里凑一句,那里插一脚,一会应和尤氏,一会嘱咐迎春,嘴就没停,探春一面说话,一面看尤氏,因见她面上愁容难掩,又露出些微疲态,便先起身告辞,迎春、惜春也起身,尤氏道:“四妹妹今晚先同我住吧,我们姑嫂两个也是许久没见的了,你哥哥还留了些话要嘱咐你。”   惜春听了站住没说话,探春、迎春两个都道:“那四妹妹你先在这里住着,过几日再回老太太那去。”   尤老娘本还想来住几天,见尤氏在那里安排人,没空理她,还站着想说什么,被尤三姐一把拉住衣袖,尤三姐就扯着她老娘与她姐姐告别,三个人先乘车走了。   贾赦却是个牛脾气,听得惜春住回了宁府,少不得去贾母跟前闹了一番,说要将迎春接回去住,贾母见他数月不见,忽然来一次,说的就是要将女儿接回去的话,气得发抖,探春安慰贾母之余,又想起宝钗嘱咐她的话来了——当年贾赦将迎春抵给孙绍祖,以至香消玉殒,府中诸人无不唏嘘,此生贾赦没了官爵,孙绍祖是决计看不上迎春的,然而宝钗却也怕极了贾赦如从前一般,一声不响就把迎春打发出去了,思量府中姐妹可靠者唯探春,因此待她回府前,特地嘱咐几句,那探春既留了心,听见贾赦要将迎春接回去,就难免起了疑,怕贾母答应,忙道:“我们一向都是由珠大嫂子带着的,突然换了地方,怕二姐姐不习惯,再说那府里伯父一向事务繁忙,进来的时间少,琏哥哥又是男子,不大方便,凤姐姐如今又总是病,有二姐姐代伯父在老太太跟前尽孝,才可少纾老太太怀抱,若是一下把二姐姐接去了,只怕老太太要惦念呢。”   贾赦忽听这侄女说了这番话,斜眼一瞟,硬生生地道:“邢氏最近有些不大好,家里没个人管,我想叫她回去,把家里的事管起来。”   这话说得太假,连贾母都蹙眉道:“你那房里人一年进不来几次的,我想见你,都见不到,只好指着迎儿说说话,如今连迎儿你也要接走,你是安心要与我隔绝么?”   贾赦见贾母责以孝义,讨了个没趣,甩袖子走了。   贾母打发了她,方转头看探春,探春见贾母眼神,忙凑上去,接过鸳鸯手里的美人拳一面替贾母轻捶,一面道:“老太太,孙女儿有些事想说。”   贾母便顿了顿,鸳鸯打发着小丫头们出去踢毽子,自己在门口站了,探春斟酌语句,慢慢道:“这话虽不该我来说,但是大家一天都大似一天了,二姐姐…也到了及笄的时候了。”   贾母手一抖,打发探春道:“我累了,你先自己去歇会吧。”   探春便慢慢起身,低垂双手退出去,到门口时悄悄抬眼一看,只见贾母坐在椅子里,两手放在双膝之上,老脸上密布皱纹,一望之下,竟是比数月之前,要老了十岁还不止。   大房败落,人人都无精打采的,邢夫人却因着得以管家,反倒不似贾赦、贾琏之低落,一面裁撤冗员,顺带将许多凤姐的心腹都打发出去,一面削减开支,家里除了贾赦,用度全部减了一半还不止,又喝令全家上下,上至姨娘姬妾并凤姐平儿,下至扫地婆子、烧火丫头,每日要做若干伙计,连自己的衣裳鞋袜,也不许从府中开支了,一时上下皆怨声载道,数月之内,跑去凤姐那里明里暗里诉苦的人,一二十还不止。   凤姐一反从前的性子,闭门不理这些抱怨,做出一副逆来顺受模样,邢夫人见了,越发得意,又叫人来调凤姐房里的人做事,凤姐也不去管,渐渐的那邢夫人越发的指使起人来,连平儿、丰儿两个都叫她喝的团团转,凤姐只是冷眼旁观,做个贤良模样,不上几月,连贾赦、贾琏都觉邢夫人过分,凤姐此时方慢慢叫人把话散出去,那王子腾家自贾府出事,虽从中出了不少力气,毕竟有些嫌疑,不大好过分亲近,等到避过了风头,两家主子才又重新亲自走动起来。   王子腾夫人几次来这府里,要见凤姐,都说病了,不见,和王夫人打听,王夫人又有些欲言又止。她便暗暗留心,叫人在贾府处打探,彼时贾府正是内外不修,人心惶惶的时候,逃奴又多,从前的规矩,也慢慢松散起来,因此轻易便得知凤姐的处境——大凡传言,总是越传越离奇,待进了她耳朵里,凤姐的境地,较之实际已经又不知凄惨了多少倍了,王子腾夫人一听便大怒,晚上亲在王子腾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连王子腾也怒火中烧,嘱咐夫人几句,次日王子腾夫人便带着二三十个身强力壮的婆子,登门拜访贾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浮白和墨明棋妙的地雷票~ 小剧场: 平儿:你知道我听了你叫人编的那些谣言以后心里想的是什么? 凤姐:觉得我英明神武算无遗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惊天动地惊才绝艳? 平儿:不……我发现你本质上其实还是一朵风、中、摇、曳、的、小、白、花! 凤姐:…… ☆、第110章 贾府虽遭贬斥,贾母的封诰与贾政的爵位尤在,王子腾夫人倒也不敢造次,依旧如从前一般递了拜帖去贾母处,彼时贾母正招王夫人说些家务,听见外头报说,蹙眉道:“她怎么忽然就来了?” 王夫人心知必是为的凤姐之事,便笑道:“她怕是许久未见,特地来看看老太太罢。” 贾母却以为是为了之前那场风波,眉眼舒展,笑道:“想不到竟是他家里先来。”王家在贾府的亲戚中是数一数二的有权有势,往来之时,贾母难免有些不大自在,如今见王子腾夫人不避嫌疑,头一个上门看望,心中欣喜,忙命人好生请进来。 王子腾夫人大步进来,问候贾母一句,环顾一周,见邢夫人、王夫人、李纨、探春、尤氏都在,开口便道:“怎么不见凤哥儿?” 贾母道:“她这些日子总有些不大舒服,所以叫她先歇着。” 王子腾夫人挑眉道:“不舒服?可曾请郎中看过了?” 贾母见她言语中似有不善之意,皱起眉头道:“自然是请人看过了…”眼光转向邢夫人,见她目光闪烁,那眉头便皱紧了,问道:“怎么,莫非你没有请人给她看?” 邢夫人低头道:“起先是请了,后来说没什么大事,就没再请,老太太也知道家里如今这境况,没什么事,轻易不大好惊动外面。” 贾母哪里不知道她?只外人面前,不大好发作,便笑道:“即便是没什么大事,也还是叫人隔一日看看,年纪轻轻的,最是要调养,我这里也还有些药材,若缺了什么,只管来和我拿就是。” 邢夫人讷讷不语,贾母又对王子腾夫人笑道:“我这儿媳妇,有时做事就是太拘谨,不大变通,如今家里遭了这样事,她又急,难免有些疏漏,倒叫你笑话了。” 邢夫人与王子腾夫人都是同龄同辈,见贾母这么说自己,越发不自在了,正要寻个由子退出去,却听王子腾夫人冷笑一声,道:“我倒怕她不是太拘谨,而是太不拘谨了!” 贾母不悦道:“你这是说哪里话?” 王子腾夫人便叫一个婆子出来道:“你说。” 那婆子不过三十余岁,一见就是伶牙俐齿的模样,向众人行了礼,就跪在地上,直着身子道:“奴婢孙氏,有个女儿,是从前同平姐儿一处当差的,前些时候平姐儿的家里人去看她,听见说她们那里日夜做活,连姑娘都熬得眼都看不清了,就来回了我们太太,太太起先还不信,说叫奴婢去打听打听,是哪里的黑心肝遭雷劈的奴才敢这么造谣,败坏亲家府里名声,奴婢就找了平常认识的几个姐妹,谁知不问还好,一问才知道,我们姑娘在贵府里头正受着莫大的苦呢!” 说到这里,看王子腾夫人一眼,见她点点头,方继续道:“别的倒也不说,单只说做活一项,贵府大老爷如今虽没了差事,然而庄子田土总少不了罢?至不济,削减些下人用度也就是了,再说我们姑娘自己也还有些嫁妆,贴补贴补,日子倒也过得,谁知这里倒好,倒叫我们姑娘做起活计来了。你想我们姑娘打小儿养得娇气,衣服用度,与府里小爷并无二致,那针线上的活计,不过学来看个新鲜,几时真有东西要叫她做了?嫁到贵府,哪怕如今姑爷没了官位,她也是长房长媳,削减她的下人用度也就罢了,如今倒还叫姑娘做起活来了,还是这样没日没夜地熬油灯似的熬着做,老太太评评,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说前面的时候,贾母已经直拿眼看邢夫人,邢夫人先还笑道:“并没有此事。”待听那孙氏又将某月某日,叫凤姐做了多少衣裳,绣了多少花,并逐了她多少下人、减了多少用度都说出来,又抵赖道:“我并没有单叫她一人做,如今家里这模样,上下都要做活的,不独是她…”话音未毕,已经被贾母狠狠瞪了一眼,贾母之意,还是此事是贾家家事,不好在王子腾夫人面前说得,便对她道:“此事是我这媳妇不对,回头我就叫她改了。”又要打发她走,王子腾夫人却不依不饶道:“不瞒您老,我实是有些放心不下,要亲眼见了凤儿才行。” 贾母说不过她,只好叫鸳鸯亲自去请凤姐。 谁知鸳鸯去了许久也不见回来,再打发人时,只回来报道:“二奶奶忽然吐血了。” 贾母这一惊非同小可,忙要站起来,却是一阵头晕眼花,站立不稳,王夫人忙扶住她,又急叫周瑞家的道:“愣着干什么?快去请郎中!”一面和李纨几个要把贾母扶到床上躺着,王子腾夫人见贾母如此,因道:“我自己去瞧瞧凤儿。”竟是带着婆子就往那头走了。 邢夫人一头看贾母,回头见王子腾夫人往那边去了,情急之下,竟喝众人道:“拦住她!” 府中下人本来不大服她的,又见对方是王子腾夫人,个个畏畏缩缩,束着手不敢动,只有邢夫人几个陪房慢吞吞上去作势阻拦,被王子腾夫人带来的婆子几下都推开,王夫人百忙中又回头厉声喝道:“亲家太太你们都敢动手么!” 震得那几个陪房你看我我看你,也不敢动了,王夫人就叫李纨陪着王子腾夫人向凤姐屋子里去,王子腾夫人心系凤姐,一路大步流星,但凡有人敢拦,只一律叫婆子们拿下。 就这么横冲直撞地到了凤姐门口,只见丰儿、平儿两个在门口放声大哭,哭得王子腾夫人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的,连声问:“凤儿怎么样了?”却有些不敢进去了。 平儿抽噎半晌,才止住泪道:“才吐了血,如今只在床上躺着,还不知有没有气呢!” 王子腾夫人大怒道:“都这么样了,怎么连个大夫都没有?” 丰儿道:“我们想去,谁知门上拦着不让,回太太,太太也没消息。” 王子腾夫人又是气,又是怒,伸手就拍了平儿一下,恼道:“没用的东西!”一步跨进去,见里面鸳鸯正立在那,指使着小丫头们给凤姐灌水、打扇,气才顺些,走近一看,但见凤姐面如金纸,委顿在床,生死不知。 王子腾夫人的眼泪就止不住落下,喊一声儿啊,扑过去抱住凤姐,又发狠叫婆子们去请大夫,叫贾母,又说“快叫那个遭雷劈遭狗吃心肝的混账婆婆过来,我凤儿若死了,我也要叫她抵命!” 她一说,平儿、丰儿两个哭得就越发大声了,丰儿扑过来抱着王子腾夫人的腿,满口只道:“夫人,我们奶奶苦啊!”一面将邢夫人如何虐待凤姐,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彼时贾母已经扶着众人走了过来,见这场面,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敲一敲拐棍,恨得对邢夫人道:“你做的好事!” 王夫人亦怒目而视,李纨、探春几个小辈不然瞪她,却也个个都面露不忍,看邢夫人的目光中都带着不赞同。 邢夫人自觉不过叫凤姐做些活计,谁知她竟如此娇气,这么样就受不住了,心内又愧又悔又恨,一张老脸涨红,低着头不说话。 一时外面小厮领着几个大夫一路冲进来,吓得探春、李纨赶紧避开,几个长辈此刻倒也都鼓不得避嫌,都立在门口等大夫们看过,三个大夫,倒有三个说法,一个说“肝郁”,一个说“阴虚”,一个说“脾盛”,三人争执一会,还没结果,凤姐倒悠悠醒转,唤一声“娘”,王子腾夫人慌忙靠过去,握着她手,泪水涟涟。 邢夫人也赶紧凑过去,道:“你没事吧?” 凤姐冷冷看了她一眼,对王子腾夫人道:“我想回家。” 王子腾夫人见她开口,含泪道:“好,我带你回家。”转头对贾母道:“老太太,我先带凤儿回去住几日。改日再上门讨个说法。” 贾母道:“嫁出去的女儿,哪有回娘家住的道理!”还要和王子腾夫人辩,王子腾夫人只是叫婆子们扶着凤姐要走,连平儿、丰儿两个一起,贾母急得连连以拐杖捶地,忽然想起,又喝问道:“琏儿呢?” 外面小厮一齐道:“二爷才得了信,就来了。” 说话间只见贾琏衣冠不整地冲过来,一身酒气,见了王子腾夫人,赶紧一拜,又见凤姐被人抬着,还不知她要走,只是蹙眉道:“你不好好在屋里待着,又出来做什么?” 凤姐正眼也不看他,只是催道:“我想快些回家。”声音微弱,全无往日之风采。 王子腾夫人听她一句,只觉心都碎了,瞪了贾琏一眼,骂道:“你们是死人么?姑娘都这样了,还怎么走?”平儿听见,及时道:“屋里有张椅子,把姑娘抬出去吧。” 几个婆子便把那椅子抬过来,把凤姐扶在上面,抬着飞快地走了。 ☆、第111章 王子腾特地早早回家,一进门就听小厮报:“太太带了姑娘回来了。”他点点头,进去换下官服,在前厅坐不一会,果然见王子腾夫人带着几个贴身的丫鬟过来,一见他,那眼泪又簌簌落下,忙擦拭一会,将一日之经过细细说了,又道:“老爷是没见着,可怜凤儿几时受过这样罪?我见她时,脸色青白,两手上做活都做出茧子来了,可恨那邢氏,一心竟是钻进钱眼里了!连我们王家的女儿也敢这样折辱,也不看看她有几斤几两!老爷可一定要好好同亲家说说,好生给那贱人一个教训,还有女婿也是,就这么干站着,全无素日的伶俐样儿,他现是个白身,父亲又丢了爵位,日后还不是要靠我们家里,这会儿就敢这个模样,还敢斥我凤儿,老爷可要好好说他一顿才是!” 王子腾听他夫人这么一说,那怒气也不免上来,只是他当官多年,自有城府,捋须道:“我省得——你叫人送我的帖子去那府上,请妹夫和亲家过来,不,先不要下帖子,我们自己等着,他们自己就要过来了。” 王子腾夫人还要再说,王子腾道:“你放心,他们欺负凤儿,就是看不起我王某人,我自然要讨个说法的,你只管专心照看凤儿,再叫仁儿媳妇多去看看她。” 王子腾夫人得了他的准信,方收了眼泪,回到后院去了。 凤姐一回王府,那脸上气色便立时好了几分,与一众旧日姊妹亲戚说了会话,推说头疼,自己躺了一会,平儿自己也与府里相熟的丫鬟们各自说完话回来,见凤姐躺在榻上,一个小丫头在替她捶腿,平儿就接过东西,把小丫头打发出去了,凤姐眼睛未睁,却似看见了一般,轻声道:“怎么样了?” 平儿也轻声回道:“老爷想等那边大老爷和二老爷亲自上门给个说法,太太的意思,也只是要好好教训那边太太和贾琏。”凤姐尤可,平儿如今不知怎地,竟是恨透了贾琏,口内提起,连个爷字也不称了,凤姐听见,张开眼笑道:“我都还没改口,你这么激愤做什么?” 平儿恨恨道:“旁的人都算了,他这么做,实在令人不齿!姑娘当初那么攒钱为的难道只是自己么?他在外花天酒地,还攒私房,那些钱都是哪来的,难道不是姑娘千方百计抠出来再漏给他的?他倒是要脸,自己在外一个接一个地讨小的,惹了一身官司,回来再怪姑娘带累了他!” 凤姐一笑,平静地道:“这也是人之常情,若换了我是他,我也会这样做的。” 平儿跺脚道:“姑娘莫非还对他有执念?这么个人…这么个人,只除了有副好皮囊以外,还有什么值得人高看他一眼的?连那皮囊如今也给虚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好稀罕么!” 凤姐道:“也看你在谁那里比,若是在当今这些个男人里面,他还是个不好不坏的,若是在京中这些旧家子弟里比,他竟还是好的了,又能打理家业,又能赚钱,做人也算有几分良心,只是终究难免凉薄……”见平儿气都粗了,失笑道:“你素日那么个安分守时的样子,怎么如今动不动就气呢?倒好像我和你的性子换了似的。” 平儿倏然就平静下来了,低下头,轻声道:“是我心急了,求奶奶莫怪。”她又用回了原来的称呼,只是眼角眉梢,到底难掩气愤。 凤姐见了,笑着摇摇头,问道:“我哥哥回来没?” 平儿道:“我去的时候还没,我已经嘱咐前头了,大爷一回来,应当就来报的。” 凤姐微笑道:“你还说那个人,你看我哥哥,不也是一样镇日在外流荡,不务正业的么?我哥还要更狠,几百两银子一收,自己亲妹妹都丢到脑后了,反倒帮着外人来对付我。” 平儿道:“当时那人毕竟还是姑爷,再说,大爷当时怕也没想到姑娘竟当真打算要告了那人吧?” 凤姐冷笑道:“他怎么不知道?他一心里,只是认钱,不过这也也好,我如今倒认清了他的人品,免得日后还要遭自己亲哥哥的骗!” 平儿听她如此说,眼睛莫名地就红了,越发地把头低下去,两手力道重了,凤姐轻轻叫了一声,她慌忙又松了劲,这回却又太轻,凤姐道:“你去门口看看我哥吧,这里不用你伺候。” 平儿方满怀心事地出去了,不多时回来道:“大爷回房换件衣裳就过来。” 果然片刻之后,王仁就进来,兄妹相见,少不得互相问了几句,王仁替凤姐骂了几句邢夫人并贾琏,见她并不搭话,把眼一挑,笑问凤姐道:“妹妹…打算叫他们家怎么赔礼?” 凤姐端起茶碗慢慢喝了一口,道:“我想与贾琏和离。” 她说前几个字的时候,王仁还耐心听着,脸上带笑,一派世家公子的端庄文雅模样,等她说完,王仁眨了眨眼,似是不信这就没了,然而凤姐的的确确只说了这几个字,说完又继续端着茶抿,连个正眼也没给王仁一下。 王仁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好半晌才道:“和离?妹妹,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会有…和离…这样的事?” 凤姐慢悠悠道:“我和离了,不就有了么?” 王仁勉力堆笑道:“妹妹可是嫌弃妹夫丢了官爵?没关系,等风头过了,我再替妹夫谋个官就是,他若想要实缺也使得,左不过多花些银子罢了,自己亲戚,难道还计较这么些?” 凤姐道:“他便是官居一品,和我也没关系,我不想与他过下去了,就要和离,哥哥要帮我。” 王仁脸上的笑就全消失了,摸了摸自己并未蓄须的下巴道:“老爷太太都不会同意的,我也不同意。”不说两家都是豪门权贵,丢不起这个人,单只说贾府还有个元春在宫里,贾政瞧上去也并未失去圣心,他就不敢这么着,再说,出嫁的女儿又回来,按本朝律法,那是可以分家产的,王仁怎么盘算,凤姐和离于他都有弊无利。 凤姐只一眼就看出王仁在想什么,嘲讽地一笑,眼光向外一扫,看见平儿在门口一动不动的站着看守,隔了这么远,她却一眼就看出平儿的耳朵微微在动——平儿只要在凝神听人说话的时候,耳朵就喜欢动。 凤姐不知怎地,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得王仁摸不着头脑,只好端出大哥的架子道:“妹妹受了委屈,我们都知道,也必要替妹妹讨说法的。只是和离这事实在太荒唐,恕我不能帮妹妹,天晚了,妹妹早些安置,我先回去了。”抬脚要走,只听背后凤姐漫不经心地道:“哥哥如今领着实缺办差,忙里忙外,实在辛苦,不知家里的生意,还是哥哥在掌管么?” 王仁不知她到底要说什么,又站住道:“为官一任,自然无暇再打理那些琐事。” 凤姐笑道:“是么?那哥哥就愿意放任这些个进钱的勾当给了别的人管?” 王仁凝神看她,只见凤姐一双美目直勾勾地看进他心里,王仁眯着眼道:“都是自己家里人,怎么叫给了别人呢?” 凤姐就大笑起来,这一笑,倒带上了几分少年意气,像是王仁熟悉的那个小妹妹了,他不觉就往回走了几步,问道:“妹妹不妨再细说说。” 凤姐笑了好一会,才正色道:“哥哥是知道贾府的,那府里早入不敷出了,偏偏花销还大,我管家那会儿,每天愁的都是要怎么去筹钱来应付这些个开销,也是天可怜见,竟叫我管了这么些年也没出个大纰漏,不但如此,我还替他们赚了不少钱呢。” 王仁道:“那是你放印子钱放的,我若肯去干这个,赚的只怕不比你少。” 凤姐笑道:“可是哥哥不能,不是么?再说了,放印子钱倒还是小头,如那摆布官司、商路抽成,才是赚钱的大头。可惜哥哥自己是个官儿,不大好出面,只能收些相熟的人的银钱,替他们从中说合,不但钱来得少,而且也麻烦,倒不如统一找个人来安排,哥哥只要递出几个名帖,坐在家里收钱,又不必担了其中的干系,岂不是极好?” 王仁道:“你若还在贾府,不也能替我做这个么?” 凤姐笑道:“先不说那府里的规矩礼节,到时我有没有空做这些,只说一样,我做什么,贾琏是我的丈夫,他能不知?他知道了,哥哥能不分一点给他?这多个人分成不说,其中牵涉又大了,再说了,贾琏的为人,哥哥是知道的,他难道是个靠得住的?哪日喝多了,把这些事嚷嚷出来,不说叫外人听见,但凡父亲听见了,只怕也饶不了哥哥罢?” 王仁沉思不语。 凤姐见他似有所动,又加紧道:“哥哥顾虑的,一是我们府里的名声,二是我这出嫁的女儿又回来,怕分了父母的家产宠爱。然而哥哥想过没有,那府里二房还好,大房已是这副模样,迟早要败,到时候老的小的,上门来打秋风,打发吧,是个没底的事,不打发吧,又闹得没意思,倒不如先早断了,到时候反而还有由头不帮忙,至于家产之事嘛…一则我也不能再嫁,无儿无女的,我一个人,能用多少钱呢?二嘛,我若回来,嫁妆自然是要回来了,那些钱已经够我用一辈子了,不但够我用,等我死了,又没留个后人,还不是留给哥哥的儿女?且我的才干,哥哥是知道的,叫我打理府中生意也好,替哥哥联络外边也好,总不会亏了哥哥你的。” 王仁早已又不自禁地走近几步,靠得离凤姐极近了,然而他自己并没有半分察觉,沉吟片刻,又问:“你说得是不错,我只怕老爷太太不同意。” ☆、第112章 王仁从凤姐屋子里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初冬的夜晚很冷,而且偏偏又下起雪来。王仁一出屋子,便免不了打个喷嚏,门口有人递过来一把伞道:“大爷拿着这个。”   王仁一回头,见是凤姐贴身的大丫头,小时候也常与他们兄妹一块处的,然而凤姐嫁出去久了,他一时竟没想起这人的名字,便只一笑,伸手接伞的时候,看见伞柄上那一只算不得白皙,却也纤细动人的手掌,方才又抬起头仔细打量起她来——这丫鬟生着杏仁眼、柳叶眉,粗看不过是较寻常丫鬟们更美貌些罢了,细看之下,却又觉她眉目灵动,虽是温柔娴静的长相,却又处处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娇俏劲。王仁心念一动,正要开口调笑两句,想起妹妹的性子,便忍住了,对她一笑,接过伞,旁边自有婆子掌着灯笼,伺候他离开。   平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外面,这是今冬第一场雪,只下了一小会儿就已经停了,院子里的雪都化成了水,淅沥沥地淌着,几个老婆子边抱怨着边走出来拿大扫帚扫水。   一盏灯光由远至近,一晃一晃地过来了,待到极近,才见是丰儿穿着斗笠走过来。   平儿忙接过她手里的灯,小丫头们替她把斗笠摘了收起,平儿低声问道:“如何?”   丰儿悄声道:“大爷从我们这里出去,就去找老爷了,这会子还没出来,老爷跟前的人都打发开了,从窗户上看,老爷似是发了一会火,大爷跪下去,一直没起来。”   平儿点点头,嘱咐她道:“你换件衣裳,去回姑娘吧。”   丰儿便进去了,不多时换了件衣服出来,道:“姑娘叫你。”   平儿便叫丰儿守着,自己进去,一入内,就见凤姐穿着一件象牙白的单裙,坐在床沿,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早已不涂胭脂,一张脸儿素白素白的,看着又憔悴,又可人怜,裙子已经大了,松垮垮地披在身上,略动一动,就露出肩膀来,那肩膀不如裙子白,却比做裙子的丝缎要更光滑莹润,凤姐没有穿鞋,光脚踩在脚凳上,她脚掌较常人要细长,手掌也是如此。   屋内温暖如夏,平儿只进来这么一会儿,就觉得头上已经要蒸出汗来了,然而她依旧担心地看了凤姐一眼,轻声道:“外头都下雪了,姑娘还是多穿件衣裳吧。”   凤姐道:“这屋里闷,不穿。”竟是如同少女时候那般同她耍起赖来了。   平儿摇了摇头,走到窗台边,伸手将窗户支起来一点,凉风透过那一条窄窄的缝隙钻进来,瞬间吹散了她心头那一点不切实际地想法,平儿把窗子定住,正要再叫凤姐加衣服,一回头,只见凤姐背着手站在自己身后,微微眯着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平儿吓了一跳,整个人一退,自己撞到墙上,口内却只道:“天冷,姑娘穿鞋。”   凤姐一努嘴,平儿顺着她的眼光看下去,才见她原是趿了鞋子的——凤姐的左腿直直抬起,左脚离地数寸,脚尖上一只绣鞋晃晃荡荡地挂着,那鞋还是平儿替凤姐做的,已经穿旧了,早几个月便被她收了起来,不知谁又给翻出来,还让凤姐又穿上了。   凤姐见平儿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又是一笑,笑着笑着,却又叹了口气道:“不知哥哥这两年有没有长进,能不能打动老爷。”   平儿道:“大爷一贯能干,姑娘又把说辞都想好了,一句句教的,应当无碍。”   凤姐的眼睛转向窗外,慢慢道:“成与不成,这几日内,也该有个结果了。”   平儿知道她性子急,有些耐不得等,因此心里焦躁,怕她只管想着这事,晚上睡不着,便笑道:“姑娘许久都没染指甲了,我刚好从太太身边人那里要了些花汁子,替姑娘涂一涂?”   凤姐是爱美之人,为了显得自己憔悴,许久不曾施一点粉黛,平儿不提指甲还好,一提,她便心痒起来,不但要涂指甲,大晚上的,还催着平儿替她施粉,平儿只要她喜欢,什么不愿意做?当下凤姐就披着衣裳,坐到妆台前,平儿替她挽发修眉,涂脂抹粉,将她一张素白脸儿重又抹得鲜艳异常,凤姐对镜自照,颇觉自得,便对平儿道:“我倒觉得,我这几月,养得比从前还好看了些。”许久不见回答,扭头一看,只见平儿怔怔望着自己,凤姐便越发得意,对着镜子又细细看了好几遍,推平儿道:“你也觉得我好看得紧,对吧?”   平儿给她一推,方醒过神来,忙道:“姑娘一向都很好看——姑娘把手伸出来罢。”   凤姐便将手摆在妆台上。若论白皙丰润,凤姐不及宝钗,论纤细娇柔,她又不及黛玉,然而若论起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她便将那两人都比下去了,区区一双手掌摊开,竟似展开了一面旌旗一般,上面还昭昭地刻着“巾帼英雄”四字。   平儿被凤姐一个小小动作又震得立了一会,想起来自己没拿东西,忙转身去找,慌乱中踢到了一个绣墩,差点跌在地上,凤姐一把拉住她道:“怎么这么不当心?”   平儿低着头,不言声,凤姐见她这样,也没了法子,只好放手叫她快去。   平儿顷刻间便回来,捧着一大碗调好的花汁,要替凤姐染,凤姐却忽然又收回手,道:“这几日还要扮个可怜样儿,手先不染了,替我染了脚上吧。”   平儿依言半蹲半跪下去,凤姐便把一双脚放到绣墩上,十趾虽不如手指那样纤纤细长,却也像初笋一般细嫩可爱。   凤姐又将裙子撩起,露出一截小腿来,平儿慌忙道:“冷呢。”   凤姐道:“不冷,不冷,地龙烘得我心里烧得慌,这么散一散倒还好些。”   平儿的脸就腾地红了,不敢抬头,只慢慢捉住凤姐的脚,替她一个趾头一个趾头地染上鲜艳的红色,染了右脚,再弄那头不大方便,她便完全跪在地上,身子倾向前头,又替凤姐染了左脚。   凤姐一直静静坐着,一动不动,平儿侧着身子,上身不可避免地贴在了她的胫骨上,柔软处贴着她的小腿,来回摩擦,擦得凤姐越发地热了。   凤姐斜着眼望向平儿,平儿握脚的手都在抖,若是此刻忽然叫她回头,只怕她双眼都要是红的罢。这念头一起来,凤姐就轻轻地笑了,轻咳一声,唤道:“平儿!”   平儿的身子猛然一颤,回头看凤姐,眼睛倒是不红,只是里面有着奇异的神采。   凤姐见过这样的神采,新婚之夜,贾琏刚挑开她盖头的时候,在宁府遇见贾瑞的时候,那些男人们的眼神就和现在平儿的眼神一模一样——贪婪,渴望,好像恨不能跪下来,舔她一舔。   然而平儿的眼神,却比那些男人们看起来,要顺眼得多了。   凤姐又得意地笑起来,这回她笑出了声,脚一动,脚尖上的红色晕开了,平儿正要替她擦拭,凤姐却已经抬起脚,脚尖划过平儿的脸,大拇指用力地摁下去,在她脸颊上摁出一个深深的印子。   这回平儿的眼睛红了,不知是恼的,还是烧的,然而她毕竟也只是微微转身,向凤姐这头跪着,低眉顺眼地道:“姑娘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颜色?手劲?还是不喜欢她染到了别处?平儿没细问,凤姐也没细答,她只是用脚尖在平儿脸上来回地划了一圈,小心地控制着力道,没有重到留下疤痕,却也没有轻到一点也不疼。   平儿默默地受着,脸上没有半分怨色,这让凤姐有些感慨,又有些得意,两脚一收,放过了平儿的脸,又将两手伸出来看了一看,心里可惜着现在不能染手指甲,口内漫不经心地道:“说吧,你对我,到底有什么居心?”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Kelly的地雷票~我会告诉你们副cp还没开虐么?今天更的比较早,明天估计要11点左右或以后了… 改了个bug,小腿前面是胫骨不是腓骨…查了半天还查了个错的…没文化的作者菌默默地哭晕在电脑前… 小剧场: 凤姐:你对我到底有什么居心? 平儿:没有什么居心。 凤姐:骗谁呢! 平儿:骗你呀! 凤姐:(╯‵□′)╯︵┻━┻!!! 嗯,于是红楼掀桌大军也多了一员主力。 ☆、第113章 不独凤姐疑惑,平儿自己也常常疑心自己这是怎么了。 倒不是说她不知道自己对凤姐的心思——她早已不是黄花闺女,对床笫之事熟门熟路,对自己身子的变化也一清二楚。 她疑心的,是这心思到底是怎么起的,又是何时起的。 平儿是王家的家生子,从小儿被选去陪侍小姐,一块长到出嫁的年纪,自然而然地就成了陪房,那时她于凤姐,不过是个贴心却不大爱出风头的木讷丫鬟,凤姐自己能干,那时手上得用的人又多,平儿虽是一等丫头,与凤姐却还没现在这么亲密。 后来与平儿一起陪进贾府的丫头们见贾琏少年俊俏,又是惯爱撩三挑四的,免不了暗地里都有了首尾,那时凤姐年轻气盛,也不管是家里带来的还是打小一处的,一律都干脆利落地处置了,这时节平儿素日谨慎的好处才显露出来,凤姐也渐渐地开始倚仗她、器重她,平儿也没辜负这样的器重,慢慢地从一个贴身伺候主子奶奶的丫头,变成了贾府里面第一等有头有脸的人物。凤姐不信别人,只信平儿,从不与别人说的话,都说给平儿,从不对别人发的脾气,都发在平儿那里,就连凤姐自己的丈夫,任谁都不能染指,却也…分给了平儿。 平儿谨小慎微地守护着这份信重,毕恭毕敬地侍奉凤姐,家中父母兄弟的联系渐渐少了,与凤姐的话却越来越多,有自己主意的时候也越来越少了,对凤姐却越来越言听计从。凤姐是她的天,超过了地、亲、君、师的天,她的一切都是为了这天存在,无论是身、是心。 平儿想,或许是她真的和凤姐处得太久、太亲密,以至于后来,呼吸行动间自然地就会想到她。凤姐病了,赌气强撑着不肯示弱,她偷偷地去寻医问药,甚至花了大价钱去拜托那个马道婆。凤姐有心事,她跟着在旁伤心落泪,却藏着掖着不肯叫人知道。凤姐要做惊世骇俗的事,她为着凤姐好,劝了数次,一旦见凤姐铁了心要做,她便也马上改了主意,成为最勤快、最上心的那个人。 平儿一度以为,这样的感情,已经是世上主仆间所能有的最为深刻、最为紧密的感情了。 然而她没有想到,这世上最深刻、最紧密的感情,还远不止于此。 贾琏离开的那段时间,是平儿最幸福也最忧心的时候。 幸福是因着她自己,忧心则是因着凤姐。而因为忧心是为了凤姐,那一点点小小的自己的幸福便再也不值得放在心上。 然而没放在心上,并不是没有。这一点小小的幸福的种子在平儿的心上隐秘地而茁壮地生长着,从一个小小的芽儿,长成一朵巨大的欲念之花。 忽然从某一个时候起,平儿的心就再也不属于她自己了。看见凤姐一笑,便会不由自主地跟着笑,看见凤姐蹙眉,又会情不自禁地忧伤。凤姐一个手势,便能叫她心跳如擂鼓,而凤姐一个眼神,又能叫她心沉如止水。 平儿终于发现自己对凤姐的热忱并非一般的,丫鬟对主子的忠诚,也并不是闺中姐妹或是青梅竹马这样的情分,她对凤姐已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望,一种想要触碰、想要占有的渴望,属于男女之间的……渴望。 这是她与贾琏相处时,从未有过的事。也是她一直深埋在心口,不敢让任何人知晓的秘密。 可是凤姐只用一个眼神,一句话,就叫她无可抑止地,想要将这秘密倾吐出来了。 平儿没有多做思索,她只是整了整衣衫,又稍稍地转了一下身子,使自己得以整齐而方正地跪立在凤姐面前,她抬起了头,眼睛直直地看着凤姐,不像从前那样恭谨,却也没有狂放无礼。 “如果一定要说我对姑娘的居心,那大约就是…我喜欢姑娘吧。”平儿平平淡淡地开了口,语气不轻不重,声音不紧不慢,“不是奴才对主子的喜欢,是从前姑娘喜欢贾琏那样的喜欢。” “谁说我喜欢他了?”凤姐一边的眉毛挑起来,头微微侧着,俾睨而视,脚尖却还依旧在平儿的脸上上下揉着。她的脚尖有与平儿身上一样的香气,因为这香脂本就是平儿替她擦的,她的脚趾艳艳地红着,每一寸肌肤方才都被平儿抚弄过。 平儿觉得她的心虽是镇定的,身子却已经沸腾了,喉咙发干,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要吞吞不下,要吐吐不出,眼中发烧,烧得她几乎都看不清凤姐的脸,屋中的一切好像都变成了幻影,唯一真实的只有那股她再熟悉不过的香气,哦,还有凤姐那白嫩嫩脚趾上一点鲜艳的朱红色。 那抹红色简直像血一样刺眼,凤姐的脚在动,那抹红色也随之晃动,晃得平儿的眼神都跟着动了,上上下下,手已经伸出去,抓住了那只脚,想要放到嘴边亲一亲,然而那点子红色忽然就消失了,再回过神时,凤姐已经穿好鞋子,气急败坏地站在地上,叉着腰骂:“你是狗么!还要咬人了!” 平儿愣了一下,没想到凤姐对她方才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竟只是这么个反应。她本以为凤姐会勃然大怒,派人将她这胆大包天的奴才叉出去乱棍打死,至不济,也是个被撵出府的下场,她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只待凤姐下了决断,她就也做她自己该做的事去,谁知道临了临了,凤姐只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骂的还不是她对凤姐的心思,而是…那么个丢人的行为。 平儿忽然于绝境之中窥见了一丝希望,她悄悄瞥了下凤姐的脸——凤姐脸上虽怒,却并不是那种动真格的怒,而是一种哭笑不得的、带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嗔怒。 平儿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胆子,头慢慢地低下去,膝行到凤姐面前,又慢慢地抬起。她那双杏核眼直勾勾地看着凤姐,看得凤姐不自在地别过脸去,才小声道:“姑娘说我是狗,那我就是狗,姑娘是喜欢毛茸茸的西洋花点子哈巴儿狗,还是凶巴巴的獒犬,或者是聪明俊俏的胡犬?世上的狗儿,姑娘只管说,姑娘说了,那我就是了。”——此刻她的脸才后知后觉地臊红了,然而尽管脸上这样烧,她到底还是老着脸皮,用尽她平生最真挚的语气,说出了这些怎么听怎么像是*的话,接着又带着一股像是待嫁女儿般的娇羞和期待,两手抱着凤姐的腿,头靠在凤姐的两腿之间,轻轻地、缓缓地,蹭了一蹭。 凤姐自问她不是那等胡乱心软、怜惜弱小的人。就连一般女儿家会喜欢的那些个猫儿狗儿鸟儿鱼儿,于她眼中,也不过是值钱或不值钱的物件罢了,可是平儿这么小小的一个动作,却像是撩到她心里的某根弦一般,将她的心拨得一跳,一股怜惜之情自然而然地生出来,又自然而然地对她的手下了命令,害得她竟然伸出手去,摸住了平儿的脸。 这一摸上去,就再也拿不开了。 明明是司空见惯的那张脸,手上的感觉也平淡无奇,可是偏偏就像是有奇异的力量将她的手按在了平儿的脸上一般,她怎么挣都挣脱不开,不但挣不开,她居然还弯下腰去,以便自己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平儿的眼睛。 自然,不看也可知道,平儿的眼里全是她。但是凤姐偏偏就是忍不住要去细看,这一看,又看出了许多不得了的东西:平儿的眼神里有恋慕、有痴情、有不舍,还有一股叫凤姐看了就心惊肉跳的决然,那平平淡淡的两只眼睛,却似两泓深潭一般,活像要把人吸进去。凤姐叫这眼睛看得害怕,想要转开脸,却始终下不定决心。她总想着再多看一眼,然而每多看一次,那眼睛就多增一分光彩,对她的吸引也更多了一分,凤姐沉湎在这致命的吸引中,情不自禁地越凑越近,最后两人鼻子对着鼻子,嘴巴几乎贴住嘴巴,一模一样的香气在四目之间流转,连呼吸中都满溢着旖旎的风情。 凤姐惊恐地一推,碰到平儿的时候,立刻又收住了力道,然而这一下也足以叫平儿倒在地上,凤姐慌地又要伸手拉她,手出到一半又停住,被鼻孔里喷出的一声冷哼给吓得又缩回来,手指还不住地在抖。 凤姐觉得自己简直已经是疯魔了,眼和鼻,鼻和嘴,嘴和心,心和手,没有一个是同一个主意,这些明明都是她身上的一部分,却又好像和她无关一样,全然不听她的使唤。 ☆、第114章 平儿被凤姐一推,眼里的神采消失了片刻,见凤姐伸手要拉她,那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珠,立刻又绽出光辉来,顾不得疼痛,自己慢慢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走近,看着凤姐道:“姑娘还没说,叫我做哪种狗儿?” “放你娘的屁!”凤姐心烦意乱地挥着手,心中纷乱,口内倒已经恢复了豪杰本色,“我养人还养得不够多么?养只狗做什么?小骚蹄子憋久了,没有男人,倒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告诉你,你休想!” 平儿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烟消云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变来变去,终究还是白的占多,整个脸都失了血色,与凤姐那一脸花容玉貌相比,越发不能看了。 凤姐没注意她逐渐苍白的脸色,兀自气哼哼地骂着,每骂一句,平儿的脸就更苍白一分,渐渐的她已经听不清凤姐在说什么,声气只是随着凤姐的语声起伏而越见低弱,满心羞愤,恨不能立刻从这里消失,然而她已经习惯顺从,便是遭凤姐这样责骂,也并无一声异议,不但了无异议,连乘间告退的心都没起一点。 等到凤姐骂累了,坐在床边直喘气的时候,她才艰难地张开口,涩声道:“奴婢…我…先告退。”等了片刻,不见凤姐回应,一抬眼,却见凤姐双目圆睁,瞪着她道:“我说了那么多,你…你竟敢告退?!” 平儿苦笑道:“姑娘难道还想留我在这屋里么?” 凤姐猛地又站起来,怒目看她,许是发现了她的不对,凤姐的脸色忽然又和缓起来,粗着声音道:“你没听见我的话吗?这屋里我是主子,只有你服侍我,替我消解的份,没有我替你消遣的道理!” 平儿眨了眨眼,不大明白凤姐话里的意思。 凤姐见她木头木脑的,全无往日之贴心,气得把手边的枕头一扔——亏得王子腾夫人怕她夜里失眠,特地叫人替她摆了个凝神安眠的木枕,不然以她方才的力道,换个瓷枕来,那枕头一定已经碎了——枕头砸在床沿上,一下落下去,砸在凤姐自己的脚上,她穿着家常的布鞋,那里经得起这样一砸?闷哼一声,平儿早眼疾手快地冲过来,到底却晚了一步,只好赶忙替她脱了鞋看,那脚趾眼看着就开始发青。 平儿立时就要去拿药——她们回王府住着还不到三日,平儿却已经将一切物事都打点妥当,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她都早已烂熟于心。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走开,凤姐已经拉住了她,恶狠狠地道:“你走什么?” 平儿道:“这脚上不涂药,明儿该肿了。” “不许去!”凤姐蛮狠地呵斥了一句,这回平儿没有不假思索地顺从,她蹙了眉头看凤姐,这目光叫凤姐越发不自在起来,几个月内积攒的火气似乎一下子又发出来了,心底那股子邪念蠢蠢欲动,而她倒也并未再多加克制,只是直截了当地命令道:“替我更衣!” 平儿隐约地想到什么,颤巍巍地替凤姐把外衣除了,凤姐自己将那条薄裙的前襟解开,露出平儿所熟悉的一片春色。 平儿的脸又开始发红,明明是已经见过千遍万遍的东西,不知为何,就在今夜,就在此时,她就是比平时更加的想要看一看,碰一碰,甚至…亲一亲,但是也就是今晚,也就是此时,她最是不能轻举妄动。 刚才凤姐推她的时候,眼睛里分明有着厌恶。平儿忘不了这厌恶,她觉得她自己实在是太过卑鄙无耻下流,在一二年之前,贾瑞调戏凤姐,凤姐将这事告诉平儿的时候,她还骂那个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风水轮流转,如今她忽然也成为了那只癞蛤蟆,妄图染指凤姐这高高在上的天鹅。 然而这天鹅自己开口了,声气粗重,虽然刻意掩饰过,语气里却依旧透出一股迫不及待的渴求意味来:“把裙子也脱了!” 平儿怔了一下,才明白凤姐说的是…叫自己脱了她的裙子,想到裙子下面有什么,平儿的心简直都已经要从胸膛里活生生地跳出来了。 凤姐见她木呆呆的,恼得哼了一声,大马金刀地将自己的裙子左右一剥,就这么直白地站在床上,平儿立时就屏住了呼吸,眼睛一霎也不霎地盯着凤姐看,好一会儿,大约是意识到凤姐身上并不止一处风景,那眼光才从上面转到下面,然后平儿就觉得自己像是一条干鱼,正被人放在油锅里煎,浑身上下又痒又烫,她忍不住要伸手去挠一挠,手动了一动,结果却伸到凤姐身上去了。 凤姐的脸也馥馥地红着——她外表刚强,于床上却实在不是个放得开的性子,尤其她现在要做的,还不是普通的床上的花样。 凤姐轻轻咳嗽一声,继续粗着嗓子道:“愣着干什么,上来呀!” 平儿就跌跌撞撞地爬到床上,半跪半坐地看着她,到这时候,她已经彻底明白凤姐方才那句话的意思了,却因为受到了那句话和亲眼见着凤姐全身的双重惊吓,一时还回不过神来。 凤姐见她这模样,又有些迷惘了——她以为平儿待她,与那些男人们都是差不多的,可是那些男人们若是见了自己这副样子,又怎么会像平儿这样…傻呢? 她知道自己今日是一时冲动了,像是鬼迷心窍一样,忽然地就挑破了那层窗户纸,又忽然地想起那没羞没臊的事,最后竟还这么忽然地去做了,可是她也知道,她这冲动,其实并非出于偶然。 这几个月来,她压抑着自己的本性,表面上对邢夫人恭恭敬敬,千依百顺,暗地里散出风声,既要让家里听到,又要小心不要传得过了,身上不大好,也没人替她延医问药,心里憋着气,也不敢随便就发出来,只恐一个不当心,落人口舌。 平儿私下里和她抱怨过,说她不该故意弄得自己吐血来博人同情,言语里隐约还有怪她不肯事先商量的意思,凤姐当时唯有苦笑——王子腾夫人来时她吐的那一口血,其实根本也不在她预料中,然而她素日城府深惯了,连自己最贴心的丫头,竟都以为那是故意的了。 往事最不能回想,一回想,凤姐就觉得心里的那股燥气越发地重了,她暴躁地挥了一挥手,对平儿道:“你不是想要我么?怎么,叫你伺候的时候,你又不敢了。” 平儿眼里的迷乱渐渐消退,她重又低了头,慢慢道:“姑娘别闹了,早些安歇吧。”语气轻缓,像是小时候奶娘在哄凤姐睡觉时的语气,凤姐记得那时候平儿明明和自己差不多大,偏偏就要成熟稳重得多,有时候奶娘不在,而凤姐又在闹腾,平儿就会代替奶娘,走到凤姐身边,小大人般地轻轻搂着她,学着奶娘的腔调,嫩声嫩气地哄凤姐,凤姐打小就心气高,被这同龄的孩子——还是个下人——搂了,总是要大发一阵脾气,然而奇异的是,无论她怎么发脾气,平儿始终没有被打被罚被逐出去,也始终是她近身伺候的得用下人,可是这么得用的下人,如今怎么变得这么难以捉摸了呢? 凤姐其实并没生气,不但不生气,反而还有些愉悦,平儿方才明明已经在那么紧要的关头了,却依旧能守住清明,劝自己不要做傻事,这样的忠心,凤姐十分欣赏。 她对忠心的下人,一贯是毫不吝啬的,何况现在,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竟对那等床笫上的勾当格外的渴望。 凤姐的唇角慢慢地染上了笑意,伸手拍了拍平儿的脸,又顺着她的脸滑下去,解开了她的衣裳。 平儿的呼吸骤然又是一紧。 “你不伺候我,自然有别人伺候,你自己看着办吧。”凤姐边说的时候,手也没停着,没几下,平儿也如她一般坦荡荡的了,凤姐挑剔地打量着平儿的身子,这身体算不得完美无缺,然而一见了平儿这张脸,凤姐就又没法挑毛病了——旁人纵是有天仙般的美貌又如何?谁能再有平儿这品格、这模样,谁又能有平儿与她这样的情分呢? 凤姐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假装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催促道:“你到底来不来,你不来,我叫丰儿进来。”虽是假意说说,却也不自觉地想起丰儿赤身站在自己面前的模样,立时就打了个冷战,两眼不由自主地盯紧了平儿,生恐她真的铁了心要做那贞洁烈妇,自己可不能真的去叫丰儿来做这事。 幸而平儿立刻就道:“我来!”大约觉得自己的语气太急切了,又慢慢红着脸解释道:“我来伺候姑娘。”说得虽慢,手上却一点也不慢,扶着凤姐坐下,自己跪趴下去,慢慢凑近,迟疑许久,才轻轻一啜。 凤姐只觉浑身一个激灵,整个人都颤动起来,平儿慌忙抬头问她:“怎么?” 凤姐道:“无事。”想起一事,又叫住她道:“…你从哪学来的这个?” 平儿脸上红红白白的,不大好意思说,凤姐就知道必是贾琏和她私下里玩闹的时候学的,顿时不悦地哼了一声——亏她还特地想了好久才想出来两个女人该怎么样,还预备着要看平儿的笑话呢,谁知到头来那人竟比她还懂得多些,这些个花样,她可从来没有试过! 平儿想起从前凤姐和贾琏两个在一处时候,总是要叫贾琏快些,以为凤姐嫌她手脚慢,忙又低下去,竭尽生平之所能事,誓要将贾琏比下去。 她心意极诚,又是处处照顾着凤姐的感觉的,因此虽然动作还嫌生涩,凤姐却已颇为满意,两人渐渐地就入了佳境了。 ☆、第115章 下初雪那日,王府之中固然暗流汹涌,贾府内却也不大平静。 迎春和惜春两个的奶娘跪在屋檐下,身上稀稀松松地落着几片雪花。虽还未到三九时候,北风却也已经烈烈地吹起来,又有雪花化成的水滴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溪流,膝盖压在这样的水里,寒意顺着水流到人身上,冻得这两人越发瑟缩了。 司棋打着伞送迎春过来,经过这两个人的时候,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脚下一跺,溅起几朵小小的水花,水花滴到迎春的奶娘身上,惹得她怨毒地望了司棋一眼,刚要说话,翠墨从里面出来,咳嗽一声,迎春的奶娘就重新低了头,一声不吭了。 迎春略有些不忍地看了自己的奶娘一眼,走到门口,翠墨脆生生一笑,道:“二姑娘来了?” 迎春勉强一笑,道:“你姑娘忙么?” 翠墨还未答话,探春已经在里笑道:“二姐姐来了?外面冷,快进来坐。” 翠墨便打起帘子,迎春走进去,早有小丫头替她除了外头大衣裳,又递给她一个小手炉,迎春握着手炉进去,只见李纨、探春两个各坐一侧上首,探春早在她进来时候就已经起身过来,等她和李纨见过后,便拉着她在自己旁边坐下,迎春推不过,略挨着坐了,两眼一抬,正好看见地上整整齐齐站着的两行管事婆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想了许久的求情的话,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低着头,和探春叙了几句寒温,正要告辞,却听外头小丫头道:“宝姑娘和林姑娘进园子了。” 迎春一怔,探春已经喜道:“可算是来了!待书去园子里看看,瞧她们可短了什么,如今这园子里乱糟糟的,也没个体统,别冲撞了人。” 待书应了一声,带着几个小丫头并婆子离开。迎春忙问:“不是说过了年以后么?怎么这时候来了?” 探春笑道:“本来说是要等过年,后来太太见我们这里实在忙不开,老太太又想林姑娘,再四地派人去催,所以先过来了。” 迎春低头道:“我竟不知。” 探春道:“这也是临时才改的,我都是那日凑巧在老太太跟前才听说,不然这会子也要吓一跳。” 迎春笑道:“你素日伶俐,比我要强。” 探春见她终究是自怜自艾,也不好接话,李纨是个沉默性子,三人一时竟没话说,幸而不久贾母打发人来道:“老太太说宝姑娘和林姑娘来了,奶奶、姑娘们都先把事放放,大家姊妹先去说说话再来理事不迟。” 探春如得了赦令,一下站起来道:“二姐姐,我们去见宝姐姐。” 迎春也如释重负,当下李纨在前,迎春、探春在后,三人一路向贾母那去,又在门口遇见惜春,迎春一见惜春,便别过脸不肯说话,惜春看她一眼,摇摇头,随着探春进去。 众人一见面,就觉黛玉、宝钗两个都分外地容光焕发,尤其黛玉,若不是还时不时微咳两声,竟是一点病模样都没了。 探春就上前打趣道:“果然林姐姐都不牵挂我,离了我们这么久,竟还养得这样好。” 宝钗道:“这是哪里来的老醋坛子精,竟敢装起贾府三姑娘来了,看我不叫人把你叉出去,打烂你个醋坛子嘴!” 惹得探春笑道:“明明是宝姐姐自己在吃醋,倒还说起我来!我也知道,你同颦儿是最要好的,我们这些人要是同她亲近一点,你都恨不能要生吃了我们呢!” 探春是玩笑之语,却说中宝钗心事,惹得她脸上薄薄红了一层,幸亏出门前涂了些粉,倒还没人看出来,只黛玉睃了她一眼,拿帕子捂着嘴笑。 贾母历经种种变故,好容易又见孙女儿们齐聚一堂,老脸上不禁露出一个久违的笑来,扯着黛玉和宝钗两个问了好一阵,又一叠声叫拿果子拿点心。 黛玉见贾母面容苍老,说话也不似以往利索了,心中酸涩,待又见拿上来的果子不如从前精致,贾母跟前的丫头也少了不少,那股酸涩越发难以抑制,捏起一个油炸面果子,吃了一口,听见宝钗在旁咳嗽一声,横她一眼,偏偏将这油腻腻的果子吃完,拉着贾母的手细声细气地道:“许久未见,老太太都瘦了这么多了,厨房上的人很该罚一罚才是!” 贾母笑道:“不干她们的事,是我牙齿不好,如今吃不了那许多东西,只好看着你们小姑娘家家的吃一吃。”又让黛玉再多吃点,宝钗忙替黛玉回道:“我们才吃了饭来的,吃不下这许多。”又瞪了黛玉一眼,决不许她再吃这些个于身子无益的劣等点心。 黛玉倒也没强求——那面果子实在太油,她本也不爱——只慢慢拉着贾母的手,耐心地和她说这些时候的事,什么府里的锦鲤见了她常常跳出来啦,家里的菊花有一朵开得特别盛至今还未凋落啦,父亲收留的那个同年之子又是如何如何调皮总逗她啦,薛蟠哪一日又做了什么浑事惹得林海震怒啦…诸如此类,贾母乐呵呵听着,渐渐地精神头就不大好,上眼皮粘着下眼皮,竟是直直坐着就睡了过去。 鸳鸯蹑手蹑脚地从旁边走来,拿一条毯子替贾母盖住身子,探春悄声对黛玉道:“老太太身上不大好,这些时候都这样。”又一脸歉意地道:“本来设了宴招待你们的,如今看来,还是去太太那里用吧。” 黛玉忍住眼泪,点了点头,宝钗便轻轻握住她的手,两人握着手到前面见过王夫人——王夫人如今也苍老了许多,还如从前那般严肃,见了黛玉和宝钗,也没多大欢喜,只略一点头道:“如今府中纷乱,倒要麻烦你们了。” 宝钗道:“都是一家人,姨妈还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就太见外了。” 王夫人摇摇头,一语不发,大家闷闷地胡乱用了一顿饭,等从这里退出去的时候,迎春特地拉住探春落在后面,悄声道:“三妹妹,我的奶娘虽有不是,毕竟她也是家里的老人,又是奶过我的,不如你瞧我的面子,就叫她起来吧。” 探春见其他人都走在前面,便附在迎春耳朵边上道:“太太的意思,是这些个婆子仗着自己是老人,为非作歹的,糟蹋了府里的名声,叫都打发出去呢。” 迎春白了脸道:“连我的婆子,也要打发么?” 探春自那日去宁府见了这几个婆子的嚣张跋扈,就留了心要整治她们,那时想的还不过略加惩戒。谁知回来派人一查,别人还好,迎春的奶娘又是赌博,又是偷东西的,把探春气了个倒仰,转头就回了王夫人要打发她,那时节种种罪名虽未对府中明说,却也是悄悄告诉了迎春的,谁知迎春竟这么不争气,这当口还只顾着求情,探春就拉下了脸,冷冷道:“论理我们本不该管你那头的人,只是大伯也说了,若叫你在这里住,开销都还从我们公中出,因此细算起来,你的奶娘竟还算是我们这边的,太太说要打发,那也只有打发,我是没法子劝太太的,二姐姐要替她求情,就自己去太太那里说吧。” 迎春见她如此说,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道:“三妹妹何必如此…”一语未完,前头黛玉道:“三妹妹,你快来看,我们前些时候种的那树还在呢!” 探春便扬声道:“是么?我来看看。”径走到前面,见宝钗、黛玉、惜春、李纨四个都围着一丛腊梅在看,那梅花已经有几个花苞,眼见年前就能开了。 探春笑道:“那年我们起诗社,湘云妹妹觉着不对着实景不尽兴,闹着要自己种一棵等待来年再吟,我们都只觉得她胡闹,不想倒真活了下来。” 李纨几个因今年府中实在不顺,忽然见这梅花长得好,倒像是绝境处生出一点希望来,不免都在那里欢欣鼓舞,互相说些个吉祥话儿,连丫鬟老婆们也都凑趣。 只黛玉叹道:“不觉又是一冬了。” 宝钗笑道:“又过一冬,姐妹们不也都好好地在这里么?你又叹什么。”黛玉见她明知故问,恨的在她手背上掐了一把,想起一事,连忙回头看宝钗,宝钗不等她问,就道:“家里的菊花瓣儿我都叫人收好埋了,没有被泥土糟蹋,紫鹃也同小丫头们说过,日后再有落花,都会照看的,你放心。” 黛玉见她周到,回嗔作喜,忽然又察觉宝钗用了“家里”这个说法,含羞带怯地看了宝钗一眼,见她浑然不觉,便自己偷偷一笑,这下被宝钗见了,牵着她手甩一甩道:“自己在那里笑什么呢?” 黛玉道:“不告诉你!”甩开宝钗的手,自己一路走在前面,细览园中景色。 此是冬日,百花凋零,且这园中又乏人打点,越发地萧瑟。 黛玉一路走,一路便低沉下去,宝钗一见她模样就知她又在那里悲春伤秋了,忙大声向探春和李纨道:“如今家里不比往日,开销上要俭省,这么大个园子,白放着也是浪费了,倒不如用它种些家里吃的东西,大小也是一处削减。” ☆、第116章 探春李纨自管家以来,最不能听的就是“开销”二字,连李纨这等讷于言行之人,都已亲自出面打发了好几个有头脸的下人了,贾府之困窘,可见一斑。因此两人一听宝钗说到“俭省”,齐齐站住回头,探春忙就催道:“宝姐姐快说。”   李纨还好些,只两眼盯着宝钗不住地看。   宝钗道:“去大嫂子那里说吧。”李纨、探春两个便一边一个,寸步不离地跟着宝钗去了稻香村,李纨要叫婆子们带黛玉几个去外面玩,宝钗道:“这法子是我和颦儿一道儿想的,大家也不必走开,都在边上,有什么我没想到的,大家伙一起参详参详。”   迎春惜春听了,也就自己寻地方坐了,李纨、黛玉、探春都坐着,独宝钗站在当中,清清嗓子,慢慢开口道:“这法子你们大约也想过,就是把园子里的花儿草儿拿出去卖,再另外种些好看的果子,连那园子边上,都可以搭起棚子,里面一年四季都可以养些蔬菜,如今这四九城里,最难得反而是瓜果菜蔬,咱们园子里种的,比那些城外的庄子要来得新鲜便捷得多,在城里肯定不愁卖的地方。”   李纨道:“话是如此,毕竟稼穑之事,我们谁也不懂,再说这满园子的碎嘴老婆,也难管。”   宝钗笑道:“其实这个才是我最想同你们说的。”口有些渴,正要叫人,忽然旁边就递过来一杯茶,宝钗接了茶,对黛玉一笑,李纨方觉失礼,忙打发小丫头们去上茶上果子,又请宝钗坐,宝钗坐下来一小口一小口喝了半碗茶,黛玉就在旁边笑着看她,等她喝了最后一口,还没咽下去的时候,凑过来悄声道:“喝了我的茶,可就是我的人了。”   宝钗面色不变,笑道:“你接我的茶都不知道接过多少次了,好容易给我送一盏,倒好意思说么!”   黛玉横她一眼,从她手里又把茶碗拿走,交给素云,探春就感慨道:“林姐姐从及笄之后,就越发的像个大人样子了,不知谁家有这样福气,得了林姐姐做媳妇去。”   若是凤姐在,一定打趣几句宝玉同黛玉,然而她不在这,竟无人再多一句嘴,探春没人应和,只好自己道:“也不知宝玉哥哥几时下学。”   宝钗听前一句,还只顾和黛玉两个笑,听后面一句,就有些不大乐意,正襟危坐道:“我们先说正事吧。”   探春便知趣地再不提起,只专心听宝钗说她那管园子的法子。   在宝钗已经逐渐开始忘却的前世里,探春便曾经打过大观园的主意。   那时候贾府虽然已经开始败了,却还有个家大业大的花架子,园子里那点子收入没人看在眼里,不像现在,虽还剩个爵位,其实进项已经所剩无几,若有了园子里的出息,多少还能补贴点。   只是前世里探春想的法子还是太简单了些,引出园子里好些纷争不说,那起子婆子们贪图私利益,也妨害了贾府里的用度。   宝钗便和黛玉商量过,将探春的法子改了一改,依旧是叫各人自包了各人的一片地方,却不是进项全叫她们拿走,而是主家与下人们□分,凡是贾府里自己要用的花儿草儿,照着市价付钱买了,每月再按着进项分红。   宝钗又按着她家里自己做生意用的法子,种的人和卖的人分开,管种的按种的多寡收钱,管卖的按卖的价钱,贾府再单给一成的利,宝钗、探春、李纨自己各出了一个丫头,一切钱款,都由这三个丫头经手核算,如是虽不能避免所有贪墨,却也比前世的出息要高多了,她将这法子细细讲来,黛玉又在旁将何处适宜种何物,派哪家媳妇来管都说得清清楚楚,怕她们记不住,还拿出一本小册子,内中以蝇头小楷清清楚楚地写着家用增减斟酌之处,并采买、收种安排,不独李纨与探春,便是迎春惜春听了也面露叹服之色——她们日日在贾府住,对贾府里的下人仆役,也不及黛玉、宝钗这样清楚,更别说懂那些个种花弄草的弯弯绕绕了。   这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实在繁杂,六人坐着商量了一下午,方定下来,当下李纨便袖着那小册子去见王夫人,探春满怀歉意地道:“宝姐姐、林姐姐,你们才一进来,就叫你们劳神,饭都没好好用,晚上不如去我那里,我叫厨房多做些菜,大家一起用一顿饭。”说着就要派待书出去,宝钗拉住她道:“我们不过是从一条街挪到另一条街,又不是长途跋涉,你怎地倒弄出接风洗尘的排场来了?”   黛玉也只说不要,又说困顿,不如早些用了饭,各自歇息。   探春见了,也只好亲送她们回去,宝钗等她一走,又从蘅芜苑出来,慢慢踱到潇湘别馆,黛玉那里刚摆上饭,一筷子没动呢。   黛玉见了宝钗就笑道:“我就知道你是这个时候来,专来蹭我的饭吃,小气鬼。”   宝钗失笑道:“我的饭早都拎到你这了,不来你这用,叫我吃什么?”自然而然地坐下,紫鹃已经替她布了几筷子菜,宝钗顺手又夹了几筷到黛玉碗里,道:“一天到晚,小猫儿似的,这也不吃,那也不吃。”   黛玉道:“昨日吃了茯苓,今天不吃啦。”   宝钗道:“昨儿吃的是当归,我还没老糊涂呢,你休想哄我。”   黛玉就愤愤地拿筷子挑起一小条,皱着眉吃了,吃完还道:“究竟谁想出来的主意,好好的菜,里面偏要加这些个劳什子。”又道:“怎么我们今天来,贾府里就有这些菜了,从前她们可不做这些。”   宝钗道:“自然是我叫人先来同这边厨房说过,付了银子才有的,这么一桌子菜,花了我足足二两呢,你要不吃,多可惜。”   黛玉就越发不平道:“二两银子也值得你这样念叨,我在这家里,真是越发熬得不像个人了。”   宝钗又一连夹了几筷子药膳过去,道:“你吃了这个,我就不念叨了,咱们‘食不言’,你不吃,我就把那女四书、女孝经都翻来念给你听,等你什么时候知道‘勤俭持家’‘惜福养生’这八个字了,再作区处。”   黛玉给她辖制得没法子,免不了又嘀嘀咕咕一会子,又在那赌气,宝钗一时没空理会她,自己草草用了几口饭,心里算一下日子,自言自语道:“凤姐姐回家有几日了?”   黛玉闷声道:“前儿下午回的,到如今第三天了。”   宝钗道:“也不知她怎样了。”   黛玉觑她一眼,道:“你那时候不是信誓旦旦,同我担保她一定能和离成的,如今自己倒担心起来。”   宝钗笑道:“那怎能一样?譬如你在床上总爱没事喊个心口疼头疼胃痛,我明知你是假的,只因记挂你,多紧要的关头,也只能停下来看看,确定你没事才能心安,对风姐姐也是同理。”   黛玉见她竟大喇喇将这事拿出来说,嗔道:“人都在呢,怎么又胡吣起这些来了。”   宝钗眼角一挑,笑道:“我怎么不知道这些话儿不能说?”   黛玉羞得脸都红了,捏着帕子道:“我们私下里的事,怎么好大庭广众的这么说?”声如蚊蚋,几不可闻。   宝钗笑得意味深长:“哦,原来你偷偷在床上看书是我们两私下里的事?那怎么上回你又说是挑几本书好教丫鬟们念诗认字?”   黛玉方知被她耍了,这回脸上是气得红了,使劲掐了她一把,宝钗笑着飞她一眼,任她动作,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Samele的手榴弹和金宁、Kelly的地雷票~ 小剧场 黛玉:我在这家里越发熬得不像个人了。 宝钗:你本来就不是人。 黛玉:…你,你说什么?! 宝钗:你是磨人的小妖精。 黛玉(害羞):算你识相! 宝钗:来,为了配合你的属性我们来“磨”人吧… 黛玉:(╯‵□′)╯︵┻━┻!!! ☆、第 117 章   钗黛二人如今的习惯,饭后是必要在院子里走一走的,这日因从林府挪到贾府,路虽不远,需要安顿摆放的东西却多,黛玉自觉白日里劳了心,晚上便借机偷懒不肯动弹,宝钗见她神思恹恹,怕她积食,思量要叫她不要睡觉才好,黛玉则知她担心凤姐那边,也有心引她说话排解,两人所思虽不一,说话的心倒是一致,黛玉先问道:“你到底和凤姐姐说了些什么,怎么忽然就扯到和离上头了?”   宝钗苦笑道:“我不过看不下去琏二哥偏宠妾室,提醒了一句,让凤姐姐学学那马英娘,谁知她听是听进去了,想的却同我全不一样。她示了弱,却不是给琏二哥看,而是给她王家看的。”   黛玉道:“那你怎么凭这个就笃定她是要和离了?”   宝钗道:“凤姐姐虽然性格激烈了些,却是个聪明人,若是她只想借着家里的势压制琏二哥,只要往娘家递个话就好,都不用惊动我舅舅,只要我大表哥一人出面都可以了。可是她偏偏却将此事大肆宣扬,闹得满城皆知,如今这事丢的可不是贾家一家的面子,贾、王两家的面子可是都丢尽了,再说,若是私下里借娘家的势,琏二哥的性子,说几句好话哄哄也就过去了。偏偏是闹出这么大排场,这架势必是要惊动两家长辈的,琏二哥再怎样也是个爷们家,被凤姐姐这么辖制,就算他服气,大老爷、二老爷心里能舒服?我见凤姐姐这架势,根本就不是善了的样子,夫妻两个不善了,那便是和离无误了。”   黛玉故意道:“你怎么知道这事是凤姐姐闹大的?说不准只是家里的下人怨恨削了他们的差使用度,四处去散些闲话呢。”   宝钗道:“大太太再怎么不老成,也当了这么多年的将军夫人,要拿捏儿媳妇,还是继子媳妇,也只能暗中行事,怎么会这么短的时间内就闹得沸沸扬扬?再说凤姐姐管家这么久,又是那样人物,怎么会说被辖制就被辖制?”她知黛玉晚饭时候气不顺,偏爱拿些话来刁难自己,回答的时候眼就特地斜睨着她,黛玉果然受不得她激,越发道:“那我倒觉得,凤姐姐这筹划不能成,莫说贾府、王府两家是世交亲眷,就算是为了两府的面子,这事也只能压下来,何况大舅舅如今这个样子,王老爷要是这时候和贾府断了亲,那脊梁骨都要被人戳断呢。”   宝钗道:“那倒未必。我舅舅是朝中大员,权重一方,亲生女儿给人这么欺负,又闹得人尽皆知,他若不狠狠地教训贾府,王府的面子要往哪里搁?王家其他的女儿日后又该怎么办?只要他插手了,这事就不是简单的两亲家的事,而是朝中派系的事了。如今王家正是如日中天之时,而大房眼见是没法翻身了,无论于公于私,王老爷都未必还肯认这么个亲戚,再说大表哥的品性我知道,他最是嫌贫爱富、欺软怕硬的,凤姐姐只要能说动他做帮手,此事便大有可为。”   黛玉道:“于私,不想要这门穷亲戚,我倒明白,于公倒未必吧,毕竟二舅舅还袭着爵,大姐姐也还在宫中呢。”   宝钗笑道:“断了与大房的亲,二房不是还有姨妈么?大房与二房明面上住在一处,其实已经分家了的事,别人不知,我舅舅还能不知道?再说了,地方大员与外戚结交过深,未必是件好事,这事舅舅想必也很清楚。”   黛玉本是想要引她多说些话,见她次次将自己驳回,眼角眉梢又尽是戏谑之意,不由愤愤道:“你说错了一件事,我觉得你舅舅不会让凤姐姐和离。”   宝钗笑着看她,并不答话。   黛玉以为她看轻了自己,越发不平道:“便像我说的,不管怎么样,现在正是贾府落难的时候,王家若是这时候让凤姐姐和离,只怕会惹人闲话,所以王老爷断不会让凤姐姐和离,他多半是要逼琏二哥写休书的,写了休书,就是贾家的不是,而不是他王家不义了。”   宝钗点点头道:“凤姐姐的事,我从月初就和你说了,你却到这时候才想到,唉!”作态一叹,仿佛对着的不是黛玉,而是扶不上墙的污泥一般,把黛玉气得起身捶她道:“你以为谁都和你似的闲么?自己家的事还忙不过来呢,倒有心情去管别人家的事!”   宝钗笑道:“自己家的事不是有你在管么?你主了内,我自然只管主外了。”   黛玉见她笑得暧昧,那粉拳越发如雨点般落下,可惜人轻力微,宝钗不但不惧,反而把身子转过来,让她的拳头落在肩上,半眯着眼道:“近日肩膀有些酸痛,不想你这一捶,倒是不痛了。”   黛玉哼了一声,住了手,远远地向边上一坐,宝钗就过去挨着她坐下,笑道:“好了,不逗你了,你同我说说,那件事都做得怎样了?”   黛玉又哼一声,道:“我做的事多了,内外都有,不知道你说的哪件。”   宝钗道:“就是我托你做的那件。”   黛玉斜眼看她,道:“你托我做的也多了,到底哪件,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宝钗道:“就是…我克夫那件。”   黛玉道:“那件么…嗯,我近日肩膀也有些痛,想事情都不专心,想不起来了。”   宝钗便知趣地替她捏肩揉背,好一会才换来黛玉道:“我已经散出去了,你只管坐等看好戏罢。”   宝钗见她故意卖关子,倒也不恼,起身叫紫鹃进来,打发她洗漱更衣,两人都在床上之后,又替她从头到脚捏了一遍,黛玉趴在床上,一面享受她的服侍,一面惬意地转头道:“你就不想问我怎么散出去的?”   宝钗笑道:“你不说,自然有你的理由,我不催你。”   黛玉问道:“你就不怕我办砸了事情?”   宝钗道:“遇人不淑,那是我的命,也只好听家里的话去嫁人罢了。”   黛玉一下子翻过身坐起来,大声道:“你敢!你若嫁了人,你若敢嫁人…我…我…”发现宝钗又在逗自己,瞪她一眼道:“你别只是笑,我告诉你,无论我的事办得怎样,你就是不许嫁人!你若是嫁了人,我就日也哭,夜也哭,哭死了干净!”   宝钗忙拉住她道:“好了好了,你也知道我是逗你的,怎么无端端又发起这样毒誓了?我们林大姑娘办的事,那是一定妥当的,一点儿都不用我问。”   黛玉乜斜眼看她道:“凤姐姐的事你那么笃定,却还这么记着,我们两的事你却问都不问,分明是不上心!”   宝钗道:“好好好,那我问好不好?求林姑娘告诉我一声儿,那件事到底办得怎么样了?”   黛玉道:“我催了你才问,还是不上心。”   宝钗道:“那要我怎么问,才算是上心呢?”   黛玉肚内早已想到一桩,两眼含笑,曼声道:“凡是得到太易的,就不大珍惜,所以我也不能太容易就告诉你了,须得你好好求我一求才行。”   宝钗道:“你想要我如何求法?”   黛玉笑眯眯道:“我听宝玉说,城外有座小山,上面景色特别好,我想去看看,你设法带我出去走走,我就告诉你。”宝钗刚要开口劝她,黛玉已经伸出一根指头压在宝钗唇上:“这比起我们两要在一起,不过是桩小事,你若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叫我怎么信你?”   宝钗劝止的话便吞下去,挑眉笑道:“你既都这么说了,我若不带你出去,倒显得我没本事了,我便是赴汤蹈火,也是要带你出去一趟的。”见黛玉面露喜色,又笑道:“不过我们可要说好,出去的时候,你要听我的话,衣裳穿齐全,不许往那外头泥地里跑,你这回要是万一感了风,以后就别指望能再踏出二门一步了。”   黛玉笑得眉毛都弯成新月了,不住点头道:“听你的,都听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金宁的地雷票~标题起成这样我真是…没办法了… 小剧场: 黛玉:听你的,都听你的。 宝钗:真的吗? 黛玉(为了出门玩…):真的!【严肃脸】 宝钗:来来来我这里有个姿势你来摆一摆。 黛玉:(╯‵□′)╯︵┻━┻!   ☆、第 118 章   贾琏见王子腾夫人亲将凤姐接回家去了,到底有些心慌,隔日就去王府要接凤姐,王家门上说凤姐病了,要静养,问及其他人,又说从王子腾以下,到王仁、王信,全都不在,只不肯让贾琏进去。   贾琏心知此事怕是不能善了,便一路来寻他父亲,想求贾赦出面说些好话,再将凤姐接回来。谁知贾赦喝得醉醺醺的,怎么叫也叫不醒。贾琏一时着了忙,去向邢夫人讨主意,邢夫人道:“凭她家里怎样,她也是我们家的媳妇,嫁了人的女人,难道还能在娘家长久住下去不成?”   贾琏心内毕竟不安,又一路出来向贾政讨主意。贾政早听王夫人说了经过,心内倒觉邢夫人毕竟一心为了家里,反恼起凤姐不晓事、不体贴来,又见贾琏失魂落魄的模样,越发皱眉道:“你好糊涂!侄儿媳妇嫁进我们贾府,就是贾府的人了,些许小事,就闹着要回娘家,已是不贤,你倒好,不但不计较,反倒要叫家里的长辈去上门求这不贤之妇回来么?”   贾琏耷拉着头道:“我后来想了一想,太太也确实过分了些,咱们上门去认个错也算不得什么。”   贾政心内大恨这侄儿不争气,然而见他这模样,也实在不忍再多说什么,只挥手道:“你走吧,我是不会替你出头的。”   贾琏无法,只能退出来,凤姐在时,他还不觉,待凤姐走了,又觉家里分外冷清起来,百无聊赖地走了一圈,不禁走到从前马英娘的住处——马英娘既走了,如今是秋彤在住——秋彤本来正站在门口骂小丫头,忽然见贾琏过来,那脸上早就一变,捏着帕子上来笑道:“二爷有好几日都没来了,可想死我了。”拉着贾琏进去,贾琏正是没个去处的时候,也就随她入内,坐在桌边长吁短叹。那秋彤察言观色,又打发小丫头去厨房要了酒菜,贾琏也不用她劝,就自己一杯一杯,喝了个烂醉,当日便宿在秋彤那里,次日起来已是午后,贾琏只觉头疼欲裂,赖在床上起不了身。   又有秋彤使出百般手段要留他,因此这一日也胡乱混了过去,到第三日上,方想起要去王家接凤姐的事来,忙忙地去寻贾赦,贾赦这回倒还没醉透,一见贾琏行色匆匆地进来,就啐道:“我们如今虽不是爵位人家,那也是大家子弟,你这么急脚猴似的进来,像个什么样!”   贾琏跪下道:“儿子若无急事,绝不敢来扰父亲,只是眼下儿子实在是没法子了,还要请父亲出面。”怕贾赦还不肯听,三言两语将凤姐之事说了,说完偷偷抬眼看贾赦,只恐贾赦也拿出贾政那套说辞来责备凤姐,幸而贾赦倒比贾政要变通得多,背着手想了一会,慢慢道:“王子腾正在气头上,所以要故意拿捏我们呢,只怕我去了,他也还是不会轻易松口。”   贾琏急道:“那可怎么办呢?”   贾赦瞪他一眼,骂道:“你现在来着急有什么用?平日里也不见你对媳妇好一点,现在人走了,你倒来和你老子我急了!”   他自己妾侍成群,便是丢了爵位之后,还新买进来两个小妾,此时倒来骂贾琏,贾琏心内大是不服,只不敢明说,便把头靠在地上道:“无论如何,总不能叫她一直住在娘家罢?求父亲替儿子想个法子,早日把她接回来。”   贾赦见他这模样,又是气不打一出来,一脚踢在他身上,踢得贾琏闷哼一声,再不敢言声。   贾赦在原地踱来踱去几次方道:“你拿我的名帖去找王仁,将他请出来好生招待招待,再花点银子,托他去和他父亲说,到时有他劝过,我再领你上门赔礼,大约也差不多了。”见贾琏面上作难,又喝道:“你不快去办事,还只顾站着做什么?”   贾琏扭扭捏捏道:“儿子的钱…以前都是她管的,如今要办事,身上没钱…”   贾赦就骂一句:“没出息的东西!”叫人去和邢夫人说要支钱,他这个月才花大价钱买了两个人,家里开销又大,邢夫人如何变得出钱来?心内叫苦,只是少了谁的,也不敢少了贾赦的,只好先将预备过年的银锞子拿出来,又悄悄选出几样不起眼的摆件,叫丫鬟拿出去当了。   这头贾琏拿了钱,到王府打点了门房,递了贾赦的名帖进去,果然这回王仁满面堆笑地出来,对贾琏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就是绝口不提凤姐之事,听贾琏说要作东,推了几次,贾琏千求万求,才求得他应下,贾琏又悄悄塞了两个银锞子给他,王仁作色推辞道:“自己兄弟,这样未免太过见外。”   贾琏赔笑道:“不过提前给侄儿的压岁钱罢了,舅兄也知,如今我们家里什么都乱糟糟的,本来不该空手上门,奈何父亲、母亲身子都不好,一时不得置办东西,所以先拿两个玩意给侄儿玩玩罢了,等到吃席的时候,弟再另有节礼奉送。”   王仁听他说还有东西,方将这两个银锞子收了,假说有事,打发了贾琏,自己一路去寻凤姐,远远就见凤姐坐在屋里,平儿带小丫头在那头炕上做鞋子,他就走过去,扬着手里两个银锞子笑道:“贾老二居然拿四十两银子就想打发我,叫我替他求情呢,你说可笑不可笑?”   凤姐道:“你再怎么嫌弃,还不是高高兴兴地收下了?”   王仁讪笑道:“我那不是照你的意思,要安抚他么?再说了,贾府的钱,不要白不要。”   凤姐睨他一眼,没有说话。   王仁见凤姐不回,自己也觉无趣,又问道:“老爷可叫你过去了没?”   凤姐摇摇头,王仁就惴惴道:“也不知老爷到底是怎么想的。”   凤姐道:“你放心,纵是此事不成,我也自己出一千银子给你,哥哥总是不亏的。”   王仁笑道:“瞧妹妹说的,我像是那等贪财的人么?”   凤姐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亲兄弟,明算账,哥哥替我跑腿,我总不能白叫哥哥劳动,该给的东西还是要给的,若万一以后我有幸替哥哥管生意,哥哥也会这样待我的,不是么?”   王仁连连笑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看一眼平儿,只觉几日不见,她的背影似又妩媚了几分似的,那心里不免有些想头,凤姐察觉了他的目光,站起身来,挡在他和平儿之间,淡淡道:“哥哥还有旁的事么?若没有,我想先歇一会,睡个午觉。”   王仁忙道:“没事了,没事了,妹妹先歇。”回头又看了平儿一眼,笑嘻嘻地出去了。   平儿等他一走,就把手上的东西都放下,她对面的小丫头识趣地退开了,平儿就悄悄问凤姐道:“我说一句,姑娘不要恼——我见大爷这个样子,不像是个能支持家业的,万一日后真如宝姑娘所说…那可怎么办?”   凤姐道:“事都已经做了,这当口你又来劝我,不是可笑么?”   平儿踟蹰道:“我并不是要劝姑娘不和离,我只是觉得,姑娘许诺日后替大爷打理生意倒也罢了,那些官府里的勾当,还有印子钱之类的,毕竟都不是什么好事,万一事发…”   凤姐笑道:“你主子办事,什么时候出过差错?你跟我最久,怎么反倒最不信我了?”   平儿道:“我并不是不信姑娘,只是凡事都留个后路总是不错的。”   凤姐翘着脚坐在床上,一面看着自己的指甲,一面漫不经心地道:“自古抄家还不抄人嫁妆呢,何况有我父亲在,那些都是小事罢了,谁家的家奴不贪点钱财,当家主事的还不是都睁只眼闭只眼就过了,皇上也是人,家里的奴才犯些小事也不会追究的,你放心。”   平儿道:“话是这么说,姑娘看看那贾府里,大老爷难道犯了什么天大的罪过么?说削爵就削爵,皇上的奴才也是奴才,当奴才的,总是身不由己。”   凤姐的眼就眯起来,转头盯着平儿道:“你莫非在感伤你自己?”   平儿不知她怎么又扯到自己身上了,讷讷道:“我是在替姑娘想…”   凤姐哼了一声,伸手点在她头上,戳得她额头生疼:“主子奴才,天经地义,你一日是我的奴才,就一辈子都是我的奴才,别镇日想些有的没的,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   平儿见她不听,也只好叹气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萌萌基的地雷票~ 小剧场: 凤姐:你要做好自己的本分。 平儿:了解。【动手中】 凤姐:你你你你干嘛?你不要得寸进尺! 平儿:我在做自己的本分,‘伺候’你啊! 凤姐:(╯‵□′)╯︵┻━┻ ☆、第119章 平儿之心,乃是自从那日以后,她大约已算是凤姐的“房里人”了,从前她待贾琏都尽心尽力,如今对凤姐自然更要不同,因此这些日子越发地忙前忙后,将诸事打点得妥帖之至,凡有烦扰,都先自己办了,万不肯叫凤姐有一分不适,她是个不务矜夸的,暗地里这样有心,面上一句不提。 而凤姐自从那日以后,却颇有些不自在。若说她是个男子,别说是平儿,就是将王府上下所有丫鬟都收了也是无碍,偏偏她是个女子,便连与自己正经的丈夫做那男女晏好之事都要遮遮掩掩,做出羞人答答的样子,何况是与女子?且这事细论起来,到底是她先出的头,平儿是她的奴才,所有事体都是听她吩咐,那一夜里又是平儿扮了男子的模样,若要追究,这“淫”之一字,决计是要落在凤姐头上,断然怪不得平儿的。凤姐行事再胆大,也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矜贵女儿,发了昏做下了这等事体,心中怎能自安?凤姐又与别个不同,如黛玉那等人若是不安,自己思来想去,辗转反侧,昼夜不宁,却绝不肯明白对旁人倾诉的,凤姐不安,虽也不对别人说,却是反复地折腾服侍的丫鬟们,这其中又以平儿最受折磨,服侍了两日,已经叫凤姐骂了六七次。有时明明是小丫头们的活,凤姐偏偏要叫她去做,或是明明叫她做了某事,回来凤姐又要鸡蛋里挑骨头,横也看不惯,竖也看不惯——诸如此类的事,也远不止二三回。 然而纵是凤姐百般挑剔,平儿也依旧是不紧不慢,悉如从前般镇定自若。凤姐冷眼看着,越发焦躁。 这日王子腾忽然派人来叫凤姐,平儿一喜,忍不住笑向凤姐道:“姑娘要不要换件衣裳,我瞧茄色那件就很好。” 凤姐冷冷道:“我穿什么,轮得到你管么?”从前她的衣裳首饰,便统是平儿管的,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连丰儿都侧头看了平儿一眼,平儿面色不变,低头道:“是我的错,姑娘别生气。” 凤姐哼了一声,命丰儿捧来几件衣裳来,因是要去见王子腾,几件鲜亮的都不好用,选来选去,竟还是茄色那件半旧不新的最好,凤姐就拿眼将平儿一瞟,伸手指了指一件菊黄的旧衣,两手臂大开,丰儿刚要替她穿上,被她哼了一声,又停了手,去看平儿,平儿便把手里的茶递给丰儿,抖开衣裳,替凤姐穿上,手指抚过凤姐手背时,两人俱是一颤,凤姐第三次哼了一声,道:“我去前头,平儿去买些冰雪冷元子回来。” 平儿、丰儿面面相觑,丰儿小心道:“如今是冬天…”凤姐一眼瞪得她不敢再往下说,又看平儿,平儿只好苦笑着应下,凤姐见她应了,脸上露出一抹笑,扬着下巴大步踏出去,一出门,却换了副凄婉神色,柔柔弱弱地到了前院。 王子腾正坐在书房里,手上虽装模作样地拿了一卷书,却半天也没翻过一页,听见门口说凤姐来了,便把书放下,扬声道:“凤儿进来。”声音才落,只见凤姐一身旧衣,摇摇曳曳地进来,面上不施粉黛,一张脸儿比才回府时又瘦了些,一副弱不胜衣之态。 凤姐对着王子腾一福,娇怯怯唤:“老爷。” 王子腾的眉头便皱起来,道:“还是叫家里给你多做几套衣裳才是,你还缺了什么,也只管叫人去吩咐——你从前那么个刚强样儿,如今在自己家里,怎么倒羞答答起来?” 凤姐听父亲有怜惜之意,微露一点喜色,应了一声,王子腾似是在想什么,迟疑半晌,才道:“你哥哥同我说了,那贾琏实在不堪,倒不如叫你回来住着,免得以后再生事端,你自己觉得如何?” 凤姐道:“听凭父亲、哥哥安排。” 王子腾叹了一声道:“本来你母亲已经直接要打发人去同那边说了,我想你打小就是个有主意的,我也一贯只把你当男儿教养,所以才来问问你的意思,你对那贾琏,究竟还有无留恋?若有,说不得也只能咽下这口气,叫他们上门来把你接去,若没有,这事就要打算起来了。” 凤姐窥王子腾的脸色,倒是希望自己和离的多,便慢慢道:“我同贾琏,那是再过不下去了的,求父亲允准,叫我和他分开了罢。” 王子腾道:“你意已决?” 凤姐点点头。王子腾便捋须道:“你哥哥说要和离,我细想来,他们家里今年才出的事,我们这头就提和离,外人说起来,未免不好听,倒不如让那贾琏休了你,如此才不落人话柄,你觉得呢?”和离与休妻,内里虽是一样,名声却大不相同,若是休妻,王府固然不必担当势利的名声,凤姐却免不了为人指点,王子腾深知此事,看着女儿,面上颇有内疚之色,然而凤姐知道他既说出来,其实已没有容自己反驳的余地,便又点了点头,道:“都听老爷的。” 王子腾嗯了一声,温言道:“你先回去吧,我已经同管家说了,你从前的院子已经收拾出来,隔日你就挪过去,一应分例,都和你嫂子一样。” 凤姐便又行了一礼,慢慢退出去,王仁早得了消息,一等她出来,就拉着她到僻静处问:“老爷肯了?” 凤姐道:“老爷说要让贾琏休妻。” 王仁一拍大腿道:“原来他是这个打算,怨不得昨日忽然叫我带贾琏出去喝酒呢!” 凤姐瞥他一眼,道:“什么喝酒?” 王仁却不答她,只拍胸脯道:“你交代的事,我一定办好,放心吧!”竟自己笑嘻嘻走了。 凤姐自己猜测一回,也大约猜出是怎么回事,摇头一笑,慢悠悠在花园里踱了一圈,躁郁之气略解,回到屋中,却见桌子正中赫然摆着一碗又香又白的冰雪元子,丰儿替她脱了大衣裳,凤姐坐在旁边,捏起勺子吃了一口元子,又问:“平儿呢?” 丰儿道:“方才出去替姑娘找冰去了,回来不知怎地,一身是水,我才打发她去西屋里换衣服去了。” 凤姐坐着等了一会,不见平儿过来,倒是一个小丫头子过来道:“平儿姐姐说好像感了风,怕过了病气给姑娘,来同姑娘告假。” 凤姐就把勺子一下扔进碗里,追问道:“这么一会子,怎么就病了?她是怎么感风了的?” 小丫头道:“我去时,就见平儿姐姐已经躺在那里了,方才她出去也没带人,我们也不知怎么回事。” 凤姐便觉得吃下去的那勺元子忽然变成了几个小铅球似的,在胃里翻来覆去,搅得她再也吃不下一口东西。 ☆、第120章 凤姐回王府之时,一则因她还是客人身份,二则她从前的院子还未打扫,因此王子腾夫人便将府中最大的客院收拾出来,让她们主仆三个住着,凤姐见院子空旷,便命丰儿、平儿两个并一个小丫头住在西屋。   虽然都在同一个院中,凤姐在平儿生病之前,却从未踏入过西屋一步,因平儿病了,她破天荒地进了这间侧屋,这屋子的陈设算不得坏,然而比起她住的主屋就要差得远了,外间有一张八仙桌,也简单摆了几样摆件,到里面就是一张大炕,靠墙那里躺着个人,头脸都蒙在被子里,想必就是平儿了。   凤姐慢慢走过去,轻咳一声,指望平儿从里面探头出来,谁知平儿没有理她,她便又大声咳了一声,唤道:“平儿?”   平儿的声音从被子下传来:“姑娘别过来,别被我过了病气。”   凤姐道:“好好的,怎么病了?”   平儿道:“也没什么,就有些风邪。”   凤姐从外头看,只看得出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不免有些担心,装作不经意般地问:“你这身子也太娇弱了,明儿还是请个大夫来看一看,免得你总不好,我这里正缺人服侍呢。”   平儿道:“家里就从没见替丫鬟请大夫的,姑娘现下身份又尴尬,还是不要惊动人的好。”不知是不是因为隔着被子的缘故,凤姐竟从声音了听出了几分笑意,她挨着炕坐下,蹙眉道:“不请大夫也罢,你出来,我看看你脸色。”   平儿道:“我这么蒙着,就是特地为了发汗的,姑娘何苦又叫我出来?”   凤姐就有些不悦了:“我叫你出来,你就出来,我看你素日还有几分眼色,怎么今儿倒对着我顶起来了?”   平儿听说,才慢慢地扯着被子,从里面露出脸来,她的脸色虽算不得红润,却倒也不是十分的病模样,凤姐见了,心下稍安,就问道:“去买个冰雪元子,怎么听说你湿淋淋地回来了?这元子你又是在哪里买的?”问完觉得不妥,马上补了一句:“你告诉我,我记着,明儿叫丰儿去买。”   平儿就微笑道:“我去和管家讨的冰,自己做的,咱们府里总在冬天贮冰的,姑娘不记得了么?”   凤姐道:“既是府里有冰,你怎么又湿成那么样?怎么又病了?”   平儿道:“我同管事一道进的冰窖,也不知怎地,出来就湿了。”   凤姐就恼道:“管冰的还是吴勇么?怎么倒叫你进去了?”   平儿道:“姑娘莫怪吴管事,是我自己不放心,要进去看着他选的,这做冰雪元子也有讲究,最好是今年的新雪堆的冰,那才清爽,隔年的只好泡茶。而且要尖儿上那么一点,姑娘知道府里这些人的,就在他们耳边说了一百遍,到头来也是办不好,不如自己进去看着,省心。”   凤姐道:“我又不是林妹妹她们,喝个茶还有这么些讲究,新的旧的,横竖我也吃不出来,下次再不要干这样傻事了。”   平儿两靥带笑,点头不语。   凤姐见她这模样,忍不住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忽然一想又不对,眯着眼道:“吴勇这人我知道,做事最小心,你从前也说过他办事可靠的,怎么这会子你忽然又不放心起来了?”   平儿脸上一白道:“毕竟离家久了,这些人往来都淡了…”见凤姐还盯着自己,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凤姐道:“你是故意要进去,又故意蹭得一身水气出来的是不是?”   平儿没答话,只是轻轻咳嗽起来,凤姐看着她道:“你就是咳死了,也把话先给我说清楚,你做什么要特地闹这么一趟?怎么,你嫌我不好伺候,寻个由头躲着我?”   平儿慌忙道:“不是,我怎么会这样想?”   凤姐道:“那你又为什么要特地作出病来?”   平儿低着头,两眼只定在被子上,讷讷道:“我一时想岔了,并不是特地要病的。”   凤姐冷笑道:“你还不说,我就叫人来把你领出去了,这两天太太正要买人,牙婆日日都上门的,我叫她直接把你打发了,还省得费心。”   平儿大急,一翻身从被子里起来,下地跪住,慢慢道:“是我犯傻,我…我想那日,终究是我对不住姑娘,怕姑娘恼我,所以想装病躲几天,等姑娘气消了再回去。”   凤姐听她提起那日,脸上就有些讪讪的,面上只冷冷道:“明明是我吩咐你做的,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你莫把自己看得太高!”   平儿窥她眼色道:“这几天姑娘似乎格外地气不顺,我只当姑娘是怪我那日没住手,所以…”   凤姐道:“谁说我格外气不顺了?我吩咐你做的事,我为什么要为这个气不顺?你也把我瞧得太低了!”   平儿轻轻道:“所以姑娘对那日的事,一点也不后悔?”   凤姐几乎要跺脚了:“怎么?你以为我王熙凤是那种敢做不敢当的小人?”   平儿的嘴角已经露出笑意,又急忙以手掩口道:“姑娘自然不是那种敢做不敢当的小人,是我糊涂,竟以为姑娘这些日子看我不顺是为的那件事呢。不是就好。”   凤姐道:“明明是你这些日子伺候得不尽心,倒来说我看你不顺,真是可笑!”   平儿就顺着她道:“是,是我这些时候不尽心,日后一定改,求姑娘饶了这一回。”   凤姐见她认错,心情才好些,又道:“这次暂且罢了,你在这里将养两日,叫小丫头子给你多熬些姜汤喝,等好全了,再来主屋伺候。”   平儿应了一声,凤姐就要走,平儿又忙走到门口要替她打帘子,凤姐道:“你先躺着,我自己出去就是。”   平儿恭恭敬敬道:“怎么能劳动姑娘?”一手揭着帘子,弯着腰恭候在侧,凤姐见她如此顺从,越发满意,慢悠悠踱出去,出门以后,回头一看,见平儿还弯着腰站在那里,满脸带笑,凤姐摇摇头,远远对她道:“你只顾着傻笑什么呢?快进去。”   平儿方笑吟吟退开了。   宝钗自答应了黛玉要带她出去,便频繁在贾母跟前说些前世今生、因果报应等话,贾母听说,不免意动,正巧宫里元春也叫内官赐出银子,叫府里在清虚观打平安醮,贾母本想也往清虚观去一趟,宝钗就趁机劝道:“我听说有时候那些个大庙大寺的,香火太盛,世人都往那里去,倒显不出虔诚来,反而是些个荒村小庙里的佛最灵验,老太太既是想拜佛,倒不如往那无人去的小庙里一趟,才是老太太的诚心。”   她这样说了,探春、李纨几个也从旁劝贾母,若是从前,贾母定然不会听从,然而如今不比往日,府中排场大减,往年大庙里面一舍便是几十上百,倒不如再往小庙里去,钱也花得少,还不失体面,因此贾母略一沉吟便应了。又问城外有何庙宇,探春道:“外头有个无名山,山上有个供文殊菩萨的小庙,我前日听我的奶娘说是最灵验的,进京赶考的学子都爱去那里讨个好兆头。”   这话却说到贾母心坎里了——宝玉正是开年之后就要下场考秀才的,她心里惦记此事,当下就道:“那里离家远不远?若不远,咱们去一趟也使得。”   探春道:“离城约十余里罢,咱们出去,一日也尽够了。”   贾母便应了,问有谁要去,那左右人等听闻出去,无不欢欣鼓舞,惜春、迎春本还要说懒怠动,司棋一把扯住迎春的袖子摇了摇,迎春就没说话。惜春才说一句“这时候出去,怕是冷得很吧”,她奶娘就抢话道:“姑娘前些时候不还嫌家里的景色不大气,要出去看景画画儿么?怎么这会子倒不想出去了?”   惜春想了一想,也觉有理,便不再说。贾母又派人去问邢夫人、王夫人并尤氏,不多时尤氏来说家里太爷不大好,要和贾蓉前往侍奉,不能随老太太的兴致,求老太太见谅;邢夫人说身上不舒服,不去;王夫人派人回说王子腾夫人约了去玩,贾母听“王子腾”三字,便轻轻将话带过,不再多问,因定下日子,又叫宝钗、李纨、探春三个打点,三人一齐应了,宝钗拿眼看黛玉,黛玉轻笑一声,并不理会得。   这一日晚上两人独处之时,宝钗就兴冲冲向黛玉表功,黛玉道:“白日里人多,我不好说你,现在正好要同你说这件事呢。我说出去,是咱们两个独个儿出去,谁知你折腾了这么一大家子人,到时候一路又是车又是马的,丫鬟婆子一大堆,烦也烦死了。”   宝钗道:“若要我们两出去,那也容易,不过要等我哥哥考完试,到时候只要寻个由头,我们还住到你家去,再叫我哥哥带我们出门就成。”   黛玉道:“你是还没见过我姨娘,她若肯放我单独出去时,那排场比贾府一家子出门还大呢!再说了,有你哥哥在,那也终究是不能尽兴。”   宝钗微微沉默,伸手握着她的手道:“你放心,终有一日,我们两可以不必在乎旁人,恣意相处。”   黛玉失笑道:“一件小事,你怎么又想到那上头了?人说我心眼小,我看你倒比我还多心。”   宝钗道:“我总觉…亏欠了你。”   黛玉笑道:“什么亏不亏的,我不遇上你,说不得也要遇上旁的人,难道就比现在好么?如今这世道,谁都是一个样儿。”   宝钗道:“别人是一样,你又是另一样,我的黛儿,怎好同那些个凡夫俗子相比呢?”   黛玉轻笑道:“巧言令色,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满嘴里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说出来的话和抹了蜜似的,腻死我了。”   宝钗笑道:“我这可不是胡乱说的,你还记得从前我和你刚睡一张床的时候么?那时候我做了个梦…”   黛玉道:“你这人太也不要脸,做个不三不四的梦,自己闷在心里也还罢了,隔了几年还要拿出来说,我都替你丢人!”   宝钗道:“我明明是个正儿八经的梦,哪里不三不四了?哦,我知道了,你只记得我那一个不三不四的梦,正经的东西浑记不住了是不是?好你个林黛玉,还说我不要脸,要我看,你才不要脸。”   黛玉柳眉倒竖,哼道:“你再说一句?谁不要脸了?”   宝钗倒立刻从善如流:“你要脸得很,是我不要脸,我不该做那一个不三不四的梦,叫你白记挂了这么些年,是我的不是,这厢给你赔礼了好不好?”   黛玉听她还在笑话自己,把脸一转,作势要恼,宝钗又道:“好啦,说正经的,我做了那个梦,梦里你真是个神仙,唤‘绛珠仙’,本体是一株仙草,所以我说你不是凡夫俗子,乃是有凭有据,绝非妄言。”   黛玉道:“梦这种事,怎么能当真呢?当年我还做了个梦,梦里你也是个仙人呢,你瞧瞧你自己,哪有半分仙人的样子。”   宝钗道:“似我这般冰肌雪骨、姿容卓绝的姑娘,哪里不像个仙人?”   黛玉啐道:“哪有人这么夸自己的?说你不要脸还是轻了,你这人压根就没长过脸皮。”   宝钗笑嘻嘻道:“我若当真没长过脸皮,只怕你这会子早都不能坐在这里了。”   黛玉道:“我的屋子,我怎么不能坐这里了?”一眼看见宝钗的笑,顿时了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起身去廊下逗鹦鹉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不断跳坑的手榴弹,蠢作者刚刚才分清手榴弹和火箭炮的区别←_←平儿被虐了这么久终于反击了哇卡卡卡卡~ 今天更这么晚都是因为加班菌,明天也有加班菌也会晚,感觉好虐%>_<%,而且今天加班的时候居然被晋受吞了评,简直虐cry了好吗!嗯然后今天独孤景年有更…_(:зゝ∠)_ 小剧场: 某日,黛玉和宝钗生气,黛玉:你看人家平儿伺候凤姐姐多尽职尽责!千依百顺的,你对我一点也不好! 宝钗:你确定要让我向平儿学习? 黛玉:那当然。 宝钗:好吧,既然是你说的…来首先我来‘伺候’你。 黛玉:(╯‵□′)╯︵┻━┻!!!你就不能学点好的?! 宝钗:好我学点好的。【动手中】 黛玉:我是让你学点好的行为不是让你学点好的姿势啊喂!(╯‵□′)╯︵┻━┻!!! ☆、第121章 黛玉虽不肯说,她做的事体,宝钗也大致心里有数,并不多加追问,反而精心同探春几个打点,将沿途的路程、民家、用器皆准备妥当,并连沿途可能遇见的亲朋的回礼也备下了。 上香当日,贾府的人分做两拨,贾政带人去清虚观打醮,宝玉并贾芸几个护着贾母车驾,一路出城。 因薛蟠在林府读书,十日中有八日是不回家的,薛姨妈本来打发了香菱去林府伺候,谁知薛蟠说要一心发奋,不能耽于儿女情长,把香菱又送回来了,薛姨妈就叫香菱来同宝钗住着,正好赶上出城,便带她一道出去了。 谁知香菱是临时来的,没个地方,她又不比寻常丫头,李纨想来想去,大约只能让她去同几个奶娘一道,宝钗听见便道:“莺儿没来,让菱姐姐同我和颦儿坐罢。” 香菱听说与黛玉同坐,如捡了宝贝一般,一上车就喜道:“林姑娘,上回你给我的书我都看了,真是好书,我从前什么都不懂,如今竟自己也写了几首诗来,林姑娘若不嫌弃,能不能替我看看?” 黛玉如何不肯?香菱就喜滋滋地拿出诗稿,黛玉正要接过,不防宝钗先从旁拿了,口内道:“车子这样晃荡,你还看这些字,一会儿头晕了,我可不管你。” 香菱忙道:“那我念给林姑娘听。” 宝钗才勉强许了,香菱小心翼翼地展开诗稿,念了一首,黛玉道:“你若对不成对子,就先练绝句。我看你这诗像是在凑字对仗似的,有些勉强。再则你一味的用那些个佶屈聱牙的字眼,殊不知于平常中见真情才是上等。你看王摩诘的名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直’与‘圆’两字,何其寻常,却是古今诗家一绝。” 香菱道:“我才看了几十首,最爱那句‘寒塘映衰草,高馆落疏桐’,林姑娘说的我还没看到。” 宝钗道:“这一句‘映’用得不过中上罢了,‘落’字倒不错,只是这句太悲,我倒喜欢他前一句‘天空秋日迥,嘹唳闻归鸿’。” 黛玉就笑道:“她连写诗的体都没有,你就叫她去推敲字词,这不是舍本求末么?亏你还自诩自己看了多少多少书,连这最基本的作诗的法子都不知道。” 宝钗就看她笑道:“我是不懂的,请林大才女替我们讲讲,作诗究竟要怎样?” 黛玉道:“你想哄我讲,我偏不讲,等我和香菱两个单独一处的时候再讲,以后香菱学成了,可就把你比下去了。” 香菱信以为真,拉着她袖子道:“林姑娘就现在说罢,我在哪里听都是一样的,再说我也比不过宝姑娘。” 宝钗笑着拉她手道:“我如今算账还成,作诗是早不行了,你有这样心,又有她这样旷古烁今,空前绝后的好老师、好师傅,过不几月就比我强得多啦,你别自谦。”一面说,一面拿眼角余光觑黛玉。 黛玉跺脚道:“你一日不损我几句就闷得慌是么?” 宝钗笑道:“我明明是一日要夸你好几回,怎么到你嘴里,就变成损你了呢?如今这年月好人果然做不得,唉!”说完还作势一叹,黛玉嘴上说不过她,只好手上用力,两个打打闹闹,看得香菱不自觉在旁笑道:“两位姑娘感情真好。” 这两个听见香菱一句话,相视一笑,又不斗了,黛玉就挨着宝钗坐下,宝钗自然而然地伸手搂住她,黛玉便正正经经道:“其实根本也不是什么难事,绝句自随你去说,上下四个句子,立意平整便是。律诗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若是果真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第一是立意要工整,立意好了,便词句新旧、格律对仗,都是无妨的。” 香菱恍然道:“怪道我看了这么些诗,有的工整,有的一点儿也对不上,原来是这么个道理。”喃喃说完,竟伸手凌空比划起来,宝钗见她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模样,就笑道:“也是个痴儿。” 黛玉道:“‘也’字做何解?” 宝钗将她肩膀一搂,道:“早上叫你起来的时候你还只顾和我赖,非说要再睡一会,赖到全府都上车了,又扯着我急忙急脚地出来,上了车又一副蔫耷耷的模样,一会说头疼让给你揉揉,一会说肚子不舒服让挠挠,结果香菱一说起诗来,你便兴高采烈,什么头疼脚疼早起晚起的都忘了,难道不是痴?” 黛玉横她一眼,脚向内一收,一脚踩在宝钗脚上。 宝钗面色不变,又笑道:“你若喜欢诗,我倒成了一句,你听。” 黛玉就凝神听她做了和等样惊天绝地之句,谁知宝钗轻咳数声,乘着香菱在那出神之际,将唇贴着黛玉的耳边,等了半晌,又不作声。 黛玉被她蹭得不适,忍不住回头道:“你若没诗,趁早不要耽误我,我还和香菱说话去,你这样弄得我怪痒痒的。”话才说完,见宝钗一张脸薄薄地红了,须知自两人相许以来,宝钗的脸皮便一日厚似一日,黛玉已有好一阵子不见宝钗红脸的模样了,如今忽然得见,第一竟不是吃惊,反而侧目道:“你…不是做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歪诗吧?”虽说宝钗也是名门正宗出来的才女闺秀,应当不至于这等下流龌蹉,然而黛玉见惯了宝钗床上索求无度,竟觉此事也颇有可能,那脸就沉下来,一指头点在宝钗肩上,低声道:“若是那种诗,就不要说了。” 宝钗本来只有几分薄红的脸瞬间胀得通红,也嗔怪着一推黛玉道:“你才做歪诗!我…我…”她方才忽然想出一句极俗气却又极情真意切的句子,待要和黛玉说时,又嫌太过直白,说不出口,怎知迟疑了片刻,就被黛玉误会成这样,她又急又恼,声音便大了些,谁知香菱耳朵里听得一个“诗”字,立刻就看这边道:“宝姑娘做了诗?能否说给我听听。” 宝钗整张脸红得简直要胜过雪地里的红梅花,讪笑道:“你听岔了,我方才在和黛玉说陶渊明呢。” 香菱将信将疑,倒不再问。 黛玉见宝钗如此,越发觉得她是做了那等说不出口的句子来,一张俏脸黑沉沉的,人也挪到那一头,挨着香菱坐去了,宝钗先还偷摸着对她使眼色、递悄悄话儿,黛玉只是不理,宝钗便也有几分气她竟疑心自己的人品来,也闷闷坐着不肯说话。 香菱不知这一会工夫,两人已经暗地里斗了一回气了,还在那里与黛玉讨论王摩诘、温飞卿,又问黛玉、宝钗最喜何人。 宝钗道:“各人自有千秋,说不上最喜欢谁罢。”脸虽对着香菱,眼却不住瞟黛玉,黛玉见了,偏要道:“我近日重读陶渊明,倒比从前更喜欢了,人生一世,能如他那般豁达开朗,方是快意。” 宝钗就冷笑道:“他若是自己豁达开朗倒也罢了,做官做不下去,给人逼着走了,再在那里酸溜溜地说些个南山采菊的话,倒好意思叫做豁达么!” 黛玉道:“你有本事,你写出他那样的意趣,再来同我说他的人品。” 香菱此时才觉出两人之间不对,忙道:“好了好了,各人自有各人的喜恶,咱们不要揪着这些个小节不放了,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大家和和气气的才是。” 黛玉方哼了一声,坐着不动了。 宝钗也不理她,只问香菱:“我见你眼下都是青的,是前几日没有睡好么?莫不是看书看晚了罢?诗词之道是小节,身子才是最要紧的,你别只顾着看书,耽误了休息。” 香菱道:“姑娘放心,我一向同太太睡,自然是随着太太的时辰——这许久了,我一本王摩诘还没看完呢。”又向黛玉道:“说来还要谢谢林姑娘的书,从前我只管想要学诗,却不知从哪里学起,如今才算是知道了。” 黛玉笑道:“一点子小事,值得你念这么久?要我说,你倒是不要心急,只先把这些读得熟烂了,笔下自然有好诗了。” 香菱点头道:“如今住进园子,可以常常向林姑娘讨教了。” 黛玉原不知她要常住的,忽然听了一句,正要问宝钗,想起方才,又憋住了,宝钗也才想起香菱住进来,她与黛玉两个只怕要大不便当,也拿眼看黛玉,正逢着黛玉看过来,两个眼神一碰,宝钗到底是姐姐,脸上就和软下来,对黛玉一招手,黛玉面上也带出淡淡愁色,又向宝钗那一挪,一时竟没有回香菱。 香菱惯是有些呆性的,倒也没大留意,反而又在那里揣摩起那些个意趣意象来。 宝钗见她的痴样,想起从前,不禁摇摇头,忽然想起黛玉也是个痴儿,又伸手把她的脸一戳,道:“你们两个痴儿到底又凑成一对,以后还不知她要给你带成怎样呢!要我说她最服你,你也带着她少做些移性情动心事的事,什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都是细枝末节,好生教教她怎么过日子是正经。” 黛玉给她一戳,那眼刀就飞过来了:“我给你带得还不够俗气么?你再要我怎么个正经过日子法?是了,我知道了,以后我吃饭,先坐下来算算今日菜价几何,耗费多少,去逛园子,也先看看花儿如何,一年结得出多少,卖得若干——我这样子,你就高兴了?” 宝钗道:“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罢了罢了,你们爱怎样便怎样去吧,横竖这辈子我哥也不会娶夏金桂的,菱姐姐这性子,就人情世故再不通,但凡遇到个好脾气的主母,总也不会吃大亏了。” 黛玉哼了一声,拿指头在她脸上戳了十七八下,自觉扯平,方慢悠悠道:“你不让我做什么,我偏要做,回去香菱让我教她,我就给她定下时辰,一日里只许看这些书,夜里也不许想着诗,不然我就不教了!” ☆、第122章 宝钗知道黛玉一贯是口里说得凶,做事却极细致妥帖的,因此听见黛玉的抱怨,只是一笑而已。 香菱头一首诗便被说了,心内有几分胆怯,后头的倒没忙着念,自己在心里揣摩良久,犹豫着要不要再念,宝钗如何不知她的呆气?笑着对她说道:“你不要怕,只管把你的诗都拿来,叫黛儿替你改一改,你自己再看看,比你自己胡乱揣摩岂不是好得多?再说,大抵诗从胡说来,你心里有了意思,已经成了一半了,过几日必然成的,你不要心急。” 香菱迟疑着看黛玉,黛玉笑道:“宝丫头这人惯会偷奸耍滑,明明肚子里有墨水,偏要装出个‘藏拙’的模样,把事倒都推给我了。你只管再念,我叫她不许偷懒。我们一起替你评。” 香菱听了一笑,果然继续念了几首,宝钗、黛玉两人便替她细细评论,三人有说有笑,又有紫鹃从旁打趣,不觉一会车就停了。 香菱与紫鹃先下了车,见紫鹃扶了宝钗便退在一旁,袖着手不动,正自纳罕,且要去扶黛玉,谁知宝钗先伸手把黛玉接了,一面笑道:“似乎长好了些,果然还是该补的。” 黛玉轻哼了一声,扶着她的手款款下地,那山上不过一间小庙,倒没用帐幔围住,只一众男仆在外看着免得行人冲撞,又有婆子在内稀稀疏疏围了一圈。 一个四十许的和尚带着一个才总角的小和尚将贾母接进去,贾母见地方逼仄破旧,香火不丰,倒不像个灵验的地方,略皱了皱眉头,宝玉从旁道:“我听说大凡名士,都不屑于住那富贵繁华之所,反而爱在深山密林出入,观这山林,虽近京城,却也颇有终南之意境,隐居在这里的人只怕也是不慕繁华的方外之人。” 贾母听了才道:“横竖是来了,宝玉同我进去拜拜菩萨。”领着众晚辈进去,佛祖、观音自是具有的,后殿倒还有一尊文殊菩萨,贾母就特地叫宝玉拜了拜,起身忽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癞头和尚在边上坐着,冬日看着晴朗,其实天气已经冷得很了,贾母、宝玉都穿着大衣裳,这和尚却还只是一袭破旧单衣,懒洋洋歪在那里,姿势甚是不雅,几个婆子都是一惊,正要喝问,贾母摆了摆手,问道:“这位师傅如何称呼?” 那和尚笑道:“无名之人,老人家叫我‘和尚’就是。”看一眼宝玉,又笑道:“石兄向来安好?” 宝玉一怔,不知他所言何意,那和尚也不管他懂不懂,和他说完话,又向后一扫,看见宝钗和黛玉站在一起,两人四手相执,甚是亲密,就笑道:“我不过随便来看看,你们既然安好,那我就放心了。” 众人具是莫名其妙,宝钗心有所动,握紧黛玉的手,再看那和尚时,却哪里有他的踪影? 贾母又是惊又是怕,忙叫众人找了半天,一无所获。 鸳鸯道:“莫不是从前林姑娘遇见的那个和尚?” 宝钗不欲她们将事牵扯到黛玉头上,便道:“若是那人,少说也该有四五十岁了,怎么会这样年轻?” 鸳鸯便不再言。此时众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唤了方丈来时,也道从未见过这样的和尚,近日也并无挂单之人,贾母心中惊疑,且年老久待不得,略在庙中走了一圈,就说要回去,宝玉忙要送时,贾母因他近日读书甚是刻苦,道:“叫芸儿送我回去就是,你好容易出来一趟,好好松泛松泛,不要镇日只是苦读,累坏了身子。” 宝玉还要再说,贾母道:“你自己不玩,这些个姐妹们难得出来,你就忍心叫她们逛这么一下就回去?” 探春等知道贾母的意思,也从旁说话,宝钗道:“你要表孝心,送至山下大路就是。”宝玉方骑马送贾母下山,又一路上来。 他日日苦读,本就瘦了许多,近日又是抽芽的时候,越发显得弱不禁风,黛玉见了不禁劝一句:“你再用功,也要顾念着些舅舅、舅母,舅母这样年纪,只得你这一个宝贝,如珠似玉的,你若念书念个好歹出来,叫她怎么过?” 宝玉笑道:“你别看我瘦,我除了念书,也随着兰儿练习骑射,比先其实壮实不少。” 黛玉听他居然学起骑射来了,那眼儿就一睃,宝玉只管微笑,宝钗悄悄拉着她道:“柳湘莲好弓马,所以他也学起来了。” 黛玉听这里面分明有旁的话,看宝钗一眼,两个慢慢走到边上,宝钗道:“你还记得上回他说喜欢柳湘莲么?我劝他以弓马为务,做个昂藏男儿,不然柳湘莲恐怕瞧不上他,他听进去了。” 黛玉道:“我知道,只是他久已不提起那人,我以为他已经忘了,如今看来,竟是没有。” 宝钗叹道:“我哥哥打发人说柳湘莲回来了,我昨日叫莺儿去问了他,他方才才回我说,已经绝了同柳湘莲的心思了。” 黛玉回头一看,宝玉陪着众姐妹在侧,面上虽笑得得体而自然,却俨然已经不复少年时那种天真纯善,若细看时,还可见眉目间淡淡清愁。 黛玉道:“他如今这么说,只怕以后又后悔。” 宝钗就笑道:“你管他那么多做什么?他日后便是翻悔,他家又不是没有宗子,再说他家那点子门楣,难道还指望传上百世不成?” 黛玉默然无语,同宝钗两个慢慢走了一会,香菱从前面叫她们道:“你们快来,那里有好玩的!” 宝钗奇道:“什么好玩的,值得你们这样新奇?” 紫鹃向前走了几步,回来笑道:“她们不认得纺车,在那里大惊小怪呢。” 宝钗就朝黛玉笑道:“你大约也没见过罢?要去瞧瞧么?” 黛玉打起精神道:“我见书上说过。”随着宝钗过去,见那里有家猎户,当家的男人早已避开,只有家里的媳妇带着两个女儿在院子里。 那婆娘早吓得手足无措,站在那里直搓手,两个女孩,大些的那个随着她娘站着,低着头不敢动,小的那个灵动些,张着眼这里瞧瞧,那里瞧瞧,虽是冬月,却是穿着夹衫、草鞋,两个女孩都冻得鼻涕直流。 姐妹几个看得不忍,探春就叫司棋拿自己的披风,宝钗叫小丫头从带着的衣服里选几件旧棉衣,并叫人拿带的吃食,黛玉唤紫鹃给手炉,并将自己袖子里几颗把玩的金豆子给了——那母女三个忽然见了这些东西,感恩戴德自不必说,宝玉又叫小厮唤那家的男人到门口,问他生计如何,怎么家人过得这样苦楚。 那男人打躬赔笑道:“小民家里,一贯如此,连我这样的,家里穿得起几件夹衫都是好的了,要是那穷种地的,连夹衫还没有呢。” 宝玉责备道:“你自己倒穿了件破旧的皮袄子,怎么叫你妻子女儿穿布衣?” 那男人道:“老爷不知,她们病了,还有我出去打猎换钱给她们买些吃食,若是我病了,她们三个要靠什么过活?” 宝玉无言以对,只能唤茗烟给了他几吊钱,忽然有小丫头从里面出来道:“宝姑娘说她那里招护院,问这人肯不肯,一个月两吊钱,管全家吃住,每日一顿肉,丫头要是出息,也有差使,只是要死契。” 那猎户听见,稍犹豫了一会,那丫头又道:“你今日不忙决定,以后要想去了,再到城里找城东紫薇舍人薛家就是。” 那猎户便诺诺应了。宝玉心内嫌他,将他打发得远远的。自己又进去,只见宝钗对他招手道:“我忽然想起来,王家家里还有一门连过宗的亲戚,小名叫做狗儿,他岳母贵姓刘,是位积年的老人家,一家几口在城外过活,你若是和卫若兰他们出去打猎的时候遇见了,替我给他带几十两银子,只当积个善缘。” 宝玉道:“卫若兰也是你梦里梦见的么?” 宝钗笑而不答。 宝玉就道:“既是王家的亲戚,那就是我太太的家里人,叫茗烟去跑一趟就是。” 宝钗笑道:“又不是正儿八经的亲戚,不必特地去一趟。” 宝玉便记下。 因山上风渐渐冷了,又遇见这等民生忧愁之事,众人皆意兴怏怏,便都说要回去。 宝玉护着诸位姐妹上车,黛玉经过他时,轻声问了一句:“你确定了么?” 宝玉道:“父亲老了,兰儿一人毕竟独木难支,家中这些人,除了我,还能靠哪个?若是…总要有些取舍的。” 黛玉便一颔首,道:“你要想清楚。”上了车,又掀起帘子对他道:“你若想娶别人,也只管同我说。” 宝玉喟然道:“我便纳妾,还只恐害了人家的女儿,哪敢奢望娶谁呢?” 黛玉轻声道:“你放心,日后无论你怎么做,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宝玉但摇头苦笑而已。 ☆、第123章 这一年的新年比任何一年都难熬。 贾蓉不管事,贾珍流放,贾蔷又不在,宁府内本已是冷冷清清,至初一时候,忽然道观又传来消息,说是贾敬殁了。 贾蓉还自懵懂,尤氏立叫家人将几个道士看住,不许他们跑了,又派人将家中内外的装饰花纹全都改过,家下人等统统换过孝服,再又四处报信,此时贾蓉方如梦初醒,一面跌足大哭,不住呼喊“太爷”,一路骑马出城去迎贾敬。 贾赦自罢爵之后,日日只是喝酒作乐,听了这消息,也醉醺醺出来,换了衣服出来见客,贾政见他不像,忙叫家人把他扶到里面,对外只说他身子不适,再转头不见了贾琏,又叫兴儿问:“琏儿呢?” 兴儿支支吾吾不肯回话,贾政威喝着要打,才吓得他边磕头边道:“我们二爷刚出去了,如今还没回来呢。” 贾政怒道:“大年初一的,他还要往哪里去?是嫌府里还不够乱么?” 兴儿不敢答话,贾政气得七窍生烟,立刻要叫人打,只因到底是分了家的,倒也不好动那府里的奴才,便命人把兴儿叉到墙边跪着,等贾赦醒了,再做区处。 这府里乱哄哄地从下午忙到傍晚,才见贾琏匆匆忙忙从外面来,一见贾政,就只是跪下,不敢开口,早有小厮拿来衣服,贾琏就抖着手披上,伏地大哭。 贾政见他尚有哀戚之情,倒不忙骂他,反而是贾赦醒了,一见贾琏,便瞪着眼喝道:“没人伦的畜生,你伯父这样大事,你又去哪里鬼混去了?”抬腿就踢,贾政忙拦他道:“先处置敬大哥那里要紧。” 贾赦到底踹了贾琏一脚,方去后面看贾母了——贾母因贾敬是大年初一没的,兆头不大好,且又冲了元春生日,心里颇不自在,到晚上也病恹恹起来,邢王二夫人同李纨、宝玉、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等都在那里照看。 贾赦进了内宅,走不几步,忽见一众小辈都退出来,便叫住迎春问话,迎春怯怯道:“老太太如今好些了,只说嫌人多,留着宝玉和林妹妹在那里说话,叫我们都先回去。” 贾赦便道:“如今家里困难,你也别整日只同那些姐妹在园中流荡,得空也回家做些活计。” 迎春讷讷应了,贾赦思量贾母既留了宝玉与黛玉,自己去了,只怕也没什么意思,就自己又回去,才在书房歇了一会,忽然门外又是一阵喧嚣,正要叫人来问,却听外面小厮慌慌张张来喊:“老爷。” 贾赦隔着窗子骂道:“一个两个,都不知道规矩体面了么?慌里慌张的,像个什么样子?慢慢滚进来,好生说话!” 外头一个小厮便哆嗦着进来,跪在地上道:“老爷,有人上门来找二爷,说…说是他玷污了人家女儿,要找咱们算账呢!” 贾赦大怒道:“谁家这样大的胆子,敢上我们家门来胡闹?” 那小厮俯伏在地,不敢则声,贾赦就重新披了衣服去前面,只见外头数个健仆在门口与贾府下人厮打对骂,闹得四面都已经有人出来围看,贾赦看闹得不像,忙命将为首之人叫进来。 外头十数男仆一齐上前,把当先的一个壮汉给揪过来,贾赦冷声道:“你们是谁家的家仆,竟打到我们贾府来了?” 那人大声道:“你们府里那个什么二爷闯进我家,看了我们小姐,毁了我们小姐清誉,小姐一怒之下上了吊,如今命在旦夕,太太命我们来拿你们那什么二爷去抵命!” 贾赦怒道:“胡说八道!我琏儿再不济,那也是大家公子,怎么会胡乱闯到你家去?” 那人道:“我家街坊四邻都看见的,不信,你叫那什么二爷出来,我们见官一问就是了!”说着又要向里冲,他那一伙,除了几个仆人,还有几个像是寻常百姓样的人,他在闹时,那些人就在旁纷纷道:“我都看见了,一个红衣的贵公子从他家里慌慌张张出来,我们一路跟着,就跟到了这里。”因见到旺儿,又有人道:“这不是那人的小厮之一么?我亲眼见他在那人后头鞭马的。” 贾赦见他们言之凿凿,贾琏又确实出去了半日,心内惊疑不定,那四下围看的多是诸府内之家仆,听见这话,都越发地聚拢来,不多时,连四处相邻的府邸都派人来问是何事,贾赦无法,只能先命人将这几个仆人请入府内,又忍着羞恼,派人去请贾蓉,指望以贾蓉官威压人。 谁那壮汉见来了位当官的,面上虽较先便和软些,却还只道:“我们家虽不是官身,却也不是全无倚仗的人家,京城里谁不知我们‘桂花夏家’?老爷莫要拿品级压我们,惹急了,我们也一股脑告到内务府去,横竖我们小姐都没了,家里是全无指望的了,倒不如大家鱼死网破来得干净呢!” 贾蓉忙道:“我家从无这样事情,我叔叔自来也是遵从礼教,谨言慎行,断不至于做出这等伤风化害人伦的事的。” 那壮汉冷笑道:“若是你家严加约束子弟,怎么有那逼死人命、纳娼妓入府而夺爵的事呢!” 他说别的尤可,说了这个,贾赦便气得臊得脸都红了,昂着脸道:“你放心,我们府上从无纵容子弟的道理,你所说之事,待我细细查证,若是属实,必然给你们一个交代。” 那壮汉道:“既是官老爷发了话,那我们姑且信你,等上几日,若没有交代,我们还来府上讨说法。” 贾赦气得七窍生烟,勉强打发了此人,就命去灵堂将贾琏叫回来,贾琏还只道是为的他白天偷溜出去的事,肚内还在想说辞,不想贾赦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边打边道:“你倒是越发出息了!说,你今日究竟去了哪里?” 贾琏给打得脸上变色,又不敢喊叫,只得跪下道:“我…我就去外头找王仁问问凤姐如何了。” 贾赦冷笑道:“哦,原来你是去找王仁了,那为何又有什么桂花夏家的人找上门来,说你看了他们家小姐?” 贾琏听贾赦的话,知道瞒不过,只好连连磕头道:“我并非故意,只是当时进错了门…”话没说完,贾赦一个窝心脚踹得他倒在地上,问道:“你进错了门,那你原本要进哪里?” 贾琏下午本是听王仁说在某街包了家极好的相公,约了叫他一道去乐一乐,他便乘着贾赦醉酒,家里的事又完了,溜了出去。 谁知到了王仁说的地方,只见外头门半掩着,一个仆从不见,再进了里面,却见里头有姑娘在更衣,他一时还只当是王仁包的相公,竟大胆上去抱了一抱,谁知却是个良家女儿,被他抱了,当场就要上吊,他见惹出大祸,随口许诺说要迎亲,乘着那家里忙乱之际,一溜出来,不想那家人竟这么快就找到府里——这内中种种,他自然不敢同贾赦细说,只能边想理由边嗫嚅着应付几句,贾赦见他不肯明说,越发大怒,一迭声传了板子来,就叫他跪着劈头盖脸地打了一顿,贾蓉忙从旁劝说,谁知越劝越是火上浇油,贾赦直等贾琏被打得动不得了,才丢下板子,贾蓉忙道:“还是要想个法子才是。” 贾赦哼了一声,丢下板子,命人把贾琏叉出去,自己坐在那道:“还能如何?左不过是赔钱罢了,家里本就吃紧,这畜生还只顾在外面败家!” 贾蓉摇头道:“他家里既是皇商,只怕缺不了钱财,此事未必能靠银钱善了。” 贾赦道:“我自有主意。”想了一回,打定主意,就命人去见过那夏家主母,说起赔钱等事,谁知那头咬定说要贾琏赔命,不然就告官。 贾赦去年才受申饬夺爵,如何敢再闹到官府?商量来商量去,又辗转托至内务府中人说和,那夏家便让了一步,要叫贾琏入赘。贾赦如何肯应!花大力气托了几户世交的人家,谁承想那夏家虽是皇商,因着家大业大,倒也托了几个官儿,两家僵持不下间,忽然贾雨村递了帖子给贾赦,说是要上门拜访。 ☆、第124章 贾雨村已有许久未曾与贾赦联络,忽然上门,贾赦也不知是什么事情,只是如今官民有别,他倒也不好托大,让人好生将他请进来。 贾雨村如今官做大了,说话间也不免带了几分官腔,略叙寒温,便道:“弟今日来,却是为城中有个皇商夏家要状告令郎,说是擅闯了他家宅院,唐突了他家女儿,如今那家姑娘虽自尽未成,却病在床上,死生不知,我因见是贵府上,就叫人先把状子压下来,特来问一问世兄,此事是实,还是妄?” 贾赦讪讪道:“他是商户人家,想要讹诈我们,做不得准。” 贾雨村笑道:“世兄同我的情分,难道还要和我说这些个虚话不成?” 贾赦也笑道:“告诉你也无妨,我这个孽子一贯有些风流毛病,在外流连惯了,又好受人撺掇,大约将他家门户与哪边的馆楼混了,误闯了进去,并不是有心,我切实问过他,他一见那门户里不像是个行内人家,就自己出来了,并不曾见到那家女儿。” 贾雨村颦蹙道:“虽是如此,到底是瓜田李下,妨了人的清誉。” 贾赦道:“他这样闹,无非就是要讹我们府里罢了,大不了赔些银钱,否则难道还真叫我琏儿娶个商户女不成?” 贾雨村道:“他家既是皇商,难道还缺银子么?退一步说,以世兄如今的家业,这笔钱恐怕还未必出得起。” 贾赦怒道:“你这话说得,是瞧不起我么?” 贾雨村见他动怒,并不言语,只捋须微笑,贾赦自己气了一会,也没大意思,又坐回来,倾身向前,向贾雨村道:“若是行价,约莫多少?” 贾雨村伸手将五指一捻,贾赦就皱眉不语,沉思良久,方又道:“若是…收进来做妾呢?” 贾雨村失笑道:“她是独女,家里又坐拥千金,怎么肯做妾?”轻咳一声,凑近贾赦道:“世兄与我不是外人,因此我也斗胆说一句——以贵府如今的家世,只怕娶了,人家还觉得是令公子高攀了。” 贾赦立时怒发冲冠,握拳道:“他一个商人家,怎敢欺我至此?” 贾雨村忙道:“世兄莫气,且听弟一言——贵府不过罹一时之难,日后必有再起之时,此事你我亲近之家深知,外头的人却不知,他们那等鼠目寸光的小人,只当做贵府上已经失了势,不将这百年门第放在眼里,且又仗着自己有些个家势,便自高自大,世兄乃是钟鸣鼎食之家,功亲勋贵之后,不必与这些小人做一时计较,当务之急,还是先将眼前事处置了才是。” 贾赦气哼哼地道:“依你之见,莫非真要叫我家娶她家女儿回来?莫说门第,琏儿早已娶了九省都检点王子腾之亲女,这是明媒正娶的亲事,难道我们还能再休了这个媳妇,敲锣打鼓地娶一个商人女回来不成?” 贾雨村笑道:“依我看,这倒也不失一个好法子。” 贾赦铁青着脸道:“那可是九省都检点!” 贾雨村道:“正是王家——敢问世兄,令公子之妻王氏,如今何在?” 贾赦道:“小儿女淘气,暂时先叫她回娘家住着散一散。” 贾雨村笑道:“是暂时淘气,还是叫她家接回去了?” 贾赦不悦道:“贤弟步步紧逼,倒像是在偏帮夏家似的。” 贾雨村道:“世兄说哪里话,夏家是什么人,世兄又是什么人,我便瞎了几世的眼睛,也不会帮他。世兄休要着急,且听我慢慢与你讲——京中传言,王氏是因着不堪家中劳作,所以叫她家里接回去了,敢问世兄,这话是真,还是假?” 贾赦听他轻巧一句,便颠倒了黑白,眯着眼慢慢道:“也是贱内太急功近利。” 贾雨村道:“世兄失了爵位,家里没个来源,尊夫人因此勤俭持家,本是题中应有之义,家中上下,也无不膺服,独独她一人受不得这样委屈,闹得人尽皆知,两府里都没有体面,是为不贤。” 他不说时,贾赦还只觉凤姐委屈,等他一说,贾赦心里竟又隐隐地赞同的话了,面上却还道:“她是暴贵之家,从小骄纵,受不得委屈,也是自然。到底还是我们家委屈了她。” 贾雨村笑道:“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子嫁了人,自然就要遵从夫家,夫家贵,便妻以夫贵,夫家有难,自然也要同甘共苦。可是王氏不但不体谅家中艰难,反而四处宣扬家中窘况,又擅自回门,逾月未归,这样的媳妇,纵是贵府上再低声下气地求了回来,只怕日后相处也是难过,倒不如早些休了她,另娶贤良。” 贾赦道:“只可惜她父亲与我相知多年,实在不忍啊!” 贾雨村见他已经意动,知道他忌惮王子腾权势,又笑道:“世兄占着理字,便是王老大人亲自过来,只怕也说不出什么,他的亲妹妹又是世兄的弟妹,宫中元妃又是他嫡亲外甥女,他难道还真能撕破脸来,对世兄做些什么不成?如今这局面,府上纵然留着这门亲事,只怕也早已与他生了嫌隙,再难一心,倒不如越性断了这门亲事,两下相安,王氏既有了富贵,也未必还记挂府上。” 贾赦还不肯就答应,贾雨村又道:“这夏家虽是商家,却也妙在是个商家——他家里并无子嗣,止此一女,再是干练,也只能依靠男人,她若嫁进贵府,夏家的那些门路,说到底还不是要由令公子来管么?如此也可稍解府上匮乏。” 贾赦就笑道:“照你说法,这门亲事,倒是天作之合了?” 贾雨村笑而不语。 贾赦见他笑容,只觉碍眼,自矜着身份道:“事关重大,容我再思量几日。” 贾雨村因见他已是答应的模样,也并不强求,笑着告辞而去。 王子腾见过凤姐之后,王仁便再不肯透露只言半语,凤姐心内焦躁,轮流地叫人出去打探消息。平儿在屋中躺了半日,就又回来贴身伺候,见她不安,少不了温言款慰,自己也时刻留心,唯恐错失了消息。 那一日忽听前头小厮托人来道“老爷见了贾雨村”,平儿就一喜,笑眯眯地回来,凤姐见她脸色,挑眉道:“有眉目了?” 平儿便屏退左右,悄声道:“姑娘还记得从前托过那府里二老爷的那个书生么?便是林姑娘的师傅,后来做到应天府的。” 凤姐道:“我怎么不记得?贾老二去年还来问我呢,说眼见那人出去做了几年官,家资一日比一日丰饶,每年的节礼都要比往年丰厚几成,他见了眼馋,问我要不要也托他叔叔谋个实缺,我叫他趁早别想,好好的大家公子在京中不待,非要到外头去历练,且不说捞不捞得着钱财,万一现成的爵位叫后娘生的小儿子抢了,那才是冤枉呢!那人后来听说是升进京里了?” 平儿笑道:“是做了京官,如今又和咱们老爷要好呢。上回老爷同姑娘说了话以后,就叫了他来说话,我想我们老爷找他再没有别的,只是为那府里的事了,如今他又上门,怕是来复命的。” 凤姐忙道:“你问出他脸色如何么?” 平儿道:“他来咱们府,无非就是那一副嘴脸,我倒听说他走之后老爷又叫了太太去,太太又命叫牙婆买丫头了。” 凤姐喜道:“那就是成了!”走了几步,又笑道:“从此我可是摆脱那里了。” 平儿见她高兴,也抿嘴儿笑,又道:“此事了结,姑娘可以好生睡一觉了。” 凤姐不曾多想,只是笑道:“不但是我,你也可以好生松泛松泛了。” 平儿只是笑。 是夜凤姐果然早早便上了床,又叫平儿陪她。她心里高兴,拉着平儿唠唠叨叨,说个不止。平儿微笑着听着,偶尔回她一句,一手抚着凤姐,替她揉捏腰背,凤姐初时不觉,渐渐的竟有些口干舌燥起来,她自知缘由,心内不由有几分羞赧,待要打发平儿去外间,又舍不得这样陪伴,犹豫之间,平儿又如无事一般替她捏起了脚,此事她二人都早已熟惯,然而今夜凤姐却不知为何分外燥热,凤姐几番辗转,平儿见她面上不定,轻轻问道:“姑娘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要趴着叫我揉揉么?”她的声音竟似格外温软似的,一字一句,撩得凤姐不自觉地就溢出一声轻哼,却还不肯应答。 平儿见她不说话,又道:“我是姑娘的人,姑娘若是想叫我做什么,只管明讲,这样扭扭捏捏的,莫非姑娘嫌我了么?” 凤姐咳嗽一声,道:“并不,我只是…咳…”忽然省悟自己才是主子,并不必同平儿这样解释,又想起自己和离事谐,如今真正是个自由之身了,索性就豁了出去,木着脸道:“还记得那晚上我叫你伺候我么?” 平儿故意道:“我不是日日都伺候着姑娘么?” 凤姐复又咳嗽一声,道:“便是…那样。” 平儿还只道:“那样是哪样?” 凤姐急得一下踢开被子,大开大阖地躺在床上,闭着眼道:“你莫装傻,我叫你伺候,你就快来伺候!” 平儿轻轻一笑,又赶紧端正脸色,乖顺地将那调舌弄唇的功夫施展起来。 ☆、第125章 贾敬既殁,贾府上上下下那一通忙乱不必细表,宝钗怕黛玉质弱受不得烦扰,且如今她又同香菱住在蘅芜苑,不能贴身照看,正预备着再要拼着黛玉嗔怪也要劝她回家,贾母倒先派人说近日总梦见贾敏,说要把黛玉接去她那住着,以慰思念。 宝钗忙不迭就打发人将黛玉挪了过去,贾母还收拾了从前的碧纱橱,叫黛玉住在里面,日日叫她陪着说些从前的旧事。 黛玉见她精神一日不似一日,也收起别的心思,专一只在贾母跟前尽孝。 宝钗既领了管家之责,想起从前那些婆子们吃酒赌钱等事,便同李纨两个商量着将人手分成四拨,两拨轮流值夜,两拨轮流巡夜,又与探春两个亲领着人往来察看,第一不许内外随意往来,扰了内宅老太太、太太并黛玉,第二不许叫园子里丫鬟们同外面小厮交通,第三也是为的怕万一有强盗、走水、失窃等事。 两房虽然分家,毕竟贾母还在,这头管得严了,贾赦房里也难免波及,那房里下人本就因削了份例,心怀怨怼,忽然又见这园子里这般严苛,个个不忿,就有王善保家的在邢夫人耳朵边不住下舌,说起王夫人不管事,反倒叫年轻的姑娘管起家来,不是大家体统,又说宝钗乃是客居,偏偏倒当自家姑娘一般供奉,迎春还被她比下去了。 邢夫人听了尤其发恨,难免日日往贾母处来,贾母却因病着,不大想见她,邢夫人只得每日在园子里走动,拿捏着身份向李纨几个说些教训的话,三人面上应承,也无暇多管。 这一日宝钗才巡完园子,偷空到了贾母那里,在外一站,黛玉瞧见了,待贾母睡下,就走出来问她道:“今年你的生日,还是如往年,还是怎么说?” 宝钗道:“难为你这时候还惦记着,只是今年这家里事情实在太多,不过也罢了。” 黛玉道:“你好糊涂!便是你的生日不过,老太太的生日难道也不过了么?总要找个由头贺一贺才好。” 宝钗笑道:“你问的是我的生日,又不是老太太的生日,我自然只能说不过了,总不成还当真腆着脸要人给我过生日,那还要不要脸了?——横竖我的生日过与不过,你也早替我做好了礼物,是不是?” 黛玉横她一眼,道:“你当我傻么?辛辛苦苦替你做了东西,到头来还不是要被你骂?那东西才不是给你的呢!” 宝钗就握着她的手,在她手背上一捏道:“原来不是给我的,那我怎么听说你叫紫鹃比了几次呢?我竟不知你身边除了我,还有哪个亲近的比紫鹃要大。” 黛玉道:“做得宽松些,穿起来才舒服,亏你还自诩渊博呢,这点子小事都没想到?” 宝钗见她抵死不认,倒也不忙着向她讨要,只一手牵着她手,要拉着她坐下说说体己话,谁知才抬脚动了一步,就只见王夫人阴沉着脸走过来,见了二人,面色稍霁,问道:“你珠大嫂子哪里去了?” 宝钗道:“我才同她巡完园子,这会子大约回去歇午了。” 王夫人听了,就一径又往李纨那里走。 宝钗似有不寻常之事,叫住一个跟的丫头道:“你叫三丫头过来,就说太太忽然去找珠大嫂子呢。” 那丫头飞快地出去,不多时探春带着待书来道:“宝姐姐可知是什么事?” 宝钗摇头道:“那几个赌钱的都叫我们拿住了,按理不该有什么事才对,我不过见太太脸色不大好,所以叫人和你说一声,万一有什么事,也好叫你早些知道。” 探春听了,就又排兵点将,唤她的丫鬟们去打听消息,回来却只说王夫人走后,李纨眼睛红红的,又命叫周瑞家的、吴兴家的几个在南方有执事的媳妇子进来。 不多时又有宝钗的小丫头小福过来道:“太太回去就命传宝玉屋子里的丫头,说叫都去呢。” 宝钗见这阵仗,猛然想起一事,慌忙道:“我有事要回太太,黛儿,你随我去。”情急之下,竟没避口,探春侧目看了她一眼,道:“有什么事,我同姐姐一道去吧。” 黛玉一见宝钗模样,倒也想起来她说过的一桩事,因道:“我们一道儿去,也向太太请个安。”说着一手挽着探春,三人一路去正房,只见宝玉的丫鬟在外头站了一排,当中晴雯、袭人、麝月又不在,再走近些,听见里面袭人道:“回太太的话,二爷自打出去读书,十日里倒有九日是住在外面,起居服侍,都是那几个小子伺候,我们几个在里面不过是看家守院,约束着不要叫人偷懒罢了,晴雯也谨守本分,并不曾有一分逾越,求太太明鉴。”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就一齐进去,只见宝玉的三个大丫头都跪在地上,晴雯满面泪痕,麝月低头不语,独袭人跪在前面,王夫人听了她的话,又见宝钗几人进来,便挥手道:“既是你替她做保,我姑且留她,只是日后不要再叫我见她有那夭夭娆娆的样儿。”一面又吩咐将晴雯革了近身之责,命她专去管园子里的洒扫。 晴雯祸从天降,满心委屈不必细表,只不敢抗辩,便同袭人麝月两个一齐磕了个头,慢慢退出去。 宝钗见了,心里方舒一口气,又向王夫人问好,王夫人道:“你们累了这半日,好容易得空,不去歇歇,又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黛玉笑道:“我们也不为别的,只因宝姐姐的生日马上要到了,我想着替她贺一贺,又恐家中不便,所以来请太太示下。” 王夫人一想便知她的意思是要替贾母办一办,点头道:“也不好大办了,就在园子里摆上席面,大家耍一会子就是。” 三人一齐应下,宝钗因是打着自己的由头,倒不好出面,探春、李纨又忙,黛玉就自告奋勇地说要来办,宝钗道:“叫菱姐姐同你一起罢。” 黛玉道:“她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么?若和我一起,只怕这生日是再过不成了的。” 宝钗道:“那我叫莺儿去帮你,我留青雀就是。” 探春笑道:“不过办个酒而已,宝姐姐弄得像是要做什么大事似的。” 黛玉道:“一年才只一次,她可不是当个大事,生怕我办不好么!”被宝钗一捏脸道:“你也少埋怨我两句,叫我安生几日吧。” 黛玉方捏着帕子,摇摇摆摆地回去,宝钗落后几步,对探春道:“三妹妹,我看太太的样子,倒像是有什么心事,今晚上你且别忙着睡,等我来找你。” 探春见她面色郑重,便也郑重应下。 宝钗怀着心事,也不忙回蘅芜苑,先同黛玉回了□□别馆道:“你那些书可都收好了,我瞧太太这架势,备不住又要抄检一回园子。” 黛玉挑眉道:“如今园子里有你们这样看着,难道还会出现那样的绣囊不成?” 宝钗嘘了一声,道:“这又如何做得准呢?总之你先收好总不会错的。” 黛玉道:“你放心,我都藏得好好的呢。” 宝钗听她一句,方又同她往探春那去,路上见王善保家的周瑞家的吴兴家的都进了园子,越发笃定,见了探春,又叫人请迎春、惜春来。 姊妹五个齐聚之时,正巧外头也闹起来,远远就听王善保家的在那里大呼小叫,说这也是脏物,那也是证据。 探春早吩咐丫鬟们秉烛开门以待,那王善保家的同李纨进来抄检,去了几个地方都见姑娘不在,便直往探春这来,忽见探春屋里大门洞开,自宝钗至下,五个姑娘都正襟危坐,吓了一跳,讪笑道:“这早晚了,姑娘们不睡,都在做什么呢?” 探春道:“我因一时睡不着,叫姐妹们过来说说话呢,你不回家去,怎么又到园子里来了?” 王善保家的笑道:“也没甚么大事,只是家里少了一样东西,连日访察不出,所以太太吩咐叫在园子里找一找。” ☆、第126章 探春听王善保家一说,冷笑道:“既这么着,就先从我这里开始,咱们姊妹几个一处一处跟着你去查去。” 王善保家的撺掇着邢、王夫人要查抄,原是一颗私心,她想李纨素日未见有何大才能,探春、宝钗名声虽在,恐怕不过是众人自己没眼力没胆量,就胡乱捧出来的,再则毕竟都是年轻未出嫁的姑娘,又是一个庶出,一个客居,也未见得两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因此一得探春允准,便当真叫人把箱柜翻开,将镜奁,妆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一样一样翻检。 姊妹几个见她当真查抄,俱是面面相觑,宝钗站出来一步道:“王家妈妈,你是大太太的陪房,如今两房分了家,你再这么大张旗鼓的抄这边的地方,似有不妥。” 王善保家的一怔,道:“这是二太太也许了的。 探春就看李纨道:“大嫂子也不说句话?” 李纨道:“此是太太的意思,我不过照吩咐做罢了,又有什么好说的?” 那王善保家的听了越发得意,一发的做张做致,大呼小叫,又要叫人去里头察看,待书几个早站出来道:“府里的规矩,外头使唤的婆子不许进里屋,你们连这都忘了么?” 王善保家的今日既得了脸面,不免有些得意忘形,冲探春笑道:“姑娘既连这些个妆奁细物都叫我看了,何不再许一方便,让我们进去,也好证姑娘之清白呢?” 话才说完,只听“啪”的一声,探春一巴掌拍在她脸上,打得众人俱是一怔,那王善保家的原没有挨过打,忽见探春打她,那张老脸就紫涨起来,才要说话,宝钗先道:“妈妈好没计较,太太吩咐的是搜物件,如今物件全都在这里,你怎么倒往姑娘家家的闺房里头去了呢?这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要搜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呢。” 探春亦冷笑道:“我却知道她的心,她不过为的我是庶出,横竖也是没个出息的,以为可以任她搓圆捏扁。却不想我再是庶出,那也是老太太的孙女、太太的女儿,是这府里的主子,你一个奴才,我见你年纪大,又看着大娘的面上,喊你一声妈妈,你就自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蹬鼻子上脸来了!我告诉你,你做梦!我今日就打了你,我也不怕,明儿一早,我就回了老太太、太太去,再去给大娘赔礼,该怎么,我都领。” 那王善家的被她两个一通抢白,羞得一面走出去一面道:“罢了罢了,我还该回老娘家去才是。”走到门口,见并无人来劝阻,又站住——探春已是气得狠了,就走到里头妆台上坐着哭,李纨、惜春、黛玉几个都只在劝探春,宝钗又站在黛玉身侧,不许那几个婆子近了黛玉。 王善保家的便觉大没意思,一路嚷嚷着说要回太太去,黛玉一扭头道:“妈妈,我劝你也消停些,如今不比往日,若细论起来,三妹妹的屋子,你都不该踏进来,如今你东西也搜了,也好复命了,就不要太得寸进尺。 王善保家的此时才想起如今探春乃是正经的将军千金,自己倒是个民人家的糙婆子了,那心里又添一口恶气,站在窗外道:“林姑娘,我劝你如今不要管太多,不然以后到你管家的日子,才有得你心烦呢!” 李纨见说得不像了,忙道:“妈妈吃醉了酒了糊涂呢!怎么说起这话来了?”忙叫小丫头把她扯走,却是为时已晚,宝钗已经大怒上前道:“妈妈把话说清楚,颦儿去哪里管家?” 王善保家的话一出口,已是后悔,只因宝钗质问,又有些却不开脸面,嘴上就道:“林姑娘要嫁给我们二爷,这府里谁人不知?宝姑娘在我们这里这么久了,怎么倒像是才来的呢?” 宝钗气得脸都变色,冷笑道:“你们听听,如今她们连颦儿都敢编排,姑娘家的清名,就这么挂在嘴边说,这可还了得了?我倒要请问老太太和太太,这就是府里的待客之道么?” 说着一面就往外走,众人本来还劝探春的,此时又慌忙来劝宝钗,宝钗哪里管她们,一手拉着黛玉,气冲冲就往园子外面去,探春几个又忙不迭地跟上,王善保家的见势不好,赶紧叫人去园子里再搜,打量着查出些什么,王夫人那里也好交代。谁知探春、宝钗、黛玉三个的丫头全都堵在门口,不许她们进去,别人尤可,黛玉那里好几个婆子是方姨娘特地给她带来使唤的,个个膀大腰圆、身强力壮,王善保家的被那几个婆子推推搡搡的出来,一溜烟跑去邢夫人那里去了。 王夫人本就未睡,忽听园子里闹起来,又说姑娘们都出来了,才披衣服起身,劈头就见宝钗泪汪汪地进来,迎面喊一声“姨妈”,扑到王夫人怀中,顷刻间泪落如雨。 ☆、第127章 宝钗自来以端庄大方著称,何时曾当众这般失态? 不但王夫人,连探春几个都是吃了一惊,只有黛玉悄悄吐了吐舌头,把手从宝钗手里收回来,镇镇定定坐在一旁看热闹。 王夫人便伸手揽过宝钗,一面轻抚其背,一面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有谁给你受了委屈不成?”说话间两眼向外一扫,看见周瑞家的,微微蹙了眉道:“怎么回事?” 周瑞家的正等着这话呢,上前添油加醋地把话说了一遍,宝钗的眼泪不过落了片刻,等她说话的时候,就已是不喜不悲的模样,待她说完又道:“本来家里丢了东西,暗访不出,四处搜检,也无可厚非,却不该这样拿我们作伐子,箱笼橱柜之外,连内室也要搜过。知道的说是丢了贵重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且又说了那样的话,越发显得是我们不庄重似的。” 王夫人变脸道:“我只叫她搜丫鬟下人,怎么倒连你们也搜查起来?你们叫她来,我要问她。” 宝钗窥她脸色,作势劝道:“现在这样晚了,她又去了那边,只怕不大好叫她来,再则她又是大太太的陪房……” 这话却越发是火上浇油一般,王夫人冷笑一声道:“大太太的陪房又怎样?这府里再是分了家,老太太还在呢,还能由得她飞上天不成?你们不敢叫她,我亲自去找!” 说话间就带着人向那头去,走到一半,回头道:“你们先回园子去。” 宝钗几个知道她是回护之意,都站住脚,目送王夫人去了,方互相看一眼,黛玉拉着宝钗,几人一路回去。 宝钗送黛玉至□□馆,正要回自己屋里,就见黛玉把她手一搭,道:“今日这样晚了,你不如还在我这里安置罢。” 宝钗远远望一眼蘅芜苑的窗户,点点头道:“也好。” 黛玉便亲手服侍她去了衣裳,又从丫鬟手里接过手巾替她洗脸,这事她渐渐的也做得习惯了,今日却显得分外温柔婉约,宝钗凝神看她,看得她低了头,微羞道:“总这样看我做什么?” 宝钗笑而不语,任她替自己擦洗过,也替她更衣擦拭。擦她的脸时却格外缓慢,先把她一头长发放下,伸手抚了一遍,道:“这两日又干了,明儿不要出门了,我给你敷一层香脂,晚上替你洗一洗。” 黛玉道:“那你明日岂不是要陪我一日?” 宝钗笑道:“又不是我不能出门,怎么就变成陪你一日了呢?”听黛玉轻哼一声,方笑道:“不过今日出了这事,明儿我大约也不必出园子的,就勉为其难地陪你一次罢。” 黛玉对着她一吐舌头,用手指在脸上轻轻一划,道:“明明你想我想得要死,偏偏还要嘴硬。” 宝钗笑道:“明明是你叫我留的,怎么变成我想你想得要死了?” 黛玉道:“有本事,你今儿不要上我的床!” 宝钗笑道:“哦,那若是我承认我想你想得要死,你的床就随便让我上了么?” 黛玉大赧道:“你这人…” 宝钗就接口道:“怎么这么不要脸——你看,我连你要说的话都替你说了,难道还不够贴心合意?这样贴心合意的媳妇,你就不想亲一亲,抱一抱?” 说话间已经慢慢过去,捉住黛玉,微微低了头,在她脸颊轻轻一吻。 因宝钗事忙,且香菱又在,两人已经久未亲近,这一吻竟叫黛玉如初相处时那般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也伸出舌尖,与宝钗一碰,两人都觉似有甘醴自对方口中涌出,甜美之外,又添了几分晕眩般如痴如醉之感。 宝钗情不自禁地就将黛玉细弱的身子搂在怀里,如母鸡护雏一般护住她,侧着头一点一点亲吻、吮吸,黛玉的手、口也都不闲着,两手抱住宝钗,轻轻抚上前头,久违的柔软触感从手心传来,那掌中之物被轻轻一捏,就好似一圈圈波浪般荡漾着在手心里抖擞,激起的涟漪从手心一路传遍全身,顷刻间就叫黛玉酥软了身子,迷蒙着眼看宝钗,而宝钗被她这朦胧妩媚的神色看得越发情动,口中越发用力,两手慢慢向下,自肩胛而下,顺着她那瘦弱的脊背,一路摸索到腿上,怀中人这样娇小,叫宝钗忽然生出一种要将她抱起来的念头,宝钗也立马就做了——弯腰、两手扒着大腿根部用力,吃力地将黛玉抱起,放在床边。 黛玉整个脸都红了,也不知是臊的,还是燥的,然而此时此刻,两人都已是意乱情迷,再顾不得什么斯文体统,两个搂着一道儿倒在床上,忙着枝叶交捷,偕同连理了。 隔日宝钗果然一日里守着黛玉,用蛋清、芝麻等物亲调了一碗膏脂,细细替她抹匀。 黛玉只顾撒娇,一会说这里痒,一会说那里不适,哄得宝钗给她揉了一上午,下午用清水洗了,黛玉又赖着要她梳头,等梳了头发,又要编花样,总之从早至晚,只许她的心思放在自己的头发上,多一分也不许分出去,宝钗恨的直捏她脸道:“你这小磨人精、讨债鬼,我真是前世欠着你。” 黛玉笑嘻嘻道:“你何止前世,只怕前前世、前前前世、前前前前世都欠着我,这辈子、下辈子、再下辈子都还不清了!” 宝钗瞪她,黛玉就对镜自照,歪着头笑道:“我知道我生得好看,看你服侍得这样诚心,许你多看一眼。” 伊人美目流盼,巧笑倩兮,宝钗又如何能再狠下心、冷着脸,笑骂一句“讨债鬼”,替黛玉梳好头发,又自动自发地去拿首饰替她簪发去了。 探春这日也故意说不舒服,在园子里待着,至中午听说老太太亲自发了话将王善保家的打发了,正要去前头王夫人那里应承一会,走到半路,但见王子腾夫人带着凤姐向这边来,忙过去招呼道:“姨妈安好?二嫂子安好?” 王子腾夫人看她一眼,沉着脸并未应声,反倒是凤姐扯出一抹笑道:“妹妹以后不要叫我嫂子了,我已经被贾琏休了。” 探春被这一句吓住,站在当地,半晌都回不过神来,凤姐还要和她说话,王子腾夫人扯着她的手道:“去和老太太磕个头,快些回去。” 凤姐嗯了一声,又对探春要笑不笑的一点头,径直走到里面去了。 探春见平儿跟在后面,一手拉住她道:“好姐姐,平儿姐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平儿脸上泪痕犹在,哽咽道:“还能是怎么回事?贾二爷他在外头招惹了别人,如今休妻另娶了!” 探春跺脚道:“天下怎么竟有这样的事?姐姐不是在哄我罢?” 平儿道:“这种大事,怎么是好拿来玩笑的?”甩开探春的手,抽抽搭搭跟进去了。 此时园中皆得了消息,各处人等都探头探脑地来看,探春忙都喝止了,下死令不许内外传消息,又叫人去报知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等。 谁知贾赦打发人来道:“凤姐儿三年无出,故此休弃,尔等姐妹当以此为诫,毋同此人。”邢夫人亦只说“这是她命里该有的,不必大惊小怪。” 探春不好说长辈什么,又不好进贾母的屋子,只好远远站着看着,但见贾母派了几拨人出来,去前院的恰好遇见贾政、王夫人得信进来,便忙将两人让进去道:“老太太正叫二老爷、二太太呢。” 去大房的却一个人去,又一个人回了,探春半路拦着问道:“老太太派你去请大老爷么?” 那小丫头怯怯道:“大老爷说腿疼,不肯进来。大太太在照顾大老爷呢。” 探春急得跺脚,又在门口立了一会,只听见里面一片乱糟糟的喊,探春就慌忙进去,正见王子腾夫人携着凤姐出来,凤姐眼圈发红,见了探春,嘱咐道:“老太太不大好,你做小辈的,多想着点。” 王子腾夫人道:“这话她自然知道的,咱们快些走吧。”就扯着凤姐走了。 探春忙走到里面,只见贾母躺在床上,气息恹恹,王夫人、鸳鸯带着几个丫头忙里忙外,又四处派人送信,未几宝玉、贾琏、贾蓉、尤氏、迎春、惜春、宝钗、黛玉悉数都到了,个个在外头候着,又有几位相熟的郎中过来替贾母诊治,一通忙乱,至下半夜贾母才悠悠醒转,开口便道:“宝玉呢?” 宝玉心系祖母,急在那水磨地上来回打转呢,听见叫他便几步上前,道:“老太太,我在这里。” 贾母点点头,又问:“黛玉呢?” 黛玉早哭得泪人一般,忽听叫她,也急忙走近,贾母便拉着他两个的手,看了一眼,点点头,对黛玉道:“你明日便收拾东西,回去住罢。” 宝玉脸上变色道:“老太太,这是为什么?” 贾母笑道:“你放心,会如你的愿的。” 宝玉大急,还要再问,被贾政瞪了一眼,讷讷退开了。 贾政又转头对黛玉道:“好孩子,你先回去住两日,隔些时候,我们再打发人去接你。” 宝钗看看黛玉,又看看贾母,轻轻道:“妈派人和我说过,说她一人在家孤单,叫我回去同她作伴,我一直答应着,却还没去,不如明日我也收拾了东西回家罢。” 贾政道:“也好。”王夫人便微微叹一口气,转过脸去,不看宝钗。 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俱是意兴阑珊。 ☆、第128章 贾母既决定叫黛玉搬出去,当下便叫了贾政来,私下嘱咐一番,贾政出来时候一脸悲色,看黛玉一眼,道:“折腾了这些时候,都累了罢?都回去睡了。宝玉明日送你林妹妹回去。” 黛玉的手猛然紧握,看了宝钗一眼,宝钗对她微微一笑,黛玉方对贾政一福,诸姐妹皆各自散了。 宝钗故意落在后面,待众人全都走了,才慢慢进了园子。已是天将明的时候了,却还不见太阳,但见漫天星子隐在半白不白的天光中,一弯惨淡的月亮有气无力地挂在天边,明明已经开春,园子里却依旧如冬日般黯淡萧索。 宝钗叹了口气,伸手拂去道旁花枝上的一点露珠,再往里走一点,看见黛玉披着一件大红羽氅独自等在一株梅树下,早春寒风瑟瑟,冻得她整个人缩在衣裳里,两眼却依旧一霎不霎地盯着路的这头,看见宝钗,才露出一个大大的笑,道:“你怎么这么慢?” 宝钗道:“怎么不去屋里,倒在道旁等起来了?”因黛玉不喜欢带手炉,她手里常常带着一个备用,此时连忙递出去,手炉已经不大热了,宝钗忙就要解披风,黛玉道:“我是被露沾湿的,多少衣裳也没用,你别脱了,到时候两个人一道儿不好。” 宝钗瞪她一眼,从披风里伸出手去,扯着她的手回了□□馆,小丫头们早都睡了,紫鹃知道她二人要说悄悄话,端上热水,便自己退下。 宝钗催黛玉换了衣裳,拿被子将她裹住,又用巾子将她头脸热热地烫过一遍,黛玉抱着新换的暖炉在被子里细声细气地道:“你别只管我,自己也换衣裳呀。” 宝钗道:“我回那屋里睡。”把巾子放下,正要出去,黛玉急得道:“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 宝钗道:“一切不是同我们想的差不多么?不过时候早了些,宝玉也没下场,不知道今次能不能考上。” 黛玉道:“若他没考上,我们只怕要等很久呢,这样久不见,你就当真一点话都不想对我说?也不想同我再待一会?” 宝钗别过头道:“没什么要说的,你…好自为之。” 黛玉顿时红了眼睛,哽咽道:“既如此,那我也没什么要同你说的,你走。”见宝钗当真要走,又大急道:“你站住!” 宝钗立着听她要说何话,却见黛玉从枕头下摸出一物,望宝钗怀里一扔,道:“拿去!” 宝钗接过一看,却是一个做到一半的荷包,上面一对鸳鸯绣到一半,线头还未收好。 那头黛玉已经低低地哭泣起来,哭声细碎,惹得宝钗心里也万箭穿心似的绞痛起来,闷闷道:“已是这时候了,又是咱们自己商量着定的事,说再多话,又有什么用呢?” 黛玉听她声音不同往日,抬眼一瞥,只见她也早已红了眼圈,黛玉心里就越发难过起来,抽抽搭搭道:“你…你若是不想,我…我就拼了这性命去和我父亲说我不嫁了。” 宝钗大惊道:“你又说什么傻话!你不想林姑父好好的,早些时候便说,也不至于到这时候了,再说我们也不是再也不见了,等到宝玉出去了,那时我们才是海阔天空呢!” 黛玉道:“我…怕。” 怕什么,宝钗心知肚明,长叹一声,走到床边坐下,黛玉就扑在她怀里嘤嘤大哭起来,宝钗一手搂住她,一手摩挲着抚她的颈背,伊人娇弱如失巢幼鸟,而她则是这小小鸟儿的唯一依靠。 宝钗一声又一声地叹息,泪珠顺着脸颊淌落,滴在黛玉身上,黛玉见了,哭得越发厉害,抽噎着只是喘气。 宝钗道:“我就是怕你这个样儿,所以才不想同你说话的,天还没全亮,你也别哭了,好生睡一会,起来好好辞别老太太、太太,回家专心备嫁,我会叫莺儿同你那边传递消息的。” 黛玉道:“你不在,我睡不着。” 宝钗轻轻拍一下她的头,道:“那我等你睡了再过去。” 黛玉见她竟是铁石心肠,急得又哭起来,使出七十二般撒娇撒痴的本事,只差没要哭天抢地、照地打滚了,宝钗只是哄她,却一丝儿不肯松口。 黛玉哭得累了,靠在宝钗身上休息,宝钗轻轻替她拢了拢头发,道:“累了就睡吧。” 黛玉经这一夜,又是大哭过的,已是支持不住,被她抚弄着就不禁上眼皮黏住下眼皮,眼看自己真要睡过去了,忽而灵光一现,又睁开眼,贴着宝钗道:“你不想和我说话,连那件事,也不想做么?毕竟我这一去,再能两人独处时,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宝钗眉心一跳,道:“眼看都是白天了,又是这种时候,你怎么尽想些不相干的事了?” 黛玉见她脸上大不自在,顿时收了眼泪,微微笑道:“敦伦大事,夫妻之礼,怎么不相干了?”她本生的白皙,哭泣之后脸上又显得分外娇嫩,便是微笑,也掩不了两靥清愁,那一种娇怯怯如若不胜之态,直如芙蓉泣露、香兰带雨,宝钗心里本因烦闷愁苦而致燥热,如今这燥热又化为一种无名之火,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热腾腾如沐沸汤一般。 然而此时天已经亮了,四处都有人走动,宝钗断不敢于此时有这等不轨之行,推开黛玉,粗声粗气道:“你睡不着,我可要睡了。”急忙要走时,又被黛玉死死扯住衣角,黛玉脸上泛着不寻常的潮红,声音急促地道:“你…你还欠着我呢,你就想赖了么?” 宝钗道:“我欠你什么?” 黛玉脸上红得越深了,小声道:“还记得我们头一回么?你叫我那样你,结果我…我做的不好,你说要教我呢。” 宝钗顿时也红了脸道:“我不是教了你那么多回么?” 黛玉嗔道:“你…你那哪是教我,你分明是…在摆弄我!” 便是此情此景,宝钗也不免促狭一笑,轻声道:“我拿你作个范例,教得那样仔细,你自己笨,学不会,怎么怪起我来了?”又放柔了声音道:“你松手,好好歇着,等过了这阵子,我再细细‘教’你。” 黛玉道:“不成,万一我们的事办不成怎么办?你要教我,万一不成了,我好找另外的人去!” 宝钗虽知她是信口胡说,仍免不了心中一痛,低头道:“若事不成,你便和宝玉好好过吧。” 话一出口,就觉得衣服上的力道松了,抬头一看,只见黛玉已经从床上跳下来,赤足立着,两眼红得发亮,宝钗被她看得不自在,想要快些出去,早被黛玉一把扑在身上,不及说一个字,便觉肩上疼痛,却是黛玉一口咬在她身上,用力太深,几乎要扯下她的肉来。 宝钗忽然想起黛玉没穿鞋,忙抱住她,要努力把她送回床上去,黛玉却疯魔了似的死死搂住她不许她动,且这回黛玉的力气又出奇的大,宝钗一不注意,竟已经被黛玉顶在窗边的墙上了。 黛玉气喘吁吁地将宝钗按住,伸手就去解她的衣裳,宝钗听见外头渐起的人声,慌忙道:“林黛玉,你发什么疯?快放开我!” 黛玉冷笑一声,一手压着宝钗,一路生涩地摸索下去,竟是没有任何温存,就只一味胡乱鼓捣去了。 宝钗被搅得又疼又痒,心里一股子火气也渐渐起来,喝一句:“住手!”见黛玉不听,使力将黛玉的手捉住,咬牙切齿道:“你作死!”怒火、□□交织,手上不免用力重了,惹得黛玉闷哼了一声,却依旧不肯停手,倔强着与宝钗僵持。 宝钗与她互相使了一会力,余光一扫,见黛玉的手腕处已经红了,手上力道不觉就松了,黛玉立刻察觉她的动作,忙忙又往里探。 宝钗又气又急,一手抵住她,连声道:“你这是何苦!”一低头,看见黛玉两眼里满含泪水,只紧咬着嘴唇还不肯哭出来,手上动作是停了,手却重新扯住了宝钗的衣角,宝钗衣衫不整,半露不露的,着实尴尬,然而见了黛玉的模样,又不忍责备,只是温言道:“你一贯是最懂事的,怎么这会子忽然心急起来?” 黛玉不语。 宝钗叹道:“我知道你害怕,其实我也怕,只是怕也没用,该来的总会来的,咱们尽人事、听天命罢。” 黛玉就咬着唇慢慢道:“我不是怕这个。” 宝钗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她道:“那你是怕什么?怕我变心么?” 黛玉看她一眼,没有言声。 宝钗就故意叹道:“原来你竟这样不信我。”一手抚心,又道:“真是叫我伤心。”嘴里虽装作不经意,想起前途,那心里不自觉也一阵阵抽痛。 黛玉却以为她说的是真的,急忙道:“并不是…我只是想…我只是想,咱们一处,从来是你照顾着我,替我那样,叫我舒服,我…我想叫你也舒服,那样…那样以后你出去了,才会越想起我的好,你越念着我的好,越惦记着我…就越想早些与我见面,我也少受些煎熬…我…我不是怀疑你…”声音越来越小,说到后面,如蚊蚋之声,几不可闻。 宝钗忽见她说出这样的话,重又红了脸道:“你想多了…我…我在你身上蹭一蹭,就很舒服了。” 黛玉大悟道:“怪不得…你在床上,总爱…那样…”脸上也慢慢红了,不住抬眼从下窥看宝钗,宝钗的眼光一扫过来,她便赶忙又低下头去,低声道:“日后还不知你几时能再蹭一蹭我呢。”想起伤心事,泪水又一滴一滴流出,掉落,摔在地上,粉身碎骨。有些水淌到脚边,带出几分湿冷气,惹得她不自觉地将两只脚并在一处,脚趾相互搓了一下,忽然眼前黑影一闪,宝钗蹲下来,仰头看着她道:“不哭不哭,我同你发誓,今年之内,必然成事,到那时你可要任我蹭个够,好不好?若是不成,我就带着你私奔去,这样总可以了吧?” 黛玉凝视着宝钗,宝钗眼中满是真诚,没有半分作伪之色,她歪头想了想,又想了想,咬着唇道:“你…你可要说话算数,一年可是最多了,再多,我…我大约真是活不了了。” 她说了这样不祥的话,宝钗却并未如从前那般急忙去捂她的嘴,只是深深地、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第129章 宝钗终是守在黛玉身边,亲眼看着她眯了小半时辰,亲口叫起她,亲手给她选了衣裳、替她穿上,又亲自送她出了园子,便匆匆回屋,香菱早已起来,见她满脸疲色,尤自问了一句:“宝姑娘怎么不去送林姑娘?”   宝钗笑道:“咱们自己马上也要走了,还去人家那里凑什么热闹?”   香菱诧异道:“我见姑娘素日和林姑娘是极要好的,怎么倒说这样话了?”   宝钗笑而不答,却道:“菱姐姐和我怎么还这么客气?都是一家人了,叫我宝丫头就好。”   香菱慌忙摆手道:“这怎么成?我还是按规矩叫罢。”   宝钗见她不懂,解释道:“正经按规矩来,菱姐姐才该叫我宝丫头呢——你是哥哥的房里人,占着先入的名分,日后便是主母进来,也该敬你三分,菱姐姐你自己也要自己尊重,摆出正经架子,不然日后若是遇见了一个厉害的主母,还不知要怎么受磋磨呢!我从前劝你不要过于沉溺于诗词之道,也是这个道理,如今林妹妹走了,正好你也分些心,和我一道将家里的事情学起来。”   香菱怔怔道:“姑娘这话说得不对,我…以后若是有主母,我自然该是恪守职分,尽心尽力,怎么还能拿架子呢?”   宝钗以手加额,叹一口气道:“这里面的弯弯道道,我一会再同你说,总之现在先收拾东西罢。”   香菱纵有满心疑惑,也只能先暂放一边,答话道:“东西莺儿和青雀两个都收拾得差不离了,姑娘再看看,还有什么缺漏的。”   宝钗走进去,果然见箱柜洞开,四面收拾得整整齐齐,少不得又叹一口气,此时已是午饭时候,王夫人打发人来叫宝钗去前头一起用饭。   宝钗便回头嘱咐莺儿几句,带着两个小丫头去了。   今日菜色格外丰盛,内中不乏宝钗素日所爱,然而宾主二人皆没有用饭的心思。王夫人见宝钗略动一动就放下了筷子,自己也停了箸,慢慢道:“你不要心急,纵是就不到这一头,有我在,总不至于叫你吃亏的。”   宝钗一听就知她的意思,微笑道:“有劳姨妈费心,我如今一心只是想守着妈和哥哥,闲时做些针奁女红度日就罢了,旁的事,再不敢奢望的。”   王夫人道:“傻孩子,你哥哥眼见是出息了,你也是这样模样人品,怎么说起这样丧气的话来了?再不济,你还有你舅舅呢。”   她一说王子腾,宝钗就想起凤姐,抿嘴一笑,任王夫人去了,王夫人只当她年轻害臊,也住嘴不提,看她用了饭,打发周瑞家的送宝钗回去,宝钗道:“家里的车已经过来了,东西也已经收拾妥当,我便直接走罢。”她早已想好,若回去,难免路过潇湘馆,倒不如直接走了了事。   王夫人只道她是因宝玉之事伤心,便点头叫周瑞家的又去叫了几个男仆,一路护送宝钗回薛家了。   宝钗回来,薛姨妈一面欢喜,一面惆怅,百般察看宝钗脸色,只恐她抑郁,宝钗心内牵挂黛玉,面上只做出无碍的模样,反过来安慰薛姨妈道:“妈如今有空很该教教菱姐姐管家理事才是,我如今忙着外头的事,许多时候顾不到这头,再说她也识字,有她替妈看看账本,妈也清闲些。”   薛姨妈道:“我本是想打发她去你哥哥那,谁知这小祖宗如今倒不肯要这些人服侍了,也罢,就还叫她住在家里,同我学些账目上的事罢。”   香菱听见,还有些惶恐,宝钗拉着她手道:“这些本该是菱姐姐分内的事,菱姐姐可不要推脱。”   薛姨妈也笑道:“你别听你妹妹瞎说,她就是偷懒呢,说在外头买地,几个月里打发人来回走了几十趟,前前后后问了不下一百家,结果最后只买了几块荒野山地,亏得还只是小钱,我们家还亏得起,不然这会子我们都要卖房子去了。”   宝钗道:“妈你只管把家里打点的妥妥当当,安心花钱就是,外头的事都听我的,包管亏不了。”   把薛姨妈笑得道:“我且再信你一回,不过家里的钱可不能都买了这地了,你哥哥要考试,打点的地方还多呢。”   宝钗道:“我省得。”一路出去,到了自己房中,只见这里已经收拾得整整齐齐,除开她原本的两个小丫头并莺儿、青雀之外,薛姨妈却又买了四个七八岁的女孩子来给她使唤,宝钗见这四个俱是头脸齐整、清秀白皙的良家女孩儿,想起上辈子家里日渐拮据,以至于身边伺候的人越来越少的事,只觉前世今生,差如天壤,将四人都唤来问了几句话,吩咐莺儿好生教导,坐着发了会呆,还不及晚饭时候,忽然门外又有凤姐打发两个婆子来请安道:“一向多蒙妹妹照拂,如今虽然都从那府里出来了,毕竟还是姑表之亲,不要断了亲戚来往。”   宝钗见那两个婆子都是健谈之人,便笑问道:“一向少见凤姐姐,不知她还安好?平儿姐姐可好?”   那两人中一人笑道:“我们姑娘如今忙呢!大奶奶有了身孕,太太把家事交给了姑娘,这么大一个府邸,里里外外都是姑娘一人操持,亏她这么几日,就把件件事都打理得妥妥当当,一丝儿不差,连老爷都夸呢。”   另一人道:“出来前平姑娘还吩咐我们,说宝姑娘同我们姑娘是姑表姐妹,从前又是极亲近的,叫我们好生替姑娘和她告罪,说近日事忙,不得亲自来见,只好打发我们先来问问,等下个月姑娘闲了,亲自上门来看宝姑娘。”   宝钗笑道:“该是我亲自去看凤姐姐才是,只因想着她近日怕是忙,我若去了,她还要分心见我,所以才没去,听你二位说起来,果然还是先不去的好,等凤姐姐什么时候闲了,派人来和我递个话,我再收拾东西,亲上门拜见。”   那两个婆子自然又客套一番,和宝钗说了会闲话,宝钗探其语气,知道凤姐弄权逞能之处,更胜在贾府之时,不喜反忧,打发走了那两个人,提笔想要写信,才叫青雀研好墨,想起凤姐和平儿都是不识字的,看信未免要落在第三人手里,且凤姐如今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未必肯听自己的劝言,那笔就悬在手中,半晌落不下去。   青雀见她只顾自己出神,吐吐舌头,站着四下一看,瞥见远处又有人来,忙道:“姑娘,是林姑娘派人来了。”   宝钗一听“林姑娘”三个字,顿时如梦初醒一般,口内道:“才回去多久,怎么这会子工夫也耐不住,就打发人走动起来!”面上虽如此说,脚下如飞,几步迎出门,果然见黛玉的奶娘王嬷嬷颤巍巍过来,见了宝钗,胡乱一礼,道:“宝姑娘很该说说我们姑娘,才回了家,东西还没摆好呢,就又在那里作诗写字,写了还立逼着我老婆子拿来给宝姑娘看,我说‘宝姑娘这会子都不一定到家了呢,再说她才回家,也要安置一会子的,哪有这样匆匆忙忙叫人去请安的?且又是送这样不新不旧、稀奇古怪的东西!”   宝钗笑道:“我是劝不住她的,只好由她罢了,不然她那脾气,一拧起来,才收不住呢!”   王嬷嬷听她一说,也觉好笑,说一声:“宝姑娘都治不住她,那只能看以后的姑爷能不能治得住了。”   一句话就把宝钗说得青了脸,还强笑道:“八字没一撇的事,妈妈别乱说。”   王嬷嬷便只笑,从怀里拿了一张手帕,宝钗眼尖,一下就看出是从前黛玉送给自己,自己又送还给她的那条,立刻上前笑道:“这是颦儿给我的?我瞧瞧?”伸手拿过,只见上面四句,却是说的今早的情形:琐窗绣户明月尽,粉冻凝腮寒日霜。飔毸扫尾仪朝阳,可怜相望不相将。   手帕上泪痕点点,宝钗只一看便已相见黛玉独坐垂泪之态,心中酸楚难当,忍着泪笑道:“正好我也有东西托王妈妈带回去。”自己走到内室,亲启绣奁,从里面拿出一把团扇来,饱蘸笔墨,在上面写道:生前曾结同心带,死后仍开并蒂莲。   又向王妈妈道:“前些时候我同颦儿论诗,我们都得了句子,那时在车上,所以不及写下来,颦儿这会子又想起来了,特地来刁难我呢!可惜我至今也只得这两句,难免要贻笑他人了,妈妈替我送给她,千万别叫别人瞧见,瞧见了别人要笑话我的。”   王妈妈笑道:“闺阁小姐的字句,当然不可流传,宝姑娘放心。”   宝钗忙叫小丫头来“扶着你王奶奶慢些走”,又叫青雀备了一盒果子,几匹尺头,叫外头人替王嬷嬷拎着,一路好生将她送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Kelly的地雷票~诗词神马的,作者君韵律渣,东拉西扯凑的几句,你们看个意思就好…电脑坏了,修了一下午加大半个晚上,最后暴力拆除才搞定,结果本来想存稿的都没存上,今天独孤会更的,就是晚一点,明天这篇和独孤也都更%>_<% 小剧场: 黛玉:你初春天气拿把扇子给我是几个意思? 宝钗:只有一个意思。 黛玉:??? 宝钗:我不在时替你降燥“去火”。 黛玉:(╯‵□′)╯︵┻━┻!!! ☆、第130章 宝钗在家待了几日,算着黛玉的生日到了,特地叫人备了几分表礼,将自己亲手做的一双鞋子夹在里面叫人送给黛玉——那两只鞋子头上的两只鸯鸟乍看之下一模一样,细看却看见一只丰腴些,脖子里有一圈金项圈似的线,一只瘦削些,额上羽毛皱起,像是蹙眉一般。   黛玉收到东西,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那送东西的是莺儿,比别个不同,还传话道:“我们姑娘说,林姑娘可有用旧了不要的衣裳,拿一些给她,她在那里看着,只当是见了姑娘一般。”   黛玉听这一言,顿时又红了眼圈,起身向内,不多时拿出一个新的荷包,上面整整齐齐绣着两朵莲花,虽非并蒂,却分明是并蒂莲的模样。   黛玉便将这荷包与几件贴身旧衣包好叫莺儿带了,且对她道:“前些时候她生日,送的荷包没做完,这个是我重新做的,时间仓促,做的不大好,叫她不要嫌弃。”   莺儿笑道:“林姑娘这话说得怪,你送的东西,我们姑娘欢喜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嫌弃?”   黛玉嗔道:“你不知道,她外面看着不计较,其实内里最是挑剔的,我这针脚糙了些,还不知她暗地里要怎么说我呢!”说完一句,又自己一叹,大没意思地坐回去了。   莺儿见她如此,便也只好早早地回去复命,添油加醋地把黛玉的思念之情说了一遍,满以为宝钗当为此欢欣鼓舞,谁知宝钗把荷包拿在手里一看,就大不高兴道:“她已经议了亲,开始学规矩了,白日里没有时间,一定是晚上熬夜做的,我一不在,她就又不拿自己身子当回事了!”自己在那里气了一回,连晚饭也没用,晚上倒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唬得莺儿、青雀两个劝道:“姑娘才说了林姑娘,自己正当做个表率,不然下回林姑娘听说,也要同姑娘似的辗转不宁了。”   宝钗瞪眼道:“你们不说,她从哪里知道?”   青雀吐吐舌头道:“紫鹃也没说林姑娘熬夜的事,姑娘还不是知道了?可见有缘分的人之间乃是有感应的,姑娘夜里不睡,林姑娘一定有法子感应得到,她那性子姑娘又不是不知道,平常日子里吃饭睡觉还要姑娘去三催四催的,若知道姑娘这样,只怕吃得更少,更要整夜整夜的熬呢。”   宝钗听了,就勉强用了几口粥,静静躺在床上,终究是到天明才沉沉睡去,睡梦中只是想着黛玉,又担心宝玉不中,不多时就又醒来,勉强处理了几样事务,前头报说薛蟠回来了。   宝钗就打起精神到前面去见薛蟠,却见薛蟠愁眉苦脸的,见了宝钗就道:“妹妹,我又不中了。”   宝钗安慰他道:“这才第二次,还早呢,哥哥不要心急,慢慢考,总有中的时候的。再说现在才考完,中与不中,还未可知。”   薛蟠急道:“我这回不可能中的——我,我都没去考!”   宝钗惊道:“没去考?”   薛蟠胀红着脸道:“前儿有些拉肚子,找个郎中给我开了什么鸟药,结果一觉睡到开考以后,还是张靖的小厮方儿来叫才起的。我又不敢告诉林姑父,悄悄从角门出来,在外厮混了这几日,等放榜了才回来的。”   宝钗跌足道:“我的糊涂哥哥,本以为你从此可改好了,怎么到头来还是这么个三不着两的呢?没去考倒也罢了,你又瞒着林姑父做什么?”   薛蟠嗫嚅道:“林姑父近日身子不大好,我怕他生气,林妹妹要嫁人了,他府里一通忙乱,还肯抽时间来指点我的功课,结果我却没去考…我,我对不起他——这事我连妈也没说,你也不要告诉她,到时候放了榜,只说没中就完了,我再去和林姑父告个罪,下回,下回我一定好好用功!”   宝钗见他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只好叹道:“罢了罢了,我先替你瞒着吧。不过这也奇怪,考试这样的大事,怎么张靖也不叫你一声?他不叫你,林府上那么些家仆,竟是一个都没发现么?”   薛蟠道:“许是都忙着林妹妹的婚事,没空理会这头吧。林姑父一心要将此事办得风光,免得林妹妹以后没个兄弟倚仗,叫人看轻了去,如今正和方姨娘商量着要把家里的产业都买了地,当做嫁妆陪出去呢。”   宝钗道:“我还是觉得有些蹊跷,哥哥,你叫那张靖过来,就说请他来家玩,让他来小住几日,那小厮方儿你也叫过来,我有话问他。”   薛蟠惊道:“你觉得是阿靖动了手脚?不可能,我和他是极要好的…”   宝钗瞪他一眼,嗔道:“我几时说怀疑他了?我不过叫方儿来白问几句,你这么急作什么?”   薛蟠讪讪道:“我还当你怀疑阿靖呢,他是个好孩子,人长得好,心肠也好,断不会做这种事的。”   宝钗因他从前颇有几个契兄契弟,不免动了疑心道:“如今士林忌讳南风,哥哥你莫要犯糊涂。再说菱姐姐还在家等着呢,你回来了,连面也不和她见一下,光顾着想你那什么阿靖做什么?”   薛蟠跺脚道:“在你心里,你哥哥我就是这样不长进的下流东西么?我同阿靖不过是同窗之谊,并无任何牵扯的,你不用担心。”   宝钗道:“最好没有。”因薛蟠几日都在外面,梳洗不及,便打发丫鬟们送他去香菱那里洗漱,又叫过门上细问一遍,听见人人都以为薛蟠是从考场回来的,方回了屋子,将自己所知几处涨得多的地段都写在信中,又将近日所打探的买卖行价也一一写明,叮嘱莺儿“快送去给你林姑娘,不要耽搁”。   莺儿见她与黛玉往来如此之频,不过一笑,迅速去了。   黛玉得了宝钗的信,便如此这般向林海一说,只道自己是同宝钗学了那看地、看货的工夫看来的,林海虽不大赞同她学那商贾之事,到底也细看了一遍,见许多地方正是当朝拟建行宫、造别馆之地,眉心一跳,问黛玉道:“这真是你自己寻摸出来的?”   黛玉点点头,林海便长叹一声,道:“你若是个男儿,我们林家便真正是后继有人了。”一时间竟有些后悔将黛玉嫁出去,而非招个赘婿上门了,只是婚约已定,且宝玉模样人品也还可看,便自己唏嘘几句,意兴阑珊地打发黛玉出去。   黛玉见林海如此,知道必是宝钗说的都中了,心下欢喜,回来又趁夜写一长信,她是待嫁的女儿,嬷嬷们管教甚严,她不大好明目张胆地叫紫鹃一趟趟往薛家送信,便又托了王嬷嬷,假作是闺阁姐妹出嫁前心内忐忑,叫王嬷嬷把信送出去了。   凤姐自贾琏休妻之后,直入鱼儿入海,鸟儿投林,面上装了几天悲戚,暗地里少不了同平儿庆贺几回,待执掌家务之后,那点子面上悲戚也全都不见,每日吆五喝六,威风八面,又教人放出风去,寻王仁办事的人都慢慢转到凤姐这里,凤姐从中谋划,自己囊中渐丰,心情越发的好起来。   平儿趁着她高兴,逗得她将那不可对人言之事又做了几次,凤姐食髓知味,渐渐的夜里竟完全离不开平儿来了,且床笫之间又比从前放开,那一日白日里无人,只她主仆两个在算王仁那头的账目,不知说起什么,凤姐就赶着平儿叫“角姑娘”,平儿见她高兴,也只管拿话臊她,两个你一句我一句,不知不觉说到一块去,腿挨着腿,肩擦着肩,手又握在一处,正是情热之时,忽然门外丰儿道:“薛大姑娘派人来下帖子,说请姑娘去那里赏花。”   凤姐就一下闪开了,扬声道:“说是什么时候?还有哪些人也去?”   丰儿道:“在五日之后,只有我们府里几位姑娘。”   凤姐隔着窗子回道:“你就回她说我一定到的,劳她费心。”   情思既断,便失了兴致,又继续看账,算了半晌没听到平儿的动静,抬头一看,只见平儿耷拉着脑袋站着,整个人都蔫蔫的,凤姐微觉怪异,冷着脸问道:“怎么,不叫你伺候我,你倒不高兴了?”   平儿道:“我没有不高兴,只是怕姑娘憋着不舒服。”   凤姐啐道:“分明是你自己心里想那事儿,怎么又扯到我头上来了?”   平儿恳切地道:“我一贯只以姑娘的意思为先的,姑娘又不是不知。再说了,我伺候姑娘,那只是姑娘舒坦,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凤姐听了倒也觉得有理,口内还道:“我瞧你就是对我心怀不轨。”见平儿脸上红红的,马上要跪下来赌咒发誓,抬手拦住她道:“罢了,料你也不敢有别的心思,快来算账,晚上咱们再好好说这伺候不伺候的事。”   平儿抿嘴一笑,又重新振作,快手快脚地替凤姐打起算盘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不断跳坑和Samele的手榴弹… 平儿的恳切约等于【正直脸】,【正直脸】。 小剧场: 凤姐:以前我觉得自己有需要才找你,最近怎么觉得好像有时候没需要的时候也莫名其妙地就找你了?是不是你为了自己的私心故意挑逗我啊? 平儿:我对你做那事,于我是没有任何好处的,我的一心只是为了你。 凤姐:真的么? 平儿:真的,你看你有需要,我就给你解决了,但是你并不给我解决需要,对不对?所以我绝对没有立场撺掇你做那事儿。 凤姐:听起来好像有道理… 平儿:对吧?来,我觉得你现在又有需要了,别憋着,来我给你解决! 凤姐: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平儿:(忙碌之余蹭一蹭,真是精神百倍啊)O(∩_∩)O。 ☆、第131章 平儿固然只是一门心思想着晚上,凤姐却也有些心神不宁,主仆两个一门心思,账目各自算得飞快。敷衍着用了晚饭之后,天才将擦黑,丰儿进来问凤姐可要出去看小丫头们踢毽子,凤姐道:“我乏了,要先睡下,平儿守夜。” 丰儿听见就出去,不多时领着小丫头们捧着盆盂巾怕等物进来,平儿、丰儿两个服侍凤姐洗漱,一室内皆鸦雀无声。 平儿心里虽动,面上却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平整铺盖,拿香热热地熏过,又解下帘幔,凤姐见她不紧不慢,略有些着急,怕给她小瞧了去,口内只道:“铺得整齐些,不要敷衍。” 平儿脆生生应了一句,她本就不是个急躁的性子,现下越发摆出精工细作的模样,拿手将被子的每一个褶皱都抹得平整如新,凤姐在旁等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只好来回不住踱步,口中依旧絮絮叨叨,只管道:“你不要只管想着那事儿,毛毛躁躁的,被褥铺不好,我夜里睡的不安稳。” 平儿只是干答应着,又磨蹭了足足有半柱香工夫,才恭请凤姐展阅床榻,凤姐粗粗扫了一眼,含含糊糊道:“差不离罢。” 平儿还预备如往常一般,自己先将被窝捂得暖烘烘的才好让凤姐睡,谁知她才上去,凤姐也跟着一掀被子,如鱼儿般滑溜地一钻就进去,还对平儿挑剔道:“里面还有些冷,你快凑近些。” 平儿就笑得眉眼弯弯,慢慢过去抱住凤姐,只是手指一搭一碰,凤姐就全身一颤,像是有一股暖流从脚底升到头顶一般,舒服地哼出一声,也半推半就地搭住平儿的手道:“不要蝎蝎螫螫的,便直接进罢。” 平儿便伸手把她小衣一解,慢慢在外揉搓两下,揉得风调雨顺了,才即入彀,手指勾了几勾,听见凤姐眯着眼直哼哼,便一手从后头伸过来,两手并在一处轻轻把凤姐向上提了一提,凤姐情不自禁地两手搂住她腰,贴近她蹭了一蹭,平儿心中立时升起一股无名之热,见凤姐正是意乱情迷、神思不属之时,便大着胆子将自己的腿也慢慢搭在凤姐腿上,极轻、极缓地蹭了一下。 凤姐猛然瞪大眼,一把将平儿推开,喝一声:“放肆!” 平儿吃了一惊,忙退出被褥,跪在床上不吭声。 凤姐脸上潮红未褪,一手掩着被子,半支起身瞪着平儿冷笑道:“我倒不知你的胆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了,竟敢对我做这些不三不四的事?” 平儿讷讷道:“我…我方才一时情急…” “情急?”凤姐冷笑着重复一遍,声音大了些,门口小丫头道:“姑娘?” 凤姐正是怒火上头,骂道:“不是叫你们都不要守在门口么?出去!” 那小丫头还道:“是夫人怕平儿姑娘一人伏侍不够…” 只听砰地一声,凤姐扬手把枕头砸了出去,正中门框,外头小丫头吓了一跳,慌忙退开了。 凤姐方重新看平儿道:“怎么,你以为你对我是如贾琏对我那般的喜欢,我又总叫你服侍,所以你与我就是从前贾琏与我那般的关系了么?” 平儿慌忙道:“不敢,我是姑娘的丫头,怎么好和那人比?我方才,我方才…真的只是一时之念,便是姑娘不说,我自己也要马上省悟,不敢再进一步的。” 凤姐道:“这话你已经和我说了多少遍,早都不顶用了。我不信你的话,只看你的所作所为,而你的所为,就是趁着我不留神,拿我解乏了!”既说出来,倒比方才还要更气几分,连她也莫名其理,所幸她乃是主,平儿是仆,主子对仆人说话,一向是不需要什么道理的,因此她倒也理直气壮。 平儿急的只是指天誓日,以表己之忠心,见凤姐依旧不信,咬牙狠心道:“姑娘要看我的所作所为,那么我若做的合姑娘心意,姑娘就肯信我了么?” 凤姐正是气头上,且又正是有意考察平儿之时,便一扬头道:“你现下立刻撞死在这里,我就信你。” 平儿瞬间白了脸,唤一声:“姑娘。” 凤姐把头一转,直着身子坐起来,并不看她。 平儿见此,只得含泪道:“若是这样,大约我也只能撞死了。”正是忍气含悲之时,也不对凤姐行礼,只径直对着床柱一撞——这拔步床结实异常,她用力又猛,一撞之下,只觉天旋地转,头痛欲裂——然后头上虽疼,却并未如她设想中那样撕心裂肺,头顶顶着的地方反而有些柔软似的,平儿捂着额头抬眼一看,只见凤姐贴着柱子站着——她一手还捂着肚子,弯着腰,满脸冷汗——却是凤姐替自己挡下了这一撞。 平儿急忙过去扶着凤姐喊:“姑娘?”待要叫人,门口的人都被凤姐打发了,急得她要跑去叫人,又被凤姐扯住手腕:“别说是你撞的。”才说完这几个字,就对着平儿呕吐起来,晚饭用得本就不多,这一吐又吐得干干净净。 平儿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好容易打发凤姐吐完,扶她躺下,慌慌张张地出去叫人,又惊动外面去请了大夫,连王子腾、王子腾夫人、王仁并王仁之妻皆连夜起来看视。 一府里折腾了半夜,才算是安静些,平儿先因众人都挤在凤姐身边而不得近前,就自己在外抹眼泪,又想凤姐要自己死,倒不如寻一口井跳进去完事,因此众人都向内去看凤姐,她反而一径向外走,走到井边,又想起凤姐方才分明是替自己挡下这一撞,不知她到底是个什么心思,大好年华,若是就此莫名其妙地交代了,却也是憾事,因此在井边踟蹰徘徊,还不肯就跳。 谁知她在这里犹豫不决,那府里已经惊得鸡飞狗跳——凤姐哄走了父、母、兄、嫂,转头不见了平儿,唯恐她当真寻了短见,立逼着众人来寻平儿,连“找不着她,你们也都不要回来了”这样的话都说出来,把那上上下下急得不了,满府里点灯笼、拿蜡烛,人声鼎沸,惹得王子腾等又出来问了一遍,听说是找一个丫鬟,全都摇头叹气,因凤姐才被休回家,又是病中,倒也没大计较。 这满府下人将四处都寻遍了,才有个小丫头看见平儿在井边,叫一声“平儿姐姐”,平儿才一回头,便有四五个婆子冲过来把她拿住,五花大绑,七手八脚地扭送到凤姐跟前。 她们得的吩咐是“不许叫平儿寻了短见”,找到平儿时她又在井边,因此格外谨慎,五人分前后左右站着,将平儿堵得严实,又添油加醋地向凤姐说了一遍,凤姐听得出了一身冷汗,一下坐起来道:“我不是成心叫你死的,你别当真。”一时心急,脱口而出,说完又不自在起来,转头把屋里的人都打发出去,亲自下来替平儿松了绑,平儿不知所以,低眉顺眼地站着,看凤姐作何说法。 凤姐捂着肚子揉了好几下,斟酌词句,才道:“从明儿起,你就不要在我跟前服侍了。”见平儿脸色大变,怕她再想不开,急忙道:“不是要打发你出去,是叫你替我办事——宝姐姐总劝我留条后路,我想她所说的我家衰败之事虽未必可信,却也颇有可虑之处,好像贾府,从前谁曾想贾府会一朝如此?” 平儿道:“那姑娘放我出去,为的又是什么?” 凤姐道:“我想放了你的籍,替我守些不大紧要的铺子和田地,若是有了万一,你是良家,与我家又无亲戚,牵连不到我,再则,我有些私房钱也好交给你保管,免得叫我哥哥知道生事。” 平儿听她一时叫自己去死,一时又交付这样重任,沉吟片刻,慢吞吞道:“姑娘方才叫我去死,是想故意试探我的忠心,我若当真肯听姑娘的话去死,姑娘才肯放心将你的私房交给我?” 凤姐道:“我…我也是真恼你那样,以后你可不许了。”见平儿一双漆黑的眼珠不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头便不觉低了下去,讪讪道:“我并不是特地要试探你,不过话赶话的就赶到那里了。” 平儿淡淡道:“我信姑娘是话赶话到那里的,不然也不至于想出撞死这样的蠢办法。” 凤姐恼道:“撞死怎么就蠢了?你见几个人真的能撞死的?我若叫你跳井才是真蠢呢…”看见平儿的脸色,声音渐渐就小了下去,讷讷道:“谁知道你竟这么实在,不选墙,不选柱子,直接往床头撞?”大凡是人,总是不情愿死的,哪怕真是要死了,死前也必然有许多怨怼,少不得要洒几滴眼泪,说几句遗言,好像戏文里那些忠臣孝子,临死之前,必定慷慨激昂、高谈阔论,然后齐整衣冠、泪别君父,这之后才是慨然赴死——谁知平儿竟会这么不管不顾地就直接朝床柱撞呢? 凤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里已经是一片青紫,由此可见平儿用力之大,也可见平儿是认真要死——她不敢想象,若是平儿万一真的死了,她会怎样。 平儿冷冷一笑,道:“姑娘要试探我,尽可以拿杯酒,骗我说是毒酒叫我喝了,或是拿补药当做毒药,看我肯不肯吃,姑娘放着这些法子都不用,偏偏叫我撞死,这还不是蠢办法么?” 凤姐被她眼光一看,竟不敢说话,只低头摆弄衣角,又觉这样未免太长他人志气,便将头抬起,装模作样地看着平儿,平儿见她模样,越发冷笑道:“我没读过书,却也听宝姑娘她们说过些‘道’、‘术’之流,姑娘这般聪明的人物,对待下人,用的却全是那些心术,而不是正经大道,这样下去,只怕本来忠心的人,也要背弃姑娘,至于那些两可之间的,就更不用说了。” 凤姐轻哼一声,嘟囔道:“不用你教我怎么管下人。” 平儿摇摇头,淡淡道:“我言尽于此,姑娘听也罢,不听也罢,总随姑娘的意吧——夜了,姑娘早些睡。”转身要走 凤姐惊道:“你去哪?我没叫你走,你怎么敢走?” 平儿平静地道:“我不走,就在外头替姑娘守夜呢。姑娘早些安置,明日还有明日的事。” 凤姐见不得她这副不咸不淡的嘴脸,只是今日之事,毕竟是自己理亏,且她对平儿比别个到底不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地看着平儿走到外间,和衣而卧,自己在内辗转,一夜未眠。 ☆、第132章 宝钗自与黛玉分别,相思难抑,满腔幽情诗性,皆付纸笔,每日落笔成篇,黛玉在家虽忙,心内也幽愁百转,如那等景物寓情、诗歌寄情之事,不能悉载。 虽然两人之间传信不易,宝钗却也时刻打发人往林家附近去看着,黛玉也同她一般的心思,常常叫紫鹃袖了自己的词句早早回家,在家门附近转悠,若两人的丫头恰巧在外见了,便如得了活龙一般,你递一绢,我传一笺,如此交通,倒也未断了往来。 宝钗既喜能与黛玉互相应和,然而诗词之类,毕竟伤情,难免劝黛玉几句,黛玉知她心意,也婉转应答,又时时拿外事相问,务求她有别事挂心,或可少解离愁别绪。 如今薛林二府内的首要大事,便是薛蟠、宝玉的考试,宝钗知道薛蟠考试无望,日日只打发人盯着榜单,要看宝玉。 谁知那一日放榜,忽听外面一片锣鼓声响,外面闹哄哄一片,有家人喜气洋洋进来,道:“报喜的来了,咱们大爷中了廪生!” 宝钗还没回过神,那报喜的已经在外只顾嚷嚷要赏钱,她便打发人拿钱出去,心内纳罕,进去寻薛姨妈,早有丫鬟婆子将薛姨妈拥出来,个个都在说:“太太大喜!” 薛姨妈喜极而泣,双手合十,不住道:“这下可好了,我儿总算是出息了!”又搭着香菱的手道:“以后你也有福享了!” 香菱只是抿嘴而笑。 宝钗道:“我哥哥呢?” 左右的婆子道:“大早就出去了,说是与张公子喝酒。” 宝钗蹙眉问道:“哪位张公子?” 香菱道:“我知道,是林妹妹府上那位张靖张大爷。” 宝钗的眉头便拧紧了,催着家里人去寻薛蟠,满府的人一下午也没见薛蟠的影子,倒是晚上他自己回来了,一入内就问:“我妹妹睡了么?” 门口婆子见他面色惊惶,不似往常,忙道:“才见莺儿打水,许是在洗漱。” 薛蟠就慌慌张张跑到宝钗门口,冒冒失失地冲进去,正巧宝钗在里头解衣裳,被他一惊,满面胀红,喝道:“哥哥做什么?” 薛蟠连忙退出去,在门口伸着脖子道:“我有要紧事与你说,你快把衣裳穿上。” 宝钗听他声音都变了,忙草草披了件外衣,打发莺儿出来,又请薛蟠进去,问:“是考试的事?” 薛蟠一跌足道:“正是!张靖写了我的名字,中了廪生,这…这是舞弊啊。” 宝钗忙嘘了一声,向窗外一看,见莺儿、青雀两个分别站在外面,方扯着薛蟠道:“我的亲哥哥,你小点儿声,把事情都和我说一遍,这事是张靖今儿告诉你的?” 薛蟠点头道:“他今儿一早就把我叫出去,神神秘秘的,我还以为他要带我去逛楼,咳,酒楼呢,谁知却是去告诉我今年的题目,还有他写的文章。他逼我将这篇背熟,我当时不知,以为他要教我写文章,就背了,谁知背完以后他才告诉我,说他考试时候写的是我的名字。” 宝钗见他脸都吓白了,赶紧拿手巾替他擦了擦汗,道:“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么一出?” 薛蟠道:“我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我吓坏了,就一路跑回来了,也没见他。” 宝钗道:“莫慌,莫慌,哥哥,你来京里,那些同去考学的人都认识么?” 薛蟠道:“我和阿靖都是从扬州过来的,来了就只顾读书,与他们并没什么来往,但是京里那些旧人我都认识,就是…就是从前一起吃过饭的那些。” 宝钗道:“张靖除了让你背文章,还说过什么没有?” 薛蟠道:“他还说他那日穿的和我是一样的衣裳,里头裹了几件,下面靴子也是厚底的,看着与我高矮胖瘦差不离,他拿着我的学籍进去,我们是林姑父托了门路转来的学籍,那门吏见是官籍,并不严查,他又一直低着头,且那日考试的人又多,应该不会有人认出来,叫我放心。” 宝钗道:“这么说来,他是谋划已久了?” 薛蟠急得道:“管他谋划不谋划的,这事现在可要怎么办?天子脚下,营私舞弊,这…这…这要查出来,只怕连林姑父都要带累!” 宝钗决然道:“所以不能让人查出来。你去请张靖过来。” 薛蟠大惊道:“现在去请他?这这这…都这个时候了…” 宝钗瞪他一眼,道:“哥哥从前那么不管不顾的,现在怎么胆子倒这么小了?” 薛蟠跺着脚转了一圈道:“那是我从前不懂事,现在我懂了,你怎么倒胆子打起来了呢?” 宝钗也急了,一掐他道:“这事要败露,最轻也是流放,你还不快去请他来,还在这里磨蹭做什么?” 薛蟠还道:“现在都是晚上了,你叫个男人过来我们家,成什么样子?” 宝钗把眼一瞪,道:“你不叫人,我就叫莺儿出去找他。” 薛蟠无法,只得派小厮“去看看你张家大爷睡下没?若没睡,请他来我这一趟,说我有要紧的话同他说”。 那小厮一溜烟跑出去,又一溜烟跑回来,满面带笑道:“可巧张大爷也正要出门呢,小的就顺道请他来了。” 说话间张靖已经踏进门来,头戴方巾,天已经渐渐暖了,他却还穿着几层夹衫,外着轻袍,腰系缓带,足踏皂色厚底小朝靴,打扮下来,当真有几分像是薛蟠的模样。 薛蟠脸色苍白,一头是汗,张靖身为始作俑者,却是气定神闲,轻移脚步,对宝钗弯腰一揖,唤道:“宝姐姐。” 宝钗并不与他厮见,劈头便道:“此事除了你和你的小厮方儿,还有谁知道?你如何做的这事,都一一和我们说来。” 张靖微笑道:“宝姐姐莫急,容我先喝杯水。” 宝钗就叫人看茶看座,再叫人在外守着,张靖还笑问:“宝姐姐夜会外男,就一点儿也不顾忌自己的闺誉么?” 宝钗被他的眼光看得不自在,扭头道:“我自然顾忌,所以你最好长话短说。” 张靖只是笑,他本生的斯文秀气,这一笑越显得丰姿秀容,薛蟠呆呆看他一眼,道:“阿靖,你别只管笑,快和我妹妹说呀。” 张靖就张口道:“考试之前,我已经借口说要温习功课,同薛大哥挪到外书房,三更时分我就起身出门,说想早些去考场看看,又同林府的人说薛大哥夜里睡不安稳,叫他们都撤开,我的小厮方儿和薛大哥的小厮秀儿会守着薛大哥,到了点自然叫他,他们信了,到了时间,方儿打发秀儿先去打点笔墨纸砚,假装去叫薛大哥,其实同我合力把他挪到外头马车上,送到我在外租的房子里。我去考试,方儿去和秀儿说薛大哥先走了,再回我的宅子照看。薛大哥睡到中午才醒,那房子与林府格局差不多,他一时慌乱,且又急着去考场,竟没留意,方儿引他在考场外看了一圈,逗他出去避风头,再后来的事,你大约都知道了。” 宝钗道:“你就不怕那些同年发现?” 张靖道:“京都首善之地,考秀才的人较外面多了不知多少,且大多都是家底殷实、呼奴唤婢之人,我又打扮成这样,谁认得出谁?” 宝钗故意道:“你就不怕你们往常有交往的人认出你们来?” 张靖嗤笑道:“薛大哥素日说你多聪明,我看也未必,我和薛大哥自从来了京中,何曾出门一步?况且这秀才考试与乡试又不同,秀才全是本省、本地之人来考,我们原籍金陵,与这些人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被认出来?再说那日人人都一心只顾着考试,只要高矮胖瘦与学籍上说的不差,谁有空关心我长得怎样?” 宝钗被他一笑,并不动气,眯着眼又问:“你有这样学问,为什么不自己考学,偏要让给我哥哥?” 张靖微微一笑,看薛蟠一眼,道:“我冒着这样险替他考试,自然是有所求。” 宝钗心生不祥,不知不觉从椅子上站起来,盯着他道:“你求什么?” 张靖笑着将头巾摘掉,拔除发髻,一头秀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张靖一手将散乱的发丝拨到后面,轻轻笑道:“我要嫁给他。” ☆、第133章 有那么一会儿,宝钗觉得眼前的张靖和当年的夏金桂的脸变成了一样。 夏金桂从前假作乖顺,骗过了薛姨妈,其后渐渐借势作法,再之后,连薛姨妈和薛蟠都弹压不住她。 如今的张靖,论起果敢泼辣,与夏金桂并无二致,心机之深,却还在夏金桂之上。薛蟠的把柄捏在她手里,纵是不想娶她,只怕也难。 宝钗紧紧蹙眉,凝视张靖不语。 薛蟠早已经目瞪口呆,结巴了半天,才道:“阿靖…这玩笑可开不得。”他从前年轻不懂事,也摆弄过美貌少年,家里小厮清俊些的,也有几个与他有了首尾,然而不说凭他本心,还是喜欢女人为多,便是他正经喜欢上一个男人,也不能光明正大地娶回家,且现在他已经知道轻重厉害,越发的不敢随意动那风流心了。 偏偏张靖替他考了个廪生,须知若叫他自己去考,恐怕连个附生也未必能上,如今一跃而为廪生,纵再考不中,也可依次挨贡,熬到三十郎当的岁数,也能买缺捐官,以他的家世,一个保底的县尉总跑不了,比之区区一个秀才名头,那是要不知好了多少倍了——这份恩情,薛蟠实在不能不领,然而若为了报恩,便做下这等不伦之事,却也实非薛蟠所愿。 张靖见两人都一脸惊诧,以为他们疑心自己的用心,一跺脚道:“我知道你们因我做下这等大胆之事,怕我并非良善之辈,且又为人莽撞,不是主家的良人,对不对?” 薛蟠还自莫名其妙,宝钗已经微微颔首道:“你明白就好。” 张靖叹道:“我这也是无奈之举,我家家事不丰,父亲寒窗二十载,才考上一个进士,一路背井离乡,兢兢业业做了许多年官,才熬得一个好缺,谁知刚一上任,就不幸染病身亡,只留下我这失孤弱女,与一点微薄家产。父亲一门心思只是读书,又在外漂泊多年,与族里并无联系,族人好坏,一概不知。我自己家里既无亲近的长辈,又无可托付的老成仆从,若不设法自保,那就只能坐等宗族瓜分家财,将我交给不知哪一门的亲戚照管,将来婚嫁之事,也未可知,所以父亲临终,就替我想出一个办法,叫我妆成男孩,说是他的儿子,这样至少可以守住他留下的银钱,所幸他到任并不久,家里的仆从除了方儿之外,其余也全是到任再另外聘的,衙门上下都不知我们的家底,父亲便假说自己还有个儿子,叫我穿了男装,叫家人从外地接进来,再托给林伯父——这些全是迫于无奈,并不是我特地要扮成男人,欺瞒你们。” 等她说完,薛蟠才如梦初醒,大惊道:“你…你是女人?你怎么没有耳洞呢?” 张靖面上微赧,低头道:“不瞒你说,小时候家里实在太穷,母亲怕给我打了耳洞却无首饰,叫人笑话,所以只咬定说我命里怕金,要到十五岁才能穿耳洞。” 薛蟠大惊小怪道:“我常听人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父亲当官的,你家里怎么会穷?你不要骗我。” 宝钗瞪他一眼道:“不是哪个当官的都有钱的,哥哥你若为着钱想要做官,趁早别想。” 薛蟠讷讷道:“我不过白问问,我也不是当官的料…阿靖你是女的,怪不得你叫我娶你,我方才还以为你要和我做那龙阳之事呢,吓死我了,你早说你是女的,我也不必为自己的婚事这么费心了,我愿意娶你。” 话音方落,便见张靖与宝钗两个都瞪他,张靖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这种事都是好说的?” 宝钗则道:“婚姻大事,自然是妈来做主,哥哥你在这胡乱应承什么?” 两人同时看对方一眼,张靖咳嗽一声,低声道:“姐姐放心,我做这么些,不是为了拿这件事要挟你们——若当真论起来,我不过是个穷官儿的女儿,又是自己替的考,你们是侯府近亲,家财万贯,这件事揭出去,我受的牵连,总是比你们家受的牵连要大的,我又不是傻子,无论这亲事成与不成,我都不会将这事泄露出去的。我之所以做这些,一是因为薛大哥素日对我颇多照顾,我很感激他,二则我身为女子,纵然考上了,也没什么用,不考吧,林伯父殷殷切切,还托人替我们转了学籍,又说不过去,三嘛…”她刚才说嫁人的时候理直气壮、丝毫不见脸红,这会儿却胀红了脸道:“我觉得薛大哥忠孝诚厚,是个可以托付之人。” 宝钗一见她模样,便知她分明情根深种,轻叹一声,道:“无论如何,妈都不会同意此事的。” 家里的大小事务,皆由她主管,偏偏拿薛姨妈出来做挡箭牌,张靖一听就知她的意思,白着脸道:“姐姐一点忙都不肯帮?” 宝钗道:“你现在说得是好,一旦你嫁进来,凭你的手段,我又如何保证你能安分守己?不瞒你说,我哥已经有个侍妾,打小伺候他,情分不比别人,我观你的性子,不是个甘于示弱之人,你若进来,又将她置于何地?” 张靖盯着她道:“你…你家那香菱不过是个丫鬟,你竟将她看得这样重?” 宝钗冷笑道:“她本来也是仕宦人家的女儿,与你并无二致,你凭什么觉得她就比你低人一等?” 张靖给她噎得说不出话来,只好拿眼看薛蟠道:“薛大哥,你怎么说?” 薛蟠在妹妹与挚友之间,两头为难,看看宝钗,又看看张靖,翻来覆去想了许久,方踟蹰着对宝钗道:“妹妹,我觉得她挺好的,我与她相处这些时候,知道她的人品,她不会欺负香菱的…”见宝钗歪着头盯着自己直看,声音就渐渐小下去,张靖眼中渐渐泛起泪水,小声道:“薛大哥,可否容我和姐姐说句话?” 薛蟠看宝钗,宝钗点点头,薛蟠便出去,临出门时,还回头看了张靖一眼,道:“阿靖,你…不要哭,哭了对身子不好。” 他一说,张靖的眼泪就掉得越发勤了,宝钗甩了一条手帕给她,她拿手帕将眼泪都擦干净,站直身子,咬着唇道:“薛姑娘自己是情海中飘荡的人,为何不但不体谅旁人求而不得的苦楚,反而处处为难于我呢?” 宝钗面色不变,淡淡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张靖闭了闭眼,道:“林姑娘和你的事,旁人看不出,我却看得出,你对她,她对你,与我对你哥哥之间,都是一样的。” 宝钗猛然转头,冷笑道:“方才你还说不会拿那件事威胁我们,原来是因为你已经打定主意,要单靠这件事逼我就范了么?” 张靖苦笑道:“你放心,我既不会说那件事,也不说这件事,我特地要对你说这些话,只不过是因为你们两的情事,迟早有一日是会败露的,到时会有什么后果,你们想过么?” 宝钗冷冷道:“不劳你费心。” 张靖道:“的确不劳我费心,我不过白提醒你一句。无论如何,薛大哥终究是有恩于我,他娶我也罢,不娶我也罢,我总是…不能就这么看着他伤心的,我言尽于此,你若再不肯帮忙,我也没别的法子,只能继续装作男子,端看什么时候被人认出来罢了。”转身要走,宝钗又叫住她道:“你回来。” 张靖便住了脚看她。 宝钗道:“你是从什么时候看破我和黛儿的?” 张靖道:“记得我们头一次见面么?我以为你是薛大哥的…咳,好友,对你不大客气,林姑娘先开始和我生气,后来却又和你生气了,你记得么?” 宝钗点点头,张靖道:“那时我就觉得不大对劲——若只是寻常闺中好友,生我的气也就罢了,为何要气你呢?后来我明白了,是因为我侥幸生得还算齐整,而林姑娘见不得你和生得不错的少年郎说话——正如我见不得薛大哥同其他女人说话一样。” 宝钗挑眉道:“你从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张靖点头道:“情之一字,无论男女,或是其他,总是一样的,有情之人,对情人之事,总是比别人要更敏锐些,所以别人看不懂,我看得懂。” 宝钗道:“你明明可以拿这事来威胁我,何必一定要费心折腾出这许多事情呢?” 张靖苦笑道:“我早就说过,我为薛大哥做的这些,并不是要以此来威胁你们,当然,我也不是全无私心,但是我的私心,就是希望替薛大哥做的这些,可以令他明白我的诚意,你明白么?” 宝钗缓缓地点了点头。 张靖便对她一拱手道:“如此,告辞。”来时满怀希望,兴致高昂,去时却无精打采,意兴阑珊。 宝钗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快要走出门外,才叫住她道:“我…我替你设法在母亲跟前说说,不能保证一定成。” 张靖站在当地,好一会才明白宝钗的意思,猛然回头,对着宝钗深深一揖。 ☆、第134章 张靖既得了宝钗的允诺,当晚回去,便向人道:“林伯父睡了么?我有事要向他说。” 林海恰巧在书房看书,听人通报,以为张靖落榜,心里不舒服,便唤她过来,温言道:“文章之事,向来难说,你此次未中,下次再考也是一样。不必灰心。我当年也是考了许多年,又有祖、父遗荫,才侥幸得重。”又道:“我已经写好名帖,明日就去学政府上替你问问,看你此次究竟是有何不足,下回好能改进。” 张靖道:“不必劳烦林姑父,此次我根本就没有去考。” 林海惊道:“你没有去考?为什么?” 张靖可以坦然面对宝钗,见了林海,却不免赧然,低头道:“小侄…妾身…,咳,我…我是女的。” 林海那一张脸便僵住了:“女的?” 张靖吐吐舌头,道:“父亲临终,怕远房族亲图谋我的家财,就叫我暂时女扮男装,本来叫我在林伯父家安置下,就和伯父说明真相的,然而我因着些私心,拖到现在才说。” 林海定了定神,道:“贤侄,这话可不能乱说。” 张靖红着脸道:“伯父若当真不信,就叫个丫鬟来验一验也使得。” 林海盯着她看了半晌,果然唤来一个婆子,叫她替张靖看一看。那婆子一板一眼地将张靖全身看了一遍,向林海道:“回老爷,果然是个姑娘,老奴从上到下亲眼见了的。” 张靖本来脸上微红,忽然听见这一句,那脸顿时红如赤霞一般,捏着衣角不语。 林海见此,亦无可奈何,就打发她道:“你是女儿身,那便不好住在外院,已是晚上,也不好收拾地方,你就先同你林姐姐挤一挤罢。” 张靖道:“林伯父不怪我?” 林海捋须一叹,道:“你父亲心思缜密,此事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我怎么会怪你?只是你该早些和我说,我也不至于让你一个女孩儿家与薛蟠那厮混在一处,白白坏了名声。幸喜你们进京时日短,又不曾外出交游,此事应当可以隐瞒,我再替你寻个外官之子,你成亲以后,随他出京,这事就烟消云散罢。” 张靖见他考虑周详,感动之余,又一礼道:“林伯父,小侄…侄女还有一事相告。” 林海道:“你说。” 张靖道:“我与薛大哥朝夕相处,已经互许终身了。” 林海勃然变色道:“胡闹!”他这几年冷眼看下来,薛蟠心性品行,只算中上,文才实在不彰,以张靖的人品,再有他林海作保,嫁个翰林之子都有可能,配给薛蟠,实在委屈了。 张靖不慌不忙道:“林伯父不要急,听我一言。” 林海喝道:“你父亲将你托给了我,你的婚事便也由我做主。凭你怎么说,我是不会许的,再说薛蟠的母亲尚在,只怕她也不肯应许此事。” 张靖还要再说,林海却不比宝钗,再不肯耐心听她说话,叫来两个婆子,把张靖半扶半劝地拖进内院去了。 当日贾母身子不好,因此贾府催着要让宝玉与黛玉早日完婚,林海心内也想女儿早些嫁人,好趁着自己身子还硬朗时候多看顾女婿些,两家一拍即合,婚期定得甚急,林海固然怀着慈父嫁女之心,每日长吁短叹,晚睡早起,方姨娘却也操持婚事,晚上不得早歇,林海便径直入内与方姨娘说了张靖之事,听得她瞠目结舌,半张着口道:“若真如此,我倒觉得靖哥儿,靖姐儿还是要嫁给蟠哥儿才好,毕竟他两个镇日都在一处,情分既深,那名声上也早都在一处了。” 林海道:“我方才又叫了婆子问,她守宫砂还在,无碍的,再说找个不在京的人,也无从知道这些往事。” 方姨娘道:“老爷说的我不懂,然而我们庄户人家,只知一件事,‘纸包不住火’,靖哥儿若真与蟠哥儿两情相悦,嫁了人家,哪里能不露馅的?到时候夫妻不合,老爷岂不是辜负了张家老爷的好意?再说我看蟠哥儿也是个好的,家境又好,母亲性子也好,也读书识字的,现今还中了秀才,是个好孩子。” 林海蹙眉道:“他家里那个妹妹,选秀未中,至今未许人家,我听说她家里一应事务,都是她在打理。那人有这样心机手段,靖儿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嫁过去又是要分管家大权的,两人岂能和睦?” 方姨娘讶然道:“我瞧宝姑娘是个极好的,为人和气,和我们姑娘也要好,老爷怎么担心起她来了?” 林海道:“正是她们两个要好,我才更担心呢。靖儿生性要强,我看那薛家丫头也是面上和善,心内却有计较的,两人处得来还罢,万一处不来,那边只一个寡妇,我这一个大男人,也不好和她说话,且那薛丫头又是玉儿的好友,到时调解起来,更要为难了。” 方姨娘听了倒不以为然,只是她一贯是听林海的话的,便丢过不提,继续准备黛玉的嫁妆不表。 宝玉这次名次虽不高不低,到底也是中了,当日贾府就派人报给了林海——林海其实也已派人盯着榜单,一出名次,便已知晓,却故意装作不知,要等贾府来报,以显他林家的矜持贵重——这边原本备下了两种嫁妆,见宝玉高中,少不得要再添加些关系学问文章的物件,那几个教养嬷嬷便催着黛玉再做几样恭贺之物来添喜,黛玉夜里必是要思念宝钗,顺便吟些相思之词的,哪有时间做这些活计?那几个嬷嬷又管得严,虽有紫鹃趁嬷嬷不在偷偷替她做了几样,到底也熬夜在灯下缝了两晚,却只得了一个鸳鸯锦帕,恨得直骂宝玉道:“这瘟生!早知就不叫他去考这劳什子了,横竖出钱给他买个虚衔就完事。” 紫鹃道:“姑娘且熬这几日,等过去了,便好了。” 黛玉哼了一声,草草收线,算是完成一样,此时早已是困得受不住,一倒床上就沉沉睡去,梦中尚不安稳口内只是唤着“宝钗”。 紫鹃恐她熬出病来,且也有许久不知宝钗消息,次日便寻空回家,才走出角门,就见莺儿喜道:“我在这等了有半个月了,可算寻到姐姐了!” 紫鹃忙扯她到一旁,莺儿手中抱着一个包袱,交给紫鹃道:“我们姑娘说,林姑父家教严谨,许多东西,恐怕不许丫鬟们代劳,她就先替林姑娘做了些活,姐姐看看可是一次带进去,还是分几次?” 紫鹃打开一看,见里面都是些“前程锦绣”“妙笔生花”之类的绣品,估量着道:“如今府里管得严,大约要分几次,不过不打紧,这几天我们进出都繁,不至惹人注意。” 莺儿道:“那就好。”又问紫鹃:“林姑娘可有什么带给我们姑娘的?” 紫鹃道:“又积了几张诗了,还有个什么赋,都在我怀里呢。”就拿出来给莺儿,两人再叙了些钗、黛之近况,便各自去了。 宝钗心甚细致,特地仿着黛玉送她的荷包做的东西,每一针何处,每一线又在何处收尾,皆与黛玉素日习惯相符,唯恐叫人看出不是黛玉本人所做,黛玉见了,越发感念心意,每日摩挲抚慰宝钗所赠之物,却舍不得拿出去给嬷嬷们交差,还是紫鹃千般劝解,说日后嫁了宝玉,也依旧可以拿回这些东西,才依依不舍地交出去,到底自己留了条汗巾子,夜里悄悄系在自己腰上,紫鹃见了,只是叹息。 这边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五月之时礼成,及至回门之后,宝钗便催着薛姨妈,打着看望王夫人的幌子,又在贾府“借住”起来。 ☆、第135章 宝钗再见黛玉,是在秋爽斋中,黛玉倒还算精神,还作着新妇打扮,一身上下都是艳红的颜色——不是从前小姑娘时候那般活泼俏丽的红色衣裙,而是满带着侯府富贵气势的大家宗妇妆扮,朱红正色配着满头珠翠,端的是艳光四射,神采照人。 黛玉早便知道宝钗今日要进贾府,却故意不在正堂待着,带着紫鹃四处闲逛,她虽是新嫁,却是熟人,走门串户,十分方便,与妯娌姐妹们说了一会子话,掐着时间,算着探春那里将要开席招待宝钗,方招招摇摇走过去,一进门,便见宝钗穿着一身湖蓝色轻薄裙衫,立在那里同探春几个说话。 黛玉忽然就眼睛一热,立住定了定神,才含笑开口道:“我来迟了,宝姐姐恕罪。” 宝钗面上虽与探春说话,心内却时刻留神门口,莺儿亦站在门外替她张望,远远见到黛玉,就先轻咳一声,宝钗立时抬头,入目却先只见到紫鹃——王夫人本来想叫紫鹃留在府中,待黛玉嫁进来了,再拨过去,贾母却虑及林家人口不丰,索性将紫鹃家里一房全拨给黛玉,再陪送进来,因此紫鹃倒算是黛玉的陪房了——紫鹃之后,方见黛玉伫立在外,四目相对,宝钗的眼睛便也是一红,怕叫人看出来,马上扯起嘴角笑道:“林妹妹来了,如今我们可该叫你宝二奶奶了。” 黛玉笑道:“什么奶奶不奶奶的,自家姐妹,难道还要分个你我么?”径直入内,探春等皆起身相迎,让她坐在主座,探春、宝钗各坐一侧相陪。 两人既要避嫌,席上倒不大说话,只是彼此之间偶尔拿眼一睃,瞥见对方面容,便觉之前无限相思,都已值得。 席上备酒,酒过三巡,探春便说要行令。宝钗一心只是想与黛玉厮见,含含糊糊道:“我有些不胜了,想先回去坐一坐。” 要与诸人告辞,众人因她才进来,便不强求,只随意又劝几杯酒,各自散了。宝钗从侧门出去,站在那花径里散了一会,其时花草正妍,各自争芳,宝钗却无心看景,只踮着脚不住往那头看,一见紫鹃的影子,便从枝头上摘下一朵花,揉成一团,向那头一扔,紫鹃转头一看,见了宝钗,便是一喜,又对那一头招手,黛玉便做贼似的从那头一探、一看,提着裙子飞快地过来,一头扎进宝钗怀中。 宝钗不防她竟如此主动,吓得缩着手,试探着地唤道:“黛儿?”听到怀中人儿低低的啜泣之声,又急忙拍着她的背不住抚慰,又半是调笑地道:“这是怎么了?一见面就哭,倒像是不想见我似的。” 黛玉嘟囔着说了句什么,宝钗没听清,两手微微将她推起一点,略略屈膝,耳朵附在她嘴边道:“什么?” 黛玉就抽抽搭搭道:“我并不是不想见你。” 宝钗以手指勾去她脸上的泪,抚着她的肩膀笑道:“不是不想见我,那是什么?我怎么不明白呢?” 黛玉带着泪横她一眼,虽未回答,那眉眼中缠绵情意,却早已不言自明,宝钗知道黛玉断不肯先说思念的话,得此一句,已是破天荒了,因含笑凑在黛玉耳边说:“我可想你得紧。” 黛玉方破涕为笑,轻轻道:“我也想你。”媚眼横波,竟带出几分新嫁娘的风情来,宝钗被这眼神一看,那心儿就扑通扑通地迅速跳起来,紧紧搂住黛玉,恨不能将她与自己压成一个人才好。 黛玉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眼泪不住地流,嘴角却犹自带笑,也抱紧宝钗,两人相拥好一会才分开,各自叙话,又问她:“立规矩可累么?” 黛玉道:“老太太心疼我,不叫我在那里伺候,太太也不大叫我,倒是清闲。”想起一事,眼光渐渐转向脚下,看着自己两脚尖合在一处,又各自分开,方踟蹰道:“有件事要说与你知道——这几个晚上都是袭人值夜,我同宝玉睡在一张床上,不过我们什么也没有做,你放心。” 宝钗笑道:“我信你,你不必这么急着说与我听。” 黛玉道:“那日太太悄悄向婆子们要元帕,幸喜你事先和我说过,我叫宝玉戳了几滴血在上面,不知是不是多了。” 宝钗道:“不多,不多,若激烈时,许多也出得。” 黛玉拿眼把她一扫,心内微觉不悦,宝钗还未察觉,只拉着她手细细叙述离情,又叫紫鹃看着,两个到那屋檐下对着你侬我侬一番,惹得黛玉两颊红扑扑地热起来,才恋恋不舍地分开,黛玉向外,宝钗向内,各自走了几步,又都一回头,黛玉轻声道:“老太太前儿高兴,多喝了几杯酒,现下不大自在呢,我去老太太那待一会,晚饭时候找你。” 宝钗一笑道:“我等你。”说完这话,还不就走,黛玉却也还不肯回头,只是看她,宝钗催道:“你快去罢,晚上早点来就是。” 黛玉嗯了一声,还流连不去,宝钗见状,一跺脚,自己飞快地走得远了,再住脚回头,黛玉已经到前面去了,宝钗方太息一声,无精打采地回了蘅芜苑。 苑中一切如常,只是摆设又换了一些,较之宝钗所设,越加质朴,宝钗知道贾府入不敷出,秀眉微蹙,思量着待会见了黛玉,要提醒她多长个心眼,别用嫁妆填补这些亏空,转念一想,自己又不缺钱财,日后养着黛玉也够了,没得和她说了这些,叫她于诸般烦忧之外,再添一心事,因此就放下不提。 然而宝钗从午后等到傍晚,至傍晚又等到人定,还不见黛玉回来,打发人去问,只说是老太太忽然有些不好。 宝钗讶然道:“其他姑娘们也都去了么?” 报信的道:“都去了。” 宝钗微感不祥,将自己的丫头通通打发出去探听消息,这一晚园中并未落锁,宝钗在堂屋中坐立不安,直等到三更时分,才听前院倏然喧闹起来,片刻之后,莺儿同贾府的几个婆子慌慌张张过来,报道:“老太太去了。” 宝钗虽已猜到端由,仍不免一颤,急忙问道:“黛玉呢?”贾母于诸孙中唯与黛玉、宝玉亲厚,黛玉待这外祖母也是依恋,这会儿只怕已经要哭成泪人了吧,又想起丧事最是磨人,黛玉这身子骨,恐怕熬得艰难,心中难免焦急,出口的话里也带着急促。 莺儿知她心意,忙回道:“这会儿已经去跪灵了,宝二奶奶…咳,林姑娘晚上没用东西,我想厨房这会儿未必顾得上她,咱们这倒有几盒现成的点心,不如姑娘袖上几个,给林姑娘稍稍垫一垫。” 宝钗听说,一径叫人快去带的南点拿来,选了几个扎实软糯的装了,匆匆到了前头,少不得也洒几滴眼泪,感伤贾母之逝,又趁人不备,挨到黛玉身边,扯扯她的袖子。 黛玉早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忽见宝钗过来,不觉就要往她身上一靠,宝钗慌忙拉住她,顺手将装着点心的油纸包塞进她袖子里,对她使个眼色,黛玉立时明白她的意思,哭得越发厉害,脸色发白、嘴唇发紫,软软地就往宝钗身上倒,吓得宝钗一把抱住她,同紫鹃两个把她给扶到边上,丫鬟婆子们忙不迭地灌水打扇掐人中,才见黛玉悠悠醒转,眼还未睁,泪水已经如连珠般落下。 ☆、第136章 贾母既逝,举家戴孝,贾琏、宝玉乃是嫡孙,贾赦、贾政之外,便是他们两个,因此贾琏之妻及宝玉之妻也站得极近——贾琏之妻,便是夏金桂了。 贾赦颇耗费了些钱财打点,才将此事了结,贾琏并不入赘,而是迎娶夏金桂入门,那夏家见贾琏生得一副好皮囊,又是大族里的公子哥儿,便也退让一步,两方婚事定得比宝玉、黛玉要晚,夏金桂入门却较黛玉还要早几天。 宝钗来得匆忙,待安顿好黛玉,出来才顾得上看一眼夏金桂——这时节她还是一副低眉顺眼、贤良淑德的模样,只是说话行事间已经看得出有几分利落,因她有几分姿色,又刻意先做百般温柔款曲的样子,勾得贾琏将原本那几个通房侍妾统统忘了,一心只在她身上打转,两人正是如胶似漆的上头,忽然贾母病了,贾琏日日要去侍疾,那夏金桂心里就不大自在,只碍着家中长辈,不怎么发出来,暗地里就拿自己的丫头出气,她在家中这样做惯了的,她自己的陪房们都不敢说什么,只贾琏屋里几个丫鬟婆子大是不忿,面上不敢说嘴,暗地里什么话都说,又将夏金桂与黛玉相比,个个都夸黛玉是书香传世、大家气度,都说夏金桂是商户人家的暴发之女,少了风范。 夏金桂隐约听见,倒把黛玉记在心上了,瞧见黛玉在灵前晕倒,也随众人挤出来,仔细打量,只觉样貌生得极好,皓齿明眸、肤白胜雪,更兼有那一种书香灵秀,绝非常人姿态,夏金桂见了,越发嫉恨,见王夫人吩咐叫黛玉暂先在床上躺着,不要出去,又吩咐叫额外替她上一碗红枣粥,心内只是冷哼,然而黛玉身份不比于她,倒也不敢造次,挨个看了一圈,倒只有宝钗衣着打扮,像是普通人家,便指着宝钗要笑不笑地道:“这位是谁,我们家的事,怎么她忽然到这里来了?” 周瑞家的道:“这是薛姑娘,我们太太的外甥女,自家亲戚。” 夏金桂淡淡笑道:“既是自家亲戚,怎么倒还穿着花呢?” 宝钗闻讯便匆匆赶来,只来得及摘下身上首饰,衣服上暗绣的几朵牡丹还未拆,众人其实都看在眼中,然而宝钗毕竟不是贾府中人,又是今日才到,因此并无人提起。 宝钗听夏金桂占着理字,索性大方承认道:“我一听说了消息,就往前头来了,没来得及换衣裳,是我失礼,我这就去换。”向王夫人一福,径直退出去,却换了一身素衣,从侧门进来,一进门就见黛玉兀自伏身哭泣,慌忙过去,替她摩肩顺背,口里一句安慰的话不说,黛玉的泪倒慢慢止了,抽噎着道:“昨日还见好了的,谁知…谁知就这样就去了。” 宝钗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了几拍,慢慢道:“生老病死,自然之理,老太太这样年纪,在乡下地方,都算得上是白喜事了,你不要过于伤心。须知老太太必也是希望你和宝玉好好的,若你因她的丧事哀毁过礼,伤了身子,若她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心的。” 黛玉抬起身子看宝钗道:“我…我只怕她若是知道我和宝玉之间…若是,只怕她在天之灵,都不得安生。” 宝钗眉心一跳,定定看向黛玉道:“你想多了,老太太只要看到你们高兴,她也就高兴了,别的,都是末节。” 黛玉苦笑道:“真的么?” 宝钗沉默片刻,微笑道:“自然。” 黛玉点点头,不再说话。 两人彼此相对,都知道对方不过是在安慰自己,然而此时此刻,却也没有什么话能说,只好四手紧握在一处,聊以慰藉。 宝钗一直陪着黛玉,自天黑至于天亮。 黛玉喝了粥,却偏不肯用点心,宝钗一劝,她就抿嘴道:“守丧守心,心不可乱。” 宝钗无法,眼见她稍微好了一些,又挣扎着要出去,放心不下,也只好厚着脸皮跟到前面,借着亲戚的名义也凑在王夫人身边。 王夫人见她过来,两眼只盯着黛玉看,伸手拉着她的手道:“我的儿,你的心,我都知道,可惜这是老太太的意思…”一语未毕,眼泪先流,宝钗见她想歪了,连忙道:“姨妈说什么呢?我想府上这些时候打发了不少人手,要办大事,未必够用,所以过来看看,若是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吩咐。” 王夫人拍她的手道:“你是个好孩子。”喟然一叹,并未再说下去。 宝钗见她欲言又止,忽又想起从前黛玉在张罗的事,过了一会,又凑过去,期期艾艾地问道:“黛儿,从前…你那件事,可都散出去了没有?” 黛玉道:“什么事?”立刻想起来,收了泪道:“你不知道么?” 宝钗低声道:“我只知道你派人四处散了些话,只不知你是怎么叫他们相信的。” 黛玉道:“只要有话传出来,谁管这事是真是假?” 宝钗摇头道:“一定不止这个,你还做了什么?” 黛玉忽而有些赧然,低头道:“那一回不是查抄园子么?此事既已惊动外头,我就再叫人添了几句,说此事的起因…都在你。” 宝钗恍然道:“怨不得前两天妈突然过来问我以后有什么想法,又说了好些恪守礼教的话,还打听我和宝玉的来往,原来你散了这个消息,看来我是彻底嫁不出去了。” 黛玉道:“你不怪我么?” 宝钗道:“我早就说了,这事全交给你,我是不过问了的,无论你派人在外头说些什么,总之都是要毁我名声,你办得好,咱们在一起,办得不好…”眼见黛玉两眼含泪,戏谑的话就收进去,轻轻道:“办得不好,总也有法子在一起的。” 黛玉看她一眼,忽然幽幽一叹,道:“有母亲就是这样好,许多事,总是有商有量的。”一语未完,眼泪又簌簌而下,却是由宝钗又想到贾敏,由贾敏再又想到贾母了。 众目睽睽之下,宝钗也只好任黛玉哭着,心内忧急如焚,面上亦只能随着众人按礼悲戚而已。 贾母之丧,王子腾并夫人也各自打发人去吊唁,如今王府中一应事务,皆出凤姐之手,凤姐思来想去,倒叫人去请平儿来道:“家里人都去那边问过,我不去似乎不大好,然而我这身份也尴尬,倒是麻烦你去一趟,替我问姑姑一声,再看看那几个旧姐妹,好不好?” 那一晚上平儿走了之后,凤姐辗转反侧,一夜难眠,然而道歉的话,总是说不出口。且以她之心,平儿乃是她的丫鬟,两人又打小亲厚,这点小小芥蒂,应当很快就烟消云散,故此先并不当成一件大事来看。 谁知平儿虽还如以往那般尽心伺候,言行举止中却总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意思,且遇事也不如从前那样苦苦劝谏,凤姐故意吩咐几件错事,平儿在旁听见,眼皮都不抬一下,更别提对凤姐说起只言片语了。 若凤姐还叫平儿做那五指姑娘时,平儿倒也兢兢业业,包管凤姐满意,然而事先事后,总不如从前那般温柔缠绵,倒像是个会动的角姑娘似的,且从头到尾,一语不发,凤姐床头榻上,最爱听平儿柔声说些甜言蜜语,突然没了这些,将那享乐的心也渐渐地淡了,连续数月只是闷闷不乐,想叫平儿回心转意,又不知要如何说起——她也知道平儿心里只是在怪她,然而起初是放不下主子架子,后来则是事情久远,无从可说了——只能慢慢在言谈举止之间小心试探,渐渐地倒养出一股做小伏低的气概,在平儿跟前,总觉比在别处要矮了一截,便穿个黄袍,也不像个太子,将那些粗活杂活,渐渐都交给丰儿去做,平儿只总领内外,大面儿上过得去就是。若是偶一吩咐她办些丫鬟分内之事,也都拿出商量的口气,唯恐再惹她生气。 平儿近日见凤姐旗纛渐倒,心内倒也慢慢有了计较,依旧是恭恭敬敬地应下,又道:“姑娘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叫我们去做就是,怎么还问起我们好不好来了?我们好不好,难道是姑娘该管的么?” 凤姐给她噎了一句,方要瞪眼发作,又忙忍住,赔着笑道:“你这话说得怪,倒像我何时叫你做过什么你不想做的事似的。你若不爱去,叫丰儿去也使得,横竖是亲戚家里走一趟,应个卯罢了,你去她去,并无分别。” 平儿道:“原来我去她去,并无分别,那倒不如我去,毕竟丰儿如今正是忙的时候,倒是我是闲人没事干的了。” 凤姐心里一突,强笑道:“你这丫头今天净说怪话。”眼看着平儿对自己一笑,慢慢退得远了,才长出一口气,捂着心口,又是恼自己无用,作不出个主子风度,又是气平儿冷淡,混没个丫鬟体统,然而想起平儿数月间终于是对自己笑了一笑,虽是极淡,倒也是个进展,便又高高兴兴地拿起账本,继续看起来。 ☆、第137章 平儿乃是凤姐跟前得用的人,凤姐如今又掌家务,因此她一说出去,外头人不敢怠慢,忙忙备下一辆大车,派了两个婆子、两个男仆伺候着平儿一路往贾府去。 平儿也不去大房,径直来寻王夫人,恭恭敬敬道:“我们姑娘派我来替姑太太道恼,姑娘说她近日身子有些不好,来了恐怕伤情,只好先在家致祭,等过些时候,再来拜见姑太太。” 王夫人道:“难为她想着。”又道:“她那些姐妹如今都在孝中,不好走动得,你就烧柱香罢。” 平儿应下,果然替凤姐烧了柱香,又在仆从堆里烧了柱香,因不见了探春、黛玉、宝钗,便问起来,王夫人叹道:“黛玉身子不好,我叫她不要出来,三丫头和宝丫头在里头轮流看着呢。” 平儿听了,便又去侧屋,果然见黛玉一身素白,神气恹恹地坐着,探春、宝钗两个都在,宝钗正拿本书替黛玉小声念着,细细一听,却是一本《金刚经》——正所谓‘人要俏一身孝’,黛玉本就有几分弱态,穿上孝服,又清减得这么个样儿,越发显出一股美人灯般的风流姿态,便探春、宝钗两个,穿着素衣,也是一个显得越加英气勃发,一个则越加清秀婉约,看得平儿怔了怔,方向她们道:“我替我们姑娘给姑娘们和宝二奶奶道恼,听说宝二奶奶身子不大好,还要善自珍重,毋令老太太泉下有知,也不得心安。” 黛玉本还在低声哭泣,见平儿来了,才慢慢收了泪,低头道:“多谢凤姐姐牵挂,我没什么大事,只是方才跪久了有些头晕,过一会子就又去前头了。” 宝钗的声音就断了,看她一眼,伸手握住她手,倒没再劝,反而是探春冷笑道:“那么多人,又不差你一个,你急什么?” 平儿听这话大有隐情,抬头看她一眼,探春见有旁人在,也没继续说下去,和平儿寒暄几句,平儿知趣地退出去,重又坐车回府。 凤姐见平儿回来复命,心不在焉地问了几句,那眼珠子只管盯着她脸上扫来扫去,奈何平儿一直低着头,凤姐也不见她神情,急得如百爪挠心一般,坐立不宁。 平儿回了话,问道:“姑娘可还有什么吩咐没有?若没有,我先去梳头更衣。” 凤姐忙道:“有,当然有。” 平儿静待她下文,凤姐急得左右看了一圈,才找出个由头道:“我这一日账也算不清,你来替我看看,就在这屋里看。” 平儿抬眼一看,见是与王仁单开的那本小账,淡淡道:“这个…恐怕我不大方便罢?” 凤姐笑道:“你怎么不方便?以前的账不都是你念给我的么?你来算。”让开一步,拉着她的袖子让她坐下,又将账本捧到她面前,笑容满面。 平儿过了这些日子,心气其实已经顺畅,见凤姐抬举,也就托大一坐,细细一算,凤姐就坐在她对面,以手支颐,两眼一霎也不霎地盯着平儿看。 平儿算了一会,忽然对面凤姐伸手将她脸上一撩,笑道:“头发乱了。” 平儿自己用手一抚,并不见散乱发丝,抬头看凤姐,凤姐笑道:“被我抿好了。” 平儿看她一眼,并不说话,只是继续看账——凤姐其实已经将账目算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然而既是主子发话,做丫鬟的自然要恭敬领命,因此她一手抚着算盘,将凤姐所做之事,又加倍仔细地做了一遍——她既认真算账,自然无暇与凤姐闲聊,凤姐亦不肯先自开口,两人之间,却比不见的时候还有静谧,整个下午,室内只听见平儿打算盘的声音,间或有细碎的翻页之声。 日头斜斜落下之时,外头丫鬟们来提醒晚饭,凤姐明知王子腾夫人不在,还装模作样地问了一句:“晚饭在哪用?”待听见回说夫人不在,姑娘且独自用饭时,便微微一笑,装作不在意地道:“你的账算完了么?没算完的话,就先在屋里用饭罢。” 平儿把账册一掩,也笑道:“可巧我就算完了——丰儿打发姑娘用饭罢,我先去那屋里了。”起身要走,凤姐急得跺脚道:“不许走!” 满地丫鬟婆子面面相觑,都把眼看平儿,几个小丫头本来已经在摆饭,听见这句,把头转向凤姐,丰儿知趣,笑道:“要把平儿姐姐的饭拿来么?” 平儿道:“不必。”谁知凤姐也同时道:“甚好。” 丰儿看看平儿,不必吩咐,小丫头子已经飞快地去西屋将平儿的分例取来,几人快手快脚地将凤姐的饭菜铺在炕桌上,又搬来小几,替平儿摆好晚饭,做好之后,凤姐便一挥手,一屋子人就齐刷刷如退潮般退出了屋子,只留平儿与凤姐两个在内大眼瞪小眼。 众人一走,凤姐反而又不自在起来,拿起筷子,对桌上一点,扭扭捏捏地道:“咱们主仆也不要分什么规矩,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吃顿饭才是。”又催平儿道:“你那两个也不是什么好菜,就过来吃我的。” 平儿见她大有自己不上去,便不下箸的意思,也就顺着她挪过去,先替她布了几道菜,再拿起碗筷,正要就近夹一筷子,凤姐已经伸箸将一筷子板栗烧鸡放进她碗里——她们两个从前亲密的时候,常常同桌用饭,然而总是平儿替凤姐布菜收拾,从未有过凤姐替她夹菜的时候——这事说大不大,不过是主子亲近下人,小小示好,说小也不小,到底是尊卑纲常,对景儿发作起来,却也是罪状。 平儿就面带迟疑地看向凤姐,凤姐莫名其妙地替她夹了一道菜,心跳如擂鼓,面上带着笑解释道:“我想咱们许久没这样用饭了,又瞧你半晌不下筷子,怕你拘束,就先替你夹了,这鸡烧得好,你尝尝。” 平儿把那烧得嫩嫩的一块肉放进嘴里,肉上有油,微微蹭到了唇上,她便慢慢吃了,拿帕子轻轻一擦,因今日涂了胭脂,索性就全部擦去了,再拿起筷子,正准备夹菜,忽然凤姐又将一筷子鸡肉放进她碗里,平儿看时,她就讪讪道:“我,我看你喜欢,再给你夹一次。”平儿一嚼、一咽、一擦、一抹,都不过是几个简单的动作,不知为何,却叫凤姐看得莫名心动,那粉白脖颈、柔嫩红唇,一举一动,都如此熟悉,然而不知是不是许久没有亲近细看的缘故,又莫名地透出一股隐秘而刺激的陌生来。 平儿什么也没说,只将凤姐夹给她的菜用完,凤姐不必等她举箸,又赶忙夹了几筷进去,这回她这事已经做得熟练,面上带笑,亲切地道:“如何,我就说鸡肉不错。” 平儿道:“姑娘给的,总是好的。” 凤姐道:“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怎么倒像是我迫你一样呢?” 平儿瞟她一眼,并不答话,凤姐就讪讪地没意思起来,胡乱用了饭,叫人来收拾过,眼见平儿又要出去,忙喊一声:“等等。” 平儿站住看她,凤姐便道:“我…我有事同你说,你别走。” 平儿依旧不言不语,凤姐见她如此,那心里也生出几分火气,把人都赶走,只留着平儿道:“我劝你见好就收,别闹得大家没脸。” 平儿挑眉道:“姑娘忽然说这话,我听不懂。” 凤姐跺脚道:“你心里明明都懂,偏来和我装糊涂。你不就是怨我…么?我,我以后改了,好不好?”这于她已是极低声下气的时候,然而平儿只是冷笑道:“姑娘从没犯错,需要改什么?我一个下人,又有什么敢怨姑娘的?” 凤姐听不得这股语气,恼道:“平儿,你莫给脸不要脸,我若真恼了,把你赶出去,到时你还要来求我呢!” 平儿似笑非笑地看她,凤姐一见她脸色,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方才还口口声声说改了,这会儿就拿主子的身份压人,确实不是个诚心的样子,要道歉,便要拿出诚意来,然而叫凤姐这跋扈惯了的同平儿说道歉,她又委实有些说不出口。 凤姐紧抿嘴唇,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平儿倒也不催她,好半晌,凤姐才下定决心,粗声粗气地道:“罢了罢了,我不同你计较,是我错了,以后都改了,再不拿主子的身份压人了,好不好?”说话的时候,两眼只盯着地上,一点余光都不肯分给平儿。 平儿也不介意,只慢慢道:“姑娘,说话可要算话。” 凤姐道:“算话,自然算话!我王熙凤虽不是个男人,那也是要顶天立地的,说出来的话,一定算数。” 平儿终于绽开一个微笑,缓缓道:“姑娘既这般有诚心,晚上…要我守夜么?” ☆、第138章 凤姐从未想过夜晚可以如此美妙。她从未出过远门,没有见过那些大江、大湖、大海,然而此时此刻,她只觉得平儿的眼睛,就是像那大江、大湖、大海一样,深邃、神秘、充满着奇异而迷人的魅力。 她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融化了一般,连带得整个人都水一般软绵绵、飘忽忽,然而片刻之后,她又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叶扁舟,平儿才是那温柔却不容拒绝的水波,她不知不觉地顺着平儿的节奏起伏,荡漾在这瑶池春海之中,不可自拔。 凤姐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句“平儿”,平儿微笑着看她。那眼睛比以往她们相处的任何一个夜晚都要大、要亮,凤姐怔怔望着她,竟不自觉地伸出手,抚上了平儿的脸颊。这脸不过中人以上之资,却比任何绝色,都更令她心折。 平儿的笑意渐渐深了,俯伏下去,轻轻地在凤姐上身亲了一下,这一吻几乎没有任何*,却比任何情意都来得更要撩人。平儿起身的时候,凤姐听见她唤出一声极淡的“凤儿”,不由全身一颤,她已被平儿的眼睛迷得忘了,一时还想不起该如何回应,平儿却已经重新俯身,在她的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凤儿。”这回凤姐清清楚楚地听见平儿这样叫自己,像是叫一个妹妹,或是一个孩子,凤姐迷惘地抬眼,觉得自己应该要生气的,然而浑身上下,三千六百万个毛孔,没有一个里头含有怒气,不但如此,她反而感到了一种彻头彻尾地愉悦,像是有什么东西终于被打破了一般。凤姐像是中了*散一样痴痴笑起来,微微抬头,也在平儿脸颊上轻轻一吻。 “平儿。”她半是无奈、半是欣喜地唤出一声,手不自觉地就抚上平儿的腰,那腰身不是极细的柳腰,却正好合着凤姐的手,正如平儿此人一般,恰恰好好地合着凤姐的心意。 凤姐的脸忽然就馥馥地烧红了,两手慢慢向下,轻轻扯开平儿的衣带。头一下似花了些力气,然而之后一切便水到渠成了,平儿的衣带散了、头发散了、连眼神也散了,凤姐先时还只是生涩地探索着平儿的前头,其后便渐渐上手,平儿手上未松,重又俯身,在凤姐的唇上一吻。 先是蜻蜓点水般地一啄,然后轻轻一叼,再一吮,凤姐也一般地咬住她,两人舌尖轻触,彼此都错开一点,互相摩挲,手上亦各自摸索,初夏的夜晚忽然就火辣辣地热了起来,两人好似两条游蛇般扭曲交缠,一次又一次地搏浪而起,至于天明。 平儿走之后不多时,黛玉便又要起身去前面,探春拦着她道:“你怎么就不听人劝呢?这般起了跪,跪了晕,再熬几日,你这身子怎么受得起?宝姐姐你平日与她最要好的,怎么也不劝劝她?” 宝钗叹道:“她但凡要是个听劝的,我岂有不说的?”轻轻揽住黛玉的肩膀,觉出黛玉连肩膀都已经瘦下去,心内一酸,也落下几滴泪来:“老太太走了,她伤心呢,就让她最后尽尽孝罢。” 探春急得跺脚道:“你便不想着自己的身子,也想想太太,外头正为你的事闹呢,太太说你身子不好,受不得激,才把这事先压下去了,你再出去,不是打太太的脸么?” 宝钗原不知道此事,闻言挑眉道:“外头闹什么?”随即明了了:“是…为的婚嫁银子的事?” 四下无人,探春倒也不和宝钗见外,凑过来一五一十地道:“老太太给我们每人留了五千婚嫁银子,林…咳,二嫂子也有份,一嫁一娶的,等于是二哥哥得了一万银子,大房便不服气了,正与太太分辩呢,太太说这是二嫂子的银子,等二嫂子病好了再说。” 黛玉蹙眉道:“不过五千银子,也值得他们在老太太灵前就这么说!从前我看大舅舅不过荒唐了些,如今看来,竟是全无心肝!”又冷笑道:“他们再怎么,也只能私下嘀咕,难道还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撕扯不成?我是老太太的嫡亲孙媳妇,珠大哥哥早去了,宝玉就是这府里的承嗣之子,我若不去,才不知道叫人怎么说呢!” 探春见她不听,急道:“谁不知你身子骨弱?跪一会受不住了,进来歇一会又怎地?谁敢逼着你出去?你就是自己犟。老太太是你外祖母,难道不是我亲祖母?她去了我们难道就好过么?迎春、惜春哭得那么个样儿,也没和你似的这么不管不顾的,圣人还不主张过分守孝呢,亏你林黛玉还是读过四书的,竟一点儿道理都不懂!” 宝钗见她恼了,忙又劝道:“颦儿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真发作起来,精卫都没她犟,你莫要急。” 探春两眼也不觉含泪,半是赌气地道:“宝姐姐看看,她这还是个外孙女,摆这么个样儿,倒叫我们几个孙女儿不孝顺似的了,叫伯父和父亲看见怎么想?早上大伯还说二姐姐不诚孝,二姐姐哭得气都没了,一整日就在那日头底下跪着,四妹妹给吓得不轻,也跟着她跪着,怎么劝都不肯起呢。” 宝钗低声道:“你大伯也未必是为了孝顺不孝顺的事责备二妹妹。” 这话一说,探春便簌簌落下泪来,越发气道:“管他为了什么,总不好再给他由头,二姐姐…二姐姐已经够难受了,唉!”又是气,又是叹,也伏在宝钗肩上呜呜地哭起来,且哭且道:“我从前只恨自己生不成个男人,如今倒只恨自己生在这家里!” 宝钗一边是悲愤交加的探春,一边是无声低泣的黛玉,两头着忙,只好一手拉住黛玉的手,不许她马上出去,一边轻拍探春,劝道:“老太太走了,二妹妹再怎么也只能回去,这是宗族礼法,我们也无能为力,好在…她还要服丧一年,一年之内,婚事还定不下来。” 探春道:“那位的脾气你们还不知么!说是守孝一年,其实十个月便可以除服了,只怕一除服,二姐姐就要被遣出去了。再说那府里如今的情势,宝姐姐还看不出来么?一个伯娘已经够她受了,又来了一位!”她朝着那头努一努嘴,宝钗扯扯嘴角,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再无人比她更深知夏金桂的厉害了,迎春那性子,上有贾赦、邢夫人这样的父母,下有贾琏、夏金桂这样的兄嫂,还不知怎么熬呢。略想一会,才慢慢道:“世上的事,总是有法子可以解决的,你先不要急。” 探春见宝钗还这么不紧不慢地,又气又急道:“我急不急的,也没什么用,我自己还不知什么下场呢!我劝宝姐姐你也别太心宽,也别总想着二嫂子、二姐姐的,先把自己管好了是正经,免得到时候孤苦一生,还不知到底是为的什么!”说完一跺脚,略一整头脸,一径出去了。 宝钗见她说走就走了,知她因近日管家,入目都是些糟心事,所以心绪烦乱,与其追出去苦苦相劝,倒不如叫她自己在外头静一静的好,且又牵挂黛玉,便不追赶,又走回来看黛玉。 黛玉只是低头垂泪不止,哭声虽然细碎,却是声声都仿佛在撕宝钗的心肺。宝钗一面落泪,一面叹气,伸手搂过黛玉,低声道:“我知道你的心,也知道你什么这样难过,所以我不劝你,只是你也要知道,见到你这样难过,我…我这心里…也好像刀割一样,连这上上下下,都在难过。” 黛玉低声道:“道理我都知道,可是…我就是过意不去。老太太待我这样好,一心想要我和宝玉好好地过日子,我…我却…”那些悖逆的话终究说不出口,只好索性扑进宝钗的怀里,放声大哭。 ☆、第139章 贾母之死,最伤心的,莫过于宝玉与黛玉,然而这两个的伤心并非纯出于祖孙天性,却多少带了几分愧疚在内,黛玉跪灵期间哭晕数次,宝玉则一直一语不发,问他也和痴傻一般,什么话都不肯回答,王夫人急得冒汗,婉转与贾政一说,谁知贾政含泪道:“这是他们做孙子、孙媳的本分,我怎么拦他们尽孝?” 把王夫人说得无可奈何,只能轮番把袭人、紫鹃几个叫来,反复叮咛,叫这些丫头们苦劝二人用些粥饭,好容易熬到出了殡,贾政见宝玉、黛玉两个形销骨立,到底也想起那一点慈父心肠,当下贾政叫了宝玉去前院,王夫人又叫黛玉到正堂,正要说些体己话,忽见邢夫人带着夏金桂,婆媳两个招招摇摇走来,进门便道:“你们两个都在,这可巧了。” 王夫人被她堵在屋里,躲避无门,只好厮见过了,邢夫人笑道:“弟妹上回说要等宝玉媳妇的话,如今正好她在这里,咱们就说开罢——老太太的银子,本是留给自家儿孙的,宝玉媳妇虽是外孙,毕竟自有娘家,叫外祖母出银子,似有不妥。再则老太太自己的两个亲孙女一个侄孙女都只有三千,给外孙女五千,未免太过。且常人家里分银子,都是按家来分,他们两个早有婚约,一嫁一娶,正是一家,反而得了一万银子,我以为不妥。” 她素来不是个口舌伶俐的,一上来就说这一大番话,不免令王夫人侧目,那周瑞家的在旁边作眼色,王夫人便知是夏金桂教的,慢慢道:“老太太年纪大了,做事只凭喜乐,我们做小辈的,只有恪守孝道、恭敬顺从的分,哪有违背的道理?再则,我们两房早已分家,老太太留下的都是她的私房银子,我们就更没有说话的道理了。” 邢夫人冷笑道:“老太太病得突然,临走又没说个话,谁知道她的喜乐到底是什么?” 这话说得王夫人、黛玉脸上都自变色,王夫人口舌不给,黛玉先已冷笑道:“大太太这话说得好没道理,老太太的意思,全府的人都知道,送来的银钱全是数目整齐、封得好好的几个箱子,分与我们姊妹中的谁,也早已写的清清楚楚,怎么又说不知她的心意呢?” 夏金桂见黛玉说话,也出来道:“弟妹也是读过书的,应该知道父母有过,子女劝谏改过,才是大孝,若一味愚从,却是扬父母之过了,老太太处事不周到,我们做晚辈的,本就该谏补谏补,如今她老人家走了,我们也不能只顺着她的意思,显得我们家里没个轻重似的。” 王夫人怒道:“这话老太太在的时候,你们怎么一个字也不提,到了现在倒跳出来说了!什么叫做我们家里没个轻重?你才入门几天,就这样说起婆家来了?” 夏金桂原是不怕人的,只是现在还要妆出个柔顺样子,便躲在邢夫人身后,怯生生喊“娘”。 邢夫人就把她揽在怀里,好生抚慰,又怪王夫人道:“她小人家,在外头待惯了,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的,见我们家里的事有些不合理,就出来说两句,说得不好,弟妹只慢慢训导就是,怎么发起火来了?倒把人吓坏了。” 王夫人也只当夏金桂是胆小怕说,略缓了语气道:“你一贯在家,我们这些规矩,你未必知道,我也不怪你,只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长辈既已决定,我们做儿女的,只有顺从,哪敢违逆?何况老太太既然去了,那便是她的遗命,更要尊重起来,不可更改。” 夏金桂见王夫人软下来,就从邢夫人怀里钻出来,眨着眼笑道:“原来是因为老太太的遗命,所以不可更改,我还当是婶娘贪那五千银子的钱呢!” 王夫人给她一噎,又要动气,邢夫人忙拉住她手道:“弟妹听我说,老太太的遗命自然是要遵守的,然而钱已到了他们手里,再要处置,便是他们两个的事了,对不对?再由他们两个让一些出来,便算不得违命,且家里也和气,这是一件事情,大家落好嘛。” 王夫人道:“嫂子这话说得怪,他们两个成亲,正是要过日子的时候,怎么反倒叫他们拿钱出来周济大伯?这话传出去,也不怕叫人笑话。” 邢夫人笑道:“不是周济我们,是周济琏儿——琏儿一般的也是孙子,他成亲,老太太一分未出,宝玉两个出了,我们便只当是老太太出的也是一样的。” 王夫人见她厚颜至此,气得已是说不出话来,黛玉忙一边扶住她,替她顺气,又对邢夫人道:“伯娘这话说得可不对,琏二哥当初娶凤姐姐的时候,老太太可没少给体己,便是这位新嫂子进门,办婚事的钱,不也是府里出的么?论理两房已经分家,这婚嫁的事就不该我们老爷管了,老爷顾念侄儿,襄助一二,已是尽了情分,老太太给我们的银子,也是用在我们的婚事上,花了这头,公中就少出了,日后年礼节礼多分一点,难道不是一样的么?” 夏金桂本来以为黛玉不过是个弱质女流,料想是那些书香世家出来的读傻了书的大小姐,没成想竟将其中利害说得清清楚楚,顿时蹙眉将邢夫人一看,邢夫人见她眼色,咳嗽一声,对王夫人道:“宝玉媳妇说的话都是好话,只是如今这年月,你再是好话,传到外头,只怕也变了样了,你说宝玉中了秀才,下面就是要去考举人、考进士了,若是这时候传出不睦亲邻的名声,只怕于他无益,弟妹莫急,我们是断不会出去说这话的,只怕家里人口多,人多嘴杂,传出去只言片语,再叫外头一传…你想我们是娘娘家里人,去年又才出事,京城内外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呢,稍有风吹草动,只怕…”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住嘴不说了。 王夫人与黛玉俱是脸色铁青,婆媳两个相视半晌,默无一言。 夏金桂见她两个的脸色,知道此事多半已经成了,便一扯邢夫人衣袖,两人对一个眼神,邢夫人便笑道:“弟妹好好想想,我们先走了。”带着夏金桂,又如来时一般摇摇摆摆地走了。 王夫人气得嘴唇发颤,两手只是在抖,黛玉正要劝她,却见她一挥手冷冷道:“你先回去歇歇,这事先不要和宝玉说。” 黛玉嗯了一声,径直出去,却先去了蘅芜苑,宝钗正在那里看小丫头们替黛玉改衣服——分家之后,二房虽有爵位官职,却没分到多少钱财,家中精简人手,较之大房尤甚,连宝玉那里的人都裁了许多,黛玉虽银钱充裕,却不好太过标新立异,因此人手上不大充裕,还要先紧着宝玉,宝钗便将她屋里的一部分活计接过来做。 黛玉还没踏进屋子,宝钗已经从窗子里看见她,笑吟吟走出来,一面替她打帘子,丫鬟们早已飞奔去拿果子露等物,等黛玉进屋,桌上已经满满摆上素点。 宝钗笑着拉她坐下,替她擦一擦额上的汗,又道:“太太又叫你去吩咐管家的事了?我瞧这府里的人虽已少了一半,事情却比从前更多,没了差事的一半在百般请托,削减脑袋要进来,一半却是要设法要了身契另投高枝呢,你最好别沾这些破事,安心养几个月,我已经在托人打听捐官的事了,若是宝玉考不上,咱们就替他捐一个,我算了算,我的钱正好够替他捐个大县。” 见黛玉这会儿还是面色阴沉,方怔了怔,道:“怎么了?” 黛玉闷闷道:“夏金桂撺掇着那房里要叫我们分钱出去,说不给就把事情闹大,坏宝玉的名声。” 宝钗脸上的笑立刻就收了,冷冷道:“她敢!” 黛玉撇嘴道:“话都扔在这了,只等着太太决断呢,她怎么不敢?若只是寻常分些钱也就罢了,听她的意思,竟是要把我这五千全部拿出去。我算了算,我的嫁妆已经一半贴给府里了,还有一些,万一宝玉考不上,又要替他买官,再有盘缠、府衙里的开销,都未必够呢——你不要说你出,宝玉的事,凭什么叫你出钱?” 宝钗眉头紧了又舒,舒了又紧,良久才道:“你别生气,我来想法子。” ☆、第140章 凤姐与平儿情既绸缪,便又把那放良的话说了一遍,平儿到底挑眉笑问了一句:“姑娘不怕放了我,日后我不听姑娘的了?”说这话时凤姐正是初起慵懒之时,闻言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开口就道:“你敢?” 平儿吃吃一笑,自己起身,凤姐方搭着她手从被子里慢悠悠出来,走到妆台前对镜一照,只觉脸上娇媚,宛若新婚,顿时薄红了脸,又见平儿笑嘻嘻要来替自己梳头,那脖颈上红痕俨然,脸上越发挂不住,沉着脸道:“你穿衣裳也不遮掩些,叫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平儿对镜一看,也发现自己身上的痕迹,弯腰低头,附在凤姐耳边道:“姑娘,昨夜较之以往,是好,还是不好?” 凤姐腾地一下红了脸,打开她的手道:“横竖都是一夜,有什么好不好的?”两情相悦,较之一人独来独往,又要更多了许多滋味,那情极谐好,极乐欢愉之处,与前时全然不同,凤姐自己回味,只觉余韵悠长,难免流连,面上到底不好意思说,就又转了脸色,催着平儿出去,另叫丰儿来替自己洗漱穿衣,过不多久见平儿又进来,衣衫齐整,遮得严实,连面上都一点儿不带出来,凤姐也就若无其事地吩咐人叫平儿家里人过来。她本是要把平儿一家都放出去,平儿反而道:“都放出去了,我若带着钱跑了,你拿什么制我?” 凤姐冷笑道:“我王府的逃奴,还有人敢追不成?”见平儿只是摇头拒绝,以为她还疑自己不信她,未免动怒,转念一想,又忍下来,打点了钱票,先给平儿,平儿拿了票却不立走,又问道:“我一个女人,在外行走总不便利,还要跟姑娘要几个人手才好,最好是男仆。” 凤姐心里就不是个滋味,酸溜溜地道:“等你替我办事,办好了,少不得你的好归宿,你莫急,好日子在后头呢。” 平儿扫她一眼,轻笑道:“都到这份上了,姑娘还不明白我的心么?” 凤姐心中一动,强笑道:“什么心啊情啊的,我这把年纪,早不看这个了。” 平儿道:“姑娘这时候还装不懂,那可真没意思了。” 凤姐讪讪道:“明白了又怎地,咱们两个一时间假凤虚凰的,家里知道,体谅我是个弃妇,也就罢了,难道还真要想什么长久么?你在外头,若一时看上了哪个男人,与他有了首尾,我难道还能拦着你不嫁?” 平儿见她故作大度、言不由衷,轻笑道:“那要看姑娘的意思了。姑娘想长久,我自然…也是长久的。” 凤姐面色一动,不自觉向前倾身道:“你要想好,现在若同我说,以后要嫁人时,我也不会拦你,你若是现在先说了这话,以后…我可不许你嫁了。” 平儿笑道:“姑娘不必试探我,我既说了这话,自然是早就想好的。” 凤姐慢慢道:“那你要立个字据,说一辈子侍奉我,不然,我可不信。” 平儿见她如此,只是好笑,伸手道:“姑娘这字据怕是写了有好久了罢?拿来我按上手印就是。” 凤姐被她道破,倒也不恼,起身亲自从一个上锁的小匣子里拿出一张纸,平儿也不识字,就略看一眼,按上掌印,凤姐道:“按两张,万一我丢了一个呢?” 平儿只觉好笑,便两张上面都按好,童心忽起,在每张字据上都按下双手掌印,又来逗凤姐道:“姑娘这可放心了罢?” 凤姐笑得眯了眼道:“放心了,放心了,你去罢,我叫管家带你去看看,给了你几间临街的铺子,还有东门外一个小宅子,你以后住在那里,五日,不,三日来我这请一次安,若有什么事,直接来找我也行,我和他们说了,你只管从角门进来,不会拦你,我不在时,你找别人也是一样。” 平儿笑道:“那我日日都来请安,姑娘可不会嫌弃我罢?” 凤姐道:“稍嫌频繁了些,不过瞧着你侍奉我这么多年的份上,勉强许了罢。” 平儿一笑,才领着身契出去了。 王夫人同贾政商量一夜,夫妻两个定下计议,到底是叫来黛玉,好言抚慰一番,婉转说了分钱的话。黛玉满腔不悦,也只好道:“听凭老爷太太安排。”命紫鹃拿了钥匙去开箱搬东西,贾赦、邢夫人各自欢喜,连夸黛玉懂事,并贾政、王夫人也夸了一遍,这边几个气得倒仰,却也无可奈何。 贾琏原不知此事,忽见夏金桂喜气洋洋地过来邀功,细细一问,不免蹙眉道:“分家时候,我们这里就多分了银钱,现在还和那府里要钱,似乎不大好。” 夏金桂正是得意之时,不自觉就将素日的作风带出来,张口骂道:“什么好不好的?现成的银子到手是真的,不然府里开支不够,那位还不是指着我的嫁妆?你觉得这样不好,用你老婆的嫁妆补贴家里,难道就好么?” 贾琏见她忽然这样气盛,倒有几分凤姐的架势,心里一突,只是他今时不同往日,面上并不带出来,只笑道:“我不过白说一句,怎么就惹你发这样火了?你素日可不是这样。” 夏金桂听了,才转过脸色,柔声道:“我那不是替二爷你着急么?如今家里浑没个进项,开支却还是这样多,这么多人,吃喝拉撒,都从哪里来?没了钱,连下人都瞧你不起。你看那个赖大,如今对我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仗着他儿子是个官儿,我们老爷不是官了,拿张做致,我就见不得他那个样儿!” 贾琏道:“他原也算不得我们家的家生子了,你便由他又怎地,以后说不得我们还要靠他接济呢。” 夏金桂不以为然,倒也不再多说。 贾琏心内自有计较,哄她几句,当晚寻了个借口,留宿在外,并不回家。 黛玉无端受了一场气,倒把思念贾母之心略淡了几分,恨的又走来宝钗这里,和她抱怨道:“我从前觉得大舅舅和琏二哥哥还是有几分见识的,怎么如今一个两个都这么短视,他们没了进项,日后还不是依靠二舅舅和宝玉,平白地得罪了他们,有什么好处?” 宝钗劝道:“你嫁给宝玉,不过是个虚名头,又替他家里操这许多心做什么?依我说,你第一快些装病,千万不要管家,第二正好也是要守孝分房的,就索性和宝玉连院子也分开,还到园子里来住也使得。我们两还近些。” 黛玉横她道:“我知道你的心,宝玉要守孝,我也要守孝的,住得近了,也不许你动手动脚。” 宝钗跌足道:“你把我当什么人呢?我不过想着多见你一见,也好就近照看你,你瞧你现在瘦得都不成个人形了,我一日又见不到你几面,连你是否冷了热了,困不困,饿不饿都不知道,我心里挂念,你就不心疼么?”她说得委屈,也学黛玉平时的样儿,伸手拽黛玉的袖子,黛玉一见,心也软了,面上道:“你打什么主意,我都一清二楚,孝期未满,我是不会同你亲热的,别说只是住得近,就住在一起,也是一样!” 宝钗满脸含笑道:“是极是极,我绝不动你,便是你叫我动,我也不动,好不好?” 黛玉瞟她一眼,见她迎出来得急,那衣带还半散着,微微一笑,替她重新系上,又发愁道:“我本来以为我想的已经够糟了,没成想这家里竟是个无底洞似的,多少银子下去,只是填不满,我父亲给我陪送的原算是丰盛了,如今看来,只怕还远远不够。” 宝钗皱眉道:“哪有一进来就叫你拿嫁妆填婆家的道理?你别太实诚了。” 黛玉悄声道:“不是我实诚,是实在没办法,前儿我在太太那里,听到说江南甄家的人来送东西,太太虽然客客气气地回绝了,看那脸色,却是不大好,我一想,她只怕是舍不得那点子钱,想要替人家存东西呢,这要一收了,那我们之前的心思不就白费了么?倒不如我出一点,太太看家里还过得下去,也就不急着收人家的东西,好赖把这一阵混过去再说。” 宝钗忽然就后悔起来:“我怎么就糊里糊涂地把你嫁进这里来了?里里外外,糟心事忒多!” 黛玉笑道:“豪门大族,哪个不是这样呢?他家还算好的了,不然我父亲怎么会这么爽快答应亲事?” 宝钗道:“林姑父总是有计较的。”口虽如此,心内到底怏怏不乐,盖因当初事情未成之时,所求只是成事,然而事情既成,又不免觉得黛玉受了委屈,少不得自怨自责,闷闷地生起自己的气来。 黛玉见了,安慰她道:“你放心,我父亲已经叮咛过二舅舅了,他是懂道理的,大面上过得去就好了,旁的再说罢。”又逗宝钗她在行的事:“你那些地还没卖罢?我听老爷说,圣上已经批了行宫的地方了,就在你买的地旁边,这一涨可了不得。” 宝钗笑道:“如今已经有几家官儿来打听价钱了,我等它再涨一点就卖了,一来一回,总有三倍的赚头。再拿这钱到外城买点宅子,京官越来越多,城里一进二进的宅子也越来越俏,我多买点在手上,你也可以劝林姑父买点。” 黛玉抿嘴笑道:“那回跟他说过之后,他就买了,连我也买了呢,行宫边上的地涨起来可不止三倍罢,怎么这么早就卖了?” 宝钗道:“早些卖了,大家还可以和和气气,到了晚点,地价再贵,人家王公侯府的跟我来买,我还敢跟他要市价不成?趁早把这麻烦出手了,反正钱是赚不完的。” 黛玉笑道:“那我也卖了,你替我看着,有消息派个人来吱一声。” 宝钗就盯着她笑道:“有消息了,我亲自来找你,好好地对你‘吱’一声,好不好?” 黛玉被她笑得莫名红了脸,把手在她手上一拍,道:“讨厌!” ☆、第141章 林海自从入京,便多方打探京中子弟,家世好的多半资质平平,资质好的又多出身不足,又或是婆家事务纷繁,家中孤寡,总不如意,到后来倒还是贾宝玉看得过去些,将黛玉嫁给了他,却又觉不足,思虑宝玉前途,无非靠科举上进,外放几任,积累资历,再转入部职,日后有爵有官,才是家族中兴之道。 林海因辗转请托,叫宝玉投到了一位资历极老的翰林门下——自来乡试多选翰林主考,此人居官既久,在清流中颇有声望,又是四平八稳的文风,最宜科举。 贾政知道妹夫心意,叫来宝玉,百般叮咛,唯恐不足,因他丁忧在家无事,便索性将宝玉挪到外书房去与他同住,又越性将贾环、贾兰也搬出来,亲执教鞭,训导儿孙。 黛玉见机向王夫人说要回园中居住,王夫人一则因她身子骨弱,恐耽误久了不宜于子孙,二则探春也到了嫁娶的年纪,正要多学学管家之事,便应允了,倒教探春挪在她跟前,黛玉住进园子,一进一出,两下皆是欢喜。 宝钗一知道消息,立吩咐人收拾打扫,她不过前来暂住,蘅芜苑中本没什么摆设,特地派人回家取了些清净素雅的小玩意来,布置得极符黛玉之心。又特地将内外都亲自验看过,收拾得一净如洗,床榻之间,都铺设久用旧物,黛玉还未住进来,她已经自己在这里一连忙乱了好几日,然而便是忙乱也觉心甜意洽,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笑意。 因是暂住,黛玉只带着紫鹃、雪雁并两个小丫头进来,□□馆陈设布置,一无大动,如今她一日两顿都要去王夫人处侍奉用饭,往蘅芜苑时已是薄暮时分。 去时但见莺儿带着小丫头们在往鸟笼子上编花环——宝钗从前养着几只鹦鹉,后来陆续送回薛家了,如今倒把蠹儿接过去养,宝玉把他那只也送了来,两只鹦鹉并在一处,叽叽喳喳,也不知说些什么畜生话,逗得宝钗前仰后合的笑。 黛玉悄悄走过去,在宝钗背后一拍,把宝钗吓得往前一倒,忙扶着莺儿站住,一转头却笑道:“你来得正好,我哥哥派人送了些好玩的东西来。”说着就催人进去,不多时拿了几个陀螺出来。 黛玉道:“我还当是什么东西,原来是小孩子的玩意。” 宝钗笑道:“你仔细看。” 黛玉方弯腰拿起一只在手里,原来这陀螺做得极精巧,上下各有一层,如走马灯般画了许多画儿,从中分成两半,黛玉拿的这个,上半面画的是个人在骑马,下半面是一只狗儿和一只鞠球,宝钗道:“你看我来玩。”接过一条细巧的小鞭,轻轻一抽,那陀螺上下向两头转动,倒好像是一人一狗在争球,却总也争不到同一处似的,煞是有趣。 黛玉看得轻轻一笑,宝钗见博得她笑了,忙又把鞭子递给她道:“你也来。” 黛玉扬手一勾,陀螺没动,宝钗便握着她手道:“手腕上用力。”带着她试了几次,黛玉方入了门,嬉闹一阵,头上渐渐沁出汗水,天色已暗,才住手进屋去了。 宝钗又叫人捧来冰湃的果子露并银盘盛的鸡头穰、凉粉、雪团子、沙糖菉豆等物,另有一盘新摘的红菱,在桌上一色排开。 别物尤可,那红菱看得黛玉大喜,伸手拈了一个,轻轻剥开,露出里面白嫩嫩脆生生的肉来,先喂了宝钗一个,宝钗一口含住,自己也去剥,半晌都弄不开,黛玉已经剥了几个了,看她一个还掰扯不开,又拈起一个喂了宝钗道:“你就坐着看她们剥罢,一会把指甲伤了。” 宝钗笑道:“我从遇见你以后就再没留过指甲了。” 黛玉微想了一会,才明白她的意思,白她一眼,端起果子露品一口,道:“是杏子露。”又道:“不冰。” 宝钗道:“特地叫她们先拿出来温了一会才给你的,暑热天气,再喝了太凉的,晚上拉肚子。”黛玉就只喝一口,捡那凉爽的水晶皂儿、荔枝膏用了些,宝钗看她胃口好,越发眉欢眼笑,又叫人四处点起灯烛,照得屋内如白昼一般,抬出薛蟠送来的箱子,打开只见里面木制的小车马、竹扎的小物件儿、走马灯等满满摆了一箱子。又有几个无锡大阿福,宝钗拿起其中一个,比在自己脸旁,笑问道:“可像不像?” 黛玉一看,见捏的是个胖丫头,嗔道:“一点也不像。”宝钗就把旁边一个也拿起来,两个凑做一对,道:“这下可像了。”原来那里面一个瘦得很,手里拿一本书,取的佳人之意,一个微胖,手里拿着算盘,取的财源广进的意思,两个在一处,倒真有几分像她们两个。黛玉看得不自觉又微微笑了一笑,道:“这么大人了,还玩这些,薛大哥也纵着你。” 宝钗笑道:“那还不是托你所赐。” 黛玉奇道:“又和我有什么关系?”转念一想,便知道了:“姨妈…开始替你挑女婿了?” 宝钗点头道:“我非要住进贾府,妈可吓坏了,她还以为我舍不得宝玉呢,急忙急脚地就去请媒婆,结果托了几家都婉言谢绝,我哥听说了,这几日给我送了好些东西。”又故意自怜道:“像我这样年纪又大,又有些不清不楚名声的老姑娘,嫁也嫁不出去,你也不可怜可怜我,笑模样也舍不得给一个。” 黛玉道:“你这样能管账养家、能作诗属文、还能抽陀螺踢毽子的姑娘,这样刚强,把男人都比下去了,哪个敢要才怪。” 宝钗笑道:“眼前不就有一个胆大包天的要了我么?”伸手去捉黛玉的手,牵着她笑道:“以后我除了你可再没别人了,你要待我好。” 黛玉知她故意反着说话逗自己开心,一笑道:“那也要看我心情,心情好时,自然待你好,心情不好,就不理你。” 宝钗道:“那你怎样才是心情好?” 黛玉道:“先替我捏捏肩膀,我瞧你手艺好不好,不好了,就不要了。” 宝钗听见,就绕到她那边坐着,替她捏了捏肩膀,又问:“只是肩膀么?腰可酸不酸?腿痛不痛?前儿跪那么久,我叫莺儿拿过去的药可敷了没有?”一想起来,就忙下地,半弯着揭开黛玉的裙子一看,腿上还有些青,不免道:“我叫妈和姨妈说说,别叫你立规矩了。” 黛玉道:“新媳妇进门都是这样的,太太已是很体恤我了,你别多事。” 宝钗又替黛玉脱去鞋袜,见她脚上也微微肿了,用力揉了几揉,又一迭声打发人拿水来给她泡脚,黛玉近日毕竟疲乏,此时一松懈,渐渐的就打起哈欠,捂着嘴道:“我该回去了,如今不比那时候,晚上只好分开住了。” 宝钗道:“那我叫她们把水端过去。”重替她穿好鞋袜、裹上衣裳,黛玉懒怠,便只趿着鞋任宝钗一路牵着她从这里出去,半路上已经困得迷了,一半身子都靠在宝钗身上,宝钗只觉温香软玉在侧,心绪浮躁,不敢造次,慢慢送她去了内室,眼看着她睡下了,才又回来,青雀已经在内等候,宝钗就问她道:“凤姐姐那里怎么说?” 青雀道:“凤姑娘说,纳贡之事轻而易举,自家亲戚,本是分内应当,姑娘不必这么客气。但是纳的贡生毕竟低人一等,亦未必选得上好缺,大爷既已考了廪生,倒不如谋个优贡,候一二年监中肄业,她再替大爷个实权县令,前后不过多花万把银子,却是有名分有实职,比先要合算得多了。” 宝钗笑道:“我原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这事牵涉得广,恐怕繁累,不好意思同她说,她既先开口了,自然是最好的。你明日派两个婆子,选些家里庄上自己种的时鲜给舅舅家去。把我这几盒子珠花额外给凤姐姐留着,再传话说等秋天到了,请她来家赏桂花。” 青雀看她低头沉思,便不忙出去,果然宝钗吩咐完此事,又道:“这次菱角很好,你回去赏看水塘的人,叫他选上好的再留一片,预备我要吃。” 青雀笑道:“姑娘这话说的,那么大片池子,才只得半篓,哪里还有多的留?” 宝钗道:“没有么?那明年多种点。”想了一想,又道:“若只有这么点,那便把剩的给林姑父送去吧,就说是我哥哥的意思,连咱们家那几个厨子也送去,横竖妈也不吃苏州菜,不如给了林家。” 青雀一一记住,见她再无别话,才自去安歇,次日果然派婆子与凤姐并家中各自致意,凤姐正是要显得她能干的时候,得了宝钗这一桩请托,使出浑身解数,上下交通,安排得妥妥帖帖,薛蟠春天里考的秀才,未过一年,便由学政举荐,选了优贡,入了监了。 ☆、第142章 贾府虽在孝中,事情却颇不少,头一个迎春年纪已长,贾赦便以贾母去世之故,说是将她接回家教导规矩,其实不过叫她做活补贴家里,贾赦自己暗地里又在挑选迎春的夫家——大房既丢了爵位,如孙绍祖那般人家自然是不要想了,他便将那些商贾大富的人家看起来,指望从迎春的婚事上捞一笔。然而一则贾政为人方正古板,主掌荣府之后,贾府渐渐地得了个“不知变通”的名声,商贾之家,姻亲无非夤缘钻营,见贾赦失了势力,贾政又无可为之处,都不大愿意结亲。 有那实在地方上刚进京的,或是家里财力一般的,贾赦又自恃身份,看他不上。因此婚事一时未谐,倒是迎春渐渐察觉父亲打算,终日闷在屋中,以泪洗面而已。 探春因王夫人命她管家,往来消息,较旁人要灵便,忽然几日听不见迎春的讯儿,就派人去悄悄问司棋道:“你姑娘怎么一回去,就再不出来了?便是守孝,我们姐妹私下走动走动也使得的,别闷在屋里,憋出病来。” 司棋道:“我们姑娘眼下都不知要到哪里去了,哪里还有心思走动?” 探春听这话不对,叫待书守在门外,自己携司棋的手细问缘由,方知贾赦的心事。她正担心此事,且又是物伤其类的意思,免不了唏嘘一阵,打发走司棋,自己在房中坐了一会,抬脚来寻宝钗。 宝钗自上回守灵之后,便再未与探春单独见过,忽然听报说她过来,想起黛玉在旁,忙转头看她,黛玉就起身道:“我先走了。”宝钗拉住她道:“她轻易不来,来了必然有事,你坐下听一听。”说话间探春已经进来,看见黛玉在,略一见过,各叙寒温,宝钗见她踟蹰扭捏,似有心事,便慢慢拿话引她,探春渐渐的就说年纪大了,姐妹各自分离,日后不知在何处,又向黛玉赔礼,说当初不该置气。 黛玉笑道:“那几句也叫做置气,那我们竟没个和气的时候了。”虽在宝钗屋中,却如主人一般,唤丫鬟们打点招待,宝钗的丫鬟也听她使唤,并不见外。 探春知道宝钗同黛玉要好,却不知她两个要好到如此地步,心内纳罕,又和黛玉说了几句软话,两人和好如初,探春方提起迎春的事来:“我听说大伯近日颇在四处探看人家,物色豪富家中适龄之子。” 宝钗与黛玉对视一眼,宝钗道:“如今还在孝中,大老爷就这样急了么?” 探春垂眼道:“若是一出孝就要打发人,现在看起来都是晚了。”想了想,又道:“太太也在叫婆子们四处看呢。” 宝钗知她心中所忧,劝道:“太太那里,你不必担心,倒是大老爷那头有些可虑之处。” 可虑为何,三人心中都明白,沉默片刻,还是探春开口道:“宝姐姐,我想你是与知道外头的事的,能否…替我们打听打听,大伯那头都看的哪些人家呢?” 宝钗道:“你们家里的事情,我未必打听得到,不过我倒有个主意——你叫丫鬟多给上门的婆子塞点钱,只说是琏二哥哥顾虑自己妹妹的婚事,请她多多帮忙,事情若成,还有重谢,这样她必然替你们尽心。” 探春原是未嫁女儿,不知道这里头的勾当,闻言还迟疑道:“只买通媒…婆子就好了么?” 宝钗笑道:“你不知道,做这营生的,必要有一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利口,去了东家,说得天花乱坠,到了西家,再吹得人间少有,至于事情成了之后如何,她却不管了,所以你先要买通了她们,她们替你上了心,这事就成了一半了。” 探春又问:“则一般这样勾当,需要多少钱呢?” 宝钗道:“总有几十上百,也尽够了,你若缺了,我这里还有些,你们先拿去用,只不可一次给了,免得收了钱不办事。” 探春记下,回去婉转和迎春说了,迎春还自犹豫,悄悄道:“我们自己干出这样的事,怕…不好罢?” 探春急得道:“你自己的事,自己若不上心,这家里难道还有谁会替你上心么!” 迎春半晌才道:“我屋子里也没个可靠的人,进进出出的,难免漏了风声。” 探春见她竟是一点儿干系不想当,只是叹气,到底一点姊妹心肠,开口道:“你若怕了,我替你来办。” 迎春见她仗义,果然将自己的几副首饰拿来,探春悄悄叫人拿出去当了,打听常在那府里行走的几个媒婆,每人唤来,送了几两银子,又许下重喏,那几个媒婆本来嫌弃邢夫人给的钱少,不大上心,忽然遇见这副许诺,重又打起精神,不上几日,说了好几个人品样貌不俗的小户子弟,贾赦却又嫌这些人出不起聘礼,只把此事按下。 宝钗虽教了探春这个法子,心内毕竟不安,在房中踱来踱去,思量不止。 黛玉见她忧愁,不解道:“买通了媒婆子,嫁个差不离的人家,日后再有娘家照拂着点,总不至于过不下去罢?你又在烦恼些什么?” 宝钗道:“倘或真是寻个小家子弟,那倒是好了,我只怕那府里如今入不敷出,看不上这些小门小户的,把迎春卖去那大户做侧室,才是糟糕。” 黛玉讶然道:“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做小罢?” 宝钗摇头道:“从前只有大老爷,如今还有夏金桂,难说。” 黛玉就推她道:“你想想法子呀。” 宝钗苦笑道:“我不是在想么?若是探春,我是全不担忧的,惜春也不着急,只有迎春,父母兄嫂,全都是这模样…” 说到兄嫂,黛玉就一挑眉道:“琏二哥曾送我南下,我一路见他,虽是色字上头松了些,人却也没坏到底,他拢共只这一个妹子,就算不是一个娘生的,也不至于一点儿不管罢?” 宝钗蹙眉道:“现今那府里挥霍殆尽,都靠夏家补贴着呢,他在家里说不上话,且大老爷在…大老爷在…”她忽然拍手一笑道:“黛儿真聪明,咱们就去找琏二哥,连夏金桂前时欺负你的账也一起讨回来!” 黛玉忙催着她细说,宝钗就附在黛玉耳边轻轻说与她听,两人久已未相亲近,猛然隔得这样近,黛玉便被撩得有些心痒起来,想起贾母,忙推开宝钗,低声道:“我…我等你做就是。我先走了。” 一转身,逃也似地出了门。 宝玉中了秀才,阖府无不庆贺,贾政、王夫人等自不必说,便是贾赦也少不得贺了几句,回来却又挑剔贾琏。 又有夏金桂见宝玉高中,镇日在贾琏耳边说东道西,骂他不中用——她入府数月,渐渐把那威风摆出来,风头之盛,远胜于凤姐当年,凤姐到底是大家出来的姑娘,有些事情上还讲个规矩礼仪,如夏金桂则撒泼打滚,无所不为,且如今大房败落,家中用度皆靠夏家支持,贾赦、邢夫人待夏金桂如珠似宝,遇事不管道理,先斥贾琏,勒逼得贾琏比先还苦了十倍——贾琏被父、妻几重责难,酸溜溜地道:“他便不考试,也有现成的一个爵位摆着,不比苦苦读书,到头来做个穷官儿好么?便他做一辈子官儿,都还未必有如今我这些家私呢。” 夏金桂冷笑道:“你再也不要提家私这话,如今这家里上下,那一处不是花的我的钱?当初我只当你们毕竟是个公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多少总还有些体面,谁知内里竟是这副模样,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嫁给你这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白把我家里的东西都贴进去了!” 贾琏听她说的话不好,不敢与她斗气,闷头出去,身上没钱,也不好出大门,就在外书房混了几日,家里下人都是惯会见风使舵的,如今夏金桂得势,便一个个都去那头趋奉,把贾琏晾在一旁,长吁短叹,借酒浇愁,聊以度日。 ☆、第143章 贾琏身上无势、手中无钱,从前那帮朋友多半已经疏远,家中下人也瞧他不起,在书房胡乱住下,越发苦闷之外,倒把那些游乐的心思全都淡了,渐渐的想起从前凤姐的好来。又因见宝玉有了出息,二房稍稍恢复了从前那些亲朋往来,方深知勤学向上的好处,只恨自己从前耽于享乐,蹉跎至今,一事无成,如今想要悔改,却已是求告无门。自己闷闷过了几日,耐不得火气,丫鬟小厮惧于夏金桂,也不敢和他来往,正在门前踟蹰不定,不知是否回屋时候,忽然一个男仆悄悄过来喊:“二爷。” 贾琏定睛一看,见是从前他一个长随名唤旺儿的,又惊又喜,笑道:“你如今在哪?”原来旺儿因娶了凤姐的陪房丫头,被夏金桂当做眼中钉,早早赶出去,他是惯会见风使舵的,连忙又转头来奉承夏金桂,谋了个门子的缺,这日他媳妇从前要好的一个婆子来串门,与他说了些话,说得他心动了,就偷空来寻贾琏,主仆厮见,各自说了近况,贾琏听说现今门上早不同当初人来人往的盛况,门子从当日的肥缺变作苦差,自有一番唏嘘。 那旺儿心中有事,略说几句,勾得贾琏又对夏金桂生出几分火气来,就趁着这股火气道:“论起来不该我们做奴才的说话,但是我们这位新奶奶做事实在也太过分了些,我们这些人,再怎样也是二爷的旧人,便是要打发,也不该打发得这样干净,如今二爷出入都没个人手,叫我们都看不下去了,何况外头那些人?” 贾琏叹道:“如今这世道,什么天理纲常,都不及有钱的实在,她手里有钱,连老爷都对她另眼相待,但凡我稍不顺了她意,隔日便闹到老爷那去,轻则申斥,重则打骂,连个好日子都不让人过,哪还管的上什么伺候的人手呢?” 旺儿笑道:“叫我说,从前我们凤二奶奶那样霸道的官家小姐,外头的事还不是要靠着二爷来管?如今这位就是再横,难道能比那位还厉害?她家里再是怎样大的产业,靠她一个,毕竟也立不住,到头来还是要靠二爷。” 贾琏给他说得心一动,眯着眼道:“不要瞎说。”又打发他道:“你还该回你的门上去,出来这样久,叫人看见,到时候差事都没有你的。” 旺儿跟他多年,知道他早已心动,也不多说,自己笑嘻嘻回去了。 贾琏想了一会,又满脸笑容地回屋,夏金桂见他回来,正是没好气的时候,叉着腰阴阳怪气地道:“我看你在书房待着,还以为你终于懂得上进,也要发奋一回,挣个诰命给我穿穿呢,怎么这么几日就回来了?” 贾琏笑道:“我这年纪,你再叫我读书,不是说笑么?我倒想寻摸个正经营生,好歹有个进项,大家舒舒服服的,也尽够了。” 夏金桂冷笑道:“寻摸个营生,然后管我要钱么?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我告诉你,你休想!” 贾琏就凑到她跟前,满脸堆笑道:“你可想错了,我倒不是要管你要钱。” 夏金桂挑眉道:“不是要钱,那是什么?” 贾琏道:“我见你算账,这几月的生意越来越少了是不是?官家的生意就是这样,没个人在外奔忙打点,那些老情面不好维持,生意就渐渐丢了,所以你们皇商家里,倒比我们家还要重男丁。” 夏金桂柳眉倒竖,怒道:“你是嘲讽我没个兄弟么?” 贾琏忙道:“你没兄弟,还有我啊,人说女婿如半子,我既娶了你,自然也算是半个夏家人,你家的生意,我不关心,谁来关心?” 夏金桂疑他要谋自家营生,并不答话,贾琏倒也不急在一时,好言好语地说了一会,搂着夏金桂便即安置。 他是火气正旺的时候,又是花丛老手,哄得夏金桂辗转一夜,到底缓了脸色。贾琏又一连几日守在她身旁,伏低做小,百般劝说,说得夏金桂到底心软,便同她母亲说过,叫贾琏到她家里管起事来——账目进项,却依旧是从前的掌柜们管着,不许贾琏碰上一丝半点,贾琏也不介意,勤勤恳恳,早出晚归,正经当个营生做起来。 原来薛蟠自从知道张靖是女子之后,一门心思只是要娶她,谁知林海只是不许,将张靖拘束在家,两下不得相见,薛蟠只得向宝钗讨主意,宝钗托问黛玉,黛玉再去问了方姨娘,才知道林海嫌弃薛蟠愚笨,配不上张靖。 宝钗思量所谓愚笨,不外是觉得薛蟠不能以科举出身,日后没个前途罢了。设若薛蟠能得个官身,以她家人口简单、家事丰厚,林海自也无可挑剔。然而以薛蟠之资质,科举之事,终究渺茫,倒不如选纳一贡,勉强也能入了林海的眼,因此托了凤姐——宝钗探得凤姐将平儿放良之事,又见平儿在物色清幽屋舍,猜度其心,越性将手上一处三进的宅子,连仆从人手一并送予平儿——这宅子地处城东,既紧邻皇城,往来便给,又非达官富贵聚居,毫不起眼,正是平儿所寻觅的地方,平儿向凤姐一说,凤姐既喜宝钗知情识趣,又是自家亲戚,往来越发密切,因此宝钗凡有所托,无不应承。 宝钗也正好借她的势力,挑拨了贾琏,又托她替迎春、探春留心合适的人家。 凤姐听平儿回来说了宝钗的意思,不免嗤笑道:“她也管得太宽了,人家家的姑娘,她担什么心?” 平儿道:“宝姑娘是明白人,得意时候,能伸手帮人一把就帮人一把,也费不了多大的事,结个善缘,岂不是好?” 她自打住出去,虽一二日必然要回来,也常同凤姐做那指尖消乏的勾当,凤姐却总怕她在外见了花花世界,把自己这深闺妇人倒丢在耳后了,因此时时敲打,此刻见她说宝钗明白,少不得冷哼一声道:“她是明白人,你跟了她去,别跟我。” 平儿又好气又好笑道:“莫名其妙的,怎么又吃起这醋来了?” 凤姐尤自冷笑道:“她宝钗一个大姑娘家,赖在别人家里,一住就是这样久,这样厚的脸皮你不说她,反而夸得她人间少有,把我倒说得像是那刻薄恶毒的怨妇一样。我可算知道了,你从前说的那些个话,都是假的,什么心里只有我一个,都是骗人!在你眼里,人人都好,就我不好。” 平儿跺脚道:“我的祖宗,你这又是从哪学的新法子,非要逼死我才是么?我素日待你如何,你自己难道看不见?在我眼里人人都是草芥,独你是朵鲜花,你自己还不知道么?” 凤姐道:“你又不和我说,我怎么知道?”把脚一翘,歪在那里坐着,恨得平儿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只好道:“那我现在说了,你可知道了?” 凤姐从头上拿下个银耳挖,一边掏耳朵一边道:“我没听见,不算。” 平儿见她这会子又撒起娇来了,接过她手里的耳挖,替她掏过,把耳挖收起,贴着她耳朵道:“我眼里心里只有王熙凤王大姑娘一个,我这样说,你可听见了么?” 凤姐道:“你把我当粪土污泥一般,也是只有我一个,把我当鲜花,也是只有我一个,究竟你口里说出了话,心里怎样想的,我也看不见。” 平儿搂着她道:“我都这样说了,你还不信我,看来我只能使出看家的本事了。” 凤姐斜睨她道:“你有哪样本事我不知道?”不防平儿倏然一下将她推倒,贴着她脖颈亲了又亲,笑嘻嘻道:“新学的本事,你自然不知。”手口并用,轻轻巧巧就叫凤姐长了见识了。 ☆、第144章 贾琏得了夏金桂的首肯,就在夏家帮忙。夏家那些老仆本来瞧他是个纨绔公子,又是家里没落靠着夏家过活的,颇有些倚老卖老的意思,贾琏不但不以为意,还颇有几分事必躬亲、不耻下问的模样,渐渐笼络得几个老仆皆另眼相看,也开始教导他些事情,贾琏本性聪敏,从前贾府,都是他一力操持,如今又是勤恳用心,不上数月,夏家的事务,已经上手,他又曲意奉承、伏低做小,哄得那些老仆人在夏金桂母女两个耳边没口子地夸赞贾琏。 夏金桂见丈夫出息,自矜之余,也怕贾琏算计自己,几次试探,贾琏只是小心谨慎,没有露出一点不满。他的侍妾早被驱逐,贴身的丫鬟小厮都对夏金桂言听计从。 夏金桂渐渐的也就懈怠下来,将手头生意泰半交给贾琏,自己在府内颐指气使、作威作福。邢夫人起初喜她有主意,能襄助自己对付二房,如今被她抢了风头,又生出不满来,然而贾赦一力维护,邢夫人也无可奈何,只能忍气含声,咬牙隐忍而已。 宝钗暗暗留心这边,见贾琏逐渐入彀,就又托薛蟠去引贾琏去外流连,谁知薛蟠这回倒彻底改了性子,一口回绝道:“我日后再不去那些风月之地的,妹妹不要为难我。”又派人催问张靖之事,说“妹妹没法子,我可就直接去和妈说了”。 宝钗忙将自己的打算说了,薛蟠一听,立刻道:“既如此,我立刻再付那边几万银子,快些把官儿捐了,我好把人娶了,莫耽误人家青春。”急得宝钗跺脚道:“我的糊涂哥哥。”顾不得嫌疑,流水般派婆子回家将薛蟠苦苦劝住,又设法托人同张靖说了,张靖也辗转从林府托人来信,才堪堪叫薛蟠打消了主意,却又一股劲儿地催起宝钗来。 宝钗无法,一面去凤姐那里探口风,一面又托黛玉去问方姨娘,再一面才叫薛蟠托了他素日的朋友,勾引贾琏出去。 谁知不但薛蟠,贾琏也是转了性子般,几番请托都请不出来,再叫旺儿去劝他时,他竟连旺儿也骂走了,亦不肯再入往日那般流连风月。 原来欢场情义,靠的都是真金白银,从前贾琏乃是侯门贵胄,富贵公子,自然不乏可人,如今家道中落,又娶了商人悍妇,在那勾栏圈里的名声就渐渐不大好听了,贾琏聪明,吃过几次闭门羹,已知众人意思,自己倒断了念想,一心一意地谋划生意。 宝钗见贾琏上进,倒是意外之喜,索性同探春说起,请来贾琏,隐晦地提起迎春的婚事。 贾琏于迎春,情分上倒属寻常,然而毕竟兄妹道义所在,且又是探春所托,便答应道:“我同老爷说说,事情未必能成。” 探春道:“了不起寻个普通人家,只要人安分些,我们姊妹几个替她凑些聘礼也使得,不多不多,一二千两总还凑得起。” 贾琏笑道:“我一父同胞的亲妹妹,还叫你们出钱,那不是岂不是打我的脸?你放心,再怎么样,那也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总尽力就是。” 探春道:“此事关节,乃是大伯,其中重中之重,又在银钱,哥哥千万留心。” 贾琏点头道:“我省的。”一路出去,到屋中时正见夏金桂在炕上坐着,见了他便没好气地道:“魂不守舍的,又在想哪个相好了?” 贾琏笑道:“不是相好,是生意上的事。我想明年是乡试年,后年是春闱,咱们家里的桂花卖给这些学子,也是一注进项。” 夏金桂嗤笑道:“那些学子能有多少人?又有几个买得起我这贡上的桂花?这么点子生意,也亏你看在眼里。” 贾琏正色道:“做生意总是有赚头,便不嫌少,再说我们也不一定要拿那好桂花去卖,就不用桂花夏家的名头,还省的遭了别人的眼。” 夏金桂见他言之成理,便哼一声道:“算你在理,这样一算,要多少本钱?” 贾琏道:“我想移栽两片,选其中好的整树、整枝贩卖,边角料做些好口采的状元桂、探花桂、进士及第等小物件儿,另外再新栽一些幼苗,待下一次大考,也长得差不多了。” 夏金桂道:“赶考的哪有那么多,就算个个都买,也用不到许多罢?” 贾琏笑道:“这你就错了,你想商家要招徕士子,要有好口彩,少不得也要妆点一番,城中百姓见读书人都买桂花,他们自然也是要跟着买一买的,再有城中那些大姑娘小媳妇,遇见心仪的读书少年郎,也可以送一枝桂花,既不贵重,又是好兆头。”随手扯过一张纸,将士子的大约数目、往年大考时候京中物价涨跌一一算过,夏金桂见他考虑周详,倒也点头道:“那这事就交给你了,所费几何,都从库中取罢。” 贾琏道:“我却还有个想头,不如我们找些才名显著的士子,请他们来买我们的东西,别人见他们来买,自然也要跟着买,他们这样才气,总有几个要中的,等到中了,再请他们在人前替我们说一两句好话,日后自然不愁卖的。” 夏金桂道:“他们既然有名气,能做官,怎么会肯替我们这些商户说话?” 贾琏笑道:“做官无非也是为了个钱字,多花点钱,总有人肯的。” 夏金桂听了沉默片刻,才道:“你算这上下,大约要花多少?” 贾琏道:“不多,五六千银子罢,便不成了,你只当是慰劳我这几月辛苦,好不好?” 夏金桂冷笑道:“你这几月不过是做分内的事,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口虽如此说,一则喜贾琏近日知情识趣,哄得她高兴,二则也觉此事颇有可为,便拖拖拉拉准了四千银子,还不肯叫贾琏直接取了,只许他出去看货,叫管家拿钱去打点。 然而买卖树苗之事,管家可以插手,那人情往来、送礼收礼的勾当,却还是要贾琏亲自经手。 贾琏便今日关五百,明天取三百,零零散散,总取了有几千银子,打点下十数个有些名望的士子,夏金桂见有名有姓,也不怀疑,却不知这些人大多不是薛蟠同窗,就是宝玉同窗,受托帮忙,至多也不过吃一顿饭,喝几次酒,实在不成,有几十两银子的贽见也就够了,一来一往,加上生意上过手,至将出孝时,倒叫贾琏攒了五千银子,贾琏又暗中物色了一个秀才,家住京郊,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性情和顺,家境尚可,暗中又买通府里一个媒婆——便是他从前相好的牙婆是也——前去作伐。 那秀才听说是京中贾将军的侄女,又不必自己出聘礼,疑心是迎春有不可对人言之隐疾,还自犹豫,那媒婆道:“实不相瞒,她是庶出女儿,继母不容,嫂子又再三逼迫,她哥哥怜悯妹子,所以宁愿自己出钱,叫她嫁到低门,只要当家作主,不必受那些腌臜气就好。她打小跟着祖母,也就是那府里的老封君,教养得极好的,再说,你就是娶个村姑,总还要破费几两钱钞,如今一文不花,白得一个大家小姐,就算有些不足,大不了将钱来买个良妾便是,还和侯府沾亲,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怎么算都不吃亏,这无本的买卖,何苦不做呢?” 秀才听得在理,也就允了婚事,贾赦正是四处寻索的时候,忽见有人肯出钱提亲,问起家世年貌,也算不差,自无不许,堪堪等到出孝,便草草打点嫁妆,将迎春嫁了出去。 宝玉天性聪颖,又得名师严父教导,进境极佳。本来因他守孝,错过科试,还要再等几年才考,谁知这一次学政旅途中又耽染疾病,误了行程,至宝玉出孝时节刚好查至京中,宝玉堪堪过了科试,捷报传回,阖府欢庆。王夫人便想叫宝玉与黛玉再同房而住,宝玉却道要准备秋闱,禀过贾政,依旧只是住在前院。 贾政自己孝期未过,也乐得与儿子同院而住,日日教导他上进,黛玉便又住在园中,与宝钗朝夕相对,虽然晚上不能在一处,日间却也少不了耳鬓厮磨。 宝钗是青春正盛、火气壮大的时候,憋了这许久,心内眼中,早已是烈烈如焚,然而又恐黛玉心结未解,兀自强行忍耐,不肯先开其口。 黛玉虽觉愧对贾母,毕竟情之所钟在宝钗,且又早许下百年之盟,因此倒又把那名教规矩、礼仪大防丢在一旁,一心里想的,只是如何与宝钗厮守,谁知出了孝这许久,也不见宝钗如从前那般主动掇弄自己,心内难免惴惴,不知宝钗又是什么意思。 两人相互疑猜,见面之时,彼此都觉得对方话里有话,两人又都是心思敏锐之人,越是深想,便越猜疑,日思夜想,昼夜不宁,尤其黛玉又是守孝亏了身子的,不多时候,竟又倒在床上,小小地病了一场。 ☆、第145章 黛玉病了,宝钗因知道她身子较从前强健不少,且又是朝夕相处,知道她的情形的,虽然担心,毕竟不是最急的那个,最着急的,反倒是王夫人。 黛玉乃是她的嫡亲儿媳,身负传宗接代之任,她父亲林海对宝玉的前途又颇有影响,因此虽与她母亲有些陈年旧怨,如今倒都放在一边,一连串地催人请大夫、换药方,又恐人扰了黛玉,每日叫人守着,不许许多人探望,免得黛玉又要起身换衣服,又要劳神应对亲戚。 王夫人乃是一片好心,殊不知黛玉之病,多半是从心而起,这心字又都着落在宝钗身上,她阻隔外人,连宝钗也只得三五日来见一次,见了又说不上什么话,只好两人执手相对,默默无言。这一来二去都,黛玉心思越重,猜疑的念头越多,反倒益发的添了症候,神思恹恹,镇日只是在床上半死不活地赖着。 宝钗一世聪明,偏生这回只当黛玉是因愧疚成疾,自己也不免生了许多心事,每日三更才睡,五更又起,中间还要起夜数次,这么日兴夜叹的,也渐渐染了一种病在身上,虽不似黛玉那般起身不得,却也看着憔悴至极。 王夫人冷眼见了,自己思量一会,悄悄派人去请了薛姨妈来说了一回话,薛姨妈不久便打发人来说自己不大舒服,要接宝钗回去住。 宝钗好容易在贾府赖了一年,自然不肯轻易便回,薛姨妈就再四催促,说自己“近来头晕目眩,几不能视物,又有心疼的症候,恐怕年将不永,蟠儿如今越发见好了,我一心只是担心你,想多见见你”,宝钗分明听薛蟠说无事,只因母亲说得这样凶险,毕竟放心不下,强打精神,收拾了东西,她虽轻易不得一见黛玉,私心里却总觉离她近些,也比在自家不知音讯的好,且在贾府之中,至少还能数日一见,要回了家,又不知何时能来了。她因此又拖了四五日,那一日趁着宝玉进来看黛玉,也厚着脸皮同他过去,宝玉知道她的意思,特地支开众人,自己在外间守着,宝钗方得以与黛玉单独相见,靠着床边一坐,还不及说话,那泪水已经如泉水般涌出,自觉失态,又赶紧拭了泪水,强笑道:“妈说不大好,叫我回去侍疾,我这两日就走了,你且在府中好好养着,等我回来。” 黛玉原不知此事,一听就立刻道:“好端端地,姨妈怎么了?你去了,什么时候回来?”若好还罢,若有万一,宝钗可是要守孝三年,两人这一分别,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再见了,思之恻然,要哭时候,却流不出泪,只捂着胸口。宝钗见她神态,慌忙道:“怎么了?” 黛玉道:“近来不知怎地,只是心酸气短,真正要哭的时候,却哭不出来。”也强自笑道:“我哭不出来,可如了你的意了罢?” 宝钗惊得脸色煞白,一手紧紧抓住她道:“这是从什么时候起的?我倒宁愿你哭出来!” 黛玉道:“也就是最近一月的事,不是什么大事,你别多想,姨妈身子不好,还是早些回去,多瞧瞧她,别和我似的,唉!”长叹一声,这回倒觉眼中湿润,刚要用手揉一揉,宝钗早俯身将她眼角细细一看,喜道:“可算是有眼泪了,你不知道,人的心事都是随着眼泪珠子出来的,若是有心事,却不哭出来,积得久了,就是肝郁,最是伤人。”又只不住地叹道:“我总以为你身子好些,就不至于得此症候了,谁知到底还是有此一劫。总是我耽误你。” 黛玉听了,难免多心,问一句:“你耽误我什么?” 宝钗叹道:“你三岁时候,有和尚来化你,说要你一辈子不见生人,不见哭声,从此便可以好了,是不是?” 黛玉道:“鬼神之事,向来玄虚,信或不信,不过图个心安罢了,真要按他那样说,也未必效验。” 宝钗道:“我记得前世那和尚也曾化过你,可惜被林姑父一口回绝,后来你遇见宝玉,果然是将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得尽了,最后…哭也哭不出来。” 黛玉扯出一抹笑道:“这辈子我遇见你,倒没怎么哭。” 宝钗钉她一眼,黛玉被这一眼看得心虚,垂头坐起,作势要咳嗽,宝钗扶了她,轻轻抚着她背,一面道:“总是已经遇见,再无更改,我只盼着你自己珍重些,夜里纵睡不着,也在床上躺着,早上不要总赖着不动,也起身在屋子里走走,晨昏用些养生的粥点,按着方子喝药,那些悲春伤秋的句子,一概不要看,倒以宽体益气为务,才是上策。” 她天性里遇见黛玉,就是喜欢叮嘱,然而此刻黛玉正是心内不定之时,听在耳中,越发觉得两人相见无期,眼泪滚滚而下,兼觉心酸气促,捂着胸口只是咳嗽。 宝钗见她如此,怎么放心得下?外头宝玉催促了数次,依旧只是在里头扶着黛玉不放手。 等到王夫人和薛姨妈进了门,宝钗急忙要闪开时,手又被黛玉一把扯住。宝钗见黛玉面色凄凄,纵然有万般机变,也都化成水中月、镜中花,两手搂住她,眼中泪水虽不似黛玉那般多,却也长流不止。 王夫人闻得宝玉与宝钗同处一室,又将婆子们都赶出去,正是惊疑时候,恰好薛姨妈也在,两人就一路急匆匆过来,进来先见宝玉在外,并不与宝钗一处,便舒了一口气,待见宝玉神色慌张,不住向内示警,顿时又生出怀疑,姐妹两个一前一后地进来,室内只见黛玉与宝钗两个相互依偎,不见他人,再细一看,两人神情亲密,面上都是悲戚之色,实在不大寻常。 王夫人与薛姨妈对视一眼,还是薛姨妈先开口道:“宝钗怎么又惹你妹妹哭了?她正是养病时候,你莫要折腾她。” 宝钗哽咽良久,才勉强道:“妈身子不好,怎么又出来了?心里还酸不酸?还咳嗽么?” 薛姨妈分明没有说心酸咳嗽的症状,听她问这一句,大是不解,口内含糊道:“见了你就好多了,倒是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看宝玉一眼,宝玉一心只念着黛玉,望着她满面忧愁,再看宝钗,却是一点余光也没分给宝玉,反倒紧紧握住黛玉的手,而黛玉听宝钗问了那一句,眼中泪水越发流个不住——这情形看得王夫人蹙了眉头,沉着脸打发薛姨妈与宝钗道:“妹妹既不舒服,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宝丫头好生陪你母亲,别总顾着外头。” 这话已是极重,宝钗略松了松手,黛玉慌忙又握紧她,宝钗的眼泪就又涌出来,站着只是不动。宝玉忙道:“宝姐姐不要担心,我在这里,你快同姨太太回去罢,隔几日,等颦儿病好了,再回来看我们也使得。” 宝钗这才狠心松手,待要走时,又回头看黛玉一眼,黛玉的眼泪渐渐地又不流了,低着头只是死死捏着被角。宝钗只觉心上如被凌迟一般,木呆呆扶住薛姨妈,走一步,回头看一眼,再走一步,再回头看一眼,她与黛玉分明只隔着几步之遥,中间却好像横着一座山、一条江、一整个天河一般。薛姨妈拉扯得急,宝钗一心只在背后,中途跌了一跤,被人扶起时,发现黛玉屋子里的门已经关上,周瑞家的带着几个婆子像看管犯人一样把门守得牢牢的,紫鹃、雪雁几个都立在门外干瞪眼,连蠹儿都受了惊吓,站在架子上不吭声了。 ☆、第146章 回去的路上,宝钗异常沉默。 薛姨妈静静坐在车里,思量好一会,才问道:“我的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好赖和我交代一声,无论成与不成,我总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宝钗淡淡道:“妈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薛姨妈几度欲言又止,待看见宝钗的脸色,又只好叹气。 一到薛家,宝钗便径直回房,薛姨妈窥她脸色,放心不下,终究是跟着她过去,宝钗不说话,薛姨妈也就不说话,母女两个怔怔坐着,各有心事。 宝钗在京中屋舍居住的时日远不及在贾府住得多,而在贾府的日子,又大半都花在了潇湘别馆。 于她而言,潇湘别馆才更像是自己的家,那里的一花一木都充满了黛玉的气息,哪怕是黛玉不在的日子,那里看着也比别处要更温馨。 想到潇湘别馆,宝钗才忽然发觉,她与黛玉从未有过属于她们自己的院子。她们住的地方,不是属于贾府,属于贾母、王夫人或是宝玉,就是属于林海、薛姨妈或是薛蟠。 无论她们是怎样的绝世美人,又有怎样的经天纬地的干才或是倚马成章的文采,她们的一生始终是依附在别人身上的,未出嫁的时候,靠着父亲、兄弟,出嫁以后,靠着公婆、丈夫。如宝钗这样苦心经营,攒下偌大家业,却始终无法有独属于她和黛玉的一片小小天地。别人说不许她们相见,她们就不得相见,别人说不许出门,她们就不能出门。 宝钗只觉自己的心口一阵一阵地疼起来,不单是因为悲伤抑郁所致的疼痛,更是一股夹杂着忿恨的疼痛。心口像是有一团火在烧,烧得她两眼发红,声音也嘶哑了,喊一声“妈”,倒把薛姨妈吓了一跳,还不等她说话,已先道:“你若不想说,便不必说。你若想说时,我们母女两个晚上便睡一处,有多少话,都说得了。” 宝钗定了定神,道:“妈,我有话说,但不是你想听的话,我 哥的亲事,我有一个好人选。” 薛姨妈见她忽然说起薛蟠的婚事,以为她还不好开口,也就顺着她道:“若真是好人家,倒也是好事,我替你哥相了几家,他自己都看不中,一会挑剔人家的家世,一会挑剔人家的生辰,总不肯答应,逼得急了,就在那里摔书丢笔的,我降他不住,若是你说的,他或许还肯听些。” 宝钗轻咳一声,道:“我说的这个人,也是官宦之后,人品样貌,那是再没得说的,只是家里父母早亡,如今寄居在别人家里,也没什么嫁妆。” 薛姨妈道:“嫁妆倒在其次,只是她父母早亡,听着不是有福的人——她可有兄弟?” 宝钗摇头。 薛姨妈小心地又问:“连个近支的族兄弟都没有?” 宝钗道:“孑然一身。” 薛姨妈便蹙眉道:“这…这不是和你林妹妹似的么?你林妹妹还有个父亲,这位连父亲都没有了,我觉得…似有不妥。” 宝钗道:“妈当初不是还想过那位夏金桂么?她不是一样没有父亲,而且还是个商户人家,祖上三代,连个良民都没有。” 薛姨妈讪讪道:“那是你哥还没考中的时候,如今他比那时可不同了,再说她家里有母亲,有亲眷,还有许多积年老仆,家底也厚,与你说的那个不好比。” 宝钗道:“我说的这个,虽没有这些亲眷,人却是一等一的出众,而且娶了她,对哥哥的前途也大有好处。” 薛姨妈道:“你说来说去,到底是哪位?” 宝钗道:“是林姑父同年之女,如今在林家住着。” 薛姨妈听见是林家,眉头紧蹙,小心道:“我儿,你为何对林家的事…这么上心?”若是寻常女儿,喜欢一个男人,自然视他的妻妾如仇雠,然而自己女儿打小心气就高,只怕不但不会刁难那人的妻妾,反而越发要待她和气,以示尊重,且人说爱屋及乌,如宝钗这般性子,要当真喜欢宝玉,自然待黛玉也是极好的——今日她进去,看见宝钗、黛玉两个执手相对,只怕为的也是宝玉的事。 宝钗淡淡道:“我碰巧知道她家里有这样一个要好的姊妹,正配得我哥哥,所以和妈说一下,并不是因为是她家里的人,才特地关照的。” 薛姨妈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宝钗这回神情语气,格外地异于平日,她想宝钗正是抑郁之时,一时半会,暂还不必驳了她,惹她烦闷,因道:“既如此,我托人去看看。” 宝钗道:“妈叫人去看时客气些,我瞧林姑父的意思,还不大看得上我哥似的——妈别不信,我们自家人总是觉得哥哥极好的,他们自然也觉得他们自家人好,且那位自有其好处,妈叫人细看了就知。” 薛姨妈这才郑重记下,宝钗又道:“哥哥的事了了以后,我想求妈一件事。” 薛姨妈听她说到正题,不自觉地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带着笑道:“自己母女,还有什么求不求的。” 宝钗看她,一字一句地道:“等哥哥娶了嫂子,无论娶的是谁,家里的事,我都不会再管。”不等薛姨妈开口,又道:“我想回金陵,不想在京中住着了。” 薛姨妈眼前一亮,道:“回金陵也好。”过了这么些年,薛蟠打死人的那点陈年旧事早已过去,如今家里有了钱,等到薛蟠娶了妻、从国子监出来、捐个官在身上,宝钗的身份自然也大不一样,且金陵那里又不知道京中的消息,宝钗在京城的名声不好,在金陵却无这等烦恼,到时替宝钗挑个殷实知礼的人家,安安顺顺地过日子,岂不是好?宝钗毕竟是有主意的,这样的法子,她与薛蟠就决计想不到。 宝钗如何不知道薛姨妈的心思?见她喜形于色,淡淡一笑,道:“妈,哥哥读书还要些时候,我想一个人回金陵。”不等薛姨妈开口,又道:“妈,我此生不想嫁人,你不要再费心了。”她的名声已进在外,然而薛姨妈一片慈母心肠,却总还是在四处托人替自己打听好人家,宝钗先时笃定自己嫁不出去,便任薛姨妈施为,只当让她有件事打发时间罢了,如今心内忧愤,这些小事便都成了眼中沙,肉中刺,一丝儿也不能容忍了。 薛姨妈就僵了脸,强笑道:“好好地,你是为什么不想嫁人呢?是因为…心里有人了么?” 宝钗缓缓点头。 薛姨妈虽然已经自己猜到,脸上到底微微变色,强笑道:“是…我们家亲戚?” 宝钗看她一眼,又点了点头。 薛姨妈便连那一点面上的笑容也维持不住了,思量再三,才开口道:“你喜欢他…竟到如此地步,连…他已成亲,也不管么?” 宝钗淡淡道:“我喜欢这人,我的身、我的心都已全给了她,旁人再入不了我心、我眼,我此生只为此人而在,就算不能同她在一起,也决计容不下其他人了。” 薛姨妈大惊起身道:“你…你的身子…给了他?” 宝钗闭上眼,点点头。 薛姨妈又惊又怒,立时要冲出去找人要说法,宝钗却扯着她衣襟,直直跪下,道:“妈不要去问别人了,这事闹大了,丢的只是我们家的脸,再说此事全是我迫着她的,她…并没有任何伤我的意思。” 薛姨妈脸色煞白,长叹一声“我苦命的儿”,还待想着要说些别的话来劝她回心转意,谁知宝钗今日铁了心要将此事说明白,沉声道:“妈说错了,我并非苦命,遇见她,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薛姨妈流泪道:“我究竟也不知道是前世里造了哪些孽,一个儿子,这样年纪,挑三拣四不肯成家,一个女儿,看着聪明,做起事来,却是这样…”这样什么,她也不说了,只是又叹息一声,初时的悲愤既已淡去,怒气却涌上来,恨铁不成钢地看宝钗一眼,跺跺脚道:“这几天你先不要出去,生意上的事我和你哥哥管着,等那头的事了了再说罢。” 宝钗蹙眉道:“那头…是什么事?” 薛姨妈一心要断她的情根,便故意道:“宝玉要纳妾。” 宝钗豁然起身,又一下坐下,薛姨妈见她一脸沉思,自己满腔心事地出去了。 ☆、第147章 黛玉从宝钗出去以后,便一直在咳嗽。屋里没有丫鬟,宝玉忙地去桌上倒水给她润一润,又忙着劝她:“少少沾一点就罢,别一口喝了,待会更要咳。” 王夫人一直站在床边细看他二人相处,见宝玉挨坐在黛玉床边,言语虽然亲昵,手脚却绝不往黛玉身上碰上一碰,眉头又不自觉地皱起来,扬声将外头丫鬟们都叫进来,交代几句好生服侍的话,才道:“宝玉,你随我来。” 宝玉依言出去,王夫人就带着他站在外头僻静处,沉吟半晌,方道:“你同黛玉…晚上相处还好么?” 宝玉不明所以,回道:“我晚上都住在外头,不大进来。”怕母亲责怪黛玉,又道:“她常常打发人来问我,送些吃的、用的。”这倒也不是假话,黛玉与宝玉两个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又承宝玉的情,待他远不同于别人。 王夫人见他不通,只好低着声音道:“我问的,是你们的房事。” 宝玉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一下就胀红了脸——他自从遇见柳湘莲,做过几回荒唐的梦,对女人的情思渐渐已经断了,这几年又是一门心思地读书守孝,一时半会,竟没想到那头上去。 然而王夫人也不必他回答,只看他情形就已知就里,叹息一声,道:“你媳妇是个好的,可惜身子弱了些,你平常别的事上多看顾她,子嗣上头还是要多想一点。过几日我回了老爷,就替你纳一房良妾。” 宝玉大惊道:“这可不行。”见王夫人盯着自己看,忙道:“我同颦儿成亲还没多久,忽然就纳起妾来,林姑父,咳,岳父大人该作何想?再说我还要读书…” 王夫人道:“亲家早在你媳妇出嫁的时候就说过,黛玉身子不好,若是无子,就给你纳几个良妾,横竖生的儿子也是她的儿子,到时都由她教养。且正因为你要读书,所以要找个好人家的女儿来侍奉你。本来我是想着叫袭人开脸的,只是我看如今你也不大往她们那里去,倒像是不如意似的,她们年纪也大了,你若是看不中她们,就将她们配出去罢。” 宝玉急道:“老爷…父亲他也不会答应的。” 谁知王夫人看他一眼,冷冷道:“这事就是老爷同我商量的。”贾政对王夫人许宝钗重住进来的事早有不满,这阵子黛玉卧病,越发地同王夫人说过,催她叫宝钗回家。老夫妻两个见宝钗还不肯就走,又见宝玉时常进园子,两人似有交通之意,这才决定给宝玉纳妾,此事林海、薛姨妈、方姨娘都尽知,独黛玉、宝钗、宝玉不知。 宝玉听见是贾政的意思,知道无可挽回,迟疑半晌,才道:“…母亲,若是纳妾,能…纳宝姐姐么?”自己也知这事其实是痴心妄想,然而一则不试一试,总不死心,再则方才王夫人进来时候,宝钗、黛玉两个着实亲密,他怕王夫人看出破绽,因此故意挑明了说,好教王夫人不往别处多想。 宝玉这话一说,王夫人立时大怒道:“你果然与她有些首尾!你…你和她到何种田地了?没有做下糊涂事罢?” 宝玉忙道:“我和她发乎情守乎礼,绝无半点越雷池之处,母亲不要急。” 王夫人气得脸上变色,喘了好一会才道:“你快与她断了来往,日后再不要提起此事!” 宝玉讷讷应下,想起一事,又道:“母亲,袭人她们,我自有归处,求母亲先不要打发她们。” 王夫人见他并不强词抗辩,以为两人还未到至情之地,稍稍放心,冷冷道:“袭人家里来讨恩典,说要将她赎回去,头一回我驳了,这回若再来,我就应了。别的人,也任她们家里婚配就是。” 宝玉听见不是胡乱配小子,才松了一口气,又牵挂黛玉,便说要再进去看她,王夫人见他还算明理,对黛玉也不是全然无情,又疑心起来,只是再问也问不出什么话,只好先记住这一桩,怒气冲冲地走了——她一回屋便立刻叫来牙婆,吩咐她相看良家端方持重的女儿,又婉言说起形容肖似宝钗者为佳,那牙婆最悉各家内情,听了笑嘻嘻地应下,出了门,少不得又将此事评头论足一番,四面传扬。 王夫人处置了这头,少不得又打发周瑞家的去和薛姨妈通个消息,她还有些埋怨宝钗,顺带着连薛姨妈都怪上了,谁知周瑞家的不多时回来,讪讪道:“姨太太说,哥儿做了什么事,太太是当妈的人,自己清楚,以后两家还是来往,免得因为小儿小女的事伤了亲戚情分。” 王夫人恼道:“我还没怪她宝钗做了什么,她倒怪起我宝玉来了?” 周瑞家的将那两只眼睛左右一溜,看并无外人,就贴着王夫人耳边道:“我看姨太太恼得很了,同喜说她一日饭也没吃,又不许宝姑娘出门,倒像是有什么大事一般。” 小儿女之间的“大事”是什么,王夫人自然深知,豁然起身,问周瑞家的道:“你和那府里的婆子们打探打探,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瑞家的应下,王夫人心烦意乱地打发她走了,自己想了一回,叫了人来,吩咐几句,那人去后不多时,黛玉屋子里的婆子们就散了大半,余下的几个,也是偷懒的偷懒,应付差事的应付差事。 宝玉正是要同黛玉说体己话的时候,只是屋子内外都是人,又不好说,便先出去,预备到了晚上落锁时分再进来。 黛玉也有许多事要吩咐他去做,碍着众人,也不好开口,见他走了,只当他又去读书,急得冒汗,自己在屋里闷闷躺了一会,只觉头晕眼花,不觉就睡过去。谁知睡梦里又被人摇醒,模模糊糊地睁眼,只见宝玉站在床边道:“我有几句要紧话要同你说,你快起来。” 黛玉支着手慢慢坐起,左右一看,宝玉道:“只有我们两个。” 黛玉便问:“紫鹃呢?” 宝玉道:“我想园子都落锁了,婆子们也走了,就打发她先去睡。” 黛玉才点点头,道:“太太同你说了什么?” 宝玉道:“太太说要给我纳妾。” 黛玉淡淡道:“我这样子,你迟早都是要纳妾的,这有什么稀奇,值得你急成这样子么?” 宝玉跌足道:“我急的不是这个,我是怕太太发现了,你们两个今日实在太心急,我怕太太起疑心,就和她明说我喜欢宝姐姐,想要纳宝姐姐为妾。” 黛玉道:“你是读书读傻了么?这种话,也亏你说得出口。” 宝玉道:“我想横竖众人眼里,我也是有呆气的,和太太说些呆子话也不打紧。再说太太看我喜欢宝姐姐,就不会疑心到别的身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再再说,太太那么喜欢宝姐姐,说不定一心疼我,真的去替我说了宝姐姐来,岂不是如意?” 黛玉又好气又好笑,咳嗽一阵,才慢慢道:“多谢你的好意,只是这么一来,宝钗就更不能过来了,也不知我们何时才能相见。” 宝玉忙道:“正因如此,你才更要保重身体,不然宝姐姐在那头,又不能亲眼见你,只能听到你一直病着的消息,自己在那头还不知要猜疑成什么样呢。” 他是说者无心,黛玉却是听者有意,忙问道:“她猜疑什么?她同你说过什么么?” 宝玉笑道:“我娶了你,她嫌弃我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同我说什么?我不过依常理推想,你看你们两个都是七窍玲珑之人,遇事难免多想,若能通音讯倒还好,若不能,只会越想越多,越多越想,两个人徒增憔悴罢了,这就是人家说的情误了。” 黛玉是当局者迷,被他一番话说得恍然大悟,暗道:是了,我自己这里胡乱揣测,越想越多,反倒不敢与她太近。她在那头见我阴晴不定,只怕心里也是猜疑不定,所以反而不敢来见我,而非不想来见我——若真是这样,倒是平白误会了一场。一想清楚,便觉身心畅快,眉眼都一下子舒展开来。 宝玉见她神色,知道她想明白了,微微一笑,正要出去,黛玉叫住他道:“我派不出人去,你替我给她送个信罢,就说我一切安好,这场病并不是因为她,只是我自己有些想不开,现在想明白了,让她自己好生养着。” 宝玉道:“叫我托人送个东西进去给她倒行,传话却是难了。” 黛玉道:“我屉子里有个香坠子,你把我那茶罐子里的茶拿一点出来,装在里面给她,她看见了,就知道了。” 宝玉听了,果然向那头妆台上摸出来一个香坠子,一见就是黛玉的针线,不由得笑道:“你也就替她做东西勤快。”自己袖了,抬脚要出去,又被黛玉叫住:“园子都锁了,你就在这里住罢。叫紫鹃来打发你洗漱。” 宝玉道:“何必惊动她,我拿点水擦一擦手脸就是了。”自己端着盆子出去取水——因黛玉病着,她门口额外放了两个炉子,一个煎药,一个烧水——才到门口,却听外头有什么被撞倒的声音,外面宝玉、里面黛玉皆是一惊,宝玉大喝道:“谁在外面?”几步出去,只见人影一闪而过,看模样像是个婆子,宝玉追出几步,不见人影,外头黑漆漆的,他也不大敢再追,就自己回来,和黛玉两人对视一眼,黛玉低声道:“方才我们两的话,别都被人听见了罢?” 宝玉急得在自己脸上一拍,连声自责道:“都是我不好,这下可怎么办?” 黛玉道:“你别慌,我来想想。”心念电转,刚想到一个法子,又觉得委屈宝玉,还在犹豫该不该说,宝玉却已经抬头道:“方才我们没明说你和她的事罢?” 黛玉回想一下,摇头道:“没有。” 宝玉道:“那就好,我这就去找老爷。” 黛玉急忙道:“你要做什么?你别乱来。” 宝玉匆匆道:“与其被人告到老爷跟前,不如我自己去和他说,也免得一传二传的,倒把你们两扯出来了——我自有分寸,你放心。” 见人都过来,就带着自己的随从,一路快走,直奔贾政门口去了。 ☆、第148章 黛玉眼看着宝玉出去,早没了睡意,因唤人点起灯烛,靠在床边坐着,手里假装拿了一卷诗集在看,其实心思全在前院。 夜深时分,万籁俱静,前头但有风吹草动,后面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然而等了一夜,也没得到消息,至早晨时候终于忍耐不住,吩咐丫鬟们有事叫她,自己沉沉睡去。 这一次又未睡多久便被人摇起,睁眼时只见紫鹃神色张皇,黛玉心中一紧,忙问道:“宝玉怎样了?” 紫鹃悄声道:“昨晚上叫老爷罚跪罚了半夜,早晨起来又叫去问话,不知说了什么气着了老爷,这会子前头传大板子打呢。” 黛玉忙道:“太太呢?” 紫鹃道:“前头报进来的信,只说老爷打二爷,没说别的。” 黛玉听了就急催人替她更衣要出去看看,吓得紫鹃几个都道:“我的祖宗,一个二爷已经够乱了,若奶奶再出去吹了风,有个头疼脑热的,还叫不叫我们活了。”扯袖子的扯袖子,抱腰的抱腰,拼死将黛玉按在屋内,黛玉无法,只得流水般打发人到前头去问。 那婆子们一个一个回来,不住地报: “太太到前头,在老爷跟前跪着哭呢。” “三姑娘也到前头求情去了。” “大奶奶也去了。” “兰哥儿吓着了,也抱着老爷哭。” …… 一句一句,既无章法,增减又多,听得黛玉心烦意乱,好容易听到“老爷停手了,前头正抬着二爷进来”,终是按捺不住,披着衣服出去。 宝玉跟前已无从前之盛况,不过王夫人、探春并几个大丫头轮流地在那服侍,听见黛玉过去,个个都露出古怪的神情,把黛玉让到床边。 黛玉只见宝玉面如金纸,气若游丝,趴在床上,也不知个死活,心内又急又悲,只因众人在场,不好说什么,只好拿帕子不住抹泪。 宝玉已是昏昏沉沉,从早上挨到晚上,才慢慢醒转,睁眼第一个见了黛玉,又看她两眼肿得如核桃那般大,只好扯出一抹笑道:“你这一哭,叫宝姐姐知道,只怕又要怪在我头上。” 黛玉哭得声气不接,听他说话,还哽咽好一会才道:“你…你何苦为我们做到这地步?” 宝玉叹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们两个便是做不成夫妻,那也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些许小事,值得什么?再说你和宝姐姐于我其实有恩,便是为了报恩,我也当竭尽全力。”又安慰她道:“我这样子看着伤得重,其实多半只是喊得重,为的是叫老爷心疼罢了。你想他如今拢共我这么一个儿子有些指望,他怎么舍得真的下重手?” 黛玉方才分明见袭人拿了条带血的纱裤出去,知道这顿打不比寻常,然而宝玉一片苦心安慰,她倒不好再多说什么,因拭了眼泪,问道:“你怎么同老爷说的?” 宝玉道:“我就一路过去,见了老爷,就说我要娶宝姐姐,不想同她分开。” 黛玉“呀”了一声,道:“你这不是作死么?也不怕老爷动了真火,倘或打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才好?” 宝玉苦笑道:“老爷先还不如后来这般动怒,只喝令我在外跪着好生想明白。早上老爷起来,叫我进去,问我可回心转意,我说没有,老爷就生气了,又问我置你于何地,我说愿效娥皇女英,结果老爷就大怒,说‘还没读几本书,倒以为自己超凡入圣了’,就打了我。” 黛玉叹道:“你这般说法不过暂解一时之厄,恐怕宝姐姐的日子要难捱了。” 宝玉道:“若不如此,万一叫那些黑心婆子到老爷太太跟前说了什么,只消有一人怀疑到你们两,那便是弥天大祸,比起那个,这已算是好了。” 黛玉默然无语。 宝玉见她又开始抑郁,忙道:“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早些考出去,再不济,我和宝姐姐借钱买官也成,离了京城,你们要怎样,就再也没人管了。” 黛玉苦笑道:“你这话一散出去,姨妈只怕不会让宝姐姐出门了。” 宝玉笑道:“你还不相信宝姐姐的本事么?只要我们这头妥当,她总有办法的。” 黛玉见他一味天真,摇摇头,道:“你好生休养。”一步一步,又挪回去。 来时一心担心宝玉,旁事未及多想,去时却觉心中重又沉甸甸的,略走几步,便心悸起来。紫鹃忙扶着她顺气,因见左右无人,便悄声道:“刚才茗烟过来,说他奉二爷的命买通那边的门房,送了香坠子过去。那边回了东西给二爷,他一起拿了,托我带进来,我想宝姑娘再不会送二爷东西的,多半是要托他给奶奶,就擅自做主拿了,该如何处置,请奶奶示下。” 黛玉道:“既是给他的,我怎么好拿?你还拿给他去罢。” 紫鹃听了就一头向宝玉那去,黛玉却还不走,就站在当地等着,不多时紫鹃果然拿着东西回来,道:“二爷说了,这个是给奶奶的。” 黛玉方接过来一看,只见一个香囊,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木簪——这簪子与贾敏留给她的那支极其相似,都是市面上卖的不值钱的玩物,所不同者,不过贾敏那支上刻着黛玉的乳名,而这支上则刻着“宝钗”二字,再捏住细看,只见下面又刻着一行小字:“我心你知,你心我知,既证相知,且耐相思。”刻字之人显然不谙此道,刻出来歪歪扭扭,全无形状,然而这也丝毫无损其中眷恋缠绵之意。 黛玉只觉自己简直已经将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了,揉揉眼睛,闷闷道:“她身子不好,又鼓弄这些做什么?还好意思说我不爱惜身体!” 紫鹃听她嘴上抱怨,手里却紧紧攥着那支簪子,只笑不语。 宝钗毕竟管家多年,家中上下,无不膺服,因此薛姨妈虽不许她出去,门上却也时刻有人替她看着,那日茗烟一上门,便有门房支开同僚,悄悄把东西递进来,宝钗正是百般猜疑的时候,忽见黛玉派人送来东西,颇有终身相许之意,宝钗大喜过望,忙地把她从前自己刻的一支簪子拿出来——她自打同黛玉剖白心迹之后,便落了个毛病,凡事喜欢成双,这木簪子虽不值钱,却是黛玉母亲的遗物,宝钗便也叫人做了个一样的,亲手刻下黛玉的名字,又写了这一句话,待要送时,又觉刻的不好,因此先只是留着,如今仓促之下并无回礼,且又怕黛玉见不到回应越发猜疑,就把这东西拿出来,叫茗烟带了回去。 茗烟不知此物原是送与黛玉的,只当宝钗与宝玉有情,他是极油滑的人,见黛玉家中于宝玉仕途大有裨益,且贾政、王夫人也看中黛玉,便一心只想投靠这位新二奶奶,把宝玉倒放在后面了,因此拿着这东西不去找宝玉,反而是对紫鹃说了,是为邀功之意,黛玉得了东西大喜,叫紫鹃厚赏了他,这茗烟得了甜头,就越发地在薛家门口走动,打探宝钗的动静,一一汇报给黛玉。 那薛家门上见宝玉的小厮常来,也常常和他套贾府的消息,茗烟乐得得些钱物,也就半遮半掩地透了些消息,因此宝钗、黛玉虽然被分开,却意外地还有来往,宝钗头一个察觉到此事,欣喜之余,拿了几个锦囊,把信缝在夹层里面,托茗烟带给宝玉,茗烟果然又把东西给了黛玉,黛玉见那锦囊是外头买的寻常物件,缝口处却极精致,便将内一拆,一看,就得了宝钗的信了。 ☆、第149章 宝钗心细,从前凡写信来,总不嫌繁冗,必要将诸事反复叮嘱,从早上起身时不可急切,到何时歇午、面朝何处最佳,再到夜里该盖什么样的被子,用什么样的花纹,都要一条一条和黛玉剖析明白,恨不能叫她晨夕背诵才好。 黛玉不似她那般管得多,却喜欢将自己那头的花草树木之类的小事都写在里面,譬如庭前忽然一树开花,花开出了何种形状,自己又因花而想到了何物,细细碎碎,兴之所至,二三十页也有,兴致不高时也有数页小楷,总不比宝钗寄来的要少——这两人从前分离时候,光是书信往来,便可堆满好几个箱子,然而此次正是防嫌时候,送信还且不易,那些琐碎叮咛是再不能的了,如宝钗此次的信,便只有小小一张薄油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些小字,黛玉拿到窗户下面细细一看,拢共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将宝钗同薛姨妈所说的话大致陈述一遍,叫宝玉照章背诵,免得两面对不上,另一件却是宝钗已经打探得宝玉因事挨打,又闻得四面传说宝钗与宝玉之间不清不楚的事体,因嘱咐黛玉回娘家同林海哭诉。 黛玉先见前头宝钗同薛姨妈说了那些话,既怨宝钗口无遮拦,一席话将她自己推至困境,独自承受流言蜚语,却又喜宝钗待自己的心坚如磐石,再又自责当初不该那般猜疑宝钗,以致两人分离,心思百转,五味杂陈,到最后只得一叹,再往下一看,登时又不大明白了——倘或自己回家同父亲哭诉,父亲定然迁怒宝玉,要是考试上头不肯帮忙,宝玉万一没中,自己和宝钗少说也要在这里再困上三年五载,岂不冤枉?然而宝钗言之凿凿,字里行间都是一副山河在我的意思,且她又是那样的人品性子,又容不得黛玉不信,思来想去,到底是叫紫鹃来道:“你叫人回去和太太回报一声,就说我想回家一趟。” 紫鹃见她莫名吩咐这一句,不由问道:“太太若问起是为什么,要怎么说呢?” 黛玉道:“你就说我没和你讲,再要追问,就说我想起宝钗和宝玉的事不舒服,心口疼。” 紫鹃眨眨眼道:“奶奶这样说,怕是…对宝姑娘不大好罢?”若黛玉不提,王夫人想着家丑不外扬,且宝钗又是她嫡亲侄女,多半就将此事掩过去了,黛玉这么一闹,若将事情闹大了,宝玉毕竟是男子,至多落个品行不端的名声,宝钗是女子,遇见这种事,虽不至于像有些人那般上吊投井的,毕竟也是难堪。 黛玉听紫鹃一问,也犹疑了一会,把信给紫鹃道:“这是她说的,我也正奇怪呢。” 紫鹃便笑道:“若是宝姑娘自己说的,那奶奶照办就是。”转身要走,黛玉叫住她道:“你等等,我再想想。”自己思量一回,还不能决定,便抬脚去宝玉处。 可巧宝玉正醒着看书,见黛玉来,忙打发走丫鬟,笑道:“可是宝姐姐有消息了?” 黛玉道:“你怎么又知道是她?我就不能来看看你?” 宝玉笑道:“你几时往我这里来这么勤快?一定是有话要问我。” 黛玉哼了一声,把信给他一看,又问他:“你说我照不照她说的做?” 宝玉道:“你素日不是最听她的话么?这节骨眼上,怎么忽然又有自己的主意了?” 黛玉横他一眼,道:“我几时最听她的话了?一向是她听我的还差不多。” 宝玉摇头笑道:“反正你们两个想的也都差不多,你听她的,她听你的,有什么分别?” 黛玉道:“譬如你和柳湘莲,你巴巴地去找他,他不理你,或是他凑到你跟前,你不理他,个中分别,可差得远了。” 宝玉听她提到柳湘莲,脸色一变,苦笑道:“好了好了,不和你辩了,你犹豫不决,无非是怕此事牵连她,对不对?你放心,薛家的家底摆在那儿,至不济,姨妈那也是正经的王家女儿,太太的嫡亲姊妹,只要薛姨妈铁了心护着宝姐姐,谁还能拿她怎样?退一万步说,以她的心胸,就算是名声扫地,嫁不出去,也照旧能过好日子——反正没有这事,她也早嫁不出去了。” 黛玉自己起的头,散了流言坏宝钗的名声,然而此刻听宝玉说宝钗嫁不出去,却又恼起来,两眉倒竖,一手叉腰道:“你满口胡吣些什么?她这样的好女儿,怎么会嫁不出去?你自己龌蹉,就以为天下人都和你似的龌蹉,愚夫!” 宝玉眨眨眼道:“你想连李大人家里都知道宝姐姐名声不好了,京中还有哪个不知道?大家闺秀,有了这样名气,怎么可能嫁的出去?哎哟!”却是黛玉拿枕头在他后头砸了一下,砸得他连连求饶道:“我不敢了,我再不敢了,宝姐姐天上少有,地上无双…哎呦,你怎么还打?” 黛玉在他背上捶了几下,伸手把他脸一推一掐道:“不打你几下,你还长不了教训——我告诉你,以后少和那些人来往,也不许再说宝姐姐的坏话!” 宝玉见她气得脸都鼓起来,还要再取笑几句,却见她眼里荧光闪烁,顷刻间已经落下泪来,忙道:“我再不说了,你别哭。” 黛玉落了几滴眼泪便自己止了,一把抢过宝钗的信,小心收好,瞪宝玉一眼,一跺脚,走了。 宝玉被她如此冷待,也只能摸摸鼻子,因方才黛玉提到柳湘莲,此刻竟不免又生出几分相思来,赶紧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都驱散,重又拿起书本温习,然而眼中心中,毕竟纷纷而乱,一日都未再看进书去。 黛玉既经宝玉点拨,连后头的关节也想得明白了,回屋便吩咐紫鹃还照先处置,紫鹃便去了,不多时回来道:“太太说过几日老爷本也要请咱们老爷来家喝酒赏花的,奶奶若是想父亲了,倒不如稍待几日,到时在自家府里聚聚就是。” 黛玉就笑道:“你看我可糊涂不糊涂?便是太太也不想这事闹大呢,偏偏是我在这里瞎担心。” 紫鹃道:“这事但凡换个人,奶奶都能马上想明白,可惜事情一旦牵涉了宝姑娘,奶奶就想不通了,所谓关心则乱,大概就是这意思。” 黛玉撇嘴道:“谁关心则乱?我关心是有一些关心,乱可不乱。” 紫鹃就抿嘴笑道:“奶奶不乱,怎么宝姑娘的信后头还有字,奶奶就看不见了呢?” 黛玉怪道:“她拢共只说这两件事,哪里又有我没看见的字了?你别是自己花了眼,还来说我罢。” 紫鹃道:“奶奶不信,自己看。” 黛玉将信将疑地拿出信来,对着光一照,果然见正文之外,最下还有几行更小的字,一行嘱咐说“晨昏用药之后,不可立时用蜜饯,防着性状相冲,也不可用太多,防粘牙”,一行说“宝玉为你我受此笞挞,当好生感激,万不可任性使气,寒了他的心”,再一行却是地方不够,宝钗便只写一句“天凉不要出门”,“门”字写得极细长,若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黛玉脸上微红,嗔道:“她是啰唣惯了的,不写几句,停不了手。” 紫鹃笑道:“奶奶自己数数早上吃了几个蜜枣?也不怪宝姑娘记挂。” 黛玉脸上就更红了,却不是为的早上吃了几个蜜枣,而是想起方才自己还打了宝玉,哼一声,跺脚道:“奶奶奶奶的,谁是奶奶?叫我姑娘!” 紫鹃扑哧一笑,不同她辩,自己赶忙出去看小丫头煎药去了。 ☆、第150章 黛玉见王夫人不肯叫她回去,便打发两个婆子回家请安,次日方姨娘就派人来接黛玉,言辞虽卑,意态却坚,王夫人无法,只能郑重叫过黛玉,明里暗里叮嘱几句,叫家人好生备车将她送回去了。 黛玉回家时林海正好下朝,听说女儿回家,不及更衣就直直过来,劈头就问道:“宝玉与薛家那位是怎么回事?” 黛玉正是发愁无从开口,见他先问了,心内暗喜,面上做出哀戚之色,低着头羞答答地道:“父亲,薛宝钗…已非完璧!” 方姨娘没听懂她说什么,眨眨眼看林海,林海早已是气得脸都变色,大怒道:“这杀才跟我们说的可不是这样!”一巴掌拍在椅背上,手心都拍红了,林海却一无所觉,骂宝玉道:“亏我还当他真的收心上进了,谁知朽木就是朽木,便上了漆,也当不得大任!”骂完宝玉,又骂宝钗道:“你总说她如何端庄知礼,叫我看,她分明才是最不知礼的那个!懂礼节的好人家女儿,哪有这样死皮赖脸住在亲戚家里,还闹出这样的事的?她…他们两个没在孝中发生什么罢?” 黛玉吓了一跳,忙道:“不是孝中,是…很久以前了。她…不是那样的人。”到底忍不住,替宝钗辩解一句,却惹得林海越发愤恚,连黛玉也骂上了:“都这时候了,你还替她说话?那贾宝玉有什么好的,迷得你这样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黛玉讷讷道:“他并没有迷得我怎样…”这乃是大实话,林海却不肯信,骂了宝钗、宝玉,连贾府、薛家都带在里面,且道:“亏得我没把靖儿嫁给薛蟠,他家的女儿如此,家教可知!” 黛玉脸上变色,慌忙抬头道:“父亲,薛大哥人是极好的,你别这样武断。” 林海被她气得又一拍桌子,且又咳嗽,方姨娘慌忙替他顺气,又不住对黛玉使眼色,叫黛玉出去,黛玉方才情急,连眼泪都忘了流,这时候才想起来,赶紧又做出痛心疾首的模样,对林海道:“不管怎样…父亲要替我做主呀。”一面说,想起两人遭遇分离之苦,宝钗又蒙受此等訾骂,那眼泪自然而然地涌出,哽咽道:“我已是嫁出去的人了,本来不该再麻烦父亲,只是…我一想起来,心里就不好受,怎生想个法子,早些叫他们断了才是。” 林海哼了一声,道:“一顿打还不够么?” 黛玉摇头道:“他现在做梦都还念着薛宝钗的名字呢,怎么够?太太怕把他勒逼狠了,误了今年下场,还没敢同薛家说什么,只不许他们见面而已,我瞧那薛家也不像是要离开京城的样子。” 林海道:“薛大不从国子监肄业,他们怎么会走?” 黛玉就委婉一叹,道:“只要在京中,他们总是有法子见面的。” 林海不语。 黛玉越发做出凄惨之色,低声道:“我和宝玉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如今又成了夫妻,一想到他念着别人,我这心里,就好像刀割似的疼,有时夜里醒来,都会在想,她的梦里到底是谁,是我,还是别人?想着想着,就总也睡不着,前时的病,大略也因此而起。” 林海冷哼道:“你以前就知道了?” 黛玉把眉毛一蹙,轻轻道:“他们那个样子,我怎么不知呢?只是不好把事情嚷出去罢了,尤其那时候又是守孝,也怕坏了宝玉的名声。” 林海怒道:“你若早将此事挑破,都未必到如今这地步!大凡儿女之情,若不曾有那一步,只消两边各自订亲,新婚夫妇,相处些时候,自然就将那前因忘了,然而若是有了那一步,女子自然只念着那一个男子,千方百计地只想要那一人了!这事也是你糊涂!” 黛玉就顺势哭道:“的确是我糊涂,然而事已出了,父亲再骂也没用,还不如替女儿想想法子,怎么叫他们断了来往才好。” 林海捋须道:“想叫他们断了,无非就是让他们不相见,宝玉渐渐大了,又要结交同窗,一干应酬往来,在所难免,只要他能出门,这两人的往来就断不了。” 黛玉道:“若是…让宝玉去外地呢?”这话说得又轻又快,生恐林海从她声音里听出急切来。 林海倒没注意她的语气,略想一想,道:“倘或他这科没中,我倒可以推举他去外地的书院,只是书院读书,带家眷不大方便,你未必能够跟去。” 黛玉两眼看着他的鞋尖,慢慢道:“若是他中了呢?” 林海蹙眉道:“若是中了,当然要留在京中考进士了。我瞧他倒有五六成把握中的,名次若靠前,说不得还能留在翰林院…”他的眉头越发紧了,看黛玉道:“你想叫他谋外官?且不说他能不能中,便是中了,补官还要些时候,再说万一他分到那等偏僻荒凉的地方,你这身子骨,怎么受得了那份跋涉?” 黛玉一字一句地道:“不单进士,举人也是可以授官的,可能授不了县令,做个县尉之类的,日后再靠着家里,慢慢总也能升上来。” 林海挑眉道:“若不从进士出身,日后…前途有限。”本朝重科举,清贵显耀之官必从进士出身,从举人而上,做个四五品也就到头了,以宝玉的人才家世,未免可惜。贾政当年靠父亲遗旨入官,蹉跎至今,也不过是个主事,便是绝好的例子。 黛玉道:“我倒宁愿他不要那样显赫呢。官儿做得越大,事情便越多,再说他家里人口又多,势力又大,如今父亲和他父亲俱在,他就已经和人勾勾缠缠,牵连不清了,若是以后…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压得住他?倒不如他一辈子做个小官儿,与我两个和和气气过太平日子才是。” 林海原本一心只是想叫宝玉上进,日后封妻荫子,也叫黛玉过得好些,此刻听黛玉一言,才想起女人家与男人家的不同,女儿家家,身处深闺,多少大富贵,于她们也不过是更好的衣裳、更多的摆饰和一些场面风光罢了,若是遇人不淑,大官家里的正头娘子,都未必有外头杀猪家的媳妇过得如意。再则大官家的夫人要操持的事情也多,宝玉官居一品,惠及贾府,未必惠及黛玉,宝玉纵是做个不入流的小吏,以林、贾二家的家世,也够他们两个平安喜乐地过一辈子了,一念及此,心中已经有了定论,面上还只道:“胡闹!那毕竟是你丈夫,你纵不像那乐羊子妻一般催促他上进,也不能这样拆他的墙角,这事以后再不可提了。” 黛玉故意嘟囔道:“他考得上考不上,还是两说呢,我也不过白说一句,父亲不要担心。” 林海瞪她一眼,当下先派人将她送回贾府。自己换过衣裳,沉思至于半夜,才提笔写下帖子,邀贾政休沐之日过府一叙。 ☆、第151章 黛玉从林府回来,先去宝玉处,将诸事细细一说,宝玉听说不叫他继续考下去,想起家族前程,未免迟疑,黛玉好言道:“人说‘七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你现在连举人都未得,进士能否得中还是两说,倒不如现寻个官儿做,一则有些进项,可以补贴家里,再则你就算有天大的学问,人情世故上不通,也就是个翰林到头了,还不如外放一地,趁着我父亲还有几分老面子,在任上历练一番,慢慢升迁来得好。” 宝玉期期艾艾地道:“秋闱之后不过数月就是春闱,便多等几个月,考不上了再求外放不好么?举人前程毕竟有限,做个知府也就到头了。翰林到底清贵,阁臣也都必由翰林出身。” 黛玉笑道:“你以为满天下的官职都摆在那里任你挑么?等到春闱放榜,多少个进士在那里上蹿下跳地跑缺呢,那时候再去谋官,且不说能不能成,便是成了,只怕也没有好缺了。” 宝玉赌气道:“听你说的,好像我考不上进士,却一定考得上举人一样。” 黛玉笑道:“进士不敢说,举人你多半是能上的——今年的考官,是我父亲的挚友。” 宝玉瞪圆了眼道:“林姑父一向为人清正,怎么会做这种事?” 黛玉横他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的意思是,我父亲有他的文集,你把他的文章反复揣摩,作文的时候投其所好,以你的才学,取中当然不是难事。” 宝玉哦了一声,讪笑道:“原来是这样,那快把文集拿来,我现在就看起来罢。” 黛玉道:“我父亲才开始归整呢,约莫要个两三天时间,你就先安心养伤吧,该修养的时候,别熬坏了身子,等进去的时候熬不住,那才是功亏一篑。” 宝玉忽然望着她扑哧一笑,黛玉挑眉道:“你笑什么?” 宝玉道:“你这话听着耳熟,倒像是宝姐姐常说的似的,可惜也不见你照做。” 黛玉哼了一声,道:“你听就听,不听就不听,横竖你自己的前程,与我有何相干呢!”自己一路出去了。 隔了几日,林海果然派人送来一本文集,宝玉揣摩几遍,自己也照着这文风写了几篇,送与林海、李守中、贾政等人来回修改,林海等人又将自己毕生考学的心血都细细与他分说,宝玉本来聪明,再有名师教诲,果然高中乡试第七名,喜得王夫人眉欢眼笑,阖府上下都发了赏钱,又数次打发人来给黛玉送东西。 宝钗乘着府内人人欢腾松懈之时,又打发人来递过一次东西,黛玉打开看时,里面只有“苏州”二字,黛玉想了一回,悄悄打发人回去问林海:“宝玉已考上举人,父亲心里可有什么打算?母亲坟茔在江南,若是我们途中能经过苏州,或可替母亲洒扫一番。”她早已辗转打听过,今年并非大计之年,官员升迁变动不大,宝玉谋缺不难,谋个好地方却不容易。黛玉早已不是养在闺中什么都不知道的娇小姐,深知地方之优劣于官员考绩、亲眷居处都是至关紧要。 林海自宝玉下场前便已四处打听,又听女儿来打探,微微一笑,吩咐来人道:“叫她安心等着便是,总亏不了她的。” 黛玉听林海语气,事情大约是准了,数着日子熬到宝钗生日,果然听说今年析县,要选官吏,圣上下令从候官的进士及举人中拣选,宝玉亦在其中。 贾府之中忽然就忙碌起来,贾政虽不出门,往来书信却一直不断,春闱之后,朝考之前,宝玉的任命便即下来,任他为苏州府内新分的元和县县令,即刻上任,不得耽误。 若是从前,区区一个县令,连林之孝家的都不会放在眼里,然而此番宝玉得官,府中上下欢欣鼓舞,不次于元春封妃之时。 贾政与林海两个忙不迭地就四处打听清客、幕友,王夫人又清点府中人手,叫林之孝、李贵等六家大仆人,并茗烟、锄药等四名小厮,连丫鬟婆子数名,都跟随宝玉前去。 依贾政之意,黛玉体弱,倒不忙先跟宝玉到任,还等宝玉先去那里安顿好了,再接她为上,林海则一力主张黛玉跟去“侍奉汤水”,宝玉也扭扭捏捏地说要带着黛玉同往。 贾政见他一副小儿女态,难得激起一点慈父心肠,且又挂心宝玉的子嗣,也就捋须应允。 宝玉与黛玉一切顺当,宝钗这里却又有些麻烦——薛蟠因一心牵挂张靖,日日只是催逼宝钗,宝钗给他烦扰不过,索性请薛姨妈过来,大家坐着,将薛蟠与张靖之事说得一清二楚。 薛姨妈目瞪口呆道:“就是…上回还同蟠儿到我们家来的那个人?”上回见那人斯斯文文的模样,她还取笑一回,说要张靖做自己的儿子,没成想干儿子收不成,亲儿子倒给勾走了,然而她虽吃惊,却倒未有宝钗设想中的怒气——有宝钗之事在前,薛姨妈于这些小儿女事倒看得淡些了,且那张靖又是她亲自看过的,人品样貌都是上佳,再经薛蟠撒泼打滚地吵闹,说不得也只能派人去林府提亲了。 宝钗见薛姨妈命随意挑选一个媒婆,提亲的意思未必诚恳,忙道:“妈若是真心想要结亲,不如请舅舅做个媒人,这样亲事办起来也好看一些。” 薛蟠遇着自己的亲事,忽然也不糊涂了,也凑过去扭股糖似的扯着薛姨妈的袖子撒娇道:“妈既答应了提亲,那自然是要成的,不然传出去说我被人嫌弃,名声也不好听是不是?” 薛姨妈给他闹得无法,果然托了王子腾去同林海说,谁知林海竟一口回绝,不但如此,还隐晦地点出是因宝钗之故——他本来只是嫌弃宝钗大龄不嫁,如今却是对宝钗厌恶至极了,且又说薛蟠有妹如此,薛家家教可知,张靖乃是他友人临终托孤之女,断不可嫁入这样不三不四的人家。 薛姨妈与薛蟠听了这话,顿时面面相觑,薛蟠气得脸色发青,马上就要去找林海说理,却被薛姨妈拉住。 薛姨妈苦笑道:“这也是你妹妹自己造的孽。” 薛蟠皱紧眉头,嚷嚷道:“一个宝玉,有什么好稀罕的?她若喜欢这样的小白脸儿,我立刻去外面寻十个来给她入赘!” 立刻要出去,被薛姨妈扯住,薛姨妈恼道:“我本来以为你上进些了,如今看来你到底是个孽胎祸根!你妹妹这事闹得还不够大么?你还要出去再丢我们家的人,张扬得人人都知道你妹妹嫁不出去了是不是?”一行说,一行簌簌落泪,薛蟠最见不得她哭,只得停步道:“那我和宝玉说去,叫他娶了妹妹!” “胡闹!”薛姨妈简直气得要仰过去,一手捂住心口,一手颤巍巍指着薛蟠道:“你哪也不许去,就给我待在家里,别出去败坏你妹妹的名声!” 薛蟠跺脚道:“只要日子过得好,名声是个屁!”抬脚就要出门,薛姨妈眼见拦不住他,急中生智,大喝道:“你焉知你妹妹现在就想嫁给宝玉了?” 薛蟠站住,蹙眉道:“她不是喜欢宝玉么?怎么又不想嫁了?” 薛姨妈道:“你妹妹是什么性子,你难道还不知么?这样死乞白赖地去求人家娶她,那人的原配还是她闺中挚友,你觉得她会肯么?” 薛蟠咬咬牙道:“我去和她说,她一定肯的!”一头扎出去,直往宝钗房中了。 ☆、第152章 宝钗一桩心事好容易了却一半,正在妆台前对镜独坐,思量如何说动薛姨妈放她离京呢,忽听门口一阵喧闹之声,抬头一看,但见薛蟠满面泪痕,急喘喘冲到宝钗面前,大叫一声“妹妹”,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宝钗的手。 宝钗吓了一跳,忙站起来道:“哥哥这是怎么了?”见他满头大汗,忙叫人来替他擦拭,薛蟠接过帕子,自己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大声问道:“妹妹,你想嫁给宝玉吗?” 宝钗被他一句话说懵了,眨眼道:“哥哥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句话?” 薛蟠瞪着眼,咬着牙道:“你只告诉我,你想不想嫁给他?” 宝钗见他模样,心念一动,幽幽一叹,道:“嫁给他倒不必,我只想能常常看见他,也就是了。” 薛蟠跌足道:“傻妹妹,看着他有什么用?喜欢一个人,当然是要同他在一起——你只说你喜不喜欢他,只要你说个是字,我就去想法子叫他娶你。” 宝钗挑眉道:“哥哥要怎么叫他娶我?” 薛蟠一怔,随即扬着头道:“这你不要管,反正你若肯,我一定有办法。” 宝钗苦笑道:“哥哥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不想嫁给他,哥哥不必费心了,倒是哥哥自己的事怎么样了?林姑父那边怎么说?” 薛蟠听见问张靖之事,声气不自觉地就低了下去,小声道:“林姑父说还要考虑些时候,不急。” 宝钗蹙眉道:“你很该将这事早点办成了——张靖年纪也不小了,马上这京城就满是新进士,里头倘或有一两个年纪轻的叫林姑父看中了可怎么办?说起来哥哥也入监一年了,那头也没个准信,我还该再派人和平儿说说,催催凤姐姐才是,今年苏州那地方析出四个新县,我托她给哥哥捐个那边的实缺,她干答应着,也没见成事。” 薛蟠撇嘴道:“如今她是威风了,前儿我跟妈去舅舅家,看见她那边的人比去正屋的还多呢,我瞧见这不像个样子,悄悄和大表哥说了,他反而说我杞人忧天,哼!” 宝钗不意他居然说出这句话来,扯住他的袖子问:“哥哥为什么觉得不成个样子?” 薛蟠挠头道:“你想林姑父在扬州的时候,凡是求他办事的,都要辗转几道,绝不会这么直勾勾上门,不然外头见了你的府邸外头车水马龙的,肯定要传闲话。再说了,舅舅和大表哥都是官儿,有人求他们办事好说,舅母和表嫂都是正经的朝廷诰命,来往交际,也轮不到咱们说话,唯独她身份这样尴尬,住在家里又不是主,又不是客,还不是个男人,正是要小心谨慎,深自内敛的时候,她却在家里开张支铺,明目张胆地收人请托,替人办事,我瞧着不是个长久之计——你看我做什么?” 宝钗微笑道:“哥哥方才冲进来的时候,我还想你这性子到老也没法改了,可是现在看看,又觉得哥哥其实已经改了许多,只不过我日日见着你,不觉得罢了。” 薛蟠道:“什么改不改的,我不是一直这样么?至多不过是混了个青衫穿穿,其实字也没多认几个——哎呀,我险些叫你把话给岔过去了,妹妹快说,你到底想不想嫁给宝玉?” 宝钗见他把话又绕回来,只好跺脚道:“哥哥快不要再提这事了,只要黛玉在一日,我就不会同她抢的。” 薛蟠气得甩袖子道:“不知道林黛玉有什么好,我看你对她倒比对自己的亲事还上心!” 他是无心之言,宝钗却给他说得心惊肉跳,连忙笑着上前拉住薛蟠的手,安抚他道:“哥哥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只是且不说哥哥这样做能不能成,光说黛玉和我的情分,我也不能为自己的私心而妨害了她的前程。” 薛蟠恼道:“于是你就这么在家待着,也不嫁人,也不生子,就这么自怨自艾地过一辈子?就是你肯,我和妈也不忍心啊!” 宝钗咳嗽一声,举起袖子,遮住自己的半张脸,轻轻道:“这样自由自在的,不也很好么?哥哥如果真心疼我,就帮我和妈说说,放我出去做做生意,长长见识,不要憋在这一处地方。”眼见薛蟠满脸不赞同之色,赶紧又道:“我困在这里,所思、所见,都和宝玉有关,对他执念只会越来越深,若是走出去,见识了外头那些稀奇好玩的东西,对儿女情长的事也就没这么在意了——反正我这辈子,再差也不会比这会儿差了。” 薛蟠听她最后一句,眼泪不自觉地落下,叹气道:“你是没在外跑过,不知道外头有多辛苦,你一个女孩儿家,我们怎么可能放你独自出去?” 宝钗原也不过是随口先说一句,是“漫天要价坐地还价”的意思,见他不肯,也不大在意,只笑道:“那我去投奔二叔呢?” 薛蟠一怔,道:“二叔?” 宝钗笑道:“是啊,二叔常年在外做生意,我想和他出去见识见识。” 薛蟠道:“二叔这些年身子不大好,又是居无定所的,你要怎么去寻他?” 宝钗道:“我和宝琴一直通着信呢,上回说在山东,估摸着过些时候就该到扬州了,琏二哥正好要再去一趟扬州,我跟他过去,哥哥总该放心了罢?” 薛蟠挠头道:“你怎么知道贾琏要去扬州?” 宝钗咳嗽一声,道:“我恰好听说他要去那里做生意,因为宝琴曾说过他们也要去那里,所以留了心——从前贾府老太太在的时候,就叫琏二哥护送黛玉回去,阖府都是极放心的,我跟着他,哥哥总不会担心了罢?” 薛蟠道:“不成,你还是等我捐了官和我一道出去罢。” 宝钗急着要和黛玉见面,如何等得?忙道:“且不说捐官之事没个准数,就说张靖还在京里不得自由呢,哥哥舍得就这么放下她,先送我走?” 薛蟠听她说起张靖,顿时又为难起来,立在那里,脸上不住变色,好半天也没做个决断,宝钗便笑着替他决断道:“哥哥就留在京里好声好气地去和林姑父磨,他既没当场回绝,此事多半还是有指望的,哥哥只管使出你的水磨工夫去缠他,再设法叫张靖自己也去哭闹一番,事情就成了。” 薛蟠嘴巴开了又张,张了又开,到底没告诉她林海的回信,只缓缓道:“你若真这么想出去散散,我这就同妈去说就是了。” 宝玉同黛玉早早启程,路上却悠悠闲闲,一点也不着急。几个大仆人怕他们错过时限,催促几次,宝玉反而道:“颦儿身子不好,赶得急了,别催出病来。” 李贵几个见他拿黛玉的身体说事,也无话可说,只得遵宝玉的意思,缓辔而行,一日走不到三十里。 然而便是这样缓慢的脚程,黛玉却依旧受不住似的,整个人都打不起精神——本来她听见旁边有车马的声音时,还会掀起帘子向外看一看,后来渐渐的连帘子也不肯掀了,每日神思恹恹,懒吃懒睡,宝玉就越性停在一处驿站,住到第三日上,黛玉忽然心有所感,清晨便披衣出来,向外张望,远处一辆轻便马车疾驰而来,驾车的人远看有些熟悉,近看却是贾琏的小厮旺儿,那车在驿站门口一下停住,晃得车门都动了一下,车里面的人却全不觉得摇晃似的,直直地推门出来,一步跳下车,抬头一看,就正见黛玉站在门口,眼泪盈腮。 ☆、第153章 二百三十一天。 这是宝钗清楚地记得的,她和黛玉分开的日子。 从秋天到春天,再从春天又到了夏天,她们终于又在了一起。 宝钗不自觉地停住了脚步,有些不敢相信她眼前见到的是真的黛玉,反而是黛玉先一步过来,牵着她的手,笑道:“宝姐姐和琏二哥哥怎么来了?” 不等二人回答,又道:“既然来了,就快进来罢。” 宝钗见她连面上也敷衍得狠了,轻轻一笑,回头对贾琏道:“劳烦琏二哥,没想到在路上遇见他们,也真是凑巧,不如大家一起说说话,叙叙旧?” 贾琏之心,如今是最不愿见到宝玉的,然而他此次是借着来扬州做生意的名头才说服夏金桂,又要借着薛家对商路的熟悉,因此宝钗开口,他也不好反驳,只一点头道:“不如就在这用顿饭再继续赶路罢,我正好与宝兄弟叙叙旧——你们两个女人家先上楼去,别叫外人看见了。” 黛玉一笑,赶紧拉着宝钗一路上楼,不及进屋,已经一迭声吩咐紫鹃“叫厨上做些好吃的上来,不拘什么,只要买得到,都做一份”,宝玉出任,王夫人唯恐他饮食不惯,将他惯常喜欢的厨娘一家都打发来跟着,路上饮食,俱是家里小厮出去买了菜送至厨房,再由厨上人烧了,黛玉却尤觉此地偏僻,未必买得到可心的材料,打发紫鹃“叫人骑马去城里买菜,再去城里酒楼买几个拿手菜来,钱从我月例里扣”。 宝钗之喜好,紫鹃、雪雁都是烂熟于心的,得了吩咐,转身就下楼去叫黛玉的陪房林远来,命他带两个小厮快马过去。紫鹃上楼时候又特地叫驿站的人送来热水,果然黛玉见宝钗满面风尘,亲拿了帕子打发宝钗洗漱,又亲手泡茶,宝钗待她拿杯子的时候就从随身的锦囊里倒出一个香坠子,笑道:“如今我们可在一处了,泡这个罢。” 黛玉见那里头正是自己从前送她的茶叶,面上一红,白她一眼道:“多少年的陈茶了,也就你不挑。” 宝钗笑道:“多少年的媳妇儿了,也就我不挑。” 这是她头一次说这等话,听得黛玉脸上发烧,一把抢过香坠,将里面的茶叶胡乱拿水一兑,现兑出一碗黄澄澄的粗汤,望宝钗面前一摆,宝钗一把捉住她手,在她手心里划着圈摩挲,慢慢笑道:“怎么只有茶,没行礼呢?” 黛玉被她一握,只觉全身热腾腾地烧起来,啐她道:“多久没见,一见面就没个正经样子,也不害臊。” 宝钗挑眉,越发伸手从她手背一路上去,夏日衣衫单薄,轻松就叫她从手肘摸到了手臂,黛玉又羞又急又是上火,抽手要走,宝钗拉着她手不肯放,反而顺势起身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害臊是怎么个害法,你教教我,下回我就会了。” 她的声音似乎比从前更温柔了,像一股暖风一般,吹进耳朵,钻到心里,挠得人从头到脚都痒痒儿的,整个身子都软绵绵的,好像要融化了一般。转头一看,宝钗的眼睛就好似一泓春水一般,满眼里溢着的都是温柔,黛玉不自觉地就沉溺在这温柔里,傻傻一笑,说不出话来了。 宝钗看见黛玉笑了,也微微一笑,在她唇上轻轻一啄,抬头的时候盯着她的眼睛,慢慢道:“我们可有一年半没做那事了。” 黛玉胀红了脸,向她怀里靠了一靠,轻声道:“这还是白天呢。” 宝钗一手抱着她,一手将她衣带一勾,笑道:“白日又怎样呢?” 黛玉红着脸道:“万一琏二哥叫你走…” 宝钗一手继续动作,将她发髻一散,道:“宝玉不会叫他走的。”贾琏不是傻子,刚才没反应过来,这会儿和宝玉一见,只怕已经想明白了——他以后要做生意,和官府打交道的时候多着呢,现放着一个好脾气、辖地又近的堂弟不联络,难道还要再去花钱托别人的门路不成? 黛玉道:“若是万一…”话没说完,已经被宝钗吻住,长长一吻过后,宝钗才道:“哪来那么多万一?”手一抬,自己的衣带也落下去,熟练地抱住黛玉,径做那云行雨施的勾当去了。 久别之后,情yu愈浓,连黛玉都主动逢迎,遑论宝钗?你来我往地折腾了有两个多时辰,外头紫鹃轻轻咳嗽,两人才披衣坐起,原本的衣裳是不能再穿了的,宝钗的衣服却还在车里,正要打发人去拿,黛玉懒洋洋道指着那一头道:“那描金箱子里有件翠绿衫子,我才做好,你看看可合不合身?” 宝钗依言开箱,第一见的却不是衣裳,而是满箱的现银,顿时吓了一跳,道:“你带这么多银子在房里做什么?”粗粗一估,少说也有三五千之数,全是足数纹银,又埋怨道:“你换成金子多好,这么大箱子,招人现眼。” 黛玉道:“这些是我姨娘给的,宝玉也在我这放了一千,说是先赔我被夏金桂要去的那些。” 宝钗蹙眉道:“现在拿给你,以后没钱了,还不是靠你的嫁妆?”伸手把箱子边上一个包袱打开,果然见里面除了几件衣裳,还有银票、地契、珠宝等物并十来锭金子,细数了一数,怕不值几万两!不由又笑道:“我还当你嫁妆本都花完了,原来却是个财主。” 黛玉笑道:“你眼里我就那么傻么?贴他家归贴他家,自己的钱总还要收着的,再说还有上回跟着你买卖田地的赚头呢。”又道:“正好你来了,这些东西以后你替我收着罢,要做买卖也好,要买房屋田地也好,只要够我吃的,其他都由你。” 宝钗道:“怎么,你现在不嫌弃我总克扣你的月例了?” 黛玉扬脸笑道:“我现在是贾家的少奶奶,你不给我,自然有人给我。” 宝钗就把她脸狠命一掐,道:“你的月例我给你,以后吃的喝的我来出,不许拿他家的一分钱!那一千两也退回去,我再另外给他五千,当做谢谢他替我养你这么些时候了。” 黛玉听她出手阔绰,但笑而已。 两人在内缠绵久时,外头宝玉、贾琏也言谈甚欢——贾琏本来因宝玉多少有些夺了他爵位的意思,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然而入内见宝玉时,听见小厮都唤宝玉“老爷”,方猛然想起宝玉如今已是一地父母,自己要在江南一带做生意,少不得要这些地方官的照拂,且毕竟是同宗兄弟,当下立刻就换了一副脸孔,亲亲热热地同宝玉见了面,略述寒温,自己说起要同路之事。 宝玉本来得了黛玉嘱咐,务必要留住贾琏,还在思量如何开口,忽然听他自己提了,大喜过望,拉着贾琏不住说话,在京中时,弟兄两个虽住得近,却还未觉得如何亲近,到了外面,旅途寂寞,才想起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觉得兄弟情分的可贵来。 且宝玉努力读书,贾琏发奋从商,皆是为的振奋家声,这一来一去,又更有话说,不知不觉就聊到薄暮时分,贾琏才不好意思道:“我们只顾着两个说话,倒把弟妹和薛大妹妹忘了,同路之事,我还是要先同薛家妹妹商量一声。”忽然想起宝钗与宝玉那点传闻,又尴尬起来,讪笑道:“弟弟觉得如何呢?” 宝玉道:“她自然是千肯万肯的,哥哥不必担心。” 贾琏心里一突,压低声音道:“我有几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宝玉奇道:“自己兄弟,有什么不能说的?” 贾琏咳嗽一声,道:“弟弟如今已经做官了,眼看前途大好,还是…不要被这些儿女情长耽误了。” 宝玉眨眨眼才想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笑道:“哥哥想错了,我,咳,我的意思是,宝姐姐和颦儿她们两个感情好,我们一起走,她们路上也有个伴,不是…为的那件事。我…我和她已经没什么了,哥哥放心。” 贾琏狐疑地看他一眼,凑近道:“你若是有那些想法,宁可我带你去外头楼子里逛逛,大家逢场作戏,消解消解也就是了,万不可动了真格。不然落了我的后尘,那才是冤枉。咱们府里现如今也就一个你可以指望,你不要自毁前程。” 宝玉哭笑不得,只好答应道:“哥哥真不必为我担心,我和她真的已经没什么了。也不要再说去那些地方的话,朝廷不许官员嫖宿,哥哥又不是不知道。” 贾琏反复打量宝玉,见他一脸诚恳,不像是胡乱敷衍,方点点头道:“你自己知道其中利害就好。”心里却有些懊恼,自悔不该仓促提出同行,如今改口倒好像不信宝玉的话似的。又打定主意,一定要留神看好宝玉,万不可叫他犯了糊涂。 ☆、第154章 贾琏与宝玉直聊至点灯时分,方想起向驿丞要房间,然而他已非官身,这里又是个大驿,一时竟没有住处,宝玉笑道:“我正好有两间房,哥哥今夜就同我住,宝姐姐同颦儿住便是了。” 贾琏蹙眉道:“你们夫妻不住一间?” 宝玉笑道:“她女人家,有时有些不方便,所以要了两间上房。” 贾琏踟蹰道:“让她们两个住一起,不大好罢?” 宝玉咳嗽一声,道:“旅居在外,难免要将就些儿的,她两个都是明理的,不会有什么的。”把贾琏敷衍过去,又唤茗烟去传话,不多时茗烟就回来,笑道:“奶奶说既如此,晚饭她也不下来了,爷们自便罢。” 晚饭早都不知过去多久了,她这时候才来说这个,听得贾琏不住把眼看宝玉,宝玉知他误会,唯苦笑而已。 当夜兄弟两个一间,贾琏聊兴大发,扯着宝玉秉烛夜谈,大吐苦水。 宝玉听他说了一晚上夏金桂如何苛刻,如何在府中称王称霸、作威作福,邢夫人如何自私自利、只顾自己搂钱,贾赦又是如何糊涂混沌、每日以歌舞酒席度日,暗自纳罕——贾琏素日并非多话之人,怎么这么一会子工夫,就与自己这般掏心掏肺来了?然而他毕竟已非昔日的宝玉,耳中听着,口里应着,并不主动搭话。 次日早起,两队人同路而行,宝玉骑马、贾琏骑一头大青驴在前,贾琏又不住同宝玉说起府中如何艰难,贾政如何兢兢业业、力挽颓势,王夫人又如何竭力补贴家用。宝玉夜里没睡好,正是疲累之时,再听他说这些经济世务,越发地困顿,听着听着,脑袋一点,险些从马上跌下来,吓得几个大仆人慌忙牵住他的马,连声问:“外面日头晒,二爷不如去奶奶车里坐着罢。” 宝玉思忖宝钗、黛玉两人正是久别重逢,倒不好前去打扰,正推拒呢,后面黛玉已经叫紫鹃来道:“奶奶说请二爷去车内坐一坐,她有话同二爷说。” 宝玉方向贾琏歉意一笑,扶着李贵下马,到车上坐着去了。 不过一日不见,黛玉整个人都变了似的,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妩媚之意,倒比她刚嫁入贾府时更像是新妇,与前些时候的憔悴焦虑全然不同。 宝钗则眉眼舒展,神态安详,懒懒倚在座上,见宝玉进来,向他含笑一礼,宝玉也向她见过,靠着侧面车壁坐了。 黛玉便道:“我瞧琏二哥和你说了一日夜的话了,他究竟想要什么,你可打听清了?” 宝玉苦笑道:“他无非是想要拉着我照拂他生意罢了,他也是病急乱投医了,我在苏州,他去扬州,地方都不一样,怎么照拂得来?” 黛玉横他道:“你这呆子,他说是去扬州,只是因为扬州的路熟些罢了,又不是定死的路线,既遇见了你,自然也大可以改了地方,跟了你到苏州去,毕竟有了官面上的路子,做买卖要容易得多了。你倒是答应了他,以后他带着宝姐姐在苏州住下来,大家一起才好。” 宝玉愣愣道:“我做县令,和他跑买卖能有多大关系?难道我还能靠着县令的威权,强迫别人高买低卖不成?我可不做这样的事。” 宝钗笑道:“知道你不是那些贪官、庸官,不会叫你做那些徇私枉法的事的,但是你想一趟买卖,上下税费、往来人情、胥吏打点,哪样不要倚仗官府?他一个外地人,贸贸然过去,没个靠山,还不知被人怎么坑害呢,有你在,至少受了欺负,有地方出头,仅此一项,就省了不少钱了。” 宝玉原不知道这里头的勾当,听宝钗一说,就直起身子道:“我都要上任了,这些事却一点也不知——宝姐姐和我详细说说罢。” 宝钗笑道:“我又没做过官儿,也没跑过商路,许多细务都不知道,你问我还不如问你父亲和林姑父给你寻的几个幕友。” 宝玉发愁道:“我每回去问,他们只是说叫我不要担心,一切有他们,不肯和我说就里。” 宝钗道:“你都会了,要他们也就没用了,再说了,他们里面许多门道,也不大好放在台面上,你日后遇见事情了,一件一件地学起来就是。” 宝玉道:“那宝姐姐至少也与我说个大概,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宝钗挑眉道:“你父亲、林姑父没同你说么?” 宝玉摇头。 宝钗看黛玉,黛玉道:“二舅舅自己都未必熟悉这些东西,怎么会和他说?我父亲…他还生着宝玉的气,所以也没教。” 宝钗只好同宝玉道:“此次苏州析出四县,你知道罢?” 宝玉点点头道:“昭文、元和、震泽、新阳四县,元和是由长洲县析出来的。与长洲、吴县一道附郭。” 宝钗道:“外头有句俗话,叫做‘三生不幸,知县附郭’,说的就是附郭的县令,处处要受府城牵制,举动不得自由,你如今还是国中唯一的三县附郭,比之别府,又要更受牵制,毕竟一城之内,不但有知府、同知、府城诸僚属,还有两个与你平级的县衙,且你的辖地,原本还是从其中一个大县里分出来的,治下吏民必然多受长洲县令影响,治理起来,就更要掣肘了。” 宝玉惊道:“我本以为附郭的县令会清闲许多,且又是苏州这样的好地方,原来竟不好么?” 宝钗笑道:“你别急,附郭的县令既有不好处,也有好处——你想你与上官同处一城,凡有政绩,自然都被人看在眼里,再则一般首县都是富庶地方,民风相对淳朴,一般不会有大事,安安稳稳地熬着,虽无大功,也无大过。” 宝玉这才稍稍心安,拱手道:“除了这个,还有别的么?” 宝钗笑道:“细务上无非钱粮刑谷,这个有林姑父和姨父给你的幕友打点,你毋须忧虑。倒是上官同僚之间,必得好好相处,毋以大家子傲视他人,尤其是知府。” 宝玉点头受教。黛玉见他两个言谈相得,自己插不上话,便亲从小炉子上端了茶炉,替宝钗、宝玉两个泡茶,这回不同昨日,她料理得极其精致,用一盏小小紫砂,冲泡两遍,滤出极清澈的两杯绿茶,用白瓷小盏端上来,宝玉连忙接过,见里面细长的茶叶根根竖直,叶片上披着白毫,毛茸茸煞是可爱,低头一嗅,只觉清香扑鼻,再一尝,不似往日喝的茶那么浓郁,然而细品之后,又觉鲜醇甘厚,回味无穷,不由得问黛玉道:“这茶我倒没见过,是什么茶?” 黛玉笑而不语,宝钗代她答道:“亏你还要去苏州府呢,这是太湖名茶‘吓煞人香’,先帝赐名‘碧螺春’。” 宝玉笑道:“我不大懂,光看着颦儿泡茶好看了——这茶我听说春天里的最好,是林姑父给的么?” 黛玉抿嘴一笑,看宝钗一眼,道:“是她叫人带的,巴巴儿地搜了这么些,也泡不了几次。”口内抱怨,语气却甚是甜蜜,宝玉也就一笑,略喝了一杯茶,出去继续听贾琏聊些生意买卖去了。 ☆、第155章 宝玉既得了宝钗、黛玉吩咐,听贾琏时便留神揣摩,果然见他处处都是试探恳求之意,便也半遮半掩地应下,又故意问:“哥哥怎么和宝姐姐一处走来?” 贾琏道:“因我要做生意,正好她也要去扬州投奔叔父,所以就托我顺路护送。” 宝玉道:“怎么以前没听说宝姐姐在那边还有个叔父?” 贾琏笑道:“说是一个在外做生意的叔叔,膝下也有一儿一女,也是兄妹,薛大妹妹想要出来见识游玩,姨太太不放心,就叫她跟着叔叔。” 宝玉点头道:“既是在外做生意的,怕行踪未必一定,不如先派人去扬州问问,同他们知会一声,这里再过去方不显唐突。” 贾琏笑道:“我省得,已经派了她家人过去了。” 宝玉听见,方不再多言,转而依照宝钗所授,谈论些玄而又玄的故事,又说起路边风景,只口不提生意的事情。 贾琏本以为宝玉年轻面嫩,诸事上又不通,见他允了照拂自己,立时就要商量细务,却见宝玉忽然转了口风,心内讶异,暗忖宝玉到底是出息了,连官架子都已经摆出来,面上却愈恭敬,真正将宝玉当做个大人来对待了。 黛玉与宝玉既等到宝钗,便转从水路而下,宝玉没出过远门,黛玉还恐他不习惯坐船,谁知他有贾琏并沿路的亲朋故旧、同年同僚并当地官府陪伴照料,闲暇时再向宝钗等人讨教些官面上的事务,心思全不在乘船上,竟是一点儿不适也没有。 黛玉见了,才将一颗心全放在宝钗身上,每日与她观景、对弈、吟诗、泡茶,又有那耳鬓厮磨、情好交接之事,不必细表,如是过了十数日,派去扬州的家人飞快来报道:“二老爷过身了!二爷和二姑娘正扶灵往金陵去呢!” 宝钗特地再问一遍:“你可确定?” 那人磕头道:“小人还特地去四处打听过了,的确是咱们家二老爷,二爷的名讳年纪也对得上。” 贾琏就不大高兴,再送宝钗去金陵自然不费什么事,难的是那里正办着丧事,他这做亲戚的,去了少不得要帮衬一二,帮衬来帮衬去的,就把时间耽误了,再说他本来是听说薛家曾开过这样商路,心里未尝没有倚仗宝钗叔父的意思,如今人不在了,于他也没什么用处了,与其送宝钗回去,不如留在这里,靠着宝玉这个现成的堂弟来得要强得多。只是他心里虽是这样想,毕竟面上不好开口,就只问宝钗的意思,宝钗道:“他们回家料理事务,一定忙乱得很,我还是先不要去添乱,先在这里素服设祭,再派人去金陵致祭便是。” 贾琏听了才安下心来,殷勤道:“我替你去置办素服,未知是几服的族亲?” 宝钗道:“緦麻即可。” 贾琏便记在心里,下去替她置办东西去了。 黛玉等他走了,才推宝钗一把道:“你既知道叔父的丧期,怎么前些时候不同我说?咱们…还那样了的。” 宝钗道:“我只知道他大约是这些日子,这时候应当是病着,谁知这两日就没了呢?再说…我说,缌麻,是按着在室女的服,其实出嫁的是不必服的。”最后一句说得格外轻,黛玉却一字一字听得极分明姐姐,猛然抬头看宝钗,宝钗也正看她,两人对视之中,不知不觉地就四手相握,黛玉只觉全身上下,都似沐浴在春风中一般欢喜,宝钗一说出口,则也觉得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彼此凝视久时,宝钗方又道:“…前几日你抱我,我推却了,也是为的这事,毕竟是我同族叔父,小时候也和我极亲近的,如今…唉!”长叹一声,颇有物是人非之感。 黛玉抓着她手摩挲以示抚慰,口内还笑道:“守不守的,横竖我是无所谓的,我只怕你熬不住。” 宝钗白她一眼,道:“十八个月我都熬过来了,区区几日,有什么熬不得的?咱们今晚就分床睡。” 黛玉一面笑,一面掐她脸道:“哟哟,分床睡这话居然还能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太阳打水底下出来了。”又故意凑近她道:“若是分床,我们一路上可都分开,不然反复折腾被褥,叫人看见了说闲话。” 宝钗嗔道:“至多再十余日就到苏州了,谁怕谁呢?果然唤来莺儿,将两人铺盖分开,莺儿笑道:“姑娘糊涂了,如今是夏天,你同宝二奶奶两个只得一床被子,还要怎么分?” 宝钗倏然红了脸,大声道:“作死的丫头,你再另铺一床不就是了?非要纠些字眼,一些儿事不会办。” 莺儿吐吐舌头,紫鹃扯着她,两个笑嘻嘻地去铺陈去了。 黛玉就一面笑,一面在自己脸颊上一划,对着宝钗比了个鬼脸,且又道:“你自己说错了话,老羞成怒,还好意思责备人家,我为你的丫鬟一哭。”恨得宝钗一把上前,把她按在榻上,挠得连连求饶才罢。 一行人抵达苏州,已是七月末,县衙中诸差役早得了消息,打点起官轿,在城外迎接,宝钗因宝玉年轻,恐怕众人不服,特地留神看过仪仗,又叫林海所推荐的一个师爷来仔细询问无误,才对宝玉点点头,宝玉正要吩咐起行,忽然远处又来了两乘官轿,却是长洲、吴县两县县令。 宝钗见那两人都是四十许的年纪,一人面白微须,面上一片浩然之色,状甚严谨,便知是吴县县令陆世楠,另一人面目黧黑,高高瘦瘦,逢人便笑,却是长洲县令李华。 这两人都是科举出身,陆世楠乃是三甲同进士,李华是先帝时的举人,资历都比宝玉要老,宝玉慌忙前去见礼,那陆世楠一脸倨傲,一副官腔官调,颇以前辈自居,李华虽不如他那般傲气,却也未见十分重视宝玉。 见过之后,惯例是接风洗尘之筵,宝玉不大爱这些应酬,且又是面对两位老前辈,心内发虚,寻个借口走到车边问宝钗,黛玉跺脚道:“呆子!连我也知道这顿饭必是要去的,你还这样蝎蝎螫螫的,越发叫人看轻你了!” 宝钗轻咳一声,摇摇黛玉的手臂道:“你若怕应付不来,便把琏二哥带上,他是老于此道的人,有事也好提点着你。再说还有李贵呢,你家里那几个仆人见的世面不比外面的小官儿少,你带他们去,他们都明白怎么做的。” 宝玉才如得了圣旨一般,打发衙役并一众婆子小厮护送黛玉、宝钗回去,自己带着贾琏、李贵并几个幕友赴宴去了。 江南富庶,县衙建得也算是精致了,然而宝钗之心,只恨不能将黛玉供在那仙宫、瑶池才好,一入内衙,便蹙了眉头,转头对黛玉道:“门面这样简陋,漫说与你家比,我看只怕连寻常县衙都不如。” 黛玉失笑道:“你当我是什么人了?哪有那么娇气?”四下一扫,道:“我倒觉得打扫得不是很干净。” 宝钗立刻就命召来县衙里的杂役婆子,吩咐她们再打扫一遍,那婆子道:“打扫动静大,怕是惊动二位。” 宝钗冷笑道:“太太吩咐打扫,你们不说赶紧动手,反而推三阻四的,究竟是怕惊动了我们,还是根本就不想呢?” 那婆子见她说得刻薄,赶紧去叫人去了。 黛玉等她一走,才问宝钗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何苦这样冷声冷气的?” 宝钗道:“如今你也是县令夫人了,便要拿出县令夫人的派头来,不然他们这些人最是会欺软怕硬的,本来宝玉年轻面嫩,已是压服不住了,你再这样软,只怕里面人都要欺到你头上了。” 黛玉低头道:“我宁可不做这个县令夫人。”又道:“以后他们喊我太太就算了,你可不许。” 宝钗见她说了半天,关心的竟是这事,略怔了一怔,点头道:“好。”两手裹住黛玉的手,郑重道:“你即便是太太,也是我薛家的太太,和他贾家没关系。” 黛玉脸上飞红,轻声道:“无论怎样,你也只是我的夫人,和其他所有人无关。” ☆、第156章 宝钗还未看人将内衙打点完呢,就听前面人纷纷喊老爷,又听贾琏在那慌慌张张道:“我不是你们老爷,后面的才是。”知道众人见贾琏年长稳重,将他当成宝玉了,不免一笑,和黛玉道:“贾琏这厮学问不行,在外行走,却也有几分样子。” 黛玉道:“世事洞明皆学问,贾琏于这世路学问,比宝玉要通不知多少了。” 宝钗道:“各有各的好罢了。”说话间贾琏已经和前面澄清,一路入内,黛玉、宝钗便一掀帘子进去,隔着帘子问他筵席的情形。 贾琏皱眉道:“府城共去了一名同知,一名通判,其他两县的人倒是都到了,就是同知和陆县令坐不一会就走了,连他属下也陆陆续续走了。我看坐着没意思,就叫宝玉推说不适,先回来了。”筵席之间,自然以那同知为首,贾琏这等白丁只能忝居末座,想起自己从前也捐了个同知在身上,却活活叫自己给折腾掉了,难免感慨。 宝钗便问:“宝玉呢?怎么不见他人?” 贾琏努努嘴道:“路上接了个状子,把人叫进来在前头问呢。” 宝钗讶然道:“这都没开衙,怎么就接案子了?” 贾琏道:“是个老太婆,拦住轿子鸣冤的,约莫是说她儿子不见了,多半是被人谋了性命,问她可有证据,又拿不出,只顾着哭,我想这城里三个县衙,一个府衙,若真有天大的冤屈,为什么不去府衙鸣冤,偏要到咱们这里?别是人家下的套子,专等着宝玉去钻呢。可惜我的话宝玉又不肯听,我就来后头找你们,你们劝劝或许有用——都是自家人,你们也不必特地避嫌,直接跟我到前头去就是了。” 宝钗道:“我去看看罢。”挑帘子出来,黛玉也道:“我还没见过问案是什么样呢,我跟你去。” 宝钗笑道:“又不是堂审,有什么好看的?”虽如此说,却一手挽住她,贾琏在前带路,一路转到偏厅,果然听见里面不住传来妇人哭声,入内一看,只见宝玉一身便服坐在椅子上,一个年老的婆子跪在地上,一行哭,一行说,一个人在旁站着,将她的话转成官话,见黛玉与宝钗进来,慌忙背过身去,头垂得低低的,不敢抬起半分。 宝玉见她们两来,满面欢喜道:“宝姐姐,你们来的正好,我头一天上任,断案之类的,也不大懂,你们同我参详参详。” 黛玉听他当着贾琏与下属的面说这话,免不了白他一眼,宝玉得了她的眼色,立刻便知内里,反而却笑对那旁边的人道:“这位薛姑娘是我的好友,是个有决断的,日后你们待她就要如待我一样。”又对宝钗道:“这是本县典史王成。” 宝钗见宝玉竟不避讳,索性也大方起来,直接问道:“你是哪里人,从前是做什么的?” 那王成不敢抬头,只低着脑袋道:“下官是本地人,从前是长洲的县尉,主掌缉盗事,如今在这里做典史,老爷没来之前,衙内诸事,都是下官暂理。” 宝钗笑道:“原来是典史老爷,妾身是金陵人士,姓薛,日后还请多多关照。” 王成连连道:“岂敢岂敢。”因见有女眷在,倒不好停留,便作势要和宝玉告辞——他是故意要叫宝玉留他,盖因揣度宝玉不通方言,审案还要倚仗他,谁知宝玉客客气气与他作别,等他走远了,便凑到黛玉身边道:“林妹妹,这个人刚才在哄我!他欺我听不懂吴语,其实我跟你这些时候,已听得懂三四成了,好几处他都没同我说。” 宝钗咳嗽一声,站在他与黛玉身前,又看一眼贾琏,贾琏笑道:“我也没见过审案,留我听听可好?说不定我还能出些主意呢。” 宝玉笑道:“都是自家兄弟,有什么不好的?”唤人重新沏茶,那老婆子不通官话,见典史走了,越发不敢说话,黛玉便亲去扶她起来,用吴语问了几句,那老太婆见有人懂吴语,反而有些畏缩似的,战战兢兢回了几句,黛玉打发她出去等着,转头对三人道:“她说她儿子一个月前拿了一百两银子出去做买卖,本是同表弟约好在前头一个镇子见面的,谁知表弟在那等了三天也不见人,报给里正,派人沿路搜寻几日,并无踪迹,问附近乡镇也没人听说,于是报了官,官府因没见尸首,也不大理会,一拖二拖的,拖到而今,这婆子听说有新县令上任,就来鸣冤了。” 宝玉道:“奇怪,这道与王成说的一样了——方才我分明听见他们两个说‘在外辛苦’以及‘新老爷生得秀气’等话,拉拉杂杂一大堆,不大像是案子的事。” 贾琏道:“都是一地乡亲,又是先去告过状的,王成早知道内情,和她聊聊家常,再转述案情,也不为怪。” 黛玉冷笑道:“她一个民人家的婆子,怎么知道你几时上任,又那么凑巧在回衙的路上截住你?再说你带着那二三十个衙役,一个两个都是白拿钱不干事的么?就放任这婆子靠近你,若是刺客怎么办?” 宝玉失笑道:“我这小小县令,怎么会有刺客来杀我?你多心了。” 宝钗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心些总是没错的。”又责备道:“你也是,人家遇见路上来鸣冤的,都是避之唯恐不及,怎么你倒一下就接了,这人一定是告状无门、走投无路,才来寻你,说明此案一定有棘手之处,令其他几个衙门都推脱搪塞,你新官上任,就办这样的案,办得好了,显得府衙和其他两县无能,白惹人忌恨,办得不好,人家正是要看你笑话的时候,怕不落井下石呢!” 宝玉笑道:“宝姐姐说的在理,只是我也有我的想头,一则她当时正好冲到我的轿子前,避无可避,二则街上那么多人,又多半都是认识她的,我是刚到任的新官,正是要安民的时候,遇见状子,却不肯接,难免寒了吏民的心,第三嘛,我相信以宝姐姐和林妹妹的才能,无论此案破与不破,一定都能妥为处置的。” 宝钗抿嘴一笑,并不接口,倒是黛玉飞他一眼,笑道:“什么是破与不破?事还没办,你就先已经觉得我们办不成了?” 宝玉连忙作揖道:“我那不过是嘴上留个余地罢了,我心里是极信你二人,不,你二人中任何一个,都能将案子办得漂漂亮亮,不留一丝把柄。” 黛玉哼道:“算你有几分识人之明——不过这案子官面上的处置我们虽知道,具体在外经办,还要找个贴心的人,这些衙役是靠不住的,你看李贵或是茗烟之流,谁素日比较勤快,耐得脏乱的,叫他们先沿路打听打听案情经过,是否与那老婆子说的相符,连她儿子当日走得何路,附近有几户人家,都一一报来。” 宝玉就一拱手,笑道:“遵命。”正要叫人,贾琏道:“我横竖也要去寻铺子、找织户,不如顺便就替你们去跑了这一趟。” 宝玉道:“若是哥哥肯去,那是最好不过的,一应开销,哥哥都从库里出罢。” 贾琏摆手道:“那能值得几个钱呢?只当是我贺你新上任罢。不过有一样,我要使唤你的人手,我家里带来的除了旺儿,都是夏家的人,用起来不方便。” 宝玉才知他醉翁之意,原在人手,笑道:“我的仆从同哥哥的仆从都是一样的,不单这件,以后有什么事,哥哥也只管吩咐他们去做就是。” 贾琏大喜,作揖道:“那便多谢弟弟了。”脚步轻快,一刻也等不得地就出去了。 ☆、第157章 宝钗见贾琏出去,对宝玉道:“状子既是告到你这里来,少不得要派几个衙役去外头看看,咱们兵分两路,明面上慢悠悠查访,暗地里再叫琏二哥细细打探。” 宝玉道:“那我叫王成去?” 宝钗摇头道:“若是平时,他自然是最好不过的,现今却有更重要的事要倚仗他。” 宝玉好奇地道:“是什么事?” 宝钗道:“如今是收夏税的时候,钱粮不足,你这县令是要受牵连的,闹得不好,上头还要打你板子,你不知么?” 宝玉一听“板子”两字,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道:“江南富庶,这些胥吏又是久在此地当差的,收税的事交给他们,应当不会有什么差错罢?” 宝钗笑道:“可见你是个呆子了,你知道这次为何要将长洲析成两县么?” 宝玉道:“说是人口太多,税赋太繁——啊,我明白了。” 宝钗见他还不算太笨,点头微笑道:“江南历来是天下税赋最重之地,粮多政繁,吏民以抗税为习,且人口又实在太多,便是析县之后,你这一县也足以当得外省一个首县的丁口了,遑论税赋。历代江南知县多不能善终,也是为的这赋税的缘故。” 宝玉发愁道:“我本以为来这里是个好差事,谁知却是摊上了一个大大的苦差!怪不得那些人都不大理我,我这官儿都做不长呢,谁肯把我当回事?” 宝钗道:“你以为林姑父和你父亲千辛万苦,把你外放到这里,只是为了让你丢官去职么?你也太小看他们了。” 宝玉忙道:“宝姐姐这么说,一定是有主意了,快和我说说。”又连忙从边上拿起一盏茶要敬给宝钗,却被黛玉从旁截去,黛玉亲手把茶端给宝钗,宝钗笑着接过,本来不渴,因是黛玉的好意,到底轻轻抿了一口,才道:“今上年富力强,一心要做圣主,早些时候没有大动,只不过是因登基时日尚短,且乃父尚在,不敢轻易动作,怕伤国本,到如今海晏河清,国力有余,正是有所作为的时候。而江南为天下赋税之冠,又是文风昌盛、人口繁茂之地,不管要做什么,都必须稳住江南士民之心,因此一二年之内,必然不会如以往那样苛责县令,急催赋税,说不定还会减免江南税赋——析县而治,为的也不过是要平乱安民,这是其一。” 宝玉拱手道:“愿再闻其详。” 宝钗正是逸兴遄飞,指点江山的时候,也不卖关子,端起茶盏喝一口,又道:“苏州立功的地方多——这地方税赋一贯是笔烂账,办得不好,大家只会说这里民情险恶,不会过多苛责于你,办得好了,那就是大功一件,比之其他那些边远地方,无论好与不好,都无从考评要好得多了。再说如今朝中越来越重漕运,江南之地,又是漕运最繁忙的所在,漕务办得好了,都不必经由知府,漕运总督直接上奏一本,一个好前程跑不了了。再又说,这几年太湖水匪猖獗——你不要慌,水匪打不到你头上来——治理好水匪了,也有功劳,若你连这也做不到,这里还有甄家与林、贾两家那么多亲朋故旧帮衬呢,这里商户既多,文风又盛,你就和当地这些士人商贾都多多来往,喝喝酒、吟吟诗、捞捞钱,熬到卸任,也跑不了一个名利双收。” 宝玉听得脸上变色,慨然叹道:“我从不知做个县令还有这么多门道,岳父和父亲为了我,真是费尽了心思。” 黛玉道:“你既知道他们的良苦用心,就自己踏实办差,凡事以牧民安邦为务,那些个儿女情长的东西,都不要想了。” 宝玉道:“我哪里又想那些儿女情长的事了?” 黛玉道:“你一路上长吁短叹,见着长得周正些的人就要去看一眼,为的不就是要寻柳湘莲么?” 宝玉红着脸道:“我早绝了那个心了,你莫乱说。以后,以后我还要娶妻生子,不,纳妾生子,光宗耀祖呢。” 黛玉道:“若是别人,你纳妾生子也就算了,柳湘莲那个脾气,你若当真做了这事,只怕他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你了,你要想好。” 宝钗拉她的手道:“黛儿,宝玉早立志再不提这些情分短长的事了,你别逗他。” 黛玉吐吐舌头,道:“我不过看在打小的情分上,提点他一句,毕竟世上柳湘莲只得一个。” 宝玉苦笑道:“再怎么只得一个,我们也走到如今这田地了,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宝钗见他面色惨淡,劝道:“天不早了,你早些去安歇,明日开衙升堂,白着脸可不行。” 宝玉默然无语,低头一路转出去了。 宝钗等他一走,就戳黛玉的脸道:“你素日对别人都好,怎么遇见宝玉,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呢?告诉他这些事,除了白惹他懊恼一阵,又有什么用?” 黛玉道:“我想我们两个是已经在一处了的,宝玉替我们这样奔忙,也该叫他得个好结果才好。” 宝钗急得跺脚道:“祖宗,他是朝廷命官,贾府的命根子、未来的承嗣之子,他和柳湘莲也像咱们这样了,那才是没个好结果呢!” 黛玉不服气道:“人都说积德行善,才有好报,做的是什么类,报的也是什么类,我因此才想多替人牵线搭桥,积我两的阴鸷,本朝南风这样盛,说不得他们真能在一起呢!” 宝钗道:“胡闹,你把他们两个凑一处,阎罗殿里不记成我们的罪过就不错了,还积阴德呢!”这句话一说出口,立刻就后悔了,看黛玉时,果然她已经红了眼圈,啜泣道:“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总以为我们两个不是正途对不对?你总觉得和我在一处是逆天背伦对不对?你打从心眼里就不信两个女的该在一起,侥幸和我在一处了,你心里其实内疚得很,觉得自己对不起薛林两家祖宗,对不对?” 宝钗慌忙道:“我哪有这样想?只是世人多诽谤,我们两个女人,躲在后宅也就罢了,宝玉他动静都有许多人关注,和我们怎么能比?”搂住黛玉,轻声细语,百般哄劝,黛玉只是不听,又推开她道:“你若和我在一处,总觉得悖天逆伦,那我们趁早分开,免得越陷越深,大家伤心!” 宝钗喟然叹道:“我和你早如丝麻交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开了,哪里来的越陷越深呢?” 黛玉抽泣道:“丝麻交缠,快刀一斩,也就断了,有什么分不开的?你连比方都打得这样不好,一定是厌倦得很,连敷衍都不肯敷衍了!” 宝钗急得在原地打转道:“我的祖宗,我的小姑奶奶,我的好黛儿,你素日不是小性儿的人,怎地这时候又和我抠起这些字眼来了?我待你的心你还不知道么?我只恨现在没个刀子,不然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看,你就知道我待你有多诚了!”见黛玉还在哭,一拍手道:“你若还不信,那我这就出去,和所有人说,我同你才是一起的,宝玉也好,任谁也好,都与我们无关,管他什么世人,什么礼教,了不起我们逃入深山,再也不回京城了,好不好?”一面说,一面作势就要冲出去,黛玉忙拉住她道:“你自己作死,不要拖着我!”口虽如此说,眼泪却渐渐止了,两手紧紧扯住宝钗的手,唯恐宝钗当真出去。 宝钗见黛玉止了哭,也就停住,将她揽入怀中,柔声安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见不得你哭,你一哭,我这心都乱了,说不准就一个发昏,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所以你不要哭,好不好?” 黛玉见她神情惶急,心内甜蜜,面上故意道:“我知道你嘴上这么说,其实可嫌弃我了。” 宝钗不知她是戏谑,以为她还生气,忙道:“天可怜见,我若有一丝半点的嫌弃你,叫我嫁给个流脓生疮的破落户去,一辈子过得比上辈子还惨,而且永远也见不到你。” 黛玉横她一眼,道:“你都嫌弃我了,永远也见不到我怎能算是惩罚呢?” 宝钗道:“那你来说,你说罚什么,我就发什么誓。” 黛玉慢条斯理道:“我们苏州,民情险恶,说出来的东西,自然也不是好东西,怎么配得上薛大姑娘你呢?你还是去找你的宝玉,叫他教你怎么哄女孩子,发些不痛不痒的誓罢。” 宝钗此刻方知黛玉是戏弄她,却也正色道:“是我自己口无遮拦,以后再不会凭一己之见,胡乱怪罪当地人了。” 黛玉见自己随口一言,便得她如此郑重对待,那心里越发甜腻起来,又见她急得都出汗了,便用自己的帕子替她擦一擦,宝钗闻着她身上淡淡茶香,又见她这般温柔体贴,不禁就握住她的手笑道:“其实我可喜欢苏州了,没来之前,就打听了许多苏州的事情。苏州这地方,物产又丰富,又有你这样水灵灵又温柔又细气的苏州小娘鱼,说起吴语来,软得要将人魂儿都勾掉了,把我这样的,早都比到不知哪里去了——我大约是因为这个,嫉妒得昏了头,所以才说了那样话罢。” 一番话说得黛玉脸都红了,拿帕子往她身上一丢,轻啐道:“昏说乱话的,没个正经!”虽是嗔怪,那样轻软的吴语调调,却是娇柔入骨,媚态横生,勾得宝钗意荡神驰,酥倒在地。 ☆、第158章 宝玉得了宝钗的话,就如同得了圣旨一般,火速将几个幕友请来,一一问话——他天性洒脱,虽因家中之事,勉强自己读书上进,其实心中到底是不大愿意的,因此于那几个幕友不过泛泛之交,并不知其人短长,此刻听宝钗说起,方惊觉这牧民之事并非小可,不是他接了案子,叫来一群人讨论一番便可完事的,谁人主钱,谁人管库,谁人写文书,都有说法,处处都要仔细小心,因此等人到了,先小心将这老婆子状告的案子说了,欲探各人所长,那些清客们知道他的意思,也使足了劲来出主意。 几人讨论至半夜才散,宝玉已大略知道众人性情,却又添了一桩心事——他父亲聘的两个幕友,才智皆是平庸,性情也颇古板,说起事来,一味的只是迂腐,宝玉实在与他们说不到一处去,林海推荐的两个,一个才情高远,于事皆有见地,只是性情倨傲,且与几个同僚又不大合得来,另一个如笑面虎一般,满嘴没句实话,宝玉向他请教问题,总要再四追问,才能得他一句半真半假的说话,这话还往往玄之又玄,须得宝玉自己费心参详。 宝玉忧愁满腹,一夜未眠,次日大早起来,见自己一脸憔悴,不得已自己一路去黛玉处,在门口先叫人通报过,那里面黛玉宝钗两个正是好梦正酣时候,忽被紫鹃叫起,说是宝玉来了,宝钗先匆匆披衣起来,又推黛玉,黛玉正是睡眼惺忪时候,闭着眼道:“你去打发他就完了,我横竖在里面,他又不进来,看不见的。”宝钗怜她昨夜辛苦,便吩咐人将床帐放下,自己趿了鞋子出去问宝玉有何贵干,谁知却是宝玉见自己容颜憔悴,来求些脂粉遮掩,宝钗听得又好气,又好笑道:“官服那样繁琐,你穿着那样大衣裳,又高坐公堂之上,有几人看得到你脸色好不好?再说了,你是这里的县太爷,哪个敢在公堂上盯着你看呢?” 宝玉讷讷道:“昨日你还说叫我早些睡,免得脸色不好看。” 宝钗道:“那是昨日,你既都这样了,也不必太过计较。”见他还怔愣着不肯走,伸手把他一推道:“快去罢,回来跟我们说说这案子。” 宝玉被她一推,赶忙又道:“宝姐姐,你…你到屏风后头听听罢,我怕我头一日升堂,这里面又有这么多门道,万一给人欺了哄了,可怎么办呢?” 宝钗一怔,道:“公堂这样地方,我这平白无故的,怎好去得?” 宝玉连连作揖道:“我没做过官儿,也没管过事,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你想若是单单闹个笑话也就算了,丢的只是我自己的人,若是那些大小事务处置不好,却是干系一县生民,求宝姐姐替我在后面看看,不肖你出主意,只要你坐在那里,我就安心了。” 宝钗见他竟是当真安心要做个好官,定定看他一眼,笑道:“没想到你还有这样心肠。” 宝玉叹道:“我上任这一路,看见沿路的那些民夫、脚力、庄户,才知外面的民生艰难,又远比我从前在京城看到的那些民人更甚,然而照那些夫子们说起,便是那些民夫、脚力、庄户,也已经算得上是中等之家了,不知下等之家,更要是什么样子了。我侥幸托生富贵,打小锦衣玉食,衣锦绣,食粱肉,每日最大的难处,就是父亲要抽查我的功课,我竟还不知足,一生蹉跎,至如今一无所长,却反而侥幸做了一地父母,我心里知道自己这官儿实在是名不副实,不求有什么功劳,但求少犯些过错,叫下民少受乱政之苦,便阿弥陀佛了,宝姐姐也是有大慈悲大悲悯的人,一定也不忍心看见本县吏民因我年少不懂政务而受苦罢?” 宝钗叹道:“你能想到这些,心已经比天下的一多半官儿好了,我只怕你以后当官当久了,这些初心,都渐渐忘了——你别急着发誓,路遥方知马力,日后如何,只看你的所作所为了。” 宝玉对她郑重一礼,道:“愿宝姐姐日久能见我之心。” 宝钗一笑,道:“你先去前头,我等下就来。”将他打发走了,自己转身回去,本以为这会子黛玉已经又睡过去了,谁知她虽闭着眼睛,却在床上翻来翻去,只是不睡。 宝钗见黛玉眉头眼睛鼻子都皱在一处了,忍不住伸手捏她一把,坐在床头,黛玉自发地就寻了她腿上柔软的地方靠住,又埋怨道:“打发他走了?快上来睡罢。” 宝钗道:“他托我去替他撑个场面,我先起来,你还睡罢。”又拍一拍她头道:“你刚才怎么不睡?”黛玉惯常晚睡,因此早上是最困顿的时候,宝钗与她同卧之时,偶尔见她醒来,往往也不过数息的辰光就又睡过去了,不知今天怎地竟不睡了。 黛玉给她拍得舒服,一面闭着眼伸手扯着她的手让她给自己挠挠,一面道:“我夜里做了个梦,梦见你走了,早上忽见你起身这样久还不回来,睡不着。” 宝钗笑道:“傻瓜,我再也不走啦。”黛玉就嘟嘴道:“那你留下来陪我。” 宝钗道:“宝玉头一天升堂,我还是去替他看看罢,等一会升了堂我就回来,咱们一道用汤包好不好?” 黛玉不情不愿地道:“那你早些回来。” 宝钗嗯了一声,轻轻拍着她哄她睡了,才起身洗漱更衣,到前头去见宝玉。宝玉早穿了官服在那里踱来踱去,见了宝钗就问:“宝姐姐,我衣裳穿得对罢?” 宝钗左右一打量,道:“甚好。”宝玉面上便绽出一点喜色,急匆匆就要出去,宝钗一把拉住他道:“你可想好了那几个师爷分别做什么?” 宝玉蹙眉道:“我看林姑父,咳,岳父推荐的那两人还有些才干,叫他们做事,另外两个参赞就是了。” 宝钗摇头道:“你重用两人而轻视另外两个,这不是摆明了要挑事么?他们算不得你的下属,也不是你家的奴才,见你这样对他们,别说不受待见的那两个了,只怕受重用的那两位心里也要有想法。” 宝玉道:“那要怎么办?我看父亲请的那两人木讷得很,人又迂腐,一点也不变通。” 宝钗失笑道:“迂腐的不正好替你去写文书、应答往来?官场里这些礼节上的东西最是讲究,一个字用错,就要得罪人,找个一板一眼的人替你把关,最放心不过了。” 宝玉讪讪道:“既如此,那叫他们两个去写文书罢?” 宝钗摇头叹气道:“你自己不喜欢迂腐的人,便觉得他们一无是处了对不对?你想你父亲也是为官多年的,就算再迂阔,基本的为官道理还是知道的,为什么要特地选这两个人,还叫你大老远从京城带过来,诸般礼敬?林姑父既知道你这边缺人手,要真看见你父亲选的人不好,为什么不推荐四个,而只推荐两个?” 宝玉挠挠头道:“那…那还有什么,需要这样的人呢?” 宝钗笑道:“钱粮府库,哪里都最好有一个方正的人看着,你瞧那两人谁更古板些,叫他们去管账,那是再不错的。” 宝玉嗯了一声,道:“那那位笑面虎似的,就叫他管刑名吧?他那模样,谁的话也都套的出来。那位最傲气的,还是留着做我的幕友,凡事替我出出主意。” 宝钗见他举一反三,点头笑道:“可以。琏二哥从前就管过府里的大小事务,县衙里的一些内务,你尽可以都交给他,生意上的事叫他派个掌柜去做就好了,不必亲自出面。” 宝玉道:“他想做丝绸布匹生意,自己留在这里看货,叫夏家的人带去京里卖,那头的进货叫嫂子管,这么看来,倒是可以把府里的事都托给他。” 宝钗颔首道:“这里原本的那些小吏衙役们你也不要小瞧了,选他们中可用的尽管用,他们见你肯重用一二人,就不会联手来欺哄你,反过来要自己窝里斗了。” 宝玉道:“我省得。”整整衣冠,安心出去了。 ☆、第159章 宝玉早已命人搬来一个屏风,宝钗便在后面坐着,听前面宝玉升堂——宝玉将此事想得千难万险,然而他毕竟是一县之长,诸吏员、衙役面上倒都还恭敬,又有四个幕友帮衬,大面上都还过得去。等这边开了衙,那告状的老婆子张氏方从外进来,正经递了一回状纸。 宝玉早知其中经过,却依旧正正经经接过状子,仔细看了一眼,那刑名师爷早将一应干系打听来告诉宝玉,宝玉便依惯例将状子收了,发叫一个本地捕快,本地惯例要设限追比,宝玉恐捕快急着结案,胡乱拿人填塞,先自免了,只叫他带着一班衙役查访——县衙中一应捕役、兵丁、钱粮,皆未大变,因此人心安稳,领了命就下去,并不曾有任何异议。 宝玉好容易熬过了这一阵,退堂之后,一面转到后面,一面笑道:“多亏了宝姐姐…”话说到一半,却见屏风之后空空如也,哪里有宝钗的人影? 宝玉瞠目结舌,怔怔往后面去,到后头只见黛玉已经起来,穿着家常鞋子披着衣裳在吸汤包。宝钗坐在她边上,因见黛玉胃口好,满面都是笑容,见宝玉来了,也笑道:“我才叫人出去买的汤包,你来了正好,免得还要给你单送一份,都凉了。”唤人给宝玉搬来一个小绣墩,宝玉就挨着坐下,埋怨道:“宝姐姐是几时走的?这么放我一个人在那里,也不怕我出了纰漏么?” 宝钗笑道:“你自己一人,不是也安安稳稳地过了么?” 宝玉一怔,宝钗已经伸筷子夹了一个汤包给他,道:“县太爷辛苦了,快来尝尝这汤包,虽不是金陵正宗,却也鲜美得很。” 黛玉听她说金陵才是汤包正宗,从桌子下面伸手在她腿上掐了一把,正好这头吸完汤汁,又用筷子把皮与馅刁到宝钗碗里,宝钗瞪她一眼,黛玉就嘻嘻一笑,伸手又拿了个包子,咬开一个小洞,低头一啜一吐,那汤包便如活的一般一动一动。 宝钗见她没个正形,伸手在她脸上一掐,黛玉吐吐舌头,这回连皮带馅地都含到口里。 宝玉看黛玉吃得有趣,也伸筷子一夹,预备要看这汤包有何不同,谁知这包子皮薄得很,他筷子一下去就戳破了,汁水四溅,沾满了三人的衣裳,这汤汁又烫,惊得三人都站起来,宝钗、宝玉皆问黛玉:“可烫着了没?” 黛玉却问宝钗:“宝姐姐怎样了?” 宝钗摇头道:“我没事。”伸手就去拉黛玉的手,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见只是衣裳上溅了几个点,才放下心来,黛玉却捏着衣角大不高兴道:“这身裙子是宝姐姐替我做的头一条。” 宝钗笑道:“一身裙子罢了,改日我替你做十身也得。”又问宝玉:“你没烫着吧?” 宝玉摇摇头,因是他毛手毛脚,脸上难免讪讪,讷讷道:“宝姐姐…我,我听说苏州这里的丝绸是极出名的,改日我替你们买些,你们看着裁衣裳也好,做帕子也好,总是个意头。” 宝钗道:“我正要和你说呢,你当官的俸禄又不多,家里给的终究有限,我们两的花销,都由我来出罢,黛玉的衣裳首饰,我来置办即可。” 宝玉知道她的意思不在体贴自己,而分明是意在防嫌,不免有几分尴尬,黛玉忙忙咽下一口包子道:“都是自己人,也没必要分得那样清,正好我也想和琏二哥那里凑个分子,不如就让我们代你出一点本金,权当你入了股,分的钱就算抵咱们的开销罢。”又对宝钗道:“你看我这主意好不好?” 宝钗在她额头上一戳道:“都听你的,如意了吧?” 黛玉知她是不满自己偏心宝玉,任她戳了一下,扬脸一笑,又赏脸地吃了一个汤包,宝钗方眉开眼笑,夹起黛玉拨到自己碗里的包子皮,一边笑看黛玉,一边慢慢吃了。 宝玉常见她二人如此,今日却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股烦闷来,汤包也不必吃,就推辞出来,刚出二门,又被几个捕快拉过去,说是衙门里各房干事都凑了分子,休沐日要在松鹤楼替老爷接风。 宝玉见王成等几个有品级的不忙着请自己,倒是这底下的人在那里巴结,心内纳罕,倒也没有推辞,约过这一次,自己按品着装,去府衙拜过知府。知府倒甚是和蔼,拉着宝玉细问年庚等事,不一而足。从知府那里退出来,又见过同知、通判,再依次去长洲、吴县两处县衙回拜,好容易回了自己县衙,还不及更衣,忽然前面又报说有乡绅来求见,宝玉想自己乃是初初上任,倒不必太端着架子,又命人请进来,与一干乡绅云山雾罩地聊了一会,那一时又有当地的学正携本地的秀才、童生领袖来拜访,并各处里正、乡老带着一些德高望重的乡民来参见大老爷,如是种种,总是弄到薄暮时分才得空歇息,贾琏却又兴致冲冲地回来,见了宝玉就道:“查到了!” 宝玉大喜道:“哥哥查清楚那件案子了?” 贾琏眨眨眼,道:“薛大妹妹听说当地有个姓顾的绣娘,工夫极好,嘱咐我去请她来替我们做工,我这一日都去忙这个了,那件事竟还没查。” 宝玉跌足道:“人命关天,哥哥怎么还有闲心去跑生意?” 贾琏道:“我可不止跑生意,我拜访了当地所有士绅,委婉地告诉他们你是京城来的侯府公子,日后是要袭爵的。还说林海是你岳父,他们听了我这话,今日就该来拜访你了罢?” 宝玉一愣,道:“你…谁叫你和他们透露我们家里的?府里本来就是要避嫌的时候…” 贾琏笑道:“天高皇帝远的,谁知道你是哪个侯府,哪个公子,谁又知道咱们府里到底是没落了,还是将兴?”见他依旧满脸不赞同,朝里面努努嘴道:“林妹妹托我做的,我想她的话,你总是要听的。” 宝玉听说是黛玉发话,只好摸摸鼻子,白嘱咐贾琏一句道:“案子的事,哥哥也上点心。” 贾琏道:“我今日倒是经过那一带,叫人去看了看,那里十几里地都是野林子,住着三户人家,我想人要是真出了事,大约就是在那里了,明日大早我就去看看,另外我也打探了那张氏的儿子张四喜,那人分明是县里有名的泼皮,每日游手好闲,勒索乡邻,无恶不作,因他生得壮实,人都不敢惹他。后来王成到这里来,抓过他几次,着实打了几十板子,才叫他收敛了点,只是此后又在家好吃懒做的,渐渐的过不下去,就和他娘说要去外地跑货,那张氏连借带骗的凑了一百两,叫他带走,又不放心他,就叫他表弟一起去,约好那一日两人在甪直见面,谁知人又不见了。” 宝玉听他打探的明白,脸上才露出一点笑模样来,道:“劳烦哥哥了。”让贾琏进去歇息,自己在书房将就了一日。 贾琏见他不与黛玉同房,又见宝钗住在黛玉那里,也是新奇,一路又进去和宝钗说了今日之所见,宝钗听说请到了顾绣娘,连声道:“可签了死契?” 贾琏道:“她说还要想想,明日再去,依我说,不过一个绣娘,咱们再四的去,倒显得她多金贵似的,不如晾衣她几日,再派个小幺儿去就是了。” 宝钗还未答话,黛玉看他一眼道:“琏二哥不必多说了,这个人一定要请到,一定不许她再和别家做生意。”她发话便如宝玉发话一般,贾琏听了,也不好再说什么,应了一声,告辞出去。 宝钗就道:“你本不是这样的人,何必做出这么个样子呢?” 黛玉嘟嘴道:“这话你来说,他少不得要东问西问,白饶你多少口舌,不如拿我的面子压他一压,省却了多少大好时光。” 宝钗就逗她:“要这样多时光作甚?” 黛玉白她一眼,道:“你爱要不要!”一扭身子,摇摇摆摆进去了,宝钗与她腻了许多日,不但不觉平淡,反而更多出几分甜蜜,见她进去,也就忙忙跟进去,也不管人在不在,就笑着追上去牵住她的手,和她说起那些怎么也说不厌的缠绵话儿,做些怎么也做不厌的缠绵事儿来。 ☆、第160章 贾琏为人,诸事若不上心还好,若上心,却办得极是妥帖的,从前黛玉南下,贾母头一个便想到他,为的也是他办事稳妥。他既答应了宝玉,次日果然起了大早,带着旺儿,晃悠悠将那张四喜所经过的路仔细走了一遍,又假装是过路的行商,夜里就在那野林子里的猎户家借宿。 宝玉下午得旺儿回来报信,说贾琏夜里不回,转而又担心起贾琏的安危来,想了一想,叫过李贵,叫他带着两三个壮仆,也扮作过路的人去同一家投宿,刚吩咐过这头,那边王成几个有品级的吏员结伴而来,见面各自一拜,纷纷喊:“老爷。” 宝玉忙将王成扶起,笑道:“王典史是为钱粮的事而来么?” 王成一怔,越发堆起笑道:“老爷也想到这事了?”他们做人属僚的,上官一换,祸福安危便大不一样,担心了一路,听说朝廷委了个不到二十的少年举人,自忖这人年少得意,恐怕锋芒太盛,不肯听信人言,且这等世家子弟,随身必自有亲近之人,未必肯重用他们这些属下,因此就存了个故意刁难的心思,好教宝玉知道下面这些人的厉害,以后总离不了自己,谁知宝玉有族兄及几个师爷扶助,初来便将事务料理停当,虽还不及细处,大面上已经有了样子了。 王成看宝玉不是易与之辈,怕他站稳根基,自己这些人越发没有立足之地了,因此便选了几件极难的钱粮之事,前来告诉宝玉。 宝玉本性聪明,又得宝钗几个提点,再见这几人神色,便知端地,再听王成的话,便微微笑道:“本来我也想找王典史说这事,没想到你自己来了,倒省得小幺儿再跑一趟。未知如今县里田地几何,丁口多少,每年赋税如何,又有无拖欠呢?” 王成见他反问起自己来,不免生出几分反客为主之感,斟酌一下,慢慢道:“长洲的丁口赋税之事,从前是长洲县的一位刘师爷管,后来他因病离开,又遇着析县,如今丁口土地,还未算清。” 宝玉立刻作色道:“马上就是征收夏税的时候了,连户数都没有,要怎么征收?王典史代了这么久的县衙事,这些方面,都没有考虑到么?” 王成心里一惊,不敢托大,拱手道:“下官自上任以来便与长洲县内交接清点,从未敢有懈怠,只是县内人口实繁,一时半会的,怕不能完备。” 宝玉笑道:“若是王典史一人忙不过来,我家人里倒是有些积年的老帐房,可以帮助清点。” 王成不意他一个贵家公子,随身竟带着老帐房,怔了一怔,推辞道:“这些本是属下分内之事,不敢劳烦老爷家仆。” 宝玉挑眉道:“方才典史还说时间紧,现在倒又来得及了么?” 王成讪讪道:“期限是紧,但既是公事,属下自当尽力而为。” 宝玉点头道:“既如此,钱粮之事就劳典史费心了,我那位钟师爷也是久于事务的,日后我衙内账房皆由他管,王典史若忙不过来,只管叫钟师爷帮忙就是。” 王成连连道:“若是那时,自然要劳烦师爷。敢问老爷还有何吩咐?” 宝玉笑道:“还有两件,也不是大事,头一个我想县里除了登记户籍丁口之外,另外再将历年欠税、逾期之户都列出来,我想一一前去查访,看到底是有意逃税,还是实在无能为力。若是实在无能为力的,我自然上奏朝廷蠲免,若是有意逃税,那休怪国法无情。第二件嘛,我想近日天气炎热,大家当差辛苦,每人赏赐一笔汤水费,按人头差役等次发放,此事还托典史和各位费心。” 王成听他说话,分明老于世故,与前两日不可相比,心内苦笑,连面上也不免带出几分颓唐,口中只唯唯诺诺而已。 这一拨人才走,宝玉便笑唤:“茗烟!” 茗烟一溜烟出来道:“二爷有事找我?” 宝玉道:“我叫你买的东西可都齐了吗?” 茗烟笑道:“二爷吩咐,奴才什么时候没办成过?席面已经齐备,只等二爷和奶奶了。” 宝玉蹙眉道:“你没请宝姐姐?” 茗烟怔忡道:“老爷还要叫宝姑娘?奶奶也在,怕不好罢?” 宝玉道:“罗唣什么?快去请宝姐姐来。” 茗烟见他动怒,吐吐舌头,溜肩勾背的跑到二门,求门上的婆子道:“妈妈劳烦通报一声,说我们二爷请宝姑娘去前面。” 那看门的几个婆子纷纷笑道:“宝姑娘不是早和太太去前头了?怎么还要你来叫?”一个人就扯着茗烟道:“茗小子,这位宝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头,老爷口里总离不了她?你告诉大娘我,以后厨上有什么好吃的,都给你留着。” 茗烟嘿嘿一笑,道:“才来时老爷不就说了么?这位是我们奶奶的好友,也是我们爷的姨表姐妹。” 那婆子就一捶他道:“你这小狗崽子,别尽拿话哄我,老娘在这县衙里当差的时候,你都还不知道在哪呢!” 茗烟冷笑道:“妈妈既这么神通广大,自己自然就知道宝姑娘的来头了,何必来问我呢?”一拱手道:“我还要去前头当差,妈妈们先自便罢。”自己一路跑到前厅,果然见宝钗和黛玉说说笑笑地从里面出来,知道席面一时半会散不了,就寻了锄药几个在一旁自己乐呵去了。 宝玉在前厅等了一会,见宝钗、黛玉两个一道过来,忙迎上去笑道:“茗烟这小东西跑得倒快,我还以为你们两要过会才来呢。” 宝钗笑道:“你以为我们两过会才来,还是黛儿过会才来?” 宝玉道:“宝姐姐这话怎么说?” 黛玉冷笑道:“你不是特地叫茗烟和紫鹃传话,点名只要请我,不请宝姐姐么?这会儿又在装什么傻?” 宝玉跺脚道:“这天杀的狗奴才!我说你们两时时在一处的,他怎么只说告诉了颦儿呢。原来是他自作主张。看我不捶他!——宝姐姐恕罪,这事并非出自我意,求宝姐姐饶我这一遭。” 宝钗还不及答话,黛玉已经乜斜眼道:“原来这事只是茗烟的主意,所以你这里只摆了两份碗筷,也是他的意思么?” 宝玉低头一看,才见果然只有两副碗筷,分明知道是茗烟做的好事,却也无从辩驳,只好连连作揖道歉,宝钗看他模样,扯一扯黛玉的袖子,黛玉才道:“罢了罢了,你也不要做这副样子,叫人看见,像什么呢?” 宝钗吩咐莺儿去再上一副碗筷,又让宝玉坐,宝玉见她不计较,才自心安,又笑道:“宝姐姐,真叫你说着了,王成果然要拿钱粮的事来刁难我呢,我把这事丢给他了,还借着发赏钱的名义,叫他把衙内的人事拟成详单送来。” 宝钗笑道:“你正该这么办,你是他上官,他再不服你,也不能在明面上违逆,不管他丢过来什么难事,你只管交给他就是了,只不可逼迫太紧。” 宝玉笑道:“我明白了。”又问黛玉:“颦儿,你为何要将我家家世散出去?” 黛玉道:“下头这些人都是些欺软怕硬的,听见你家世显赫,家中有人帮衬,想欺哄你之前,自然要先掂量几分,再说你纵不说,有心人自然也打听得到,不若我们自己宣扬出去,早叫他们看清情势,也不致轻举妄动——他们几代族居于此,若真是想闹事,只怕也有些棘手。” 宝玉叹道:“说来你自小养于深闺,怎么这外头的事,倒比我还懂些?我每每听你说起这些家国政事,竟觉得自己白活了这些时候了。” 宝钗笑看黛玉一眼,道:“那你倒不必妄自菲薄——你只是可惜遇上黛儿这不世出的才女,所以显得笨拙了,其实比起天下那些庸人、俗人,已经好得多了,当得上是一时之秀。” 黛玉听她夸自己,低头一笑,轻声道:“我可比不上你,你又聪明,又漂亮,比我强多啦。” 宝钗也低头笑道:“你多吃点东西,比夸我多少次都好呢。”手上不停,顷刻间夹了满碗菜在她碗里,里面不乏黛玉所厌的大荤大补之物,黛玉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从裙子下伸脚出去,轻轻踢了她一脚。 ☆、第161章 苏州地多风雅,连这小小县衙也建得极精致,前厅是个水榭,下面有曲水流过,内中养着三五群锦鲤,虽不及京中府邸豪阔,却也别有几分意趣。 宝玉因听见当地松鹤楼出名,所以特地请宝钗、黛玉品尝一番,谁知钗黛二人正是如胶似漆之时,又都不把宝玉当做外人,酒过三巡,就难免亲亲我我起来,宝玉看着她两个亲热,不知怎地竟想起柳湘莲,长叹一声,放下筷子,黛玉正是酒兴起来,就看他道:“好好儿的,你怎么又叹起气来?” 宝玉强笑道:“我在想那张婆子的案子,今日衙役们带着犬只将那一路都搜寻过,并不曾见人,讯问猎户,也说没见过张四喜,你想这么大个活人,到底能去哪呢?” 黛玉半迷着眼道:“这人不是死了,就是活了,不是在这,就是在那,总是有个地方的,张四喜如此,柳湘莲也如此,人世冥冥,总有定数,你再长吁短叹,也改不了他的去处,还不如先饮酒赏月的好。” 宝玉灵机一动,转身道:“颦儿莫非知道柳湘莲的去处?” 黛玉正是眼旸意觞时候,顺口就道:“你不是要忘却前尘,一心做官了么?怎么又开始惦记他了?” 宝玉道:“我…我不是,我只想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并不是想和他有什么瓜葛。” 黛玉就笑道:“那么我不知道。” 宝玉急道:“你这话分明就是知道!你我这样情分,你对我又何必这样藏着掖着的呢?” 宝钗咳嗽一声,道:“你这人好没道理,她分明说的不知,你怎么非要说她知道?”又扯着黛玉道:“黛玉醉了,我们走。” 宝玉急忙扯住她道:“宝姐姐,你一定也知道他在哪里,求你告诉我。” 宝钗讪笑道:“我怎么会知道他的下落?”扶着黛玉要走,谁知黛玉看见那下面池子里的锦鲤可爱,伸手就要去捞,她是醉酒的人,一弯腰就摇摇摆摆的,几乎要整个人跌进去,宝钗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她,唤宝玉道:“你是死人么?还不来帮我搭把手?” 宝玉福至心灵,一步站在那池子边上,防着黛玉当真跌进去,口内却道:“宝姐姐先告诉我,他…在哪里?” 宝钗恨的跺脚道:“他就在苏州,到底在哪,我也不知,不过你以后自然会看见——快帮我扶着她!” 宝玉才伸手去扶住黛玉,和宝钗两个一人一边,将黛玉送回去了。 黛玉初见宝钗,只顾着两人厮磨,将旁事都忘得差不多了,然而极乐之后,难免又生出几分悲凉之情,尤其酒后激人愁肠,等回了屋子,竟就转喜为悲,抱着宝钗道:“宝姐姐,从前我家里也有这样的水榭,母亲也常与父亲如今日这般饮酒。” 宝钗听她思念亡母,轻轻顺着她的背道:“这两日忙着安置,都不及去伯母坟前洒扫,等过些时候清闲了,你带我去拜见伯母好么?” 黛玉一怔,眼中顿时清明了些,踟蹰道:“带你…去母亲坟前?” 宝钗点头笑道:“可以么?” 黛玉咬着下唇道:“我…不知道。”若是带她去母亲坟前,祝祷之时,难免要解释她的身份,若人死无知倒也罢了,可万一人死有灵,带着宝钗去见母亲,岂不是…不孝?再说父母一体,若带她见了母亲,父亲那边,又该如何呢? 宝钗见她犹豫,也不逼她,只轻轻笑道:“横竖我们都在苏州,去的时候多呢,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告诉我就是。” 黛玉道:“宝姐姐,你不要多心,我…我是极想带你去的…我只是还要想一想…” 宝钗笑道:“我不过随口一提,你不要心急。夜了,早些睡罢。”替她擦拭过头脸,打发她躺下,黛玉正是中酒时候,心内惶急,眼皮却不自觉地沉重起来,倒在床上,慢慢睡过去,手却死死抓住宝钗的袖子,一夜不肯放手。 宝钗在房中枯坐一夜,至清晨才睡去,睡到一半,忽听青雀推她道:“姑娘姑娘,琏二爷回来了,说是查出了了不得的东西,宝二爷请你去看看。” 宝钗模模糊糊地睁眼,见黛玉也慢慢醒来,先问她道:“头痛么?” 黛玉点点头,又摇摇头,望着她道:“你…一夜没睡?” 宝钗半真半假地抱怨道:“还不是你这小魔星,半夜里非要扯着我袖子不让我去洗漱,我只好在边上将就着打了几个盹。” 黛玉听她睡了,稍稍放下心来,低头道:“昨晚…对不起。” 宝钗笑道:“你是该说对不起,柳湘莲的消息,我嘱咐你多少次了,叫你不要告诉宝玉,你偏偏要告诉他,这下可好,他大概有些时候睡不着了。” 黛玉道:“我明明说的不是这事。” 宝钗挑眉道:“不是这事,那是什么事?你还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黛玉见她装傻,又见青雀在旁,只好含含糊糊道:“我总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宝钗戳一戳她的脸道:“琏二哥像是查出什么来了,你要去听么?要去,就快更衣洗漱,不然我可不等你。” 黛玉就忙忙起身,胡乱擦了牙同宝钗到前面。前头贾琏一见她们就起身笑道:“我可查出来了!昨日我假装行商要在一户姓朱的家里住宿,故意露出褡裢里的银两,到了晚上那家的户主就偷摸溜到我床头要劫我呢!那张四喜必是他杀的无疑!” 宝钗蹙眉道:“琏二哥慢慢说,你说他要劫你,是打算谋财害命,还是只是单纯的盗窃?他带了凶器么?” 贾琏得意地笑道:“他自然是带了凶器的,不然我怎么认定是他呢?”叫旺儿道:“把东西拿来。” 旺儿便拿出一把锈迹斑斑的砍柴刀道:“我们听见二爷叫喊,推门进去,就见那朱大手里拿着这把刀要杀人呢,同去的四五个人都见了的,铁证如山!” 黛玉哼道:“你懂什么是铁证如山,就在这里胡沁?先把事情从头到尾和我们说一遍,不许凭空臆想。” 旺儿被她一说,挠了挠头道:“我…我方才说的都是亲眼所见,并非凭空臆想,我们二爷也在的。” 贾琏也笑道:“他说的属实,我因心里怕他害我,所以夜里一直和兴儿一起坐着,并未入睡,大约三更时分,听见外头有动静,后来朱大推门进来,我们就合力和他打斗,正好旺儿几个听见,就进来制伏了他,现在他一家都被我们拿下了,你们只管审问就是。” 黛玉道:“一百两银子足够中等之家过好几年了,他若是得了这么一注横财,怎么还会用这么破旧的东西?而且还是柴刀?” 贾琏道:“许是他骤得横财,还不敢花用,怕露了痕迹?” 黛玉道:“他若是怕惹人注意,就不该这么短时候又犯案,若是不怕,那自然也舍得这把柴刀了。” 贾琏被她一驳,讷讷道:“…不管怎样,那人想要害我,却是千真万确。” 黛玉与宝钗对看一眼,宝钗对宝玉道:“你先升堂审问罢。” 宝玉点点头,传令衙役,提审那朱大一家去了。 ☆、第162章 宝玉升堂,倒并不似戏文里那般威严壮阔,不过一二十个皂隶拿木棍往两边一站,一排,几个刀笔吏在一旁书记而已。 宝钗见黛玉兴致好,就叫丫鬟们在屏风后摆一小桌,用黄酒姜丝蒸了一尾鲥鱼,用鲜笋煨了一盘火腿,又有一壶橘子酒,携黛玉坐下,边听边吃。 黛玉昨夜酒后失言,今早还有些头疼,便将酒推去不用,只夹了一筷子鲥鱼,吃了两片笋就撤了席面,宝钗又命人摆上家常的芝麻糖、松仁糖、粽子糖、桂花糖、猪油糕、鹅油酥等物,黛玉一应不用,倒是听门外有走街串巷卖糖炒栗子的,催着紫鹃出去买了两斤,摆在桌上,与宝钗边吃边听。 宝钗一面抱怨道:“和馋猫儿似的,一天到晚只是吃这些东西,仔细坏了牙。”一面手上不停,顷刻间剥好一堆,然而黛玉要去拿时,她又从里头只选出颜色最好、大小最佳的十颗,道:“这东西不克化,吃一点子是个意思就够了。” 黛玉道:“我偏不吃你剥的,偏要自己剥。”手伸到一半,忽然停住,侧耳凝听,原来那朱大正在说当时之事:“小人拿柴刀只是为了要劈柴,不是要杀人…” 黛玉就一挑眉,道:“我本还想他有什么隐情,半夜起来劈柴,这借口实在牵强。” 宝钗也觉怪异,停了手仔细听前面说什么,却左不过是朱大在堂前一口咬定自己是起来劈柴,王成、贾琏并几个师爷,都在叫宝玉动刑。 黛玉听得皱眉道:“这些人好没道理,案子都没审明白,就叫动刑,这不是屈打成招么?” 宝钗苦笑道:“外头当官儿的都是这样,他们这样的都算好的。”因她两个离宝玉甚近,宝玉听见她两个说话,便轻轻咳嗽一声,温言道:“朱大,你不要只管喊冤,再把那日的情形好好讲一遍,是非曲直,自有公断。” 那朱大战战兢兢,哆嗦了好几次才道:“那一日这位贾爷来我家借宿,赏钱丰厚,人又和气,我家主婆看见这么好的客人,就催着我去杀只老鸭子炖汤,早上好给客人喝,谁知柴又不够,我那家主婆就非逼着我去砍柴,我家地方小,柴禾都放在床板下面,所以就带着柴刀进了门,不是要杀人。” 宝玉就问贾琏:“他家床板底下当真有柴么?” 贾琏道:“未曾留意。”他是大家公子,住过最差的地方,也不过是几个大驿站,纵是为了破案,勉强住进这等民人家里,也不肯屈尊纡贵、委屈了自己,连那张床还未肯一睡,如何再留意床下? 宝玉便唤衙役去看那朱大家里床下是否有柴,并连他家房子的模样也一道儿画了,吩咐毕了,正要叫把人先暂时收押,又听宝钗悄悄在后面道:“问他琏二哥住的地方是他平时住的,还是客房?” 宝玉便依样问了,朱大哆哆嗦嗦道:“小的们家里没这些讲究,不过贾爷住的原是小人夫妇两个的床,还有一间柴房,实在不敢委屈了贾爷,所以小的们自己住了。”话一出口,便即懊悔,果然贾琏冷笑道:“你家里既有柴房,怎么还把柴在床下呢?” 那朱大颤声道:“柴房虽然叫做柴房,其实都是放些日常扁担、竹弓之类的小物件,并没有放柴火。” 贾琏冷笑而已。 宝玉侧耳听宝钗有何吩咐,宝钗道:“你先退堂罢。” 宝玉方叫人把朱大带下去,转过来和两人说了一会子话便有衙役前来回报:“柴禾确实放在床板下面,全都码好的,柴房也没有柴火,只有些引火的木屑。” 宝玉蹙眉道:“莫非他是个惯犯,故意妆了这样子来骗人?” 宝钗又好气又好笑道:“他有多大的胆子,敢拿这个来赌?似你这般和善的县太爷早就不多了,换了别人,听了琏二哥的证词,上来就先敲他一顿,顷刻间问成死罪,何必麻烦?” 宝玉摸摸鼻子道:“可是把柴禾放在床下面,也确实奇怪。” 黛玉想了一回,道:“咱们一路过来,见到的屋子有的外面堆了柴,有的却没有对不对?” 宝钗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道:“确实如此。” 黛玉道:“那…莫非是怕人偷柴火?” 宝钗笑着点点头道:“村人无知,些许柴火也易起纷争,所以有许多人家将柴禾堆在屋子里,免得口舌。” 宝玉道:“那这么说,这朱大竟是没罪了?” 黛玉摇头道:“不对,他若是单单怕人偷东西,为什么不把柴刀也藏在一起才是,毕竟柴刀比柴值钱。” 宝钗笑道:“他不是将柴刀随身带着么?” 黛玉、宝玉方恍然道:“照这样说,他倒真不是为了谋财害命了?” 宝钗道:“错了,正是这样,才说明他原本对琏二哥是有所图的。” 宝玉道:“此话怎讲?” 宝钗笑道:“你想差不多的人家,彼此相邻,为什么有的人爱这一堆柴火,有的人却不怕人偷呢?” 黛玉道:“因为有的人计较,有的人不计较——我明白了。” 宝钗颔首道:“似这朱大这般,就是斤斤计较之人,这样的人,忽然说要给琏二哥炖鸭子也就罢了,却还是一只陈年的老鸭,老鸭比那些当年的鸭子可要贵多了,他这么做,你不觉得奇怪么?” 宝玉也明白了:“他待琏二哥这么好,必有所图。” 宝钗道:“正是,我问过琏二哥,他拢共也就给了几百个钱,在姑苏这样商贾云集,往来络绎的地方,决谈不上大方,一只三年的鸭子,便值几千文大钱了,若是五年、七年的,只怕轻易还买不到呢!他这样兴师动众,宰鸡杀鸭的,确实蹊跷。” 黛玉道:“我们这样,都是臆测,说不得人家就是看准了琏二哥这样的世家子弟面子薄,好好招待了必然有赏,所以才特地这么做的呢?再说那朱大看着粗犷的很,说不定还有几分豪爽心肠,所以才对琏二哥这么热情呢?” 宝钗笑道:“若照你这么说,他一年门口走过的行商何止上百,每个都如琏二哥这样招待,怎么招待得起?” 黛玉就不说话了。 那宝玉等这里说完,重新又出去升堂,然而这回物证既然不利,宝玉又不肯用刑,也自然审不下去,贾琏见费了半天时间,浑没个进展,眼珠一转,在宝玉耳边笑道:“弟弟,我倒有个主意。” ☆、第163章 众人只当贾琏有什么绝世好计,各自倾耳而听,谁知贾琏所说,不过公案小说里面学的旧话——说是要让宝玉诈言神灵托梦,命那朱大去佛前拈香祷告,若是出来手上有黑印,便是贼人无疑,若是出来什么都没有,便是清白,按他的心意,这朱大必是人犯无疑了,做贼心虚,一定要擦手的,若在擦手的巾帕上沾上煤灰,出来一定现行。 宝玉听了微微意动,却又问:“琏二哥怎么笃定他就是凶手,一定就心虚了呢?” 贾琏道:“再是他无疑的!就算不是,他自然不心虚,出来手也是干净的。” 宝钗好笑道:“你在佛前摆上擦手的帕子,保不齐他心里不虚,却也拿起来擦了一擦,这又怎么办呢?难道光凭这些没根由的揣测就将人问死不成?” 贾琏心中,宝钗到底是个妇道人家,生意上再有天分,那也是托生托的好,见她质问自己,便不服气地道:“那薛大妹妹有什么法子?” 宝钗摇头道:“我没有法子。”见贾琏冷笑,也微微一笑道:“然而我知道寻常断案,总要仔细排查,将相关人等一一都提来审问,仔细推查其中细处,才知道关键,绝不是我们坐在这里臆断就知道谁是真凶,谁是主犯的。” 宝玉讷讷道:“我已经派人出去查了…还要怎么查呢?” 宝钗笑道:“你已经派人出去查了,然而却和没查一样,凡是办事,总要先提纲契领,大面上想好了,再从细处着手,我们却并没有这么做。” 贾琏道:“你有法子,那怎么不早些说?倒叫我白忙活这些时候。” 黛玉瞪他一眼道:“我们要和你合伙做生意,本来想看看你办事的能力、心性,所以特地叫你去查的,本指望你是常在外打点的人,这些事情该办的周周到到,一丝不漏才是,谁知你认定一个朱大就回来了,实在太令我们失望。” 贾琏被她说得无言,就斜眼看宝玉,宝玉悟性却比他要高得多了,顿足道:“那些人又在哄我了!” 宝钗见他明白,颔首笑道:“也不算哄你,他们下头人懂些什么?老爷让查什么,就去那里转一转,回来报备一声就是了,你又没设个追比的日子,他们就更加应付了。” 宝玉道:“那王成还有几个师爷,怎么也一句不和我说?” 宝钗道:“王成就不必说了,那几个师爷,你以为是你父亲、岳父推荐来的,就一定处处替你着想了么?许多人科举不第,暂先屈就一馆,又不是永远就在你这里了。再说你想他们来看的是你父亲和岳父的面子,他们是什么身份,你目下又是什么身份?这几个师爷肯替你撑场面,将这些日常的事务办得妥当就不错了,难道他们四五十岁的人,还指望你这不满二十的东翁日后飞黄腾达,提携他们不成?” 黛玉也笑道:“我们特地叫琏二哥散出去你的身份,为的就是替你建立威信,然而出身世家不过叫人面上不敢小看你,你在这里真要站稳脚跟,还是要自己显得出来。” 宝玉叹道:“往常我嫌这些世事繁冗,如今才知,不单繁冗,还盘根错节,便是认真想去处置,还不知从何下手。” 黛玉见他沮丧,柔声道:“人非生而知之,总都是慢慢学来的,好像我从前也不大懂这些,都是宝姐姐一件事一件事教的,才渐渐知道了。” 宝玉便对宝钗拱手道:“那依宝姐姐之见,这事要先怎么想呢?” 宝钗道:“你身为知县,总不能处处都依赖我,你先自己想想,该怎么个查法。” 宝玉蹙眉想了一回,道:“此事发生已有月余,这老妇人四处告状,却无人肯接,这是个疑点。张四喜究竟是死是活,也是疑点。若真要查,那条路上的人家都要提来细问,还有张四喜的表弟…” 宝钗道:“还有什么,你再想想。” 宝玉歪着头想了半天,道:“想不出了。” 宝钗就看贾琏:“琏二哥可知道?” 贾琏方才被黛玉说了一句,就一直拉着脸,听见宝钗教导宝玉,字字珠玑,那脸色就又缓了下来,待见宝钗问宝玉,宝玉答得艰难,他就安心要显示一下自己的本事,便在一旁搜肠刮肚,想了四五处地方,一等宝钗问他,就迫不及待地道:“那一百两银子也是疑点——银子从何而来,都是从谁那里借的?有谁知道他有这笔钱,又有谁知道他要去哪,都要查问。另外他既是县里有名的泼皮,自然结下不少仇家,这些人也要问,还有附近有无惯犯、山匪,连他有无姘头,也要查一查。” 黛玉听他说话粗鲁,又瞪他一眼,宝钗就悄悄拉着她的手摇了摇,又对贾琏一笑,道:“琏二哥想得透彻。张四喜或生,或死,生,则我们要想他为何消失不见,是自己走了,还是被人胁迫?还有就是怎么不见的?死,则尸体何在,是何人所杀,又是怎么杀的。他的邻居、亲朋、仇人、姘咳相识的女子、一路上见过他的人以及知道他身怀巨款的人,都要查问。” 宝玉听见就道:“我这就叫人去一样一样查!” 黛玉忙叫住他道:“呆子,何必你亲自交代?你叫捕头来,叫他查这些,他若是个老办差的,知道你不是那些绣花枕头,自然就用心去办了,比你一一叫人去问还来得快些,也是你当老爷的体面。” 宝玉笑道:“那我这就去叫捕头。” 宝钗打发了他,又看贾琏道:“琏二哥说要和我们合伙做生意,要占一半的股,可是依我看,你本钱不多,泰半还都是令正所出,商路、地方、人情又不熟悉,和县太爷的情分不及我们,本人又无甚大才,直可说一无是处,占一半怕是多了罢?” 贾琏讪讪道:“那以薛大妹妹之见,我占多少为佳呢?” 宝钗笑道:“我和黛玉占五成一,你占三成,宝玉占一成九,你看如何?” 贾琏皱眉道:“我本钱再不多,连夏家的一起,也好有一二万了,宝玉是官家人,他占干股,也没什么好说,薛大妹妹和林妹妹只是帮着出出主意,占了这么多,怕是…不妥罢。” 黛玉道:“谁说我们只是帮着出出主意啦?我们也有本金。” 贾琏不曾想到她将大半嫁妆都带过来,也不知宝钗自己带了许多私房,只是微笑道:“哦,你们预备出多少呢?” 宝钗见了满面嘲讽,笑着道:“你出多少,我们就按分子出,宝玉的部分,权当我们一齐孝敬县太爷了,如何?” 贾琏眯着眼笑道:“那我出两万。” 黛玉与宝钗笑着对视一眼,宝钗含笑从袖子现摸出一叠通兑的票,数出三万四千两,交给他:“都是自家人,我们信得过琏二哥,钱先给你,回头你写了契约,我们再来署名按手印,本钱就按我们两家的算就是了。” 贾琏忽听她说“我们两家”,疑惑地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了悟:此事必是宝钗主导,黛玉必然是仗着知县太太的身份跟着沾些油水,所以其实只是宝钗与自己两家才是。因点点头,道:“我马上就去写,请宝玉与几位师爷做见证罢。”口内说着,脚下不停,已经一路出去了。 黛玉等他走了,才轻轻捶宝钗一下,道:“你方才说了个‘姘’字,是不是也想和他一般,说那些不好的话?我告诉你,我林家乃是书香世家,你跟了我,可不许有那外面的江湖做派。” 宝钗笑道:“明明是你跟了我,怎么变成我跟了你了?” 黛玉哼道:“谁放着家人不管,千里迢迢跟着我过来的?这会儿好意思说我!” 宝钗道:“我不来,只怕某些人想我想的心都要碎了,我想人命关天,不好怠慢,只能勉为其难地来了,结果还有人不识我的一片好心!” 黛玉恼得伸手去捏她的耳朵道:“到底谁跟谁?” 宝钗不防给葡萄架砸住,只好半开玩笑地道:“我若跟你,你自然是要带我去祠堂的,至不济也要去拜见下伯母罢?” 黛玉脸上就慢慢白了,低头道:“容我想想。” 宝钗忙道:“我是无心之言,你不要当真…咱们这样就很好了,我…我不想逼你。” 黛玉叹口气道:“你的心我都知道,然而我的心,只怕你未必知道。” 宝钗道:“这话不对,你的心,我最知道,所以才这么做,若不知道,反而要逼着你了。” 黛玉低了头不说话,宝钗自悔失言,拉着她说东说西,又嘲笑贾琏:“他在外头浪荡惯了的,所以一想就想到那男女之间的事上去了,只还不好意思和我们说,才留到最后,我看他脸色,最开始就要说‘姘’…咳,那个字的,你瞧他那样子可笑不可笑?”张着手,仿着贾琏的模样无声开口,企图逗佳人一笑。 谁知黛玉反而幽幽道:“罢了,我不过和你顽笑一句罢了,你真这么讲究作甚?咱两之间,什么话没说过呢?”又叹道:“其实若是咱两这样,再怎么天长地久,也终究只是彼此的…姘头罢了。” 宝钗脸上的笑就淡了下去,慢慢地也长叹出一口气。 ☆、第164章 宝玉得了宝钗的话,展眼又将那一腔小儿女的情思先放下,兴冲冲地去点人查案。贾琏被黛玉质询,心内也实在羞耻,一心要做出些事来叫宝钗、黛玉这两个女人家看看,因此一头助宝玉查案,一头忙着生意——这两人忙得脚不点地之时,黛玉自己去上了一回坟,回来长吁短叹一日,将县衙内务接过,悉心打理。宝钗则每日在家读书,诸事一概不管。 如是半月,宝玉终于又来后院请教。钗、黛二人见他只穿家常衣服,举止之间却已经有几分官模样,各自惊喜,宝玉又道:“我和琏哥筛查许久,依旧觉得那朱大有嫌疑,然而除他之外,离他家一里外的刘甲,还有那边小河渡上的船家王四、张四喜的表弟吴大有也都有嫌疑。只是他们全都不肯承认,我又不想个个动刑,所以来请教宝姐姐和林妹妹,依你们之见,到底谁是真凶。” 宝钗问:“你为何怀疑这些人呢?” 宝玉道:“那一片林子里共有三户人家,这朱大是住在最里面的一户,最外头路边有一户姓余的人家,过路人投宿一般都在他那里,那姓余的靠收些过路人的赏钱,家里比其他两家都要阔绰,如今已经渐渐的不打猎了。他这样靠着路吃饭的人家,如何会去杀人坏了这一带的名声?” 宝钗道:“一百两可不是小数目。” 宝玉也笑道:“宝姐姐这回却不懂了——琏二哥和衙役们回报都只管说是野林子、野路,然而我亲自去看了一眼,才发现那林子是本县往外的捷径,那些常来往的行商贪图路近,都喜欢往那路去走,三五日里总有一二拨人要在那里借宿,那姓余的又有些本事,将家里收拾得干净整齐,有客人来,就同他们卖些野味和本地土产,一来一回,也很有些赚头,我若是他,宁可要这长久的生意,也不会要那有一次没一次的本钱。” 黛玉挑眉道:“你既说他不杀人是为了怕坏了名声,怎地现在张四喜的事出来了,还有人在那里走?” 宝玉一怔,道:“张四喜只是走失,若是发现了尸体,自然又不一样。” 黛玉冷笑道:“他是本地猎户,要杀人藏尸还不容易么?这么着长久的生意也有了,意外横财也不缺,岂不是两全其美?” 宝玉一时无言,宝钗笑道:“你先把话说完。” 宝玉讷讷道:“那刘甲住在姓余的人旁边,我觉得他有嫌疑,乃是因他最近忽然阔绰起来,本来是个老光棍,却忽然将房子重新修过,又花钱讨了一房长得还不错的媳妇。” 宝钗道:“哦?你可派人问了他钱从何处来?” 宝玉道:“他说是有个亲戚近日暴富,他去那亲戚门上打秋风得的,然而问起是哪地哪家,他又支支吾吾,只说人在外地,多了也问不出。” 宝钗点点头道:“还有呢?” 宝玉道:“张四喜同他表弟约的地方要渡河才能过去,船只有一家,艄公即是那王四,他还有个儿子王六斤,父子两个联手,完全可以杀人夺财。” 宝钗道:“那你派人去搜尸体了么?” 宝玉点头道:“搜是搜了,只是还没有搜到,我已经张贴告示悬赏了。此外我们与吴县、长洲相邻,因此我也发了公函,请这两县协助搜寻。” 宝钗笑道:“他们有什么回复?” 宝玉这时候倒露出几分孩子气了,挠头道:“说是一定鼎力相助云云,然而我拿去给师爷们看了,他们说都是官面上的话,也没当做大事。我问他们要主意,他们就说要好好审这些人,至于如何审法,他们也不知道。” 宝钗道:“你这些日子一直在派人查这查那,可曾关注过那张婆子?” 宝玉怔愣道:“案子没破,我…我不大好意思叫她来。” 宝钗道:“她是张四喜血亲,你查了这么多人,反而不去查她,啧啧。” 宝玉大惊道:“你是说…她可是张四喜的亲生母亲。” 黛玉摇头道:“谁叫你去看这个了?再说,亲生母亲又怎么了?世上暴虐的父母难道还少么?再退一步,人家说是他母亲,你就真信了?” 宝玉目瞪口呆。 黛玉见他模样,得意一笑,道:“我们知道你大概是想不到她上面的,所以已经先派人去替你查了,这老婆子自从你接了状子,就每天躲在家里不出门。除了王成以外,再无别人上门看过她。” 宝玉叹道:“她也是个可怜人。” 宝钗咳嗽一声,道:“你不觉得奇怪么?她儿子生死不明,四处求告无门,好容易有个衙门收了她的状子,大张旗鼓的在找她儿子,她却躲在家里,既不出门打探,也不来催问衙门。” 宝玉一怔。 宝钗又道:“我们还觉得奇怪的是这老婆子的家境这样窘迫,搜罗了一百两给她儿子,自己该是过不下去了罢?可是这么十几天也不见她和旁人挪借一文钱的东西,虽不至于大鱼大肉,至少青菜馒头,顿顿都还是有的。” 宝玉讷讷道:“许是她家境尚可呢。” 宝钗叹了口气道:“宝兄弟,倘或是你做了父亲,有这么大一个儿子,生死不知、下落不明,你会怎样?” 宝玉道:“我大约会很着急罢。” 宝钗问:“着急之外呢?” 宝玉道:“我…吃不下饭?”说到这里,忽然有些了然,蹙眉道:“你们是说… 宝钗点点头,笑道:“我不敢打包票,不过这张四喜…未必已经被人谋害。” 宝玉歪头一想,小心翼翼道:“他不是被人谋害,就是自己出走,既是他自己走了,为何还要叫他母亲过来告状?” 宝钗道:“你可知道对于外面人家,一百两银子到底是多大一笔钱?” 宝玉道:“不是中等人家数年的开销?” 宝钗笑道:“对他们来说,大约就和你家建园子的钱差不多罢。”见宝玉还是懵懂,摇摇头,轻轻说了一个数字,宝玉悚然而惊。 黛玉道:“你想一个泼皮,家里没落,借了一大笔钱以后厚着脸皮跑了,这不是情理之中吗?他自己拿了钱,只要还有几分良心,总会给老母亲留下些钱的,因此那张婆子目下还过得去。” 宝玉道:“那…那他为何又要和表弟约好?是了,他借了这么大笔钱,至少也要面子上做做样子…那他母亲为什么又要来告状?难道…是王成?王成知道他要走,故意撺掇他母亲来告状,给我个下马威?” 宝钗道:“他家里为什么没落?他为什么又要跑,你都不记得了么?” 宝玉道:“是因为王成…这,宝姐姐,我不懂了。” ☆、第165章 宝钗有意要历练宝玉,因此故意道:“你再好好想想,可想得出什么头绪?” 宝玉来回踱了几步,道:“典史与县令之间,差着也不是很大,王成本是长洲的胥吏,此次析县,有旨意要削减原本的官府人员,苏州府内六个同知通判、以及县中几个县丞都要削减,从中酌情选拔至新县擢用,莫非王成本来是想要做元和县令,后来做不成,被我夺了,所以忌恨我?” 宝钗笑道:“你能想到这个,已经不容易,只是再深想想。譬如王成此人,你对他知道多少?” 宝玉沉吟道:“他是本地人,并非科举中选,而是由小吏一步一步上来的——我似乎有些懂了。” 宝钗赞许地一点头道:“他既非出身科举,此次裁撤又有苏州府的同知通判,县令的职位无论如何落不到他头上去,县令与典史之间差得再小,你和他之间其实却没有半点利害关系。” 宝玉讷讷道:“那他为何要这样待我?” 宝钗笑道:“他怎样待你?” 宝玉道:“他…为人倨傲,我接了状子,他又不去跑腿打听…” 宝钗叹道:“这便是我为什么特地要叫你自己去打听安排的缘故了。你在家里吩咐的事情,下面人还分个轻重缓急,按着对自己有无好处,也分个尽心和不尽心,家里奴才尚且如此,何况外人?这王成的确对你不忠心,你初来乍到,他也想要拿捏你,但是拿捏与勾结百姓拿案子刁难你是两回事。再说,若他真要拿捏你,也是在钱粮赋税这等考绩上,而非这些诉案,张四喜这件案子,你是因着想要好好办,所以办得这样拖延,若你想早早结案,只需随便将朱大、王四或者过往之人抓来严刑拷打就是,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宝玉跺脚道:“宝姐姐要教我也选个别的时候,这案子说不好就是人命关天,怎么禁得起这样慢慢磨蹭?” 宝钗笑道:“我既然敢这样慢慢教你,自然是早就知道这张四喜没有事了。” 宝玉大张了口道:“你…你怎么知道?” 宝钗道:“你头次见那张婆子,收的状纸是不是不大通顺?” 宝玉蹙眉道:“语无伦次,所以我才要叫她来当堂细问,还要叫王成来替我通译。后来那张状子还是我叫咱们府里的师爷帮她写的。” 宝钗道:“元和县这里号称三大毒瘤,其一就是讼师,足见此地诉讼之多,讼业之精,若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那张婆子递了几次状子都没人接,她为何不去找人将状纸润色,乡里乡亲的互相通融作保,请官府替她做主?莫非她儿子的性命尸首,还不及找人写份好状纸的钱来得重要?” 宝玉怔忡道:“她…许是不懂。” 宝钗冷笑道:“别人不懂,她一定懂的——她儿子乃是当地的泼皮恶霸,上过几次公堂,王成还捉过他,他们母子两个相依为命,这些官面上的事情,她一定多少懂一些,这样的人,打扮得如同村妇孤寡一般,拿着全不通顺的状子来告状,你不觉得奇怪么?再不济,她是本地人,又住在城里,邻居街坊、亲朋故旧,难道一个和衙门有关系的都找不出?她既能打听出你几时上任,刚好在你回衙路上将你拦住,何不托人将状纸辗转往你跟前一递,岂不胜过当街告状百倍?须知本朝当街拦轿,九成九是要挨打的,若遇见脾气差些的官,先把人收押个几年再审案,她倒罢了,她儿子要真有冤屈,岂不死不瞑目?” 宝玉张目结舌,半晌才道:“所以…她,她是故意要闹得满城风雨,好教大家都以为她儿子死了,不去追查钱财下落?这些…都是障眼法?” 宝钗点点头:“张四喜拿了钱远遁,她一个孤老婆子留在这里打听消息,等过几年风平浪静了再看是她去找儿子,还是她儿子再回来。” 宝玉道:“…那她那日和王成闲聊,是故意的?她故意表现得和王成相熟,想要反过来陷害王成?” 宝钗笑道:“陷害算不上,只是王成既然是她认得的官,她心里又虚,多半想要聊聊天,攀附攀附,万一你生气了,中间也好有个转圜,这是小民之常情。” 宝玉道:“这张四喜分明是故意诈骗钱财,我这就去下文书,把他抓回来!” 宝钗拦住他道:“你要怎么抓?派你这衙门里的人去四海追捕么?” 宝玉又怔住了。 黛玉一直在旁边看着,见他不明白,恨的跺脚道:“你去外面张贴告示,说杀人凶手是朱大,已经收监判处,再贴出悬赏,说任何人看见张四喜踪迹的都有赏银,若是能带来尸首,赏银二百,那张四喜看见自己脱了关系,又有赏钱,少不得过几日就要托人带自己去领赏了,到时候你再把他拿下就是。” 宝钗又补了一句:“你贴告示的时候,说得模糊一些,不要只说这件案子,只说在商路上杀人,若有线索,都可以来官府领赏。” 黛玉歪头看了宝钗一眼,轻声道:“是为的匪患?” 宝钗一笑,对她一点头,嘴角轻张,无声地说了“聪明”二字,宝玉蹙额道:“悬赏二百两?这金额有些大罢?外头人能相信么?我瞧历代悬赏,似乎也就几两,便是惊天大案,有个二十两也就不错了。”他也不是没有想过悬赏之事,也曾翻阅卷轴,只是历年悬赏,多半都是没有结果的,他也就作罢了。 黛玉轻笑道:“你一来,咱们就把你富贵公子哥的身份宣扬出去了,二百两银子的悬赏你自己掏,他们怎么不信?” 宝玉张了张口,第一想到的却是:“真要我自己掏?”二百两当得他数年的俸禄了,他早已不是当初的纨绔公子,这钱…出得肉痛。 宝钗道:“这钱花不出去的,你放心。” 宝玉道:“我…我刚上任,就这样标新立异,不大好罢?” 宝钗笑道:“你先和知府那里说一声,然后再来设悬赏,破了案子,也是考绩,知府不会不答应的,你放心。” 宝玉这才点点头道:“那好。”正要出去,宝钗又叫住他:“你既然已经把那王四抓进来,不防多问问他水匪的问题,他虽然不在太湖摆渡,毕竟都是水里讨生活的,说不定知道些什么,若再特地去质询他,就太露行迹了。那姓余的和刘甲住的那地方近水,水边的山头最是匪类藏匿之所,这两人又都是这几年阔起来的,你不防多查问几遍,有备无患。” 宝玉道:“水匪?我元和离太湖还有些路程,水匪不至于到这里吧?” 黛玉白他一眼道:“苏州这里水巷互通,从城里水道去太湖,不上半日就到了,你来之前,疆域、堪舆都不看的么?” 宝玉甫一上任就被张四喜的案子所牵扯,还不及想到别处,闻言一拱手,快步出门去查堪舆图去了。 ☆、第166章 宝玉得了宝钗、黛玉二人的话,果然就去张贴了告示,苏州府内头次遇见这等巨额悬赏之事,一时民议纷纷,传为盛事。 悬赏出来约有十日,陆续有许多人来说些不着边际的线索,有说在山上遇见劫匪的,有说在水边看见过朱大的,又有说常常有一伙贼人去朱大家来往,众口纷纭,种种不一。 这期间有许多人来打探悬赏之事,宝玉按捺住心焦,一一照着黛玉所授去做,至于八月,果然有一个行商模样的人,说是曾在水边打捞过一人,如今才知他便是张四喜,宝玉早等他的消息,一待将张四喜找到,便与这人分开关押,细细审问,果然问出张四喜乃是故意离乡逃窜,不多时钱财用尽,听说悬赏丰厚,又寻了个路人,约好两人将赏钱五五分账,前来领赏。 宝玉便把张四喜与这商人都拿住,交予师爷们去定罪,自己又一头忙着去收夏税去了——今夏是丰收之年,然而赋税并未较以往更多,该欠税的依旧拖欠,连许多不欠税的人,因见宝玉仁慈,不设追比,都钻了空子,推三阻四地说交不出来,宝玉无法,只能叫来王成,连夜商议。王成见他从容处置张四喜之事,倒也有几分刮目相看,半真半假地陪着宝玉坐了几日,到底还是劝宝玉恢复了追比之事,严令胥吏追查欠税,方尽心收税去了。 宝钗见宝玉做官已经做得似模似样,便把心思全放在贾琏这头,成天与他进出往来,商讨些丝绸、天气、南北货的事,贾琏本想将所有的夏家仆从都打发入京送货,谁知那夏家几个掌柜死活不肯离开,也不肯将本钱交到贾琏手中,贾琏无法,只好打发旺儿跟车回去,自己每日同宝玉抱怨不休,又去找宝钗诉苦,宝钗笑道:“旺儿是你的心腹,叫他回去,正好替你探听些京中的消息,这还不好么?” 贾琏笑道:“薛大妹妹不知,这旺儿是我跟前第一个可心的小厮,没了他在,我就好像丢了魂儿似的,竟没个区处了。” 宝钗心知他不过是无人引荐去那些青楼楚馆,微微一哂,点了一句道:“琏二哥先莫只想着自己这头,还是叫旺儿在京里好生打探消息才好。” 贾琏听她话里有话,也不得不正经起来,果然叫人快马加鞭地补了一个口信给旺儿,叫他务必留心。 转眼七月已过,八月近半,宝玉这里税收到大半的时候,旺儿也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了,一来便直奔内衙,寻到宝玉、贾琏两个,带着哭腔道:“王家…王老爷,被抓了!” 贾琏大惊,起身道:“是怎么回事?” 旺儿道:“说是奏对格式不好还是什么御前失仪之类的,后来又说是什么对圣上不恭,总之皇上已经亲自下旨缉拿拘留,王家如今男女老幼都封在那里呢!” 贾琏脸上变色道:“凤儿…她也在么?” 旺儿哆嗦着道:“那位涉案最重,说是许多事情都是经她的手处置的,现已经下到狱中去了!” 贾琏倏然起身,来回踱步多时,也不知要怎么办才好——他自打娶了夏金桂之后,两下比较,渐渐的反倒又念起凤姐的好来,且又有个平儿在,那念想难免更深,凤姐在京中所为,早都传到他的耳朵里,艳羡之余,听说凤姐一直不嫁,隐约又有几分期待,谁承想忽然晴天里下来一个霹雳,难免失了方寸。 宝玉听见亲舅舅犯了事,也怔忡一下,赶紧叫来李贵几个,慌忙吩咐道:“你们骑马替我回去问问,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了,问问园里的丫头,我母亲可还安好?”这里吩咐过,才急急忙忙入内去寻宝钗,宝钗正与黛玉对弈,黛玉让她二子,她却依旧连输三局,惹得黛玉伸手就搅了棋盘,闷闷道:“不下了,不下了,你心思不在这里,下也没意思。” 宝钗如从梦中惊醒一般,抬头看黛玉,正要说几句软和话哄她,又见宝玉、贾琏都是面色凝重地走进来,不自觉地就收敛了面上闲适颜色,问道:“怎么了?” 宝玉道:“宝姐姐,我舅舅被查了…” 宝钗哦了一声,淡淡道:“今上蛰伏数年,终于开始有所动作了。” 宝玉惊道:“宝姐姐知道这事?” 宝钗道:“之前有所猜测,不过猜测毕竟做不得准,也不好平白就拿这个去劝谏人家,所以没说。” 宝玉急忙道:“宝姐姐既然能猜到这事,那一定有解决的法子罢?” 宝钗苦笑道:“我又不是神仙。” 宝玉便脸色煞白,跺脚叹道:“至少救救凤姐姐罢。” 宝钗蹙眉道:“凤姐姐事发了?” 宝玉道:“目下只有个大略消息,说是所有事情,凤姐姐都经了手,她的罪只怕最重。” 黛玉冷笑道:“拿自己妹妹做替罪羊,你那位大表哥还真是有情有义。” 宝玉道:“现在说这些都没用,凤姐姐她已经被下了狱,还不知怎么苦呢!她与琏二哥虽没有缘分,却到底也曾照顾过我,我…我怎生救她一下才好。” 贾琏也道:“我毕竟与她夫妻一场,如今她落难,若有我能帮上忙的,我也一定尽力。” 黛玉不意他竟说出这话,看他一眼,又看宝钗,宝钗道:“你别慌,我从前与她有些来往,也曾告诫过她一些事情,若她听了我的话,罪名应该还不至太重,再说还有平儿呢。” 宝玉却从不知平儿已被放良,闻言道:“啊呀,我都忘了,平儿姐姐怕也跟她一起下狱了,她两个都是当世少有的好女子,这般落难,真是可惜!” 黛玉道:“你放心,牵扯不到平儿身上的,倒是你怎么尽想着别人了?你舅舅倒霉,你就不怕牵连到你们家?” 宝玉越发面无血色,抖着嘴唇道:“我…我家自从分家以来,父亲、母亲都兢兢业业,绝不敢有任何逾越之处,与亲戚们的往来也少了,这样也会被牵连到么?” 宝钗道:“牵连与否,都在圣心,你姐姐还在宫中,你父亲也还没丢了爵位,这都说明圣心犹在,你不要慌。” 贾琏也安慰道:“弟弟放心,你舅舅家牵连不到我们的。”方才还在思念凤姐的好处,这会儿回过神来,又庆幸自己及早休妻来——若未休妻,只怕这会儿自己也已经在狱里了。然而庆幸之外,又难免生出几分隐约的愧疚来,加之怜惜凤姐,那心里五味杂陈,又没个主意,只好不住拿眼打量宝钗。 宝钗只当他害怕,安慰道:“寻常家眷与那些政事又没干系,不会受太大牵连的,你们放心。”前世那等罪名,王家除了王子腾之外也不过是流放而已,今世再惨,应当也不至于比前世判得更重了,然而凤姐这辈子弄权擅能之处,比前世更甚,这辈子她借王仁的势,做的事也比上辈子更多,她的前途祸福,却不可知,一念及此,又忍不住叹了一声,伸手去握黛玉的手。 贾琏、宝玉见宝钗脸色,两颗心就都凉了下去,宝玉颤声道:“别人与政事无干,凤姐姐她…怕是不会无干吧?” 贾琏也蹙眉道:“她那性子,只怕在狱里也要吃亏。” 宝钗道:“她早就将平儿放良,平儿素来忠心,得知凤姐遭难,一定会设法替她打点,不至于吃亏的,你们放心。” 贾琏看看宝玉,宝玉看看贾琏,彼此一看之后,贾琏蹙着眉头,小心翼翼道:“不如…下一批货我亲自押送回去,设法去狱中看她一眼?” 宝钗道:“她现下最怕的就是与商人、官员勾连的事,你去看她,才是惹祸呢!你们放心,有平儿在,她…吃不了亏的。” 黛玉听她多次提到平儿,忽然心念一动,朝宝钗看了一眼,宝钗没有察觉,只背着双手,蹙着眉头看自己的脚尖。 黛玉就朝她靠近一步,悄悄地、慢慢地用小指头勾住了宝钗的小指头。 ☆、第167章 江南夏日淫雨霏霏,京城却是又燥又热,圣驾自八月初便出了城,到今年新修讫的园子里头住下——圣上行宫既建,王公贵胄,也纷纷在附近圈地置宅,一时行宫附近,地价飞涨,那些无权无势的地主,少不得摊上许多强买强卖、欺凌霸取之事,有那识趣的,看价钱差不多,赶紧就将手上的田地脱手,倒也有不少赚头。 林海从前因听了黛玉的话,叫人在行宫外不远不近的地方囤了不少田地,前些时候全部出了手,钱财归拢回来,方姨娘算了一整日才把账目算清——她早是喜得笑迷了眼,巴巴地就到前头来寻林海,一心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谁知到了书房,却见林海在书架前一动不动地站着,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拿书在前,眼光却一点也没落在书上。 方姨娘知道他在想心事,待要悄悄走时,林海却已经看见她,从里头扬声道:“怎么了?” 方姨娘只好搓着手进去,一面笑道:“没甚么大事,只是行宫那边的地卖完了,钱也都收了回来,我想着姑爷在外不容易,他家又是那样子,要不要给姐儿再送些银子过去。” 林海蹙眉道:“我给她的嫁妆足够那小子用一辈子了,再多给,只是惯坏了他!” 方姨娘只好把话收住不提,林海见她不敢说话,反过来又问道:“张靖又病了?” 方姨娘立刻道:“病的都起不来了,这回饭也不肯吃,我想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老爷物色了这么久,可物色了什么人没有?” 林海听了这话,长叹一声道:“我何尝不想提她物色个好人?可是薛蟠倒像是开了窍似的,一天天只是守在咱们家门口,看见媒人就去拉扯苦求,那几个婆子看他颜色好,家事多,反过来倒劝我把靖儿嫁给他了——肯定是他妹妹和他说了什么,他才这么做的,不然照他的性子,只会一股脑儿上门来抢人。”说起宝钗,眉头便皱得更紧了,方姨娘没看见,还在那道:“要我说,薛家哥儿人长得标致,家里也好,他母亲也不是个刚强的人,也算不得差了。” 林海愤愤道:“他母亲不是个刚强的人,所以家里一点规矩也立不起来了!一个儿子,偏偏养得不知世事,一味的只是痴傻憨游,一个女儿,反倒养得心机深沉,专一只惦记别人家的女婿!别人出了京,都还要千里迢迢地跟过去,腆着脸住在人家府里,这样的人家,你还说不算差?” 方姨娘一怔,道:“薛家姐儿不是说回金陵了?” 林海冷笑道:“对外说是回金陵,其实去的是苏州!如今正在那小子府里住着呢,还叫那小子奉为上宾了。” 方姨娘尤自道:“我看薛家姐儿是个实心人,对我们姐儿也是极好的,不至于做出这种事吧?” 林海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方姨娘见他不肯,又不言语了。林海自己在书房里踱了一会,才又抬头道:“你叫人拿我的帖子去太医院看看,若王太医在,那自然最好,若他不在,别人又请不动,便请那里的人推荐一位名医,到府里来替靖儿诊治,你得空时,也多开导开导她,别叫她一天到晚的闷在房里,越发的丢不开那姓薛的了。” 方姨娘答应一声,站着看林海没别的吩咐,才忧心忡忡地走了。 一路回房,张靖早已等在门口,见了她便急急问道:“姨娘,林伯父怎么说?” 方姨娘看见张靖整个人已经瘦脱了形,两眼却亮晶晶满怀期盼地看着自己,心里一叹,摇摇头。 张靖的眼神就黯淡下去,低着头道:“他…还是嫌弃薛大哥么?薛大哥自打进了学就一直用功得很,就算资质差些,熟能生巧,以后一定也会有出息的。” 方姨娘道:“他不是嫌弃薛家哥儿,是嫌弃薛家的家教。” 张靖闻言猛然抬头道:“薛家是紫薇舍人之后,家里也是书香继世,家教怎么不好了?别的不说,你看薛大姐姐那般端庄识礼,就知道薛伯母的为人了。”她久在深闺,林海不欲她知道外面那些腌臜龌蹉,不许人往里头传一句话,因此竟还不知关于宝钗的种种传闻。 方姨娘见她一脸懵懂,踟蹰半晌,才屏退左右,招手叫她道:“你是个实诚孩子,不知道外头人心险恶,薛家姐儿她…她看着好,其实立心不正,难免要走邪道,你不要轻易被她骗了。” 张靖愕然道:“宝姐姐她怎么心怀奸诈了?” 方姨娘实在不想拿这些事同未出嫁的女儿家说嘴,然而不说似又说服不了张靖,反复思量,才道:“薛家姐儿…她和我们姑爷有些不清不楚的,先是借故住在贾府,现在又一路追到苏州去了。” 张靖豁然起身,喜道:“宝姐姐也去了苏州?” 方姨娘见她模样,越发叹道:“傻孩子,你怎么还不明白?她是那样寡廉鲜耻的人,她母亲教出这样的女儿,家风可知,再说就算她母亲、哥哥都是好的,她这样心机手段,又是大龄不嫁的,你嫁到她家里,难免要吃她的亏,你懂么?” 张靖这才明白林海的顾虑所在,脸色煞白,讷讷道:“姨娘,宝姐姐她…事情不是这样的。” 方姨娘见她还不肯信,也懒怠多说,吩咐丫鬟们将她送回房去,一面又打发人照林海的吩咐去请太医。 这头还没着落,前面林海的小厮又来传话道:“老爷说要请亲家老爷吃饭,让姨娘吩咐厨房置办些清淡的酒菜,老爷还说,让姨娘准备十万两银票,预备着要用。” 方姨娘听见这样大数字,吓了一跳,倒也不加细问,只道:“我知道了,你回老爷,说小花园里桂花开了一些,我叫厨房蒸一尾鲥鱼,再烫一壶酒,他们两个刚好在亭子里赏花饮酒。” 那小厮束手听了,一一记住,过去回话不提。 今年京中似格外炎热,且又闷沉,虽已是早秋,天气却比夏天还更难熬。白日街上,行人稀少,官吏丁民,非是必须,绝不出门。 街上尚且如此,大理寺监中就更不消说了。男犯们还可乍着胆子,坦胸露乳,聊以解暑,女犯们却只好苦苦捱押,热不堪言。 今次新来的人犯大多是富贵出身,就越发地受不住这暑热了,看监的东婆子才当值两日,已经亲眼看见三个在狱中中暑的,她见这三人都是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难免动了几分恻隐之心,那三人中一个丹凤眼看出她的心思,忙不迭地就凑上来说好话,几句话说得东婆子心花怒放,索性开了牢门,把这几人挪到靠外头风凉一些的隔间去了。 谁知新来的典狱是个只认钱不认人的,见新收押了官家女眷,正是要好生磋磨她们以便收受贿赂的时候,见这东婆子先把人犯挪开了,少不了将她臭骂一顿,反而把那三人与从前就关在狱里的一干老犯挪到一起去了。 那几个关押已久的老婆子疯疯癫癫,全不能以常理揣测,这三个人一进去,就有一个牙都掉光了的老婆子冲过去,抓着三人里最年轻的那个龇牙咧嘴地笑。 那人尖叫一声,“来人”“救命”喊个不住,外头看守的仆妇们却只是无动于衷,还是她身旁一个凤眼娥眉的女人站出来,一把推开那疯婆子,顷刻间又被另外几个老婆子给扭住,那几个疯婆子几人对那女人一个,立时就占了上风,那女人被扭打不过,大声道:“你们快来呀!不过是几个疯婆子,咱们三个年轻力壮的一齐上,难道还怕了她们不成?”一面说,一面已经又挨了几下,那年轻的女人迟疑着看身边的人,身边那贵妇打扮的人却瑟缩在一旁,一步也不敢过去,年轻女人就也站着不动了,不忍看见堂姐被打,还伸手捂住了眼睛。 凤姐见一个嫂子、一个堂妹都这么不争气,简直气得要吐血,然而此刻懊悔也已经晚了,她已经被人按在地上,挨了几下拳脚以后,忽然不知哪一个领头,又扒起她的衣裳来。 凤姐勉强抵挡几下,反倒惹来更多拳脚,求饶的话在口边转来转去,就是说不出来,稍一迟疑间,外衣已经被人剥去,她乘着一人不备,钻了出来,赶紧冲着外头道:“我们家还没定罪,未必就在这里关一辈子了,你…你不要欺人太甚,不然等我父亲放出去,你就等着吃不了兜着走罢!” 那典狱见她还说大话,嗤笑一声,道:“管你父亲是谁,进了牢门,就是我管,交十两银子,放你去隔壁,不然,哼哼。” 凤姐大怒,指着她道:“你敢!”话未说完,后头疯婆子们又饿狼扑羊一般把她扑到,凤姐吓得魂飞魄散,又叫她妹妹道:“你是死人么?就看人家这样对我?” 谁知她得意时候固然人人趋奉,落难之时,却是个个只顾自保,连这向来要好的堂妹,也只是站在墙角,不敢向她多看一眼的。 凤姐眼见嫡亲家人都靠不住,自己帮忙出头,反而遭此大辱,又气又急之下,竟当真吐出一口鲜血来,彻底晕了过去。 ☆、第168章 京中皆知,押在大理寺的,不是重犯要犯,便是高官显达,因在此处的多半是圣意未定、裁决未知,死灰复燃,也未可知,因此内外门子胥吏,待人都还留着余地,那看守的人看见凤姐吐了血,你看我我看你,个个都看典狱,典狱虽笃定王家再无翻身之日,被这许多人看着,也难免有些心虚,挥一挥手,命人将那凤姐的嫂子和妹妹放出来,却将凤姐单独关在一间——狱中的门道,单人一处倒未必是好事,盖因单间往往偏僻孤苦,许多人在里面受不住这极致的空虚寂寞,心志极易动摇,这典狱看着是照顾凤姐,其实特地将她家人隔开,正是恼她前时出言无状,要给她些教训。 这里头的门路,凤姐都不知道,更别提王府众人了,任人将凤姐抬到那头,单独关押,凤姐昏昏沉沉地给关了进去,醒来时只觉四周昏暗异常,一时也不知日月时辰,起身想要问问身边的人,谁知四面都没人在,再走一步,才见自己这里是一个密闭的屋子,里头有许多湿透的稻草,门边有个小窗,凤姐走到窗边向外一看,隐约见得到远处的母亲与姐妹们,想要叫喊,又恐惹来看守的人责骂,身上本来穿着的锦绣衣裳,早已被人剥得七零八落,身上只罩着一件腌臜的外袍,监中潮湿闷热,这袍子又是油腻不透风的料子,立时就将她额上憋出了汗来,挑剔地拨弄了一下地上的稻草,见这东西还算干净,才略用脚拨出一块来,慢慢坐在上面,回想被捉拿那一日的兵荒马乱,至今依旧愤愤不平,又不知她父亲现在何处,生死如何,免不了又有些惶惑,然而又觉不能就此自暴自弃,因此低落片刻,便强打精神,自己盘算家中亲眷,看看可以向谁求助。 谁知家中平日里看似赫赫扬扬,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仔细一算,真正亲近的却依旧还是那么几家——薛家只富不贵,一个薛蟠又没甚么出息,早是指望不上的;贾家早与自家交恶,只剩面子情分罢了,未必肯施援手,且他家里自身尚且难保,遑论保住王家了;母亲、嫂子的娘家至今仍未有人来看望,其心也可想而知。 凤姐越想起这些亲戚,就越觉烦闷,兼之口内干渴,刚想要张口叫平儿端杯水,又立刻反应过来,苦笑着摇摇头,立时又顿住了——不单母亲、嫂子的娘家,连平儿也不曾来探望过她。 凤姐仔细回忆起入狱这几天的遭遇,起先是薛蟠买通看守,送进来了些衣服用品,后来是父亲的几个老下属,连王夫人也派人打点了些点心饮食进来,独独平儿,既无一言,又无一物,前几日凤姐无暇他顾,如今细想起来,一颗心立时就冷了下去,连牢房中的闷热也忘了,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又觉头晕眼热,只得坐下,揣摩平儿用心——起初她还想着平儿许是事忙,或是因人微势小,不得入内,然而又想起自己存了那许多银两田地在平儿处,便是用钱砸也该砸进来了,况且连薛蟠都能进来,如平儿这等才干,不至于被拦在门外,再往深想,那念头越发不堪,凤姐却自己停住,不愿意再往坏处想了。 她自己不觉,转眼间半日却已经过去了,有牢头前来送饭,凤姐看见又是冷饭剩菜,顿时没了胃口,那牢头见她连动也不肯动一下,想起自己到底是收过她家亲戚钱的,便把饭往地上一扔,道:“我劝你不要耍性子,好赖吃一点饭,你在我们这里用的还算是好东西了,要是发去刑部,有你哭的时候!” 凤姐再看一眼送来的饭菜,米虽是发黄陈米,还是冷饭,却至少是煮熟了的,菜虽只一味咸菜,却也算干净,勉强捧起碗筷吃了一口,这饭菜竟如砂石一般,入口粗粝难当,扒了几筷子,实在吃不下,就把东西一丢,赌气般坐在另一头,看也不看这边一眼。 那牢头见她脾气不改,冷笑一声,收了东西径直走了,凤姐又饿又热,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思绪纷纷,总逃不了家族前程与平儿两处,想了一夜,也得不出个结果,只是心中怨怼惶惑益发深了。 早晨狱卒送饭,却比前几日更差,乃是一大碗黑黄发臭的稀粥——那典狱、牢头、狱卒皆知王家豪富,个个都想从她们身上榨一大笔,因此前些时候虽然打点过,却故意过不几日就要磋磨一下她们,最好这些女眷熬捱不住,再同外头亲戚要钱,她们好大赚一笔。 凤姐前几日没发现门道,这会子却看出来了,还不及想出个法子来,那头王子腾夫人早熬不住,千方百计求来纸笔,写了几封书信,这些书信早上便被人送出去,到了下午,贾府、薛家就又有人过来,打通关节之外,又额外替王子腾夫人、王仁之妻及凤姐各带了一盒点心,一盒熟菜,并马桶、青盐等物。 凤姐既喜于贾、薛两家肯出面帮忙,又越发恼怒起平儿的不懂事来,且又疑心她卷了自己的钱跑了,那一颗心儿七上八下,一时想着平儿,一时想着家里,一时再又想到自己做的那些事,有许多都留着了证据,因此时喜时忧,不必细表。 ☆、第169章 王家之祸,牵连甚广,从诸姻亲故旧,至于门下家人奴才,无不分寸大乱,奔走纷纷,然后细究起来,竟还是明哲保身的最多,认真出力帮衬的,倒是这些年渐渐不大起眼了的贾政——他为人颇有几分迂阔,这时候却不开亲戚道义,且又顾虑王夫人、宝玉两个,因此四处奔忙求告,倒像是当做他自家的事一样。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贾政现下只有个闲散爵位,家中出仕者寥寥,奔波十数日,也只有林海一个给了个准话,偏偏林海又是几近致休、在家闲居的人,看在亲戚面上,拿了一大笔钱出来给贾政打点,再多却不能了。 贾政累得数夜不眠,那一日早上起来,呆呆坐了一会,发现再也无人可去拜访,又添愁闷,连衣裳也懒得穿,就趿着鞋子在窗口站着,见庭前桂花已开,想到宝玉折桂无门,好容易做个官,日后恐怕又难免受亲舅舅的牵连,偌大一府,除了宝玉,目下又再无可以指望的人,不由长长一叹,连那素日的一点追名逐利之心都淡了,一时起兴,吩咐小厮道:“叫厨房置些酒菜,去看看大老爷可在不在?若在,且向他说‘我们弟兄两个竟是好二年未见了,眼看中秋将至,不知兄长肯否稍移金步,来此一聚,也好稍叙天伦’。” 那小厮听见是叫他去请贾赦,口内答应着,出门时候却磨磨蹭蹭,走到一半,忽见前头林之孝匆匆进来,这小厮就站住行礼,林之孝扯住他问:“老爷在书房么?” 这人忙道:“在后头正堂呢。” 林之孝就丢开他,一头过去,这小厮见他模样,思量贾政大约没空再请贾赦了,便在原地站住等候,果然过了一会见王夫人跟前的一个婆子出来道:“老爷问可请了大老爷没有?若是大老爷应了,且在前厅安置一下,老爷一会再出去,若是没有,就不必了。” 这人就笑道:“还没呢,正好省了我的事。”被那婆子白了一眼也不在意,一时也还不往贾政跟前去,就笑嘻嘻妈妈长妈妈短地与这婆子聊了一会天,又见前面引进一个人来,乍看有几分眼熟,倒像是谁房里的人一般,细看之下,那一股雍容富贵,却又不像是丫鬟出身,便自己笑了一下,谁知那婆子却讶然道:“哟,这不是平姑娘么?”话说到一半又停住,立在当场,不住地用眼上下打量平儿。 平儿比先侍奉贾琏时候已大不同了,虽还是从前那副和善面孔,却仿佛一股无形的威严,她又比先瘦了许多,越发透出一股子锐气,看着不像是大户人家的丫头,倒像是中等人家常管事的太太,或是那些做生意的掌柜娘子。 平儿听见人叫,略停住脚,扫了那人一眼,笑道:“原来是张妈妈,妈妈一向可好?恕我有急事,不能和妈妈叙旧了。” 张妈妈见平儿神情打扮,猜她多半为的是凤姐之事,倒也不大好再耽搁,只笑道:“姑娘有空常来走走。” 平儿淡淡一笑,微一颔首,匆匆向前,不久到了外书房,贾政早已穿着家常衣服在那等着,见来的是个年轻女子,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虚迎道:“你是…” 平儿对他行了半礼,笑道:“我是王家大姑娘的房里人,跟着她贴身侍奉的。” 贾政略迟疑一会,才明白“王家大姑娘”说的是凤姐,又听平儿语出怪异,微微蹙眉道:“是你在门口口出狂言,说我家有大祸临头?” 平儿微带歉意地道:“我怕见不到二老爷,所以在门口放肆了些,既见了二老爷,自然不敢再做那等狂态了。” 贾政听她还是旧时称呼,心内微叹,颇有世事无常之感,又见她举止端庄温婉,比之迎春几个都不遑多让,心生好感,只是到底男女大防,不可小视,且又觉得这小小奴婢,未必能有多少见识,因虚一抬手,道:“平姑娘有话请讲。”却略略扬转了头,端起老爷架子,不肯直视平儿。 平儿见他古板模样,倒生出几分亲切来,微笑道:“其实我在门口说的,也不全是虚话,贵府上前些年才遭遇大变,至今宁府大爷还流放在外,家中官爵未复,人口凋零,许多事情都要靠着亲戚周济,若再受王家牵连,只怕连宫里娘娘都保不住府上。” 贾政蹙眉道:“这话人尽皆知,不必你说。” 平儿道:“这话当然人尽皆知,然而人人能想到这些,却不是人人都敢到这里来,和老爷说这些话的。” 贾政道:“你来寻我,左不过是为了要救你家主子,我与他王家既联络有亲,能帮的地方,自然会帮,帮不上的,也只能如此,不用你多说。” 平儿笑道:“贾二老爷这话又说错了,我若只是为了请老爷搭救我们姑娘,一开始就不必点明利害了,我既对老爷这样坦诚,自然不单单是为了王家,也是为了贾家。” 贾政挑眉道:“此话怎讲?” 平儿却看他一眼,微笑道:“我从郊外赶来,一路滴水未进,不知老爷可否赐杯茶水?” 贾政踟蹰片刻,见平儿始终不卑不亢,才一挥手,命人上茶,想了想,又叫人搬了个小脚凳来,平儿却不肯坐,依旧站着,啜一口茶,方慢慢道:“二老爷与我们老爷的情分,世人皆知,然而我们老爷与府上的恩怨,却也早已传遍京城,二老爷这样四处奔走搭救,京中一半人都以为是情理之中,另一半人,却未免觉得二老爷不是故作姿态,就是与我们老爷有什么首尾,所以存心回护,甚至有人觉得,二老爷是‘王子腾党’,所以才这么卖力。” 贾政猛然站起,怒道:“什么‘王子腾党’?你莫胡说八道!”须知今上最忌讳结党营私之事,他若是被扣上朋党的罪名,只怕贾府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平儿微微一笑,道:“二老爷别急,这不是我说的,这是外头议论着说的,我们老爷的事,你们当官儿的不敢议论,平民百姓,却没有这么多顾忌,当初贵府将我们姑娘休弃离家,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人都以为两府从此必然结仇,连府上以后的许多不顺,也都说成是我们王家为了报复而施的手段,忽然又见贵府上为了王家的事这么出力,难免多想。” 贾政恼道:“我们早已分家,那边府里做的事,与我府中早就无关,再说便是外面议论,也该是议论王家趋利避害,看见我们家没落,故意要甩了这门穷亲戚,怎么倒像是我们的错似的了?” 平儿不慌不忙地道:“二老爷说的确实在理,可惜如今外面的流言太盛,什么样的话都有,‘王子腾党’的说法也早已传开,二老爷再怎么有权有势,也堵不了外面悠悠众口。” 贾政倏然明白过来,冷笑道:“这流言不会是你传出去的罢?” 平儿一笑,并不答话,却道:“今上的脾气,只怕老爷也知道,那最是眼睛里揉不了沙子的人,这流言这样盛,一来二去的,传到圣上耳朵里,只怕于府上没有好处。” 贾政气哼哼地道:“你越说越不像了——这等不入流的市井流言怎么会传到圣上耳朵里?” 平儿笑道:“我若没有记错,贵府上与忠顺亲王府里,一向不大和睦吧?” 贾政脸上变色道:“和忠顺王爷又有什么干系?” 平儿道:“我碰巧认得几个忠顺亲王府里的人,听见他们也都在议论此事呢,那几个都是王爷的亲近人,这些话说多了,难免要传一两句到王爷耳朵里,忠顺王爷再和皇上提那么一句…” 贾政白了脸道:“清者自清!人家若有心要对付我,我怎么做都是错,只好凭自己的心做事罢!” 平儿摇头道:“二老爷这话说错了,若你无错,人家怎么对付你,你都立于不败之地。若你做错了,再怎么遮掩,迟早也有人要报到圣上那里去,到时候…” 贾政道:“听你的意思,倒像是有什么好主意?” 平儿笑道:“好主意谈不上,不过能让贵府免于牵连罢了。” 贾政盯着自己眼前的地砖慢慢道:“你说。” 平儿又喝了一口茶,慢慢道:“圣上正是要励精图治、有所作为的时候,却忽然选在这种时候,这样大张旗鼓地将王家查抄,还查得这样彻底,只怕是心中早就有了想法,一直在等待时机罢了。既是如此,现在交给大理寺复审,也不过是个虚话,其实定罪已是既成之事了。” 贾政心中一跳,道:“然后呢?” 平儿微笑着抬头,道:“我们老爷官越做越大,到现在外面都有‘王子腾党’的说法了,二老爷觉得,这样的人,还能活着么?” ☆、第170章 贾政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青白二字来形容了。他的额上已经沁出大颗的汗珠,嘴唇微张,什么都没说,已经开始剧烈颤抖。 平儿看着他,淡淡笑着,一语不发。 好一会,贾政才一下倒入身后的椅子里,颓然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呢?”虽是问着平儿,眼神却不在她身上,不等她回答,又摇头道:“你的意思,无非是叫我出面告发他罢了,我…做不出这种事。” 平儿道:“二老爷猜错了,我不是来劝你告发他的。” 贾政疑惑地看她,慢慢道:“不告发,还有什么法子?” 平儿微笑道:“我们老爷是一定活不了了,但是我们家几位爷们,连同哥儿姐儿们能不能活命,却还在两可之间。” 贾政的脸色越发地惨淡了,他的身子晃了晃,闭上眼,长叹道:“圣上忌惮的,只是你家老爷一人,若是他死了…圣上为了自己的名声,也要给王家留个后的。” 平儿笑道:“正是。圣上爱名声,所以才会迟迟不定罪,若是老爷不能体察圣意,依旧四处钻营,惹恼了皇上,只怕满门祸事,就在眼前,若是老爷能主动伏法,免去圣上的许多为难,只怕还能留下些余泽给子孙后辈。” 贾政睁眼道:“而我若是能劝他自尽,不但能救下这些后辈,还能释去圣上的疑心,一举两得。” 平儿颔首道:“二老爷是明白人。” 贾政又道:“只是这样一来,我却成了小人。” 平儿盯着他道:“二老爷平生自诩向道,不知你是单求虚名,还是当真以君子自律?若是真君子,必然不会因为顾及自己的名声,而坐视我们老爷断送一大家子的性命。” 贾政苦笑道:“我现在才明白,你为的究竟还是你主子,只不过你的主人不是你家老爷罢了。” 平儿也苦笑道:“若是能够救下我家老爷,那自然是最好,可惜形势逼人。” 贾政凝视她道:“你放心,王子腾既是我家亲眷,也是我的好友,我自然会照拂他的家人。” 平儿一笑,道:“有二老爷相助,这事一定能成,我这里先代我家主子谢过二老爷了。” 贾政微微点头,平儿见话已说完,便自告辞,她来时所乘一辆青布马车一直在门口候着,林之孝送她出门,平儿不慌不忙地与一路上遇见的旧相识们见过,至门口含笑登车,进到车里,却立刻变成一副愁容,从怀里取出一根五凤朝阳的金簪,拿在手中反复看了几眼,眼泪簌簌而下,又赶紧忍住,挑起帘子向外一看,见离贾家已经远了,方向车门一倾身问道:“王五,牢里头怎样?” 那赶车的身子向后一斜,靠着车门轻声道:“贾府二太太和薛家太太都送了许多东西进去,且大理寺又是那样所在,应当吃不了大苦头。” 平儿点头道:“几处官府都打点了么?” 王五道:“刑部的付侍郎不肯收钱,其余倒都收了。” 平儿道:“姑娘的事还要靠他,你再去打听打听,一定要知道他的喜好。” 王五点点头,迟疑一下,还是道:“平姑娘,咱们的钱…不多了。”王家的案子牵扯太大,打点所需花销不菲,便是平儿坐拥凤姐的泰半私房,也经不住这样花费。 平儿蹙眉道:“还有多少钱?”才问出口,心里已经默默算出一个数目,又道:“把城东的宅子也卖了罢。你去取五千银子,分别存到几家钱庄里,把银票给我。付侍郎那里你打听了他的喜好,先不要忙着送礼,我来筹划。另外再备出银子打点大理寺,我想…设法见她一面,不,还是先不要见了,留着钱预备以后花罢。” 王五一一应下,继续驾车向城外赶去,平儿在车里又叹了一声,伸手揉了揉眼睛,因暂时放下一段心事,心中稍微懈怠了些,竟就靠着车壁沉沉睡去。 凤姐在狱中又熬了许多天,那典狱早将王府诸人身份一一打探清楚,因王子腾夫人、王仁之妻等几个都是有丈夫、有品级的诰命,罪名未定,难免高看一眼,如凤姐这等被休还家、没有靠山,且还背负许多罪状的人,则怠慢得很,又不喜凤姐的刚强性子,竟格外作践得她连奴婢且不如了。 凤姐起先还盼着有人前来相救,咬牙隐忍,谁知日复一日的,境况只见凄凉,不见半点好转,那心里渐渐就生出些许怨恨来——她头一个恨的却还不是家里那些亲戚,而是平儿,盖因贾家、薛家之流,虽未必能帮上许多忙,至少还肯替她们在牢里打点,王夫人甚至还买通狱卒,派周瑞家的进来与她们见过一面,然而平儿占了偌大家私,手下得用的掌柜、仆从也不少,却至今无一言一物递进,难免令凤姐心寒。再想起从前两人情好之时,平儿的种种忠心体贴,对比今日,越发觉得知人知面不知心,怨恨之外,又生出几分自怨自艾,且心内也渐渐知道此次家中的事无法善了,慢慢地绝了出去的指望。 谁知那一日正在心里痛骂平儿,忽然听见平素得东西最多的一个牢头奔进来,悄悄向王子腾夫人那边说了些什么,那里顿时一片哭声,凤姐隐约觉得不妙,隔着栅栏扬声道:“母亲,发生什么事了?” 王子腾夫人哭得声嘶力竭,许久才道:“你父亲…去了。” 凤姐只觉如有五雷轰顶,整个人都怔在当地,半晌之后,才猛然叫出一声“父亲”,泪如泉涌,一半是因父女天性,一半却是因为彻底失去靠山,心内惶恐。 一时监牢中哭声一片,王家众人皆知前途不妙,个个惊慌失措,只有凤姐哭了一会便冷静下来,重新盘算自己的前程——她身处监牢,并不知王仁早将所有事情都推到她头上,只当父亲既死,皇上顾忌名声,未必追究家人,于悲痛中又渐渐松了一口气,谁知等了许久,等来的却是王仁等几位兄弟贬职为民,子孙永不录用,自己被流放的消息。 ☆、第171章 凤姐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心情。她固然知道王仁不可靠,母亲总是更偏爱兄长,也知道大多事情都是自己经手,自己获罪理所当然,却从未想过自己与王仁的境遇竟是如此天差地别。 判决下来之后,王子腾夫人并凤姐的几位妯娌早都陆续放出去,家仆们大半被官卖,剩下的也或流或放,不到半月,这监中已经渐渐再没有凤姐熟悉的人。 凤姐不知道为什么单单只剩下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只是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彷徨着,从前她所倚仗的一切都已经烟消云散,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掉光了所有羽毛的凤凰,或是行将就木的老虎,她失去了自己的梧桐,失去了自己巢穴,从前的风光像是一场虚幻的美梦,她从头至尾都只是这阴冷潮湿的牢房中的一个小小囚徒,如蝼蚁般艰难挣扎着,却终不免于被黑暗吞噬的命运。 王子腾夫人倒是没有忘了凤姐,然而王家已经没有余钱来为她打点,所有的帮助,只不过是请这些狱卒吃了几顿酒饭,务求她们不要再加磋磨,王夫人、薛姨妈派人送过来的东西都被典狱收走,大约亲戚们也厌烦了这样无穷无尽的耗费,凤姐在里面能收到的东西越来越少,能听到的消息也越来越少,她像是被人遗忘一样,独自待在监牢一隅,监中无日月,她只好靠着在墙上刻划来计算着日子,开始还不觉得,等她入狱满三个月时,天忽然就开始冷了,好几个没人接济的犯人病死在牢中,凤姐靠着薛姨妈送进来的几件旧衣,一面庆幸自己还有人记挂,一面又越发惶恐,生怕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为了这些拖出去的人中的一个。 然而与流放相比,她更愿意待在这里,至少这里还是她熟悉的京城,在外边还有她认识的亲人。凤姐常常在想为什么自己的判决已经下来,却迟迟无人前来发配,她偶尔也会幻想,是不是家中某位人物怜惜自己,或是从前在哪里结下过什么善缘,有人打通了什么关节,所以自己还得以在监牢中苟延残喘,但是无论她怎么想,也想不起自己曾与什么人有过这样过硬的交情,除了平儿。 凤姐忽然觉得有些悲凉,她从以前就清楚地知道,无论是王夫人,还是薛姨妈,甚至是自己的亲身母亲,都不会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爱护自己,这些人虽是她的至亲,待她的心,却未必及得上平儿的细致真诚,是以许多性命攸关的大事,她宁可交付给平儿,也不愿叫母亲她们知道半点。她的心事,肯吐露给平儿,却从来也不会对母亲她们说一个字。可是她全心全意信赖的平儿,却从她入狱以来,就不曾见过她一面,也不曾派人送来只言片语。凤姐先还安慰自己,许是监牢看管森严,平儿一介民女,送东西进来不方便,然而自从判决下来以后,监中看管懈怠了许多,被关押的家奴们都曾陆续有人探视、赎买,平儿却依旧没有半点消息。 凤姐对平儿从来都很有信心,然而这信心全是基于功名权势之上,凤姐清楚地知道只要王家权势尚在,即便是平儿被放了良,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可是功名利禄一朝成空,她所倚仗的一切早已消散,平儿什么都不需要做,已然脱出了凤姐的掌控,成为了真真正正的良民,与王家再无瓜葛。 凤姐偶尔会生出极龌蹉的心思,恨不能平儿替自己做过的事一一告发,叫她无法在外面逍遥自在,她也常常会想要不要将平儿手里握有自己私房的事告诉母亲和兄长们,让这些人去向平儿讨债。 然而最终她什么也没做,依旧只是独守在监牢中,满怀怨怼,却绝不肯牵连平儿——这决然不是因她对平儿还有几分微薄的喜爱,她只是,难得的,宅心仁厚了一次。凤姐也绝不肯承认,她最私心里,竟还悄悄地对平儿存了那么些微的指望,她指望这平儿,看在她们十数年的感情面上,看在主仆相得的情分上,看在…朝夕相对、耳鬓厮磨的亲密上,好赖对自己心存那么一点点怜惜。 幸而凤姐的指望并未成空,天还没冷到受不住时,狱卒将她带到狱神庙中,庙里神像后面摆着一张小桌,桌边坐着一个人,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中凤姐也一眼认出那正是令她朝思暮想、心神不定的平儿,有那么一瞬她想扑进平儿的怀里大哭,然而到最后她却只是猛然站住,扬着脸冷哼一声,道:“你终于舍得来了。”她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冲动,对着狱卒和其他许多人,她都能暂时收敛,委曲求全,以求得最有利于己的结果,然而对着平儿,她却偏偏一点脾气都忍不住。 平儿看见凤姐进来时便已经站起,眼圈发红,听凤姐责怪,也只是略一低头,忍住泪道:“姑娘…受苦了。” 凤姐听她用的依旧是旧时称呼,反而松了一口气,眼光向平儿身上一扫,一眼就看出她既憔悴且瘦削,再扫一眼,又看见了小桌上摆着的几样小菜,有肉有饭,都用小炉子烤着,热热地散出勾死人的香气。 凤姐不自觉地咽下一口口水,脚尖微挪,还不大好意思开口说要吃,平儿倒是体贴地道:“姑娘饿了罢?先坐下用饭。”服侍凤姐坐下,熟练地替她布好碗筷,又对那看管的狱卒婆子笑道:“劳烦婶婶们了,我切了几斤羊肉,还有些烧酒,婶婶若不嫌弃,不如拿酒就着羊肉,也好暖暖身子。” 那两个管狱的婆子听见,知道她想说体己话,笑嘻嘻道:“可不许太久了。”两人相携出去,就在神像之前饮酒用菜,十分惬意。 凤姐听那两个大吃大嚼,再看一眼自己面前的菜色,就又有些不高兴了:“为什么她们有羊肉有酒,我这里只得这几个菜?” 平儿笑着倒了一碗鸡汤给她,那汤炖得久了,汤汁黏稠,香浓得尤如肉化开了一般,撩得凤姐肚内馋虫直叫,连吞了好几口口水,眼睛直盯着平儿手里的碗,根本半点也挪不开。 平儿轻声道:“我怕姑娘在里头吃的不好,骤然吃了大荤的胃里不舒服,姑娘明日就要启程了,若这时候身子不适,恐怕不好。” 凤姐惊道:“明日就要启程,去哪里?” 平儿道:“发往岭南,任凭州县处置。” 凤姐一怔,定定看向平儿。她出身官家,自然知道本朝流放人犯,多半是往北地边塞,填充军奴,如贾珍便被发往辽东效力,自己能改去岭南,必是动用了大人情、大干系,以平儿的身份,还未必疏通得了,在心里将自己认识的人梳理了一遍,迟疑着问:“我哥哥…替我打点过了?”问的是王仁,眼角却不住去看平儿。 平儿犹豫一下,才点了点头,道:“岭南虽然有些瘴气,比起塞外到底要好多了,况且那里我也熟些…” 凤姐敏锐地捕捉到她话里的意思,挑眉道:“你…陪我去?” 平儿道:“那是自然。” 凤姐见她答得理所应当,又是一怔,连饭也忘了吃,盯着平儿看个不住,平儿给她看得不自在,催促道:“我托人以拜祭狱神的名义带姑娘出来的,不能久留,姑娘还是先趁着用了饭罢。” 凤姐听说,才拿起筷子,先喝一口鸡汤,这汤是用人参煨的,若是从前,凤姐一定嫌弃汤里有苦味,此刻却觉得滋味甘美,龙肝凤髓亦不可及。 平儿见她用得欢畅,忙不迭地在一旁布菜盛饭,一面又急急叮嘱道:“我带了一件旧棉衣,还有些药丸碎银,姑娘把衣服贴肉穿着,银钱自己贴身收好,不要叫她们看见,这些人眼里见不得好东西,若看见了,只怕就要拿去。”说着从边上拿出一个小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件缝得极细密的棉衣,又将地上两个火盆点燃,待凤姐用了饭,四周已经暖洋洋的,平儿才将棉衣展开,对凤姐道:“我服侍姑娘更衣。”她说这话时并无它意,凤姐却不知怎地红了脸,再低头看自己身上,她的好衣裳都叫人剥了去,这一身还是那东婆子舍给她的一件破衣,外头罩着王子腾夫人走时给她留的一件夹袄,穿了许久,外头固然又脏又破,里衬却比外头还要难以见人。 凤姐看见自己这模样,想起自己入狱以来,便未曾沐浴过,脸由红又变得白了,捏着自己的衣角,半晌才道:“我…不冷。” ☆、第172章 平儿见凤姐不知又犯了什么犟,急得直道:“眼见要飘雪的天了,怎么还不冷?姑娘不要嫌弃这衣裳旧,这也是我亲手做的…”看凤姐眼色,忽然明白了她的顾虑所在,刚想要笑,不及笑出来,却只觉一阵鼻酸,忍了许久的眼泪竟不知不觉就落下来,想要再劝凤姐,犹豫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外头,向那两个吃酒的婆子赔笑道:“二位婶婶能否通融下,容我陪着我们姑娘在这留到晚上?”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递出两个银饼,那两人掂了掂分量,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酒要没了,你再打点来,免得我们在这里坐着无趣。” 平儿笑道:“那是自然。”走出门去,吩咐外头等候的人几句,不多时那人自己拎了个食盒,又带着一个卖水的力夫进来,将两桶热水卸在门口。 那两个看守的婆子经的事多了,一见这模样,就知平儿的打算,其中一人哼道:“偏是这些个小姐事多!你叫她快点,今晚按例要有人来查她,可不要被撞见了。” 平儿一迭声应下,亲拎着热水走到神像后面,嘱咐下人在门口守住,对那两个狱卒一告罪,才匆匆走到神像后头,却见凤姐怔怔站着,仰头看那神像。 平儿道:“如今不比从前,委屈姑娘就在这里擦一擦罢。”说话间就上前替凤姐去解衣裳,凤姐被她一碰便全身哆嗦了一下,推开她道:“平儿,你说世上是否真有神佛之事?” 平儿一怔,再去够凤姐的衣襟,却又被她闪开,凤姐凝望着那神像的背影道:“平儿,若世上真有神佛,我…大约是罪大恶极罢。” 平儿道:“那些事情,没有姑娘,别人也会做的,好像我们那位大爷,若没有姑娘,难道他就不收钱、不害人了么?” 凤姐摇头道:“可是许多事情,若没有我,他的确是做不到的。” 平儿心里一紧,盯着凤姐反复看了几眼,小心道:“世上若真有神佛,为何如大爷那样的人,反而只是削职为民,姑娘反倒要流放到那蛮荒之地去?世上若真有神佛,为何薛家大爷打死了人依旧逍遥在外,而那石呆子与人无冤,却死于非命?” 凤姐怔忡无语,平儿怕她再想下去,连这沐浴更衣之事,都不肯在庙里做了,明日就要启程,一路天寒地冻,若不替凤姐好好打理一番,只怕她这娇惯身子捱不得几日,快手快脚地替凤姐去了鞋袜,卷起裤脚,先将小腿以下热热地擦了一遍,拿姜片滚过,又去脱她的裤子。 这事素日两人都是习惯的,这会子凤姐却生出几分羞赧来,两手捂着腰道:“我自己来…”话未说完,便被平儿取笑道:“姑娘连怎么浸湿手巾都不会罢,还是我来。”一言未毕,已经将凤姐那一条旧棉裤脱得干净,一眼望见大腿上头有几处淤青,心里一紧,手不知不觉地就抚上去,凤姐两腿一抖,不等平儿问起,就道:“我…自己撞的。” 平儿把头一偏,强笑道:“离了我们这些人,姑娘连路都不会走了,可是笑话。” 凤姐哼了一声,并不回话。 平儿随手在自己身上一翻,并未翻到膏药等物,只好用手巾蘸了热水细细替凤姐擦过,将姜片挤碎,汁水涂抹在淤青处,来回擦拭,以求稍化瘀青。 凤姐那里其实已经不大疼了,只是被平儿拂过的地方舒服得很,便不大阻止她,谁知那姜汁初抹上去还只是有些温热,过了一会,便*辣地烫起来,凤姐给这汁水激得两腿一紧,不自觉地伸手搭在平儿肩上。平儿正半蹲着替她揉那淤青的地方,见她一动,忙道:“痛了?” 凤姐摇摇头,一脸古怪地看着平儿,因见她满脸纯是关心爱护之色,又不大好启齿,只轻声道:“有点冷,你快点擦完了事。” 平儿听了,忙将自己一件外衣解下,叫凤姐在腰间围住,又重新绞了帕子,替凤姐擦了腿,她倒是备了许多好衣裳,只因怕牢里的人欺负凤姐,且又知道王夫人、薛姨妈等都有打点,因此先只带了一件不起眼的大棉衣来,防着凤姐久不出牢门,一朝出来,受不住风吹,等明日上路了,买通押解的狱卒,再给她换上好衣裳,谁知现下看来,凤姐在牢里过得竟比她想的还要差许多,倒是她失策了。 平儿看一眼凤姐的旧棉裤,鼻头又一阵阵发酸,忙低头掩饰住,又将自己身上一条半旧的葱绿撒花棉裤脱下来,递给凤姐:“我竟只顾着带了件棉衣,忘了其他了,姑娘先穿这个,别的衣裳也先穿我的,明日我带着东西,姑娘再换好的。”说着又去解自己的上衣,解到一半,想起还没替凤姐擦洗,又去解凤姐的衣裳,拿帕子蘸水替她将背上、胸前都一一擦过,擦拭时候看见凤姐那两点娇红,难免脸上薄红,将那两片草草应付过去,再要去擦腰间时,手却被凤姐捉住,平儿抬头一看,只见凤姐两眼直直盯着自己,再顺着她的眼光向下一看,见自己前襟大开,方才她替凤姐擦过的那位置已然大半落入凤姐眼中,两颊一红,低声道:“姑娘…凤儿,今日匆忙,若你想,明儿晚上设法买通了看守再说罢。” 凤姐手一抖,松开她道:“我…我什么也不想,只想快些离开这破地方。”又催她道:“你快点。” 平儿胡乱擦过一遍,将自己的贴身小衣解开,脱衣之时略一犹豫,道:“姑娘,你…背转身好不好?” 不必她说,凤姐也早转过身去,不肯再看她,然而人身子虽然转过去,心却总还留在平儿身上,听见背后悉悉索索的更衣声,眼前不自觉地就浮现出平儿*的模样——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未曾见过这具身体,却依旧不必费心就能清楚得记起平儿身上的每一处细节。 凤姐的脸烧红了,腿上抹了姜汁的地方又*辣地发起烫来,好像姜汁渗入肌肤,逆着气血流淌的方向升起来了似的,她努力不去想平儿的身体,然而越是努力不去想,想的就越多。 唯有此刻,凤姐才清楚地意识到,之前所有的猜疑、揣测、怨怼、痛恨,都只是源于她对平儿的思念。她恨平儿,不是因为她真的将微弱的脱罪希望寄在平儿身上,而是因为她想平儿,她想见一见平儿,听平儿说说话,然后让平儿抱一抱她,亲一亲她,好像从前无数个夜晚一样。 平儿将衣裳递过去,却发现凤姐只是怔着不说话,只好伸手戳一戳凤姐的肩头,凤姐吓了一跳,慌忙转身,一眼就看见平儿赤身*地站在自己面前,这惊吓越发大了,不说自己起了邪念,反倒恼平儿道:“外头还有人呢,你这样赤条条的,像什么样子?快把衣裳穿上!”说了这句,见平儿红着脸还只是看自己,一低头,才发现自己也同平儿一样,顿时从脸上红到了脖子上,一把抢过平儿手里的贴身小衣,急着要穿,却穿不上,一跺脚道:“你是死人么?还不来帮忙?” 平儿被她一训斥,才从恍惚中惊醒,慌慌张张来替凤姐穿衣,情急之中,几次碰到凤姐身上,入手的肌肤已不如从前那般细腻滑嫩,却依旧勾得她心里一阵一阵的骚动。 平儿也从头红到了脚,胡乱替凤姐穿了衣裳,自己去将她那一套旧衣穿上,又脱了自己的鞋子,蹲下身替凤姐套鞋子的时候看见她脚上起了一层薄茧,又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一捏,一揉,凤姐被她捏得全身一个机灵,抬起脚向后一退,撞上了桌子,平儿赶紧拉住她,两手相交之时,两人俱是一震,你看我,我看你,都想快点推开对方,以免自己在这神庙之内、外人之侧,做出什么不恭敬的事来,然而两人这久违的牵手时刻又是如此温馨,哪怕两人心里都想了无数遍要分开,却依旧都连小指头也没动一下。 直到外头的狱卒吃饱喝足,再四催促,两人才终于松开对方的手,凤姐一步三回头地向外挪去,平儿跟在她身后,有无数话想要叮嘱,到了嘴边,却只是道:“等我。” 凤姐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用力点点头,大步跨出了庙门。 ☆、第173章 贾政的家书只比朝廷邸报早了一日到达元和县衙。然而宝玉已先于家书得知王家的消息,将父亲的信展开细读,果然见里面说的都不是什么新文,只不过信后破例有了几句叮咛,叫他谨慎小心,万不可行差踏错,叫人捉住把柄,为官任上,若是有百姓欠税,万不可强行逼迫,宁可拖延期限,家中替他在部里求情,也不可在这节骨眼上激出民愤,闹出什么事情,至于其余盗贼等事,按例办理即可,切不可标新立异,授人以柄,女色上也须小心谨慎,不要闹出事来惹人笑话。 宝玉从前不懂贾政之心,总觉父亲既迂腐,又固执,便是后来自己勤奋进学,私心里也难免有几分不大愿听从贾政的意思,如今当了几个月的官,才觉出父亲的一切拳拳爱子之心来,叹息一声,捏着书信,信步走入后院,县衙地方不及贾府远甚,一入内院就是花园,花园之后有一间三进的屋子,本是县令起居之所,如今让给黛玉和宝钗在住,宝玉倒住在侧屋。 宝玉一进花园,就看见那小亭子里宝钗伴着黛玉在赏花,时值秋冬之交,黛玉略染上了些咳嗽,被宝钗拘在屋子里大半个月了,难得出来,却是一脸忧色,宝钗搂着她肩膀,让她轻轻靠在自己身上,低着头正说些什么,看见宝玉进来,黛玉还有些不大好意思似的,将宝钗轻轻一推,宝钗也站直了身子,含笑道:“可是姨父的信到了?” 宝玉颔首道:“与琏二哥打听到的消息一般无二,不过多嘱咐了我几句,叫我随分从时,不要惹人话柄。” 宝钗道:“舅舅虽然过身,圣上看似放过了王家,却难免要清理一二门徒,你是他嫡亲外甥,自然要避些嫌疑。” 宝玉点头道:“我省得,我进来只是想问问宝姐姐,我们当真没法子救救凤姐姐了么?她一个孤弱女子,流放在外,我…实在不大忍心。” 宝钗笑道:“我知道你这人惯是怜惜女孩子的,你放心,你风姐姐虽然流放,却未必会受苦,有平儿在呢。” 宝玉奇道:“平儿自己也是个弱质女子,家里也无甚倚仗,凤姐姐遭难,她至多帮忙送些衣裳物件,又帮得上什么大忙?” 宝钗道:“亏你做了这么久官,这些门道怎么一点也不知?圣旨说是流放,到苏州也是流放,到辽东也是流放,凤姐姐不过是个女子,上头判了她就是了,哪会管她流去哪里?到了地方,也是交州县看管,你自己也是县官,县衙里也有周边府县流来的人犯,他们中那些阔绰的过得如何,你还不知?” 宝玉讷讷道:“那是男子,且都是些不入流的轻罪,凤姐姐这样的,多半是要放到关外的,北方苦寒,她一个女儿家,哪里捱得过来?再说官面上的打点,动辄上千,只一个衙门里,便可花销上万了,所谓树倒猢狲散,王家倒了,就算平儿还肯守着凤姐姐,她又去哪里得那样一注银子来打点关节?” 宝钗笑道:“平儿对凤姐姐的心,你不必怀疑,银钱上她不大趁手倒许是真的,所以我已托琏二哥替我们捎去了一万银子,我瞧琏二哥的样子,大约自己还要添补一点,再有林家、贾府的接济,至少凤姐姐一路的盘费、到了地方的住处打点都是够了。” 宝玉跺脚道:“你们怎么也不早和我说?早说了,我也托他带一笔钱表表心意才好。” 宝钗笑道:“你那点子俸禄,添补税上的亏空还未必够呢,就不要来凑热闹了,再说我们也把你算进去了的。” 宝玉还想再说,宝钗因见黛玉病容越盛,催他道:“我听说知府发了剿匪公文?你上回审那几个山上的住户不是有些消息么?这时候不去表功,还等什么时候?”急急把他打发出去,又回头来对黛玉道:“外面风大,先回去罢。”看黛玉缓缓点头,就拿披风把她裹住,丫鬟们卷起亭子四面的帘子,簇拥着黛玉、宝钗二人进去。 宝钗进了屋子只顾忙着叫人拿热水来给黛玉擦过脸,又端着药来看黛玉喝,等她喝完,又亲拿往日不肯轻易给的蜜饯果子之类的喂进她口里,黛玉就着她手挑了一颗蜜枣含住,抬起头来,盯着宝钗只是看,宝钗笑嘻嘻抚自己的脸道:“做什么这样看我?” 黛玉慢慢嚼着枣子,咽下去,才道:“你心里若不舒服,只管发出来就是,不必装成这个样子哄我。” 宝钗笑道:“我心里唯一不舒服的,就是你身子实在太弱,我若要哄你,也只哄你好生喝药、吃饭,别的再不必的。” 黛玉道:“早知你看了信会这样,我就不该把家书给你看的,毕竟我们离得这样远,我父亲在京里再说了什么,你在这里也听不见。” 宝钗听她提起林海,那脸上的笑就带上了几分勉强,打发走几个丫鬟,在黛玉身边坐下,握着她手道:“你也说了,我们离得这样远,林姑父在京里再说什么,也伤不到我一分一毫,所以我才一点儿也不介意,你不要担心。” 黛玉看她一眼,道:“你不介意,那前几日做什么要特地去外头睡?别拿我的病做借口,往常我若生了病,你恨不能时刻要守在我身边才好的,这会子倒讲究起那些个忌讳起来了,说出来谁信呢。” 宝钗见她把话头都堵死了,讪讪道:“你把话都说尽了,还叫我要说什么?我们两这样子,外头名声是不大好,叫人误会成是我和宝玉有什么,总比叫人知道是我和你有什么好罢?林姑父是你父亲,听见这些传闻,自然会担心你,叮嘱那么些话,也是情理之中。我既没法子使他改变主意,也没法子告诉他真相,就是在这里愁死了,也未必有什么结果,还不如一心过好自己的日子,照顾好你。” 黛玉听她一言,又赌起气来,道:“你这人就是这样,有什么话,宁可憋在心里,也不肯说出来叫我分担,上回我没带你去扫墓,你明明好几夜都睡不着,却总和我说好好好,这回我父亲来信骂你,你心里不知道怎么委屈呢,偏在我面前又是这么个样儿,人都说我心思重,我有话倒还肯对你说出来,你心里的事,却一点也不肯告诉我!” 宝钗失笑道:“扫墓那都是多久的事了,你这时候还拿出来说嘴,还好意思说有话都肯对我说?”黛玉见她冥顽不灵,剜她一眼,气得道:“你别顾左右而言他!你只和我说,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一行说,那眼泪就扑簌簌落下来了,她自这次卧病以来,还是头次落泪,边哭还边咳嗽,宝钗要去替她顺背时,又被她推开,只好束着手叹着气道:“你一定要我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林姑父那样说我,叫你对付我,我自然是难过的,然而难过之后,细想想也没什么,毕竟林姑父他远在京城,管不到这里,而我们两的相处,也要比那些个虚名要重要多了。” 黛玉道:“你前些时候自己还在意这些虚名,这会子又说不重要,我不信。” 宝钗喟然道:“全不在乎,那是假的,只是世事总难两全,先顾着紧要的那头才是真的。你看看凤姐姐和平儿那样,再看看我们,便知道如我们这般,朝夕相对,衣食无忧,已经是极好的结局了。” 黛玉怔了怔,道:“凤姐姐和平儿?”她往常见宝钗对凤姐和平儿之间颇为关注,还只当是姨表姊妹的情分,如今细品宝钗的言辞,却分明大有同病相怜之意,那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又问:“她们…也和我们一样?” 宝钗道:“虽不敢笃定,然而只怕*不离十。” 黛玉眨眨眼道:“我和她们来往不多,看不大出来,不过若她们真是这样关系…我也不觉得我们比她们要好多少,毕竟她们从一开始就一直在一起,凤姐姐也不必假装嫁人。” 宝钗道:“你当她们两个的事,王府里不知道么?全都在装聋作哑罢了。凤姐姐得意的时候还好,失了势,还不知他们在背后怎么议论呢。王家抄了家,林姑父和贾家看在亲戚面上,出了几万银子,其余打点花销,全是王仁向平儿要的。” 黛玉听她一语,把自己那点心事倒先放在一边,站起身来道:“怪不得你说平儿姐姐银钱不趁手,我还想凤姐姐给了那么些钱,就算不全够,也不至于这么不足罢?原来是这么个理。” 宝钗道:“所以我等这时候才叫琏二哥送钱过去,若送早了,平儿手里有钱,一定不肯委屈了凤姐姐,必要替她打点的,一打点,就露了痕迹,王仁又更该和她要钱了。若送晚了,平儿又没法替凤姐姐买通关节,减免罪名。” 黛玉听她一说,也不觉叹道:“如此我们两个,的确是比她们好多了。”因知道这世上竟还有另外一对苦命女子,对凤姐和平儿顿时便觉得亲近许多,踟蹰一会,问宝钗道:“宝姐姐,你说我们能设法叫凤姐姐判到苏州来么?” ☆、第174章 黛玉话一出口,便知自己犯了蠢,然而宝钗毕竟是经历一世的人,她私心里总祈望着宝钗能有什么叫人意想不到的法子,因此虽然知道自己问的是傻话,却还是看着宝钗,两眼一眨不眨。 宝钗苦笑道:“若是犯了别的事倒也罢了,王家的案子是入了皇上眼的,哪是你想叫她去哪就去哪的?” 黛玉早知此理,却依旧失望地哦了一声,垂首不语,宝钗最见不得她悒郁模样,忙安慰道:“你放心,风口浪尖上我们帮不了她,等过几年风平浪静了,我们再想法子把她召回来就是。” 黛玉却道:“我本还想原来世上不止我们两个,身为女子,却相爱恋,以为这许是老天给我们的征兆呢,现在想来,征兆是征兆,却不是好兆。” 宝钗眉心一跳,上前握住她手道:“你是这些日子病了,拘在家里无事可做,所以才这样胡思乱想,她们不过恰好遇见这样的事而已,哪有什么征兆不征兆的。再说你我认识的人就这么些,已经出了我们这两对,那别人家里,我们不知道的那些,还不知道有多少呢,你不要担心,老天既肯叫我们在一起,总是有他的道理的。” 黛玉低着头只顾捏宝钗的衣角,见她衣角上缝线开了,拿起来对着日光看了半晌,径自叫紫鹃拿了针线、剪子,将线头挑开,再细细缝好,宝钗见她这般,倒想起别的事来,唤来莺儿道:“冬天的衣裳量了有好些时候了罢?怎么还不见送来?” 莺儿道:“咱们没带针线上人,衣裳都是叫外头做的。今冬比以往要冷,大家都在赶大衣裳,还有许多针线上的人改去做织户了,人手不够,便拖了日子,青雀已经去催过,说是三日之内能有。” 宝钗挑眉道:“针线上人改去做织户了?” 莺儿点头道:“今年好多人来本地买丝绸,种地的看织户们赚得多,都投到作坊里去了,地倒荒着呢。” 黛玉道:“地荒着,交粮的时候要怎么办?” 莺儿道:“我依稀听说荒地可以减税的,也不知是不是,反正他们总不会吃亏吧。” 黛玉反倒越发忧心了:“荒地减税,然而朝廷考成并不会少,大家都不种地,本县赋税收不上来,宝玉岂不是要受牵连?” 宝钗也担忧道:“不知新荒的地有多少,要叫宝玉派人去看看才是。”抬眼见黛玉又露出颦颦之态,只觉这样对坐发愁也不是办法,想了一想,笑道:“你满心里只有宝玉,遇见他的事就只顾苦思冥想,却一点也不想着我。” 黛玉听这话稀奇,看她道:“我怎么不想着你了?” 宝钗就道:“苏州有这样多名胜,我竟一处也没去过,你这地主也不带我去见识见识,说起来我来这里这么久,除了去过几家铺子,连城门往哪开都不知道呢。” 黛玉道:“那容易,你看什么时候得空,我带你出去走走就是了。近的就去虎丘,远的去馆娃宫,都是好地方。” 宝钗道:“今天就去怎样?虎丘在城外,估摸着来不及,我们只坐着轿子,往街上走走就好。” 黛玉本也无事,便一口应承。两个人换了衣服,吩咐传轿,那外头人回说衙门里只有一乘暖轿,要去叫外头的轿子就恐怕不暖和,宝钗道:“不必麻烦,我和她乘一顶轿子就是。”扶了黛玉上轿,两人都穿着大衣裳,乘坐一顶两人小轿,竟还有余地,宝钗固然心疼黛玉之瘦削,黛玉却也牵着宝钗的手道:“你整天还只顾着说我,你自己也不对着镜子看看你瘦了多少,挨着都硌人了。” 宝钗笑道:“隔着大毛衣裳,你都能硌到,也是稀奇。” 黛玉白她一眼,道:“谁和你说现在!”伸手要掐宝钗,又收回来,愤愤道:“算了,穿得这样厚,掐也掐不到。” 宝钗故意一层一层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臂道:“这样你掐得到了罢?”被黛玉一拍,作势在她手臂上一弹,又替她把袖子放下去,道:“冷呢。” 宝钗一笑,从侧面搂住黛玉,将下巴压在她肩上,轻声道:“从这一路去,前头就是你家的别院罢。”因她们两个临时起意,出来只带着莺儿、紫鹃并两个轿夫,并无林家老仆跟随,因此竟不认路。 黛玉撩起帘子看了一会,道:“路有些眼熟,也说不好。我虽回来过,却都是回的老宅,这边倒不大记得了。其实连老宅的路我也记不大住了,只知道母亲的坟在城外,离虎丘不是很远,家里以前在那边有园子,这里既卖了,园子大约也早卖了吧。” 宝钗问道:“是虎丘西那处无名园么,边上有座绣楼的?” 黛玉点点头,侧过头问宝钗:“你怎么知道?” 宝钗笑而不答,却指着外头街道景物一一问黛玉。黛玉多半不记得,敷衍着答了几句,忽然指着前头道:“是了,就是这里,我还记得这两个不一样的石狮子。”说话间就叫轿夫停住,掀起帘子细看,那门前还是旧时模样,只是门上匾额换了,从前的林府,如今号做“薛宅”,宅门紧闭,门口又人影全无,看着颇有几分凄凉。 黛玉不忍多看,转头看宝钗,强笑道:“你说可不是巧,怎么我家的宅子,卖的也是个姓薛的?” 宝钗笑道:“天注定你要归姓薛的人管,人是如此,连房子宅邸也是。” 黛玉横她一眼,因到了旧家门前,少不得下来走了一周,见那门口连个通报的人也没有,看着不像是兴旺之家,不由蹙了眉头,在石狮子前站一站,伸手摸了摸那狮子的脑袋,宝钗隔着几步就喊:“那上头冰,别碰。”却依旧是叫黛玉碰着了,宝钗就一跺脚,几步过来,强行把黛玉的手捉住,在她手心里塞了一个暖炉,又叫莺儿道:“你去敲敲门,说我们是旧主人,旧地重游,想入内一观,不知主人可否通融。” 黛玉惊道:“这样敲门,也太冒失了。” 宝钗笑道:“有县太爷夫人在,不冒失,一点也不冒失。”莺儿早笑嘻嘻上前敲门,等门开了,对里面说了几句,等了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那门就开了,有两个大仆人迎出来,和莺儿又说了些什么,莺儿过来道:“这家主人说请我们尽管进去,不必客气。” 宝钗就携了黛玉的手要入内,被黛玉一把甩开,黛玉微恼道:“宝钗,你素来是有分寸的,怎么今天这么糊涂?已是人家的宅子,我们怎好再上门叨扰?” 宝钗笑道:“我们是兴之所至,请求登门,主人家也是兴之所至,许我们拜访,有什么叨扰不叨扰的?”只顾拉着黛玉的手进去,黛玉扭她不过,只得不情不愿地跟宝钗走到里面,却见一应陈设,都还是旧时模样,亭台阁榭,鱼池水馆,也与记忆里不差分毫,顿时挑了眉,叫紫鹃道:“你去问问此间主人,说我想见他一面,当面致谢。” 紫鹃脆生生应下,笑着出去,回来时却满脸古怪,看了黛玉半晌才道:“这家主人说姑娘既开了口,自然是要见的,请姑娘先移步去正堂稍待,待他叫人收拾一番再说。” 黛玉满心不解,牵着宝钗去了正堂,那里却已经摆出一桌筵席,上面都是时令鲜果、羊肉等物,桌边早有丫鬟候着,有个衣服华丽的婆子在旁站着,要让钗黛二人坐下。 黛玉连连推辞道:“贸然进来,已是打扰,怎敢再受酒饭?” 那婆子笑道:“这是我们太太的吩咐,我们做下人的,只好听从罢了,姑娘只当是可怜可怜我们,就留下来坐一坐又怎地?” 黛玉给她说得心软,就顺着坐下,那婆子又指使丫鬟们流水般前来布菜,添到黛玉碗中的全是她素日爱吃之物。黛玉越发不解了,转头问宝钗道:“你可知道父亲把这里卖给谁了?怎么这样客气?” 宝钗只是抿嘴笑,莺儿也一路只是笑,黛玉见她两个笑容,越发追问道:“到底怎么了?这处到底卖给谁了?” 莺儿便道:“姑娘就告诉二奶奶罢。” 宝钗才笑对黛玉道:“这里是我买下来的。” ☆、第175章 凤姐启程的时候天果然飘起了雪。却还不是再北边撒盐似的那种大雪,而是薄薄的,落地即化成水的小雪。 凤姐戴着镣铐,一脚高一脚低地跟在押解的公差后面走着,天又冷,路又难走,她又戴不惯镣铐,一路慢吞吞捱出了城,远远地就看见平儿穿着一身棉布衣裳站在路口。她随身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一个四十许的健壮婆子,另外还有王五带两个男仆,主仆五人,雇了两辆大车,一车放行李,一车坐人,又有家里自养的五匹大骡子,王五并那两个男仆骑了三匹,还牵着两匹,额外却还有一乘暖轿。 凤姐看见那轿子,就知道是给自己雇的了,只拿眼看公差。那两个公差早受过嘱咐,因此出城时并不狠催凤姐,待见这里果然有人在等,又见那两匹骡子分明是给自己备的,早笑迷了眼,却还拿腔作势地道:“送行要快,时间须耽误不得。” 平儿就对王五使个眼色,王五上来赔笑说话,顺带着袖了几块碎银出来,又说些一路同行的话,那两人收了钱,方过来将凤姐身上的镣铐开了,平儿先扶着她进车里将那旧衣换过,拿一件狐裘将凤姐裹住,又在她怀里递了个暖炉,要打发她去坐轿的时候,凤姐偏偏道:“我不爱坐轿子,一晃一晃的,招人头疼,我就和你一道坐车罢。” 平儿道:“这车不比从前咱们家的车,颠得很,篷子也不暖和,不如轿子好,横竖也雇下来了,姑娘还是去那头罢。” 凤姐就把眼一瞪,道:“你莫非见我被流放,所以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我说的话都不听了么?” 平儿见她作态,只好暂且应下,预备再劝,谁知凤姐不知哪一道脾气发作,迫着平儿把轿夫打发回去,执意要她与自己同座——凤姐昨日看着还有几分声气低微,今日又趾高气扬起来,嫌弃车里太挤,强把那丫鬟和婆子一道打发到车厢外头,和车夫坐在一处。 平儿只得吩咐王五到下个驿站再多雇一辆车,自己坐在里头,她想凤姐遭逢此难,心情抑郁在所难免,自己只能倍加体谅,不可再多添她的烦恼,因此比之从前,倒要更低眉顺眼,且时时处处以凤姐为先。陪凤姐说了会子话,见她把脚斜搭在凳上,便替凤姐换了鞋子,松了衣裳,让她靠着车壁坐着,再脱袜子时,凤姐却把脚一收道:“我睡一会子,你捏了脚,我就睡不着了。”怕平儿执拗,忙忙地把眼睛一闭,向后一倒,假装睡了。 平儿道:“姑娘要睡,我把铺盖垫上,姑娘好生躺着睡一觉岂不是好?何必这么个模样,一会若是车颠了,别把头磕着。” 凤姐闭着眼道:“那你快铺。”忽然想起什么,睁开眼睛笑道:“这车这么小,你铺了铺盖,你要坐哪里?” 平儿道:“我就去外头和她们说话。” 凤姐就把眼一眯,下巴一扬,道:“不许你出去。” 平儿眨眨眼道:“那我陪姑娘睡。”说这话时候分明两眼含笑,面上却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凤姐久不见她这副俏皮的模样,看得呆了一呆,立刻又闭上眼,道:“我是真困了,要睡,你莫多想。” 平儿笑道:“我也知道姑娘是真困了,要睡,没有多想。”口虽如此,那眼睛里却满是戏谑,凤姐恨得啐她一口,道:“快去!” 平儿就叫外头停车,开门出去,从后面的车里拿东西进来,将整个车上都铺得软软和和,打发凤姐睡下,自己和衣躺在一边。 凤姐见许多东西都是家中用惯了的,难免感伤,又见平儿并不更衣,牵她的袖子道:“你怎么还穿着衣裳?不热么?” 平儿笑道:“一路有什么事,他们难免要来问我,若你想吃什么用什么了,只怕也要我去做,脱了衣裳,不多时就要穿上,来来去去麻烦。” 凤姐听了才作罢。她起先说睡只是托词,这会子却当真困倦了,只是终于能与平儿一路,又有些舍不得就这样睡过去了,便扯着平儿的手道:“你这些时候怎么样?钱都够么?” 平儿敛了笑,慢慢道:“就那样罢。钱不多不多,也够姑娘过了,姑娘别担心。” 凤姐道:“你钱够花,打点又顺利,做什么不早点来看我?你不知我在牢里多苦。” 平儿握住她的手道:“是我考虑不周,委屈了你,以后不会了。” 凤姐忽然侧过身,看着她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我一直不见你,还以为你背弃了我,要自己带钱跑了呢。那时候我就想,你若真跑了,我一定把事情都推到你头上!” 平儿道:“推到我头上,你就没事了么?若是这么样,你怎地不早说?” 凤姐一怔,立刻白她一眼,道:“你以为那些人是傻子?你一个家生奴才,做得下这许多事情?再说各处送礼办事的人证都在,还有许多我给出去的官凭,我倒是把事情都推到你头上,也要人家肯信才行!”又道:“你不必这么忙着表忠心,我知道你的心,你肯替我这样打点,已经很好了。” 后面这句话却说得客气,平儿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就伸手拍她道:“快睡罢。” 凤姐两眼已是睁不开了,只还挂念别的事,还问道:“你说我哥哥替我打点的流放的事?算他还有点良心,他花了多少钱你都给他,我不要欠他的。” 平儿嗯了一声,拍着她的手道:“我都给他。” 凤姐又道:“怎地除了你,再没有别人来送我了?我母亲她们都知道我是今日走么?” 平儿道:“她们才从牢里放出去,家里事情多,大约赶不及吧。” 凤姐恼道:“她们出去都好有几个月了,再多的事也该落定了罢?怎么连这点空都没有?” 平儿见她着恼,忙安慰道:“她们知道我陪着你,都打发人送了东西来,我替你收着,等到了地方给你看。” 凤姐却又睁了眼道:“她们送的什么?” 平儿讷讷道:“左不过是些成药、补品,还有路上的衣食之物,我和她们说,送些东西表表心意就是。” 凤姐听了方才作罢,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平儿以为她睡着了,正想偷偷起身出去,却听凤姐又道:“平儿,他们都骗我,你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平儿吓了一跳,好一会才道:“我总是一心一意对姑娘好的。” 凤姐道:“你不要叫我姑娘,我不是什么姑娘了,你和从前那样,叫我凤儿。” 平儿半晌没作声,凤姐就又微恼道:“怎么,你嫌我是罪人,不乐意和我亲近?” 平儿忙道:“不是…我,我只是想,若这么叫你,怕别人知道了咱们两的事。” 凤姐冷笑道:“一个称呼罢了,能说明什么?再说咱们两的事本来我家里就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可瞒的。” 平儿讪讪道:“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大爷就是后来才知的。” 凤姐猛然睁眼,微笑道:“哦,大爷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平儿转过眼不去看她,缓缓道:“你入狱后不久,大爷才知道,还托我照顾你呢。” 凤姐道:“你先编的还像那么回事,现在越说越不像了,他和我们都不关在一处,从哪里知道咱们的事?他那性子,不管你要钱就不错了,还想得到我?” 平儿心里一跳,强笑道:“毕竟兄妹天性,大爷也没你想的那么坏。” 凤姐哼道:“平儿,你莫骗我。” 平儿微笑道:“我没有骗你,大爷真的念着你的。” 凤姐翻过身来,半趴在平儿身上,盯着她道:“念着我,还是我的钱?” 平儿笑不出了。 ☆、第176章 凤姐惯常画着两弯柳叶吊梢眉,久在牢中,没处梳妆,眉形散开,眉旁渐渐长出细碎的眉毛,渐渐的温柔细致的柳叶不见,眉弯处的威风倒显出来,她本是不怒而威的长相,配上这眉毛,越发多了几分凌厉的气势,盯着平儿,嘴角含笑,手指在平儿的颈窝上逐渐用力,未经修剪的指甲戳得平儿颈窝生疼,伸手握住凤姐的手指,轻轻喊了一声:“凤儿。” 凤姐哼了一声,收回手指,侧坐着看她,平儿坐起身,从背后搂住凤姐,一手替她梳了梳头发,一手揽住她肩,道:“我没告诉你,就是怕你自己生气。你那样心高气傲的人,受了这等委屈,若不报复,你自己心里难过,若是报复——他毕竟是你亲哥哥,老爷走了,他就是家里的老爷,于理,于法,你都不该和他作对。” 凤姐眯着眼道:“所以你就骗我?” 平儿一怔,没想到她第一说的却不是王仁,而是自己,顿了顿,道:“我…只是不想你难过。”凤姐这脾气,受了这样大的气,还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她已是罪人之身,若再不规规矩矩地认罪伏法,只怕前途堪忧,再说她本是受了挫折抑郁低落之时,若再添愤恚之气,于身体大不相宜。 凤姐冷笑一声,道:“这次是打着不想我难过的名头,下回是什么?不想我生气,于是外头人干的坏事也可以不说,不想我伤心,于是家里的事也可以不说?你这样骗我,一回生,二回熟,到后来怕连自己也不知自己哪句真哪句假了吧?” 平儿见她把话说得重,忙爬过去,与她面对面看着,低声道:“我并没有这样的心,我只是想以后再告诉你,等到…到了地方以后…”她只管说,凤姐也只管盯着她冷笑,平儿话就说不下去了,老老实实地跪在凤姐身前,低头道:“我错了,我不该骗姑娘,随姑娘要打要骂,都无怨言。” 谁知她这样一说,凤姐反而又生气起来:“你叫我什么?” 平儿立刻道:“凤儿。”跪近一步道:“凤儿,我错了,我不该骗你,无论是从做奴才的心,还是从做…那个的心,都不该骗你,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你…你别生气。” 凤姐气得都笑了:“做奴才的心…我早将你放了良,你也不是我的家生子了,哪里来的做奴才的心?” 平儿不知她是故意试探,还是真的将自己平等以待,略等了一会,才道:“无论你有没有我的身契,我这人是你的,一辈子都是你的。”话虽不免有模棱两可的嫌疑,心却甚是诚恳,说完慢慢靠近凤姐,俯身下去,趴在她腿上,脸转了过来,两眼直直盯着凤姐:“我的一心只是你,只要你高兴,无论做什么都行,你不喜欢我骗你,以后我就不骗你,你要去哪,我就去哪,天涯海角的,我都一直陪着你。” 凤姐听她说得情意绵绵,那一腔怒火不觉就消去了大半,又见平儿趴在自己腿上,露出如幼犬般脆弱无辜的神情,那剩下的一点怒气也早飞去九霄云外——平儿虽素日就是个温柔和顺的性子,却甚少有当真服软示弱的时候,因此真示弱起来,倒不知不觉就惹出凤姐一腔怜惜,那手也不知不觉就抚上了平儿的脸,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道:“你…”话还没说出口,却见平儿两眼发红,眼泪顺着脸颊流出来,落在凤姐手上,泪水虽然冰凉,凤姐却觉得好像被火星溅到一般,急忙收回了手,瞪她道:“坐牢的人是我,被流放的也是我,我还没哭,你怎么倒先哭起来了?” 平儿捉住她的手,让她摸着自己的脸,慢慢道:“你受了这样多的罪,我心里…也不好受。” 凤姐就叹息一声,将她搂得近一点,拍着她的手臂道:“傻姑娘,你还瞒着我什么,都一起说了罢,这回说了,我就再不追究。” 平儿苦笑道:“终究还是瞒不过你。”等了等,才道:“太太自打从牢里出去,身子就一日不如一日了。” 凤姐抚她的手一顿,转头看她,平儿小声地道:“老爷过身当日,大爷就被放出来了,贾府老爷助了他些银钱,本指望他买个宅子,将太太和几位爷们都接过去住,大爷却拿了钱四处去活动打点,想要重入仕途。太太和几位爷们奶奶先寻到客店,大爷说钱不够用,只肯租外头通铺,叫兄弟们和外头那些匠人一道住,说让几位奶奶回娘家住,让太太住柴房,太太当时就气得晕了过去,我当时去接太太他们,看不下去,就出钱替太太买了一座小宅子,让太太和几位姑娘在那里暂住。” 凤姐挑眉道:“你不是租,是买了宅子,毋怪我哥哥要讹上你了。” 平儿道:“其实开始他只以为我是靠着你从中落了好处,所以来威胁我,我若不给他钱,就连我也一起告进去。” 凤姐两眉倒竖,恼道:“你就告诉他,若是他攀咬了你,你就反咬他一口,再把他咬进去!横竖大家都不清白,了不起大家一齐死了干净!” 平儿苦笑道:“我当时也是这么和他说的,他才放出来,也不敢做得太过,但是后来…后来他也学乖了,撺掇着太太和我要钱,太太要了几次,也不大好意思,就叫他不要再来,他就再叫哥儿去太太跟前哭,太太心疼孙子,自己省吃俭用补贴给他,我知道了,又给了几次…大爷看见我手上总不匮乏,心越发大了,开始说要纳了我做小妾,我不肯,他就总跟着我,有一回到了家里,门口都是咱们家的人,认得他,就放他进去了,他在里面,看见那里有许多你从前用惯的东西,他又知道我们的关系,就知道我替你收着钱了,他…他当时闹了一场,回去以后,又撺掇着其他几位爷们一起闹,还拼命在太太面前诋毁你,说你早算到这一日,偷偷藏着私房钱,却不肯救济家里,又四处散播谣言,说你素性放浪,被贾琏休弃,都是因为和宝玉有首尾,后来被赶回家,耐不得寂寞,又和我不干不净的…” 凤姐恨得一拍车板,瞪着眼对平儿道:“他这样了,你还给他钱?” 平儿叹道:“我自然是再不肯理他了,连太太都不肯信他了,但是他仗着长子身份,霸住了我替太太置的宅子,每回我给太太送的钱都叫他拿走了,他又放话,说我若不给他钱,他就把几位姑娘卖掉…” 凤姐直直站起,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畜生!”外头听见动静,那婆子在门口道:“平姑娘?” 平儿忙道:“无事,你们只管往前走。”站起身来,牵着凤姐的手,带着她慢慢坐下,徐徐道:“我只能一面与他周旋,一面派人和太太说,要把她接到城外去住,太太十分意动,可惜放不下孙子,犹豫了些时候,大爷…索性派人看住了太太和几位姑娘,不许她们与外头人来往,打着太太的名头和我要钱,我不知道里头的消息,给了几次,后来…后来知道了,没有给,大爷…大爷就说,若我不给钱,他就断了太太的饮食进项,我…我就只好继续给他,但是后来他要的太多,若真给了他,只怕就没钱替你打点了,所以…我就没给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都要听不见了:“出城的时候,我听那头说,太太病重,我…我对不起你。” 凤姐的心情早已不可用愤怒来形容,她的身子剧烈颤抖着,两手紧紧握成拳,脸颊抽搐,牙齿上下叩击,发出一阵阵响声。 平儿见她不好,赶紧凑上去,抱住她,抚着她的背,强笑道:“不过以我之见,大爷做的那些,目的只是为了钱,他知道我离了京,再怎么也没用,只怕也不会再苛待太太…” 凤姐冷笑道:“他那个人,只怕为了一点子奠仪,都恨不得母亲早点死呢!” 平儿被她的脸色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看她,唤道:“凤儿?” 凤姐深吸了一口气,道:“原来个中有这么多曲折,所以你开始想瞒着我,也情有可原。” 平儿低头道:“是我的错,我不该…骗你。” 凤姐摇头道:“我既说过以后不追究,那这事就不再追究了,你不要多心。”想起母亲,虽恨母亲重哥哥轻自己,到底也是母女天性,骨子里的牵挂,难以割舍,翻来覆去地想了一会,最后却只得一声长叹,颓然坐倒,两手抱膝,明明心里酸涩,眼里却始终挤不出泪来,平儿见她如此,心里也难过得紧,挨着她坐下,拍着她的手,又赶紧收回去,小声道:“对不起。” 凤姐回头看她一眼,伸出左手,握住她的右手,平儿的手修剪得很整齐,一丝指甲也没留,她整个人显然是精心打理过,衣裳头发,都一丝不乱,然而身上却还穿着一件当丫鬟时的旧青布衣裳,凤姐蹙了眉头,道:“平儿,你答应我,以后不要这样了。” 平儿不解地看她,凤姐便道:“你…已经是良民,不再是我的奴才,不必再守着从前的那些规矩了。”她说这话,未必没有怀柔的意思,毕竟如今平儿有钱有人,而她只是一介罪人,她的将来还要指望平儿,谁知平儿听她说了这话,那两眼又开始泛出热泪,扯着她的手道:“凤儿,你嫌弃我了么?” ☆、第177章 王家事变那天,平儿正在王府,后院的婆子丫鬟听见前面的动静,大多吓得手足无措,而平儿却及时地买通把守的兵丁,从角门逃出去,再徐徐打听,以待后计。入贾府时,面对贾政和贾家众人,平儿举止不徐不疾,言辞不卑不亢。得知王子腾自尽的消息时,贾府、薛家的人都慌作一团,在大理寺监狱门*头接耳,继而急奔回家报信,唯有平儿立在当场,平静地算计着此事的利弊。王仁跟着她闯进宅院,要对她行那非礼之事时,全不知要怎么应对,平儿镇定以对,先以言语稳住王仁,再设法叫人传信给几个心腹下人,叫他们赶过来救了自己。甚至凤姐的判决下来时,她也只是一心在盘算着要再去打点哪个衙门,再花多少钱,才能叫凤姐过得更舒坦些——这段日子以来,平儿经历了许多艰难困苦,面对了许多随手就能碾死她的人物,遭遇了无数次挫折,然而无论是何种困境,她总能坦然面对,绝无半点惊惶犹疑,只因她知道,如今的她已是凤姐最后的一点依靠,她若不强,凤姐就更没下场了。可是平儿面对其他人时可以镇定自若,一旦遇见凤姐,她却似乎立刻又变回了从前那个小小的陪房丫头,卑微、低贱,小心翼翼地揣测着凤姐的心思,从她的脸色上窥看她的喜好,并且因着凤姐才遭过这许多事情,平儿既恐她因境遇差别心生失落,便越发地放低自己的身份,凤姐稍有风吹草动,平儿就如临大敌,唯恐有一点不如了凤姐的意,伤了她那颗敏感多疑的小姐心。 可是凤姐不但没有因现在平儿比自己有钱有势而失落,反而含笑告诉平儿,她早已不是凤姐的奴才。平儿在心里揣摩着凤姐的这股反常,越想越觉得不安,不自觉地就伸手扯住了凤姐的袖子,又道:“凤儿,姑娘,我…为你做什么,都是我自己愿意的,你…不要嫌弃我。” 凤姐看着平儿,在狱中数月,她固然形容憔悴,平儿却更是支骨嶙峋,形销影立。凤姐自己是惯在官面上牵线搭桥的,深知官场龌蹉,也知道若依平儿所说,她除了银钱,还要付出多少努力,禁受多少险阻,然而这些背地里的心酸,平儿一个字也没提起,她只是选出自己需要知道的事,一条一条地,讲给自己听。凤姐叹了一口气,伸手抚上平儿的头顶,又顺着头顶向后一摸,摸过平儿那一头平滑的秀发。平儿昨日还有几分富贵打扮,今日却全然一副小丫鬟模样,头上正经八百地梳起了一条大辫子,用一根不起眼的青布头绳扎住,坠在脑后。 凤姐忍不住揽着她的肩头,让她转身背对自己,亲手将她的辫子放开,平儿见她动作,渐渐收了泪,盯着凤姐,满眼企盼,看她神情,好像自己才是她唯一的倚仗一般。凤姐有些暴躁,心里极想要温柔一些,说出口的话却依旧伤人:“你…不是一直想着要与我平起平坐么,现下如你的愿了,不,现下比你想的更好,我如今是个罪人了,一路还要指望你。” 平儿浑身一震,抬眼看凤姐。平儿与凤姐相知多年,熟知凤姐的一切,先怀柔,再激将,正是凤姐笼络人时惯用的手段,没想到她才出来,竟就对自己用上了心计。平儿方才只想着凤姐才出狱,又受了这样苦,心里一定不好受,自己万不能惹她伤心,然而此时再看,凤姐的心思,早已不在那些事上了。 平儿觉得心底生出一股悲凉,好似有什么东西攫住了她,她觉得自己全身僵直,整个人都木呆呆的,心里分明想要大声质询凤姐,问凤姐为什么突然对自己说出这样生分的话,为什么明明知道自己的心还要这样试探,她想问凤姐是否真的在意自己,否则为什么要这样伤自己的心?然而心里千回百转,嘴巴却自作主张地开了口:“什么指望不指望的,你和我之间还用说这个么?你再说,就分明是瞧不起我。” 凤姐看见平儿的眼神,不自觉地就别过脸去,笑道:“既如此,咱们也说不上谁指望谁,只是一道儿过日子罢。你也再不要提那些主仆分野的话了,说出来多伤感情。” 平儿木然嗯了一声,凤姐就把平儿给她准备的一盒首饰打开,看见里面还有自己从前用的几样首饰,不由一怔,伸手拿起一顶五彩金凤冠,以手把玩,平儿道:“我…我见外头有人在卖家里的东西,就选了几样买了。” 凤姐强笑道:“这金凤冠我毕竟一辈子也没戴上,日后大约也戴不上了,就卖了罢。”她从前名利心炽,虽然贾琏当时官品不够,却也收了许多逾制的东西在身边,其中她最喜欢的一件,就是这顶五彩金凤冠。 平儿轻声道:“留着毕竟是个念想,再说这东西虽然看着贵重,其实也没什么人买。” 凤姐苦笑道:“是啊,戴得起的人家,谁要我这罪人收过的东西。” 平儿听她反复提起她自己的身份,心中酸楚,想要伸手抱抱她,安慰她一番,然而所想毕竟只是所想,她到底只是换成盘坐的姿势,看着凤姐轻轻道:“你若喜欢,就收着罢。” 凤姐摇头笑道:“我不喜欢了,拿去熔了吧。”说完觉得自己语气重了,又看平儿,平儿却早点头道:“好。” 凤姐便不再提,拿梳子替平儿粗粗挽了个发髻,前后一看,笑道:“我盘的不好,你先将就些儿,等到了住的地方,叫她们给你弄。” 平儿不解她的意思,并不开口。凤姐便从那一盒首饰里选出一支点翠盘凤钗,插在平儿头上,打量一眼,含笑道:“我就说这个和你配。”又拿镜子叫平儿看,平儿见那发髻盘得东倒西歪,凤钗也摇摇欲坠,只得违心道:“不错。” 凤姐一笑,放下镜子,又从车凳下面拖出一副极大的粗棉被褥,柔了声气,指着对平儿道:“这东西也不该是你用的,我用什么,你就用什么。” 平儿垂了眼道:“等到了地方再去买罢,匆忙之下,未必买得到好的。” 凤姐道:“那我先和你用这一床,你不要和她们一起。” 平儿疑心凤姐又是怀柔手段,心内烦闷,敷衍地应了一声,道:“你方才不是累了?先睡一会罢,我们要早些离开京城,到晚上才打尖,你若有什么想吃的,叫人买来在车上用就是。” 凤姐道:“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无碍的。” 平儿听见,就出去和那两个男仆之一说了几句,那人骑着骡子先往前去了。 平儿再进来时,凤姐已经除了外衣,穿一身夹袄盘坐在被褥上,看见平儿,便把她手里的手炉递过去,笑道:“你若不想歇,就拿着这个坐会子,我有被子,不冷的。”说着倒下去,整个人包在被子里,她实在是累了,倒下不一会,便睡了过去,还发出了极轻微的鼾声。 ☆、第178章 平儿捧着凤姐递来的手炉,不及回神,就看见凤姐已经沉沉睡去。这辆车本是她为两个下人和自己准备的,内中甚是简陋,与凤姐从前所乘不可并论,然而凤姐睡着时的神色,却好像这车是金饰牙毂的朱轮车一般。平儿小小地揭起帘子,向外一看,她们已经离京有些路程。凤姐早上出来得早,连如今路上也只得一些赶路的行商。官道两旁的茶水摊、点心摊倒是已经支起来,帮摊的小孩儿们在路边麻利地跑来跑去,乞丐们也都出来,被小孩子和摊主们左右驱赶着挪到边上。 押送凤姐的两个公差骑着骡子,说说笑笑,甚是热闹,王五在旁凑趣,两个男仆自在一处说话。 这样平静的早晨,看着不像是凤姐的流放途中,倒像是举家去郊外踏青一般。 平儿微微一笑,把那点心事权且放下,觉得这会子车里有些热了,便把手炉放下,走到凤姐身旁,在她脖颈一探,那里已经出了一层白茸茸的薄汗,平儿把被子挪到凤姐肩头,免得捂出太多汗倒不好。然而这一挪凤姐那一截蝤蛴般修长白皙的脖颈就露出来,衣衫实在松散,连那一股白玉般光滑细腻的香肩,也半遮半掩地现在平儿眼前。 平儿忙拿外衣将凤姐裸露在外的部分盖住,手指与凤姐的肌肤相接,不由自主地就向内一勾,温柔细腻的触感自指腹上传来,好像水波一般一层一层,一圈一圈地荡上去,荡得平儿两眼发热,两颊绯红——她已有许久不曾同凤姐亲近,忙时还未想起这一桩,一旦闲下来,就觉得心内似有百爪相挠,又像是有百火相煎,心里头明明地升起一股难以言说的欲念。 平儿出神地望着凤姐,手指轻轻摩过凤姐的脸颊,这脸已不如从前嫩滑,有几处甚至还颇有几分世事沧桑所留下的粗粝,再细看时,凤姐额上已经生出一条小小的褶皱,鬓边也忽然多了几根白发。 平儿蹙了眉头,伸手替凤姐将头发丝都捋到脑后,又慢慢侧倒下去,从后面抱住她,头却半支起,借着枕头的倚靠抬在凤姐之上,脸一转,嘴唇就扫过凤姐的发丝,平儿轻轻吻上凤姐的头发,手臂不觉用力,将凤姐搂得紧了些,混杂着汗味、香气和腐朽气的味道从凤姐的发梢传来,撩得平儿又心疼,又心痒。 而她迷醉之时,却忽然听早已熟睡的凤姐在前说了一声:“头发脏呢。” 平儿一吓,差点把凤姐推出去。 凤姐还迷迷糊糊地,把身子一转,依旧闭着眼,面对着平儿道:“我自打进去,就一直没洗过头,昨日找那看管的要了点水擦了擦头发,也不大管用,等到了驿站,你替我洗一洗罢。” 平儿道:“好。”又道:“…你没睡?” 凤姐就半带嗔怪地道:“我近日睡得不大实,你又是摩肩膀,又是捏脸的,叫我怎么睡得着?” 平儿讷讷道:“这车里不知怎地,有些热,我怕你热着,所以替你拨一拨被子。” 凤姐这会子清醒些了,却还闭着眼笑道:“原来刚才我脸上也盖了被子。” 平儿脸一红,把身子一转,平躺过去道:“你不喜欢,我不弄就是。” 谁知凤姐却睁开了眼,伸手搂住她笑道:“谁说我不喜欢?”她久困的人,虽稍睡不过数息,那困倦的意思却也消退不少,手压在平儿身上,隔着衣裳碰见那处柔软,便觉呼吸一滞,不知不觉地就把手伸进平儿衣襟里去,如从前那般捉弄把玩,连脸上也渐露出轻浮神色,笑嘻嘻凑到平儿耳边道:“许久未见,思念得紧。” 平儿忙捏住她手,红着脸道:“外头还有人呢。” 凤姐将被子一张,把平儿大半身子裹进去,那手慢慢地向下去解平儿的棉裤,一面笑道:“我们两个好好儿地在休息,外头人管得着什么?” 平儿呼吸一顿之后,便即紧促起来,从前凤姐床笫之间虽算不得拘束,却也绝非放得开的人,多是平儿主动,凤姐有所回应,然而今日凤姐却一反常态,那手指在外头揉捏打转,虽不及平儿远甚,却也已撩得平儿心虚脾燥。 平儿迫着自己抵开凤姐的手,掀起一角被子坐起,忙忙地整好衣裳道:“我还有事,先去外头说一声,叫二丫进来陪你。”直推开车门,叫那小丫头进来,自己坐在车辕上去了。凤姐衣衫不整,不好追出去,只能在车里喊一声:“平儿!”恨得一脚把被子踢开一半,那小丫头看着粗苯得很,干活却麻利,忙就替她把被子盖好,道:“天冷,奶奶别冻着。” 凤姐正是热火攻心时候,哪里听得进这等言语?又一把掀开被子,愤愤道:“我不冷。”叫那小丫头替她穿衣,那二丫忙将手搓热,拿起衣裳服侍凤姐,凤姐却看着她不动——这二丫脸上手上都冻得通红,凤姐见着这手脸,才想起早晨外头的天气,她没坐过车辕,然而想想也知道那上头该有多清凉。 二丫见凤姐不动,愣愣道:“奶奶不穿?” 凤姐把手伸进袖子,将衣裳套好,自己弯腰走到车门边,把门一推——车内外简直是两个世界,外头大风吹着细雪、卷着寒气扑头盖脸地直劈进来,冻得凤姐一个机灵,整个身子都是一晃。 平儿忽见她打开车门,以为她有话要说,忙叫车夫把马勒了一勒,回头道:“有什么话快说,这样开着冷。” 凤姐看她这会工夫已经冻得红了脸,跺脚道:“我有什么话?我不过想叫你进来。”眼光扫过那个婆子,把下巴一扬,道:“你也进来,大家挤一挤坐罢。” 那婆子早欢天喜地地谢过凤姐,爬进车里去了,凤姐若只叫平儿,平儿定是不会进去的,待见她把这婆子也叫进去,倒不好拒绝了,踟蹰一会,弯着腰进了车里,挨着车门坐着,离凤姐远远地。 ☆、第179章 凤姐久未逢甘霖,心内其实思念,欲要再和平儿说什么,然而平儿挨着门坐着,两眼看着脚尖,一动不动,车里又有别人,她就什么都不好说了,只得也自己看着脚尖,一路听那车轮子轱辘向前。 过午以后,果然有男仆去买了许多吃食,若在贾府,这顿算是晚饭,该是有丰盛的一餐的,然而人在旅途,难免一切从简,只用点心干粮打发,至晚上才去客店打尖。 凤姐久居狱中,便是干面饼子,也觉如神仙佳肴一般,因此倒不大挑剔,反而是平儿随意吃了一点便止了。凤姐瞧见,往平儿面前的盘子一抓,拿起一块面饼,卷了牛肉,咬一大口,笑道:“我在那里头总看见那些老娘们用面饼子夹肉吃,我还想这东西干干硬硬的,有什么好吃的,谁知现在吃起来,味道倒也不坏。”说话间已经吃完整张饼子,伸手又卷了一份,递到平儿面前。 平儿摇头道:“我早上用多了,这会子絮的很,吃不下。” 凤姐就迫她道:“你吃一口,就尝一口。” 平儿见她盛情,只得小小地咬了一口,剩下的吃不了,有些可惜,刚想收进食盒,却见凤姐自己接过去,将那一大张饼子连牛肉全都吃了——从前凤姐虽不像三春并黛玉那般娇滴滴挑食,却也绝无这等好胃口,便是平儿现在,也决计吃不下这么大两张饼子。 平儿一则见凤姐吃了自己剩下的东西,颇有几分过意不去,一则也被凤姐这饕餮模样吓到了,便略带嗔怪地道:“又不是什么稀罕物,我剩下东西,也值得你这样看中!”后头刚要说‘也不分个尊卑主次’,想起头前凤姐才说些良民之类的话,就打住不提。 凤姐笑道:“从前都是你吃我剩下的吃得那样欢,今儿我也尝尝你剩下的。”一面说,一面对平儿眨眨眼,平儿脸上一热,低着头道:“这车不比从前家里的车,坐久了颠簸得很,你少吃点。” 凤姐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平儿方不再提,几人草草用了饭,那婆子把东西收拾过,四人又坐在车中,相对无言。 那车果然摇摇晃晃,晃得凤姐困意上来,只是车里人多,铺盖伸展不开,没处入睡,因对平儿道:“你让我靠一靠,我眯一会子。” 平儿便看那婆子道:“你过去,叫姑娘在你腿上歪一歪。” 那婆子就坐到凤姐身边,凤姐道:“我这会子又不困了。”正襟危坐,绝不肯碰那老婆子一下。 平儿见她模样,并不言声,只微微垂头,直直坐好,这是她当丫鬟时养出来的功夫,凤姐看她不说话,几次以为她已经坐着睡过去了,叫她时候,又立刻脆生生答应了。然而凤姐若是起头聊天,平儿便立刻没了声音,凤姐百般无奈,又恨车里有两个人阻着,不好和平儿说些体己的软和话,整个人坐在那挪来挪去,两只脚也不住摩挲车壁,直如猕猴附体一般,只差没有抓耳挠腮了。好容易捱到晚上,一下车就叫王五道:“你快去再雇一辆车才好,这车里挤得很。” 王五一怔,把脸转去看平儿,平儿道:“听她的。”王五才打发一个男仆出去,不久叫来一辆骡车,平儿亲和他讲定价钱,雇了下来,又叫人再去买了许多路上用的东西。凤姐奇道:“怎么在京城的时候不买?” 平儿道:“京城里东西贵,这里能便宜一多半呢。” 凤姐满心里不是滋味,当众还不说,平儿打发完这里的事,那头房间也好了,两个公差住二楼上房,凤姐和平儿也是楼上,余下五人都住楼下通铺,凤姐听见自己和平儿住一处,才又高兴起来,兴兴头头吃了饭,要扯着平儿上楼,平儿却又在那里清点货物,打听当地行情物价,凤姐道:“你这模样,莫不是要做生意?” 平儿道:“知道行情,顺路带一次货也好,现在不比从前,总要算着些用的。” 凤姐故意道:“算计家用,那是我的老本行,你把账目给我,我给你看。” 平儿笑道:“哪里有账目?不过是买了什么,卖了什么,中间差了多少钱,然后能不花就不花罢了。” 凤姐道:“那你自己慢慢算,我不等你了,先去楼上睡了。” 平儿道:“你一路辛苦,早些歇吧。我等这头完了再上去。” 凤姐就微微恼起来,哼了一声,起身走了几步,又回身看平儿,道:“我真去睡了。” 平儿道:“你去睡就是去睡,怎么还有真的假的?” 凤姐道:“我想洗个头,你叫他们送热水来。” 平儿道:“今儿晚了,洗了干不了,仔细冻着,明早些起来,我帮你洗。” 凤姐冷冷道:“不必,我自己来就是。” 平儿一笑,并不回应。凤姐见她不理睬,气得一跺脚,自己去厨房叫热水,谁知今日已经晚了,热水只得一桶,凤姐只得擦了身子,自己通了通头发,左等右等不见平儿上来,下去催时,平儿只说有事,凤姐分明见她一件东西来来回回的算,心中冷哼,也不肯再多等,就直直躺到床上去了。 平儿在楼下女通铺那里洗过,等听见更鼓三响才上楼,在门口时又站了一会,侧耳听里头没什么动静,才轻轻推门进去,蹑手蹑脚地摸到床边,悄悄脱了鞋袜,掀起被子一角钻进去,刚贴着床沿躺下,凤姐的手就从那头伸过来,将她给抱住,平儿呼吸一滞,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凤姐却连腿也伸过来了,紧紧将她团住,平儿便知凤姐分明是醒着的了,拿手把她手一推,道:“勒得慌。” 凤姐不答,手脚却将她夹得更紧了,不但如此,手上还不住动作,平儿本来还穿着两层衣裳,顷刻间只剩下一层,再一瞬,连里头衣裳也开了,凤姐的手指探进去,要多不老实,就多不老实,小腿在平儿小腿上摩挲,未经修剪的大拇趾划过腿上肌肤,带出粗粝的疼痛。 平儿用力一挣,没挣动,皱了眉头道:“你再这样,我明晚可不跟你住了。” 凤姐靠在她耳边笑道:“你不同我住,那我就同你住。”说话间手忽然挪开了,平儿以为她终于止了,谁知下头忽然一凉,凤姐飞快地就褪了她的亵裤,身子紧紧贴着她后头了。 ☆、第180章 凤姐的手指夹在两人中间,贴着肉下去,一路只顾着胡乱摩挲,她的手法算不得好,却偏偏像是花丛老手一般激得平儿身上一会僵,一会软,一会又僵,如此来回反复,片刻之后,整个脸上便已沁出汗来。 平儿以前和贾琏也亲热过,也不是不快活,然而快活之中总少了那么一股热烈,平儿以为是大小或者技艺的问题,然而被凤姐一碰,她才发现,并非是那些原因,她只是…不喜欢贾琏。 不单平儿,凤姐也是如此。从前贾琏和凤姐再要好,凤姐在床上也总放不开。那时候平儿在外伺候,事前铺床叠被、事后打水梳洗,都是她一手安排,她每每见凤姐事后因餍足而惫懒的笑脸,以为这已是夫妻之间的极致,然而自打她和凤姐相处过之后,才发现凤姐也是有着多姑娘的狐媚子脸的。 平儿爱煞了凤姐这样的脸,凤姐只对她露出与平时威严板正的模样完全不同的脸,会让她心里有些隐秘的快感,像是有一个天大的宝藏被她一人独享一样。每每凤姐露出这样的一张脸,平儿就会心虚腿软,不必凤姐动作,便已丢盔卸甲。 平儿想若是她现在转过身,和凤姐好好地相好一场,凤姐马上就会露着这样一张脸罢?妖媚的、淫荡的、像是仲春艳丽开放的花朵儿般娇嫩的脸,她想凤姐现在一定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满是荡漾春情,她想凤姐会不会像有一次那样眯着眼喊她“平哥哥”,她还在想若是她今天做得好一些,凤姐会不会搂着她的脖子,叫她“冤家”,告诉她她是凤姐的心肝儿肉。平儿几乎忍不住立刻翻转身子,压住凤姐,用她自己的小技巧将凤姐顶得神魂颠倒,勾引凤姐用那样一张脸对自己说无数的甜言蜜语。可惜她想得再多,也只是想想,凤姐再妩媚、再妖冶、再勾人,也伤透了她的心。 平儿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声,整个人向前一钻,才摆脱了凤姐的缠绕,她顺带也从被子里钻了出来,腿上凉飕飕的,赶紧将衣裳穿好。 凤姐拥着被子坐起,小心翼翼地唤道:“平儿?” 平儿淡淡道:“我去看看火盆,屋里有点闷,开一点窗为好。” 凤姐嗯了一声,眼看着她点亮一盏小灯,灯光照在她脸上,凤姐可以清楚地看见平儿心事重重地蹙着眉。凤姐心里一跳,也下了地,从后头抱住平儿道:“平儿,你有心事。” 平儿笑道:“我们这是去流放的地方,能不有心事吗?” 凤姐摇头道:“你不是为这事。”迟疑一下,并没有任何轻浮的动作,只是环住平儿,拿脸在她肩上蹭了蹭,道:“平儿…你怎么了?”为什么连那个都不想要了呢? 平儿走到火盆边,蹲下身去,自然地便从凤姐怀里脱出来,她挑了挑炭,客店里劣质的黑炭冒出细细的烟气,呛得她咳嗽几声,站起来把窗子推开了一半:“还好我想起来,明儿再买点炭带在路上。” 凤姐定定看她,道:“炭可不便宜,你钱够么?” 平儿笑道:“你怎么忽然关心起我们的钱来了?” 凤姐道:“我看你一路过来,甚是俭省。” 平儿道:“钱是有,只是毕竟以后没了固定的进项,再不能和从前那般挥霍了。” 凤姐道:“你说带了东西去南边卖?带了什么,我可以看看好不好卖。” 平儿垂着眼微笑道:“都在那一辆车里,你想看,明天去看就是了,账本我收在匣子里,现在晚了,明早报给你。” 凤姐笑道:“我只是随便看看,不用把账本也给我——夜了,我们…去睡么?” 说出最后几个字时毕竟红了脸,把头微微一低,又觉这样含羞带怯的动作自己做来不大合适,便把头重新扬起来,满怀期待地看着平儿。 平儿道:“明天还要赶路,是要好好睡一觉。” 凤姐揣测她的意思,不大像是要做那事儿的样子,未免失望,又厚着脸皮伸手把她衣襟一勾,笑道:“我们这么久没见,你…不想么?” 方才一片漆黑,她那样主动大胆倒还没觉得什么,现在在灯光下做出这等撩人的动作,却略觉羞人,因把头又低了一点,只抬眼看平儿。 平儿的脸色怪怪的,盯着凤姐道:“你…真的那么想么?” 便是灯光昏暗,也可见凤姐整张脸都红透了,然而再是羞涩,她也抬着头,装出不大在意的模样,笑道:“说的好像你不想似的。”方才平儿分明反应不小,这会儿却装出道学先生的模样,真真可恨! 平儿看着她,冷笑一声,身子忽然就向前一倾,搂住凤姐亲了下去。 她两个之间,亲吻并不如它事做得多,因此凤姐被这一下搅得有些懵,起先还忘了张口,平儿咬住她的唇,粗暴地叩开齿间,迅速地在凤姐口内一卷,一扫,凤姐就不自觉地半张了嘴,软倒在平儿怀里。 平儿扶着她慢慢向前,凤姐不知不觉也跟着后退到床头,平儿再一推,凤姐便坐倒在床上,平儿便伸手去剥凤姐的衣裳——她剥得很慢,凤姐有些着急,待要自己伸手解扣子时,却又被平儿抓住了手不许动。 凤姐心里隐隐觉得不妙,略推了平儿一下,道:“我…来。”平儿似没听见她的话一样,一下把她推倒在床上,凤姐两腿缩到床上,弓着背抬头喊:“平儿。” 平儿不理她,走到桌边,把灯拿过来,放在床头。 灯光虽黯淡,却也足够她看清楚凤姐身上的每一处——她已经至为熟悉的地方,再盯着久看,却似又陌生起来,如同凤姐这个人一样,至为熟悉,却又至为陌生。 凤姐有些着慌,两肘撑着要起身,平儿却已经用力抓住她的腿,抬起来,自己跪在床上,慢慢俯身,用力。 凤姐的慌张忐忑就一下子被咽进了肚子里,很快她连挣扎的心也没有了,数息之后,凤姐便已经露出了平儿所喜欢的,那副妖媚的、淫荡的、像是仲春艳丽开放的花朵儿般娇嫩的模样。 ☆、第181章 平儿从前总是斯文而克制的,哪怕是在床上、欲念深浓之时,行动间也总以凤姐为先,那时她每一个动作都轻柔而沉稳,像极了她的人一样,有时凤姐想要逗逗她,会故意在紧要关头忽然说不要了,平儿也只会及时停住,全无怨言。 然而今天的平儿十分陌生。凤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久没有吃肉的缘故,从前与平儿旗鼓相当的力气,今次在她面前却不堪一击。平儿轻松地推倒了凤姐,没有任何预备就长驱直入,舌头如灵蛇般翩翩游弋,激得凤姐全身发颤,很快就被抖出了声音,接着连声音也是抖的。 平儿两手极其用力,凤姐白皙的肌肤上很快就有了淤青,片刻之后,这淤青便四面蔓延,像烙印一般刻满了凤姐的大腿、小腿、臀部、腰间。 凤姐被平儿吓到了,大喝一声“平儿”,两腿奋力一蹬,其中一脚蹬在平儿左肩,平儿被她蹬得倒退几步,凤姐连忙要站起身,还没起到一半,就又被平儿抓住,将她翻过来,两手压在背后,凤姐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没有过这么丢人,她觉得入狱的事和这事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她有些惶恐,未来本已不在她的掌控中了,平儿又突然变得如此陌生,从很久以前便积压的委屈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关于父亲的、母亲的、兄长的、其他人的…所有的情绪,似乎都挤到她心里去了,猛然回身,用力将平儿一推,平儿反手压着她,凤姐便用头将平儿一顶,顶得平儿一退,捂着额头盯着凤姐看。 凤姐两眼红红的盯着平儿,她这才发现平儿的眼睛也是红的,平儿的脸上伤心多于愤怒,被凤姐顶开以后,也没再动作,只是站在那一言不发。 凤姐莫名地有些心虚起来,半支起身子,叉着腰道:“你疯了!” 平儿淡淡一笑,垂着眼道:“你方才不是想么?这会儿又不要了?” 凤姐气急道:“我想的不是这个!我…我…”我想要你如从前那般哄着我,捧着我,像服侍小姐那样服侍我,温柔周到,无微不至——这话她在想,可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不但说不出口,她还倏然惊觉,原来自己从来都还只把平儿当做自己的丫鬟,无论是放良的时候、入狱的时候,还是现在在流放的时候,凤姐总将平儿视为自己私有之物,容不得有半点不合心意之处,然而其实细论起来,平儿早已不是她的丫鬟,平儿可以单独出去做买卖,将偌大一份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也可以找到门路,替她这圣上钦点的罪人上下打点,平儿独自一人便能做下这许多事情,不必靠着凤姐,也不必靠着王家。 凤姐发觉自己在害怕,不是害怕自己的前途,而是害怕平儿…会抛弃她。从狱神庙中会面时,凤姐就打定了主意,要用尽一切手段笼络住平儿,叫平儿一辈子离不开自己,一辈子守在自己身边。 可是不知为什么,自己平常百试百灵的心机,用在平儿身上,却一点用都没有。 凤姐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她忽然想起从前贾府里的许多下人,那些人受着她的恩惠,面上听从她的吩咐,背地里却总在议论她、嘲笑她。兴儿、旺儿几个,遇到事情,第一个寻的是贾琏,而不是她,便是她的小丫头们,也偶尔会做些阳奉阴违的事。在牢里,那些平时受她照拂颇深、人也不坏的姐妹妯娌都不理她,她流放出来,除了平儿,竟无一人相送。 凤姐觉得这并非简单的人情冷暖,而是…自己有哪里做错了,惹怒了这些人,惹怒了…平儿。她从前是极其自信的,现在却像是没了爪牙的老虎般,整个人都失去了那股赖以支持的声势。 凤姐此刻才发觉自己到底有多依赖平儿,她的声气不知不觉就弱了下去,垂着头道:“我…我依你就是。”慢慢又侧转身子,温驯地俯趴下去。 平儿也怔住了,她秉性温良,方才的粗暴不过激于一时怨怼,此时已经有些后悔,且又怕凤姐动怒,因此心内还颇有些忐忑,谁知凤姐自己倒先倒了旗纛,弱了声气,摆出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平儿惊疑之余,心里又生出一个主意来,故意把脸色一沉,坐到床沿,先用被子将凤姐一遮,凤姐正不解间,下一刻平儿的手就伸进来了——凤姐全身炽热,她的手指却冰凉凉的,两人相触碰之时,凤姐便觉得身子上涌出一股山泉水般凛然战栗的感觉,而平儿则觉得自己的手指要被凤姐吸住化掉一般,两人的呼吸同时急促起来,凤姐狠了心肠,咬着唇,把脸埋进被子里,闷闷道:“你…轻点。”觉得自己语气太急,忙又道:“我…我不计较的,你…你高兴怎样,就怎样罢。” 平儿轻轻笑道:“凤儿是在勾引我么?” 凤姐心里一紧,头略动了一动,脸依旧没离开被子,低声道:“谁勾引你?你有什么值得我勾引的?” 平儿冷笑道:“原来你并没那意思,那我先睡了。”作势要离开,凤姐慌忙转脸道:“我…我是在…你…你别睡。”她已是胀得满脸通红,依旧咬着唇,慢慢道:“平儿,别走。你若走了,我…我也不知道靠哪个了。” 这是真话,然而听在平儿耳朵里,却与今日她说的其他话并无任何分别,平儿又淡淡地蹙了眉,手上略一用力,凤姐感受到她的动作,连忙道:“好平儿,你…就饶了我罢。” 平儿笑道:“饶了你?你犯了什么错,要叫我饶了你?” 凤姐不知她是闺房戏谑之语,还是真心要问,迟疑一会,才慢慢道:“我…我错了,我不该待你那么凶…呃…”却是平儿用力戳了她一下,又道:“哦?你不该待我那么凶,那该待我怎样呢?” 凤姐心里一凉,小心翼翼地侧过脸,斜着眼瞟了平儿一下,平儿脸色沉静,看不出喜怒,凤姐又咬了唇,不甘不愿地道:“你待我好,我自然要待你好。” 这大实话却又惹得平儿变了脸,平儿冷笑道:“所以你现在这么做,就是在待我好?” 凤姐终于觉出有哪里不对,再侧过脸来想要窥测平儿的脸色,这会却被平儿一把按住,平儿粗着嗓子道:“别动。” 凤姐就静静趴着,想了一会,还是强笑道:“平儿,虽然如今世易时移,然而我们毕竟是主仆一场,从前我待你不薄…” 平儿的笑更冷了:“世易时移,所以你将我当做你的金主在笼络么?那件事,就是你笼络我的手段?” 凤姐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话未说完,忽然觉得后面一痛,平儿伸手抓了她一下,抓得她微微弓起身子,皱眉道:“平儿!”她待平儿自然有怀柔之心,却也有真情实意,若换了别人,哪怕她再落魄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平儿没有说话,她刚刚平静些许的心又躁动起来,凤姐就在她的眼前,温良且恭顺,便连喝止都带着妥协的意味,全然不像是旧时,那是一种经受过磋磨才能历练出来的温驯,这温驯本不该出现在凤姐身上。 平儿觉得自己有些太小题大做,凤姐巴结她也好、试探她也好,都是形势所迫,似凤姐这样习惯弄权逞能的人,一遭没了权势,就好像丧家之犬一样,会这样小心谨慎也是理所应当,她不该过于苛责。 平儿淡淡地叹了口气,顺从地收了手,沉吟半晌,才道:“凤儿,我想…同你谈谈。” 凤姐道:“你想说什么?” 平儿道:“我…想问问你。”要问的是什么,她心里清楚,张口时候,却又觉难堪,像是自己在对凤姐摇尾乞怜似的。然而细想想,她做了凤姐这么些年的奴才,对凤姐摇尾乞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何必又在乎这一时的意气呢? 凤姐见平儿久不开口,心内也有些忐忑,讪笑着道:“不如我们躺着并头说。”说着就翻身过去,在平儿身边躺下,平儿也慢慢躺倒,和凤姐两个面对着面看着。 这样的相对似乎缩小了两人的分别,平儿松了口气,斟酌着语气道:“凤儿…你…不必对我如此。” 凤姐伸手搭住平儿的肩轻轻揉捏道:“不必怎样?不必这样碰你么?” 平儿道:“当初放还身契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是你的人,那一辈子就是你的人,你不必那样试探我。” 凤姐终于明白了:“怨不得你方才说些勾引、笼络的话,你疑心我那样对你,是因为要讨好你?” 平儿没说话,凤姐却已知道答案,她有些惊异于平儿的敏锐,然而若想起平儿跟了她么多年,平素又是那样一个心里伶俐的人,便又觉理应如此。 以往也不是没有下人看破她的心思,凤姐自然也有一百种应对的法子,可是想到方才平儿的举动,凤姐便又有些迟疑,良久才道:“我…方才的确是在讨好你。” ☆、第182章 凤姐和平儿私下里偶尔也会说些掏心窝子的话,然而便连那些话也是有所保留的。凤姐知道自己在外虽是个直爽的模样,其实心眼比谁都多。她也一直以此自豪。可惜方才一时大意,叫平儿看了出来,惹她不高兴,这会儿要追补,必要花更多心思。凤姐私心里并不想让平儿伤心,哪怕不是为着日后打算,她也见不得平儿愁苦的模样,她想这大约是因着她对平儿的感情。凤姐知道平儿对自己有情,起先她不确定这情分有多深,但是从昨日狱神庙相见起,凤姐就知道平儿对自己的情义绝非单纯的相处之情、念旧之情、报恩之情,这情义也不仅仅像是当初贾琏对自己那般的简单*,这是一种更深的、凤姐有些懵懂却又不懂的感情。凤姐隐约觉得自己不该辜负这样一种情分,不该伤了这样一个待她的人的心,然而她却又不知这一种情分到底有多可靠,她已是被流放的罪人,生死皆取决于人,若是妄想仅仅凭着这样一种虚无缥缈的情分牵住平儿,未免过于托大。 凤姐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道:“我的确是在讨好你,但是…并非是你想的那种讨好。”她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肩膀,想了又想,才道:“我…我感念你对我的一片心,你对我这么好,我不该对你不好。” 平儿又冷笑起来了。 凤姐忸怩着又道:“也不止是这个,我…你也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模样,现在是什么模样,我…害怕。”她分明知道自己是怕的,但是明明白白地说出这两个字却这样难,她觉得自己宁可抱着平儿哭求,也不愿说出这样的话,但是现在她却说出来了,坦率地告诉平儿,她害怕。及 平儿淡淡道:“你现在这样子,是应该害怕。” 凤姐道:“我…我并非是担忧前程,不,我也算是担忧前程,但是并非只是我的前程,我只是…害怕你离开我。” 平儿抬了一抬眉毛,嘴唇动了一下,没有开口。 凤姐道:“我…我也没有那么怕,我只是觉得,从前什么都是我在管,什么我都能打点得好好的,现在…现在,我什么也做不了。”她失落地叹了口气,伸手去握平儿的手,平儿任她握着,眼睛看向别处,道:“你若想管事,我把这些人都交给你就是,横竖本来也都是你的钱买的人。” 凤姐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要夺你的权,我只是…只是…若是你肯叫我知道你都在做些什么,有多少钱,那…我自然是更安心的。” 平儿盯着她笑。 凤姐觉得自己真是不适合坦率这一种说话的法子,因为越说下去,平儿好像越难过了。她自己把自己说的话回顾一番,也觉得有些语无伦次,若换了她是平儿,只怕早就翻脸了。可是她不是平儿,她会翻脸,平儿却…还让她握着自己的手。 凤姐忽然不慌乱了,定了定神,道:“平儿,你知道我的为人,我…已习惯了那一种为人处世的法子,你叫我改,我都改不过来,再说,我那样对你,并不是不放心你,我只是习惯了什么都知道…毕竟以后就是我们两个过日子了,假若女人和女人可以成亲,那我们可是正儿八经的夫妻,夫妻之间,总要互相帮助的,对吧?” 平儿眉心一跳,看向凤姐。凤姐这会儿既不羞涩,也不尴尬了,她也抬头定定看着平儿,平儿疑心凤姐又是在拿好话哄着自己,一如当初她哄着贾瑞那般。平儿就扭过头道:“什么夫妻不夫妻,两个女人若能成亲,那不是没天理悖伦常了么?你要做天打雷劈的狂人,自顾做你的去,我不陪你。” 凤姐轻笑道:“莫非方才你对我做的不是夫妻间的事么?” 平儿脸一红,把凤姐的手一甩,翻过身子道:“我当你要说什么,原来是这些东西,我不想听了。” 凤姐凑过去,又拿手拨弄她道:“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也知道我平常不大说这些的,但是我真的…怕你离开我。好平儿,我从前有权有势,你若敢背离我,我自信有一百种法子可以马上把你抓回来,绑在我身边,不许离开。可是现在我什么也没有,还是个罪人,你若是离开我,我就是把天叫破了,也阻止不了你,所以我怕,我怕你不要我了,我怕你离开我。我早上是故意哄着你,叫你不要走,也是故意想套问你手上有多少钱。我方才故意勾搭你,也是想着要叫你更喜欢我多点,更离不了我。我怕你离开,并不是怕没人替我贿赂公差、打点地方,也不是怕没人照顾我的起居,日子若真的过不下去,大不了一死而已,可是若是没有你,连死也是没法瞑目的。平儿,我不是个好人,我看中你,喜欢你,就恨不能把你圈在我这里,不许任何人碰一点点,我…我想完全占有你,无论你的身、你的心、你的人、你的钱。你带着钱和人来救我,我极其感念。但是私心里,我有时也想,最好你一无所有,这样你就不得不靠着我,被我管着,一辈子只能跟定了我。我知道这些都是妄诞,可惜我就是忍不住要这样做。平儿,你…你实在太好,我怕。” ☆、第183章 凤姐从不曾想到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有那么一会儿时间,她以为自己又习惯性地在说那些收拢人心的虚话了,然而每当她听到自己说了一句,就会忽然发现这正是自己心中所想,她的心好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和嘴巴串通好,不知不觉地就说了这样肉麻的话,一半被蒙在鼓里,傻呵呵地听着自己说这样的话,又是羞涩、又是愤怒,羞涩于自己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也愤怒于自己居然说出这样的话,然而羞涩愤怒之外,她竟也生出淡淡的感触来——原来在自己心里,平儿已经如斯重要。   平儿怔怔看着凤姐,凤姐实在太不异于往常,平儿疑心凤姐依旧是在拿情话哄人,可是凤姐再怎样,也不像是会拿这种话哄人的人——她哄人的时候无非两种,一种高高在上,以主子的姿态表达器重之情,一种楚楚可怜,靠着自己的处境来惹人怜惜,然而无论凤姐嘴上怎么说,她心里总是矜持而自许的,平儿知道,凤姐总觉得她自己聪明、能干、世人都不及她,叫她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无能,还不如要了她的命呢。可是现在,就在平儿眼前,凤姐说,她喜欢平儿。   平儿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眼睛发红,她迅速地低下头,不让眼泪流出来,凤姐看见她低头,以为她因自己的话生气,急得又去够她道:“平儿,我…我错了,我以后再不会有这样荒唐的想法,再不会打听你的钱,一路上也都听你的…你要待我怎样,我就怎样,只要我们在一起,我…我做丫鬟服侍你也可以的。”   平儿本来还在强忍眼泪,这会儿倒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你做丫鬟?你连自己穿衣服都不利索。”就算她再怎么偏心凤姐,也不得不说一句,谁花钱买了凤姐这样的丫鬟,那钱就算是打水漂了。   凤姐见平儿笑了,知道她把自己的话都听进耳朵里了,一时欢喜,一时又有些羞恼,白平儿一眼,怕再惹了她,嘴上倒没说什么,人却贴过来,在平儿的手背上掐了一把,平儿含笑拍拍她道:“早些睡罢,明早还赶路呢。”   凤姐悻悻然道:“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你就回我一句‘早些睡’,我睡不着。”   平儿道:“那你想要我回你什么?”   凤姐被她问得一怔,上下打量她,道:“你…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平儿道:“早上我就说了,无论你有没有我的身契,我这人是你的,一辈子都是你的。你就是我的主子,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放心。”   凤姐张了张口,半晌道:“我…你…我和你说了那么多,你就告诉我,你要做我一辈子的丫鬟?”   平儿抬眼道:“你心心念念的,不也是这个么?”   凤姐伸脚踢了她一下,道:“不是这个!”   平儿心有所悟,却故意笑道:“不是这个,是哪个?”   凤姐既明了了自己心意,以为平儿这样贴心识趣的人,一定也明白自己的心思了,谁知她竟还不懂,凤姐急得脸都红了,几次要说,又说不出,平儿见她窘态,越发促狭地道:“你不说,我可睡了。”   话音才落,凤姐便恶狠狠地扑上来,压着平儿道:“不许睡!”   平儿笑嘻嘻道:“我今儿可也服侍过你了。都这么晚了,不睡还能做什么?”   凤姐见她笑模样,方知她是在戏弄自己,恨的掐了平儿几下——她是掐丫鬟掐惯了的,手重得很,平儿吃痛,微微蹙了眉,又展颜笑道:“哪里来的母大虫,这么凶。”   凤姐白她一眼,去扯她的衣裳,没扯开,要去解扣子时,平儿伸手捂住不让她解,凤姐便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退几步爬到被子里,平儿便觉身下一凉,凤姐今日里第二次解了她的裤子。   平儿有些着慌地道:“你别胡闹,我明儿走路的地方多呢…嘶…”却是凤姐在她大腿根上咬了一口,咬得她全身一抖,伸手下去推凤姐道:“你做什么!”   凤姐毫不理睬她的推却,咬了一口之后还不解恨,又在另一边咬了一口,这回轻一些,平儿只觉疼痛中带着丝丝酥麻的感觉,怕用腿会蹬伤了凤姐,不敢大动,只拿手在被子里乱推一气,凤姐全然不当回事,啃了好几口之后,还不忘了舔舐几下,舔得平儿心里痒痒的,又想要,又怕低头去看时又看不到,便好声好气地求饶道:“你若想,我还服侍你几回就是,你只别折腾我。”   凤姐依旧不理她,两手摸摸索索地又摸到后头去了,平儿后面被她抓着,全身都僵起来,两腿不由自主地蹬直,连腰都弓了一下,凤姐抓了平儿几把,见她潮水初生,索性把被子从后头掀了,坐起身子,也对平儿做起那口舌勾当来——她头一回干这事,生疏得很,且又横冲直撞的,激得平儿一阵一阵的痛,可是这痛也分外甜蜜,比从前简单的贴肉摩挲要舒适惬意得多。平儿也就半推半就地从了,实在受不住的时候,也含羞带怯地说一两句诀要,指点一下方位窍门,凤姐这等伶俐的人,很快便上了手,又勾得平儿也意动了,两人相互索求,达旦方息。   冬日里天亮得晚,鸡叫时外头还是黑的。平儿和凤姐都是精疲力竭,两个互相搂抱着躺在床上,凤姐就洋洋得意道:“如何,我服侍你的功夫也是不差的。”   平儿腿上还正疼呢,闻言横她一眼,正是餍足时候,这一眼如春水般娇柔妩媚,看得凤姐直了眼,抱住她亲了一口,道:“我真恨不得把你吃了才好,这样你才只属于我。”   平儿笑道:“你方才吃的还不够么?”一面笑,一面扶着床慢慢坐起,凤姐扯着她道:“你做什么?”   平儿道:“昨晚那样了,你不要洗一洗?我去叫热水。”   凤姐道:“你叫他们多打点,我要洗头。”   平儿点点头,又道:“叫婆子来给你洗罢,我手酸,都抬不起来了。”   凤姐笑道:“我手也酸了,那两人可靠么?若可靠,叫她们打发我们两个洗澡罢。”   平儿道:“以前就是我们府上的,签的死契,两个都是老实人。”   凤姐便点点头,也自起来,平儿习惯地就去给她穿衣,凤姐却不肯,自己拿了平儿的衣裳,笨手笨脚地替她穿上,平儿为了路上方便,穿着男子式样的亵衣亵裤,这会儿全都褶皱成团,便换了一件贴身棉裙,凤姐给她穿衣的时候,见她身上青蓝红紫,总不乏淤青痕迹,伸手一抚,问:“疼么?”   平儿道:“我也咬你一口,你说疼不疼?”   凤姐讪笑道:“若是你咬我,再怎样都是不疼的。”   平儿道:“我不信,你晚上给我咬几口看。”   凤姐笑嘻嘻道:“你爱咬多少,都随你。”将平儿换下来的亵衣亵裤伸手一点一点抚平收好,平儿道:“还要洗呢,你收着做什么?”   凤姐笑道:“这可是我的了,不许洗。”   平儿道:“又不是稀罕东西,你又要抢?”   凤姐笑道:“怎么不稀罕?这可是我的头一回。”   平儿方知道她的意思,脸上一红,穿好棉衣,披上大衣裳,一扭身出去,不多时带着丫鬟婆子进来,见凤姐还没穿衣,只顾抚着自己的贴身衣裤傻笑,立时恼了,粗声粗气地催道:“快洗!”   凤姐笑道:“热水还没来,怎么洗呢?”   平儿一怔,才知自己匆忙之中忘了这茬,只好又叫人出去催热水,她们要的多,厨房回说热水不够,现下只得一桶,其余要现烧。   平儿就推凤姐道:“你先洗罢。”   谁知凤姐道:“我这会儿手不酸了,你叫她们出去,我给你洗。”   平儿笑道:“你还真要学当丫鬟不成!叫她们给我擦擦也就是了。”   谁知凤姐偏偏不肯,平儿再说时,她就扯着平儿不许动。   平儿无法,只得打发那两人出去,一面忐忑地等着凤姐服侍。   谁知凤姐虽平素不大干活,服侍起人来倒也差强人意,平儿以为她要动手动脚,却也没有,擦拭完一遍,凤姐又替她穿上衣裳,这回熟练多了,平儿就回头笑道:“原来你还真有服侍人的天分。”   凤姐笑嘻嘻道:“我如今才发现,做丫鬟原是最好的一件事了。日日和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姐耳鬓厮磨,这日子连神仙也比不得呢!”   平儿就呸了一声,道:“服侍了一回人,就以为自己是神仙呢!晚上收拾你!” ☆、第184章 平儿与凤姐自说开之后,那眉来眼去的风情,比先又要更浓烈百倍,情意浓处,一路风霜竟似也不那么严凛了。凤姐的期限是按走路的脚程定的,如今有车队相随,便多出许多闲暇,平儿索性叫王五打听得一路名胜,带着凤姐与那两名公差遇山游山,遇水渡水,且又好吃好喝,不上数月,一行人尽数养得白白胖胖,凤姐虽在流放途中,风姿韵容,却更甚往昔了。 她们固然是一路春风、缠绵缱绻,数百里之外,贾政却是愁容无限——他因劝说王子腾自尽,心内总觉得愧对王家,因此对王仁几个格外照拂,谁知王仁是个不成器的,既然仕途无望,便镇日游手好闲、吃茶打围,无所不为。王仁手上先有些银子,还不至十分无赖,待到冬天里银钱用尽,他便上几处亲戚家打起秋风来。 贾政给过几次大钱,每次都劝他安家立业、抚养子侄弟妹,王仁当面唯唯,转身出去,就把这银子抛费在不知处楼子哪里的相公身上了。 王夫人见侄子不成器,家用又拮据,暗地里劝过几次,贾政渐渐的也不再给大数目,每次只打发几两几两的零碎。王仁如何肯接?每日在贾府指天骂地,历数贾府之过失,惹得阖府不宁。贾政又恐他惹出口舌,自家本处嫌疑,当不得一点风波,每日忧心忡忡,不能自已。 又有那大房贾赦,因如今贾琏在外,夏金桂在府中横行霸道,拘得他这大老爷竟无钱可用,便也把主意打到贾政头上,邢夫人几次来二房,口口声声说起贾政如何帮扶王仁,却不管自己嫡亲的兄弟,又说起自己府内凄凉境况,明明贾琏与夏金桂的生意日进斗金,在邢夫人口中,却是连糊口也困难,且贾赦一向耽溺于酒色,身体又不大好,如今延医问药的钱都没有,那股辛酸凄冷,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贾政不得已,也周济了兄长几次,自己府内光景越发不堪了,他一个女儿虽是宫妃,却非极其受宠的那一个,平素内廷所需费用打点非同一般,儿子宝玉正是新进仕途,也正是要钱买平安的时候,孙子还在读书之际,也受不得这样吵嚷,贾政便和王夫人商量,倒不如上本折子,阖家回原籍,教子课孙,耕读传家才好。 这一头商议未定,那头薛姨妈见王仁闹得不像,薛蟠的监生又是向凤姐买的,唯恐牵连薛蟠,便也连夜叫过薛蟠,说不如丢了这监生不做,回老家一门心思娶个媳妇,生个孙子,传宗接代、本分度日才是。 薛蟠之心,不在读书,乃在张靖,然而偏偏却拿读书来劝他妈道:“人家千辛万苦,有钱还买不得一个监生,眼看着读满了书,可以捐个官儿做做了,妈倒好,叫我就这么走了,多少年辛苦都白费!我真不知妈是怎么想的。再说妈若是怕表哥那头攀咬出来,就更不该走了,这么一走,本来不心虚的,倒显得心虚了,若是碰巧叫哪个御史知道,参上一本,把我们当做王家余孽处置了,才是冤呢!” 薛姨妈慌道:“理是这个理,但是你表哥日日上门勒索,一会说要把你买监生的事说出去,一会说要和你同归于尽,你叫我怎么放得下心?” 薛蟠也是千年的榆木脑袋终于开了一会窍,凑在薛姨妈耳边道:“这也好办,俗话说的好,朝中有人好做官。我们也托在一门大官门下,求他庇护,表哥是因罪被贬斥的人,绝不敢轻易上那些贵官家里闹腾的,再则托入别人门下,于我前途也有好处,岂不是一举两得。” 薛姨妈正是六神无主,听儿子一说,便道:“好是好,可是我们哪里认识那些官呢?”薛家王家的亲眷,于今只剩贾家还有些虚衔,偏偏贾家又是靠不住的,如今这世道,若没有门路,纵是有再多钱财,也买不得官路,叫她这妇人家带着薛蟠这没爹的孩子怎么是好呢? 薛蟠见薛姨妈入彀,就越发装神弄鬼,遮遮掩掩地道:“若说大官,其实我们现认识一个,就是不知妈肯不肯了。” 薛姨妈眉心一跳,道:“你说…你林姑父?” 薛蟠心内狂喜,面上故作为难道:“正是,我们家里算起来,也只有他能带一点亲故了。” 薛姨妈从前拗不过薛蟠撒泼打滚,也替他向林海提过一次亲,只是那时被林海回绝了,她心下觉得没意思,便不大肯,听儿子又再提起,皱了眉头道:“从前你舅舅还在,我们家光景还好的时候,他尚且不肯同意亲事。现在你舅舅家里那样了,我们家眼看是没靠山了,他怎么会同意?” 薛蟠笑道:“妈,不怕你说,从前舅舅家那么显赫,林姑父才不肯叫侄女嫁过来呢!便是妹妹之前不也几次叮嘱,说舅舅权势太大,过犹不及,叫我们看着点来往么?再说你看表哥和凤姐姐那时候干的是什么好勾当?迟早都要出事的。倒是现在事已经出了,尘埃落定,确定没牵连到我们,林姑父恐怕还觉得我们好些。” 薛姨妈听儿子说这话,把眼一瞪,道:“他们干的不是好勾当,你当初那案子是怎么消的?你能当监生,还全靠的你凤姐姐呢,那是你亲舅舅,亲表姐!” 薛蟠立刻就笑嘻嘻道:“我自然也不是说他们不好,于情,当然是舅舅和表哥表姐们亲,只是事已至此,大表哥又是那副模样,我们能怎样呢?” 薛姨妈听他提起王仁,便觉惆怅,又想起王子腾夫人如今病在那里,不知死活,便越发叹了一口气,道:“当初我看仁儿也是个好孩子,怎么现在变成这副模样了呢?” 薛蟠就嘀嘀咕咕道:“都是叫钱闹的呗。” 薛姨妈在他脸上一弹,道:“这话你自己想不出来吧?你是不是又去见张靖了?” 薛蟠嗔道:“妈这话说得像我多不中用似的。你儿子如今也是正儿八经的儒生,在国子监里也有些名头的,不要瞧不起人。” 薛姨妈听了,将信将疑,道:“我再托媒婆试试——张靖还没许人家罢?” 薛蟠道:“她不肯出门,一叫人相看,她就在家里绝食,因此林姑父不敢狠逼了她。天可怜见,她那样一个水灵灵的人儿,如今瘦得一把骨头了——我绝没有去看她,都是听别人说的。” 薛姨妈见薛蟠一意只是要张靖,也只好盘算请哪位去走一趟,薛蟠见她思索之际,便自然地伸手替她捶打揉捏,待薛姨妈想明白了,舒展眉头之际,又凑过去道:“妈,我还有个想头,妈听听好不好。” 薛姨妈道:“你的想头,我且先听一听罢。” 薛蟠笑道:“我想,若我把靖儿娶过来,生的儿子里,一个跟了她姓,妈觉得好不好?” 薛姨妈勃然变色道:“那不是形同上门?你是家中独子,怎么可能!” 薛蟠忙安抚她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咳,我想林姑父迟迟不肯同意,无非是我可以给靖儿的,别的人也可以,她那样家世样貌,又有林姑父这样一个世伯照拂,世家公子不说,那些举人秀才,真是任她挑选。所以若想打动林姑父,便一定要是别人不肯的。靖儿她是家中独女,父亲没个香火继承,每年祭日时候,连个主持祭礼的人都没有,若是我肯选一个儿子承嗣她家的香火,她也高兴,林姑父也高兴。再说了,我只说给一个儿子,又不是个个都跟了她姓。” 薛姨妈蹙眉道:“这话…你是听张靖说的对不对?” 薛蟠摇头道:“这是我自己想的。妈,我真的觉得靖儿挺好的,我也是真的想要娶她。” 薛姨妈见他难得摆出这副正经面孔,把他看了又看,良久才叹道:“罢了,你想这事想了也好有几年了,我瞧你这些时候竟也没出去胡混,可见那张靖确实能劝你向好,我依你就是。” 薛蟠听见她答应,喜得眼角眉梢都笑开了,忙忙对薛姨妈作个大揖道:“儿子先多谢妈了!” 薛姨妈道:“你先别忙谢我,我托人去说,到底怎样还不知道呢。” 薛蟠笑道:“有了这话,一定成的。” 薛姨妈心内也是如此想,闻言一笑,还不肯一口说定。次日先寻了王夫人向方姨娘递了个口风,过了几日,方姨娘才扭扭捏捏地托王夫人来致意,却是林海说,若想叫薛蟠娶了张靖,薛家必须先把宝钗嫁出去。 ☆、第185章 宝钗的婚事早已成了薛姨妈的一块心病。她膝下只得这一儿一女,那一种珍爱自不必提。且宝钗样貌俊秀,端庄典雅,那一应女工家务,内外经营,样样皆通,薛姨妈心里,自己女儿配个王侯都是够了。偏偏几处耽搁,这样一个好女儿,亲事却耽误至此,又做下那等昏悖之事,失了元红,薛姨妈每每想起,便要嗟叹良久,既为百年家声,又为女儿前程,一副慈母心肠,忧愁百结,难以自抑。 薛蟠知道薛姨妈心事,因此自宝钗走后,他便也刻意瞒着那头的消息,连宝钗没去金陵,而是去了苏州的事也没告诉她。 谁知这日他还在国子监里应付差事,一个亲近的小厮忽然就慌慌张张从家里跑来,在学堂门口挤眉弄眼地作态。薛蟠正是焦心自己的婚事,派了这人在家里盯着,一有风吹草动就来回报,因此虽做了个读书的样子,眼睛却一直在往门口瞟,一见了这人回来,便假装解手,一溜出去,那小厮一等他出去就急道:“大爷,林老爷说了,要把咱们姑娘嫁出去,才许张姑娘嫁过来呢。” 薛蟠一怔,道:“我妹妹嫁不嫁出去,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小厮笑道:“这是京城的说道,怕家里小姑子难缠,所以如果一个家里,有大龄未嫁的女儿,结亲的人家多半就有些顾虑。” 薛蟠跺脚道:“这可苦了我了!”一时声音大了,那里头教习听见,扬声道:“薛蟠!” 薛蟠忙向内道:“我肚子痛,出恭去!”扯着这小厮往僻静的地方,忙问他内里,又问薛姨妈可是问起了宝钗的近况。谁知他也是听了一耳朵消息,随意打探几下,就一路赶来报信了,半晌也说不出新话来,薛蟠急得要死,那里头学里督课的人又来催,他只得打发这小厮再回去打探,自己回去,好容易捱到下学,一路打马回家,入门就直奔薛姨妈的住所,远远就看见丫鬟婆子们在门外站了一地,见了他,个个都摇手叫他不要近前。 薛蟠迟疑片刻,还是走过去,一进门就看见薛姨妈坐在那东首上座的太师椅上,满面泪痕,看见薛蟠,第一句就骂:“你这不晓事的畜生!” 薛蟠心知肚明她在骂什么,面上却装出笑嘻嘻的模样,凑过去抱住薛姨妈道:“妈怎么忽然又骂起我来了?莫非是我的小子们又淘气了?妈告诉我,我叫人打他们!” 薛姨妈冷笑道:“你的小子们都是好的,我是被你气的!” 薛蟠还装傻道:“妈说什么,我一整日都在学里呢,怎么又气着妈了?” 薛姨妈一拍桌子道:“你还敢说!我问你,你妹妹去了哪里?” 薛蟠硬着头皮道:“不是去了二叔那里么?和贾老二一起走的,妈和我亲自送出城外,妈都不记得了?” 薛姨妈见他冥顽不灵,恨的在他头上用力一点,把他从自己身旁推开道:“好啊,到这时候,你还哄着我!我问你,贾琏不是说去扬州做生意么?怎么这会子倒在苏州租了铺子,跑起商路来?你妹妹说去寻你二叔,怎么现在替你二叔报丧的人来了,我问起来,却说从未见过她呢?” 薛蟠心里叫苦,慢慢跪下去,爬在地上道:“我是真不知道妹妹去了哪里,妈也知道,我和贾老二的交情非同一般,我把妹妹交给他,心里是极放心的,因此也没大过问,妹妹在信里又从不提及那头的事,我怎么知道二叔忽然就殁了呢?” 薛姨妈道:“你不知道,那怎么我问你的小厮,却一个个都知道呢?原来这府里竟不是你当家,是你的小厮当家了么?” 薛蟠无言以对,强笑道:“我也是怕妈担心,我一直在劝妹妹的,她如今所有意动,过些时日,就要起身往金陵去了。” 薛姨妈道:“你再辩白也没用,我是知道这里头一定有你的手脚的,不然你妹妹一个人做不来这事。你快出去,别叫我看了你心烦。”薛蟠还不肯走,就站在边上磨蹭,薛姨妈想起宝钗,那脸上老泪纵横道:“我那苦命的儿,你怎么这么糊涂啊!天下间多少好人家去不得,偏偏守着这一个。”又骂薛蟠:“都是你这瘟生!若不是为的你,我们又何至于投到那一家里去,叫你妹妹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薛蟠嘟囔道:“明明是为的妹妹选秀,怎么又变成为了我呢?”见薛姨妈把眼横向自己,赶紧站好不提。 薛姨妈就一行哭,一行骂,骂得累了,方指着薛蟠道:“你二叔殁了,论理你也是要守孝的,这段时候你哪也不许去,就给我待在家里,你的婚事,也再说罢!” 薛蟠大急,一下又跪过去道:“妈,靖儿都那样了,怎么禁得起等?我,我不能负她!” 薛姨妈道:“你和我说没用,倒是和你林姑父说去才好。我劝你也赶紧改口不要叫姑父了,这称呼原是从着宝玉那里来的,现如今还是避些嫌为好。”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事,道:“林海可知道你妹妹在苏州?”因恼恨林海薄待宝钗,索性直呼其名,薛蟠听见也不敢说话,想了一想才道:“应当不知,不然早就回绝亲事了罢。”这话一说,却又显得他打听过亲事了,薛姨妈听了免不了又白他一眼,道:“这事你不要再管了!安心守你的孝去!同喜,叫管家亲自带人到苏州去请姑娘回来,就说二叔过身,家里要守孝,耽误不得。” 薛蟠就在那里杀鸡抹脖地对同喜使眼色,同喜两面为难,到底薛姨妈才是当家的,因此最后还是走出去传了信。 薛姨妈又命婆子们催薛蟠去更衣,自己也换上素色衣裳,薛蟠被逼不过,草草应付过这头,火急火燎地就出二门叫自己的小厮:“快骑马去苏州元和县衙告诉姑娘,说妈要接她回来呢!快去!现在就去!衣服用具,只管在路上买!” 那小厮便从薛蟠这里领了银子,骑着薛蟠的一匹马,带了家里一头长行的骡子,飞也似地出城去了。 江南潮湿,冬天虽不及北方那般寒风凛冽,却也别有一股刺骨的严寒意味。 圣上一心有所作为,一改从前风气,蠲免江南所欠赋税,因此今秋苏州本没什么大事,宝玉、宝钗、黛玉三人在衙中,本当安逸。谁知到了入冬时节,忽然太湖上又闹起匪患来,水匪从前只抢劫渔民,此次大约天实在太冷,缺衣少食,竟掳掠起岸边乡民来。 苏州知府苦于匪患,将治下县令全部召集起来,一日三会,责以对策。把个宝玉愁得六神无主,每日从府衙退回来,便叫王成、贾琏并几个师爷去说话,宝钗、黛玉两个自己心里也存着一段心事,黛玉见宝玉如此,那心事越发重了,又逢入冬,便添了个懒动的毛病,请了几个医生,个个只说要静养,宝钗急得不了,又不好在此时烦扰宝玉,便衣不解带地守着黛玉,将这一点小症候当做大病对待。 那满府内下人,除开黛玉自己带来的几个丫鬟,旁的平时都不得近黛玉跟前,又是头一回看见宝钗照顾黛玉病势,都以为黛玉行将沉疴不起。宝玉与黛玉平素都对宝钗甚是亲近,黛玉一去,宝钗怕是要做新太太了,因此阖府上下,无不议论纷纷。 地方县衙的规矩,与贾府那等世代侯门又自不同,几句闲话,轻松便传至门上,门子们添油加醋,连宝钗与宝玉的前世今生,都传至县里乡绅等处,不上一月,满县城都知道县令老爷后衙的那点闲事,街头巷角,茶余饭后,无不以此为笑谈。 薛蟠的小厮紧赶慢赶,到了元和县上,寻人打听的时候,便顺耳听到了这件传闻。 ☆、第186章 宝钗因思黛玉是念旧之人,来苏州难免要去从前那些宅院感怀悼念一番,偏偏林海怕族中远亲有所牵扯,拖累黛玉,一狠心将苏州的地方尽数卖掉,到时物是人非,黛玉见了,平白又是一场伤怀。因此索性将这里几处林家故宅都买下来,黛玉不喜那建得板正的县衙,自从知道宝钗将那些宅院买下来后,每每就央求她带着自己换地方住着,她最喜城外那一处,亲自布置庭院,凡是花草摆设,无一不亲手选取、亲自斟酌。将那本来秀丽的庄园庭院,妆扮得越发精秀雅致。这一处庄子里有座雕花楼,本是黛玉闺房,如今变作钗黛二人的住所,内中不似一般闺房那般绮丽,倒是颇有几分书香淡雅之气,宝钗又将楼上打通,书房卧室,全在一处,黛玉偶有小恙,宝钗便把她挪到这里头,饮食起居,不必出门,也不嫌拘束。 这楼还有一样好处,因它建得高,黛玉若觉得闷了,只管把那纸糊的推窗移开,外头一层都装的玻璃,都是宝钗亲选的颜色,拼凑镶嵌,正合四季八方的景观;中间特地留出一大片无色的地方,黛玉不必开窗经风,便可饱览四野景色——南窗可观姑苏城,北面可见虎丘塔,西南还有个天平山。 这一日黛玉略觉好些,果然披了衣裳在窗边坐着,宝钗坐在她对面——两人坐的是平时对弈用的小榻,中间还摆着棋盘等物,却是一个卷了本书懒洋洋的在看,一个拿了个小算盘飞快地在打。 宝钗用的是个竹算盘,声音不大,算了一页,抬头看黛玉一眼,问:“饿不饿?” 黛玉摇摇头,因宝钗问起,才软绵绵抬手翻过一页,眼睛斜看着书本,宝钗就道:“看书的时候坐正了,别歪着头。” 黛玉细声细气道:“没力气,动不了。” 宝钗摇头一笑,把算盘放下,走到那头,黛玉就扯着宝钗让她坐上去,头一歪,身子就势靠上来,直接倒在宝钗腿上。 宝钗失笑道:“这会你就有力气了?” 黛玉躺着,两眼眨也不眨地盯着她道:“我可把今天的力气都耗光了,今日我是再动不了了的。你也不许走开。” 宝钗道:“我这几日,几时走开过一会呢?”因账本还在那头,便招手叫莺儿将东西递过来,两腿曲起,让黛玉靠着她躺着,把账本放在膝盖上,算盘放在身侧,单手拨打,手下越发轻柔,那算盘的声音也越发柔缓,一下一下的,听得黛玉睏了,捂住嘴巴打了个哈欠,道:“宝姐姐,今年过年…你想好了么?” 宝钗手上不停,心不在焉地道:“就说我病了,不回去就完了。妈估摸着也不想让我回去,毕竟我在京里是那么个名声。” 黛玉就又为她打不平道:“姨妈就你这么个女儿,流落在外地,难道过年都不让你回去么?” 宝钗看她一眼,笑道:“你究竟想我回去,还是不想我回去?” 黛玉一顿,愤愤道:“我当然不想你回去,但是我也不想姨妈薄待了你。” 宝钗左手捏一捏她的脸,右手依旧不停,轻笑道:“妈可一点没薄待我,前几日收到的信,给我带了几盒子赤金首饰,还特地嘱咐不要叫我哥哥知道,哪知我哥哥又叫人偷偷给我送了一千两银子,又嘱咐我不要叫妈知道,回头你提醒我,好好赏一下送信的那个,瞒了这个瞒那个的,实在不容易,而且回去还要报说我在扬州,要叫他好好背一背扬州景物。” 黛玉道:“又不是头一回瞒报了,你怕什么?”想起一事,微直了一点身子问:“不对,这回算着应该报说你在金陵了,这已经好几个月了,金陵那头报丧的人应该已经进京了。” 宝钗伸左手算了算日子,道:“他们从扬州回金陵要些时候,打点丧事也要些时候,那报丧的不像我们可以走官道住驿站…不过也过了这些时候了,嗯,这回让他说我在金陵罢。” 黛玉就嗔道:“你怎么一点也不上心,若叫姨妈发现你在苏州,派人把你捉回去可怎么办?” 宝钗笑道:“你放心,我早嘱咐了我哥哥,他会替我瞒着的。从小到大,他就这些事情在行,你放心。” 黛玉想想薛蟠的模样,有些迟疑,转念一想,自己总是县令太太,那些人难道还敢在县衙里光明正大的抢人不成?一想明白,她便又伸手捂嘴,打了个哈欠,宝钗眼不离账本,却不知怎地就瞧见了,左手拍拍黛玉,道:“睏了就睡罢,一会儿我叫你。” 黛玉嗯了一声,略换了个姿势,侧在宝钗腿上,莺儿拿来一床小毯子替她盖上,又将书拿走,雪雁向那炉子里添了一把香,宝钗忙道:“别添多了,她闻不得太腻。” 莺儿听见,走过去看了一眼,道:“刚刚好好。” 紫鹃刚从外头端药进来,闻言笑道:“雪雁都贴身服侍这么久了,宝姑娘还这么絮叨。” 宝钗听了就分神看了雪雁一眼,笑道:“你如今也大了。”说完这句,心有所觉,转头看一眼紫鹃,再看一眼莺儿,这两个从小服侍黛玉,如今已经有好几年了,论起年纪,早该要嫁人了,却一直耽搁着,等黛玉醒了,还是和她商量商量,再问问她们自己的意思才好。 紫鹃见宝钗看雪雁,又见她轮流看自己和莺儿,再想起宝钗刚才的感慨,若有所悟,便把药放在一旁凉着,道:“门上说有薛大爷的小厮请见,说是有急事。” 宝钗道:“是哪个?说了名字没有?” 紫鹃道:“说叫寿童,是跟大爷读书上学的。” 宝钗这时才停下来,转头,皱着眉头道:“是我哥最贴心的小厮。”放下账本,两手扶着黛玉的身子,两腿慢慢伸直,黛玉却还是醒了,半睁着眼道:“怎么?” 宝钗道:“家里来人了。我去看看。” 黛玉先还迷糊,倏然就瞪大了眼,道:“前几日才来人,这几天怎么又来?别是接你回家的吧?” 宝钗好笑道:“只来了一个,说是报信的,你在这里等等,我出去看看。” 黛玉不依,道:“叫他来这里,我们一起听他说什么。” 宝钗见她两眼圆睁,知道她犟脾气又上来,只好对雪雁一努嘴,道:“你姑娘发话了,去叫他进来罢。” 黛玉这会又改了主意,道:“叫他在楼下罢,什么臭男人也往楼上领,还住不住得了了?” 宝钗道:“那你把衣服穿好。”不等黛玉回答,莺儿、紫鹃两个已经抱来几件衣裳,宝钗动手,将黛玉裹了个严实,方牵着她手,慢悠悠下楼去了。 ☆、第 187 章   那寿童乃是薛蟠身边的人,薛蟠自己胡混,用的小厮,也不及茗烟、锄药之流,拢共四个贴身的人,里头还只寿童有些机灵,余者都是驽钝之辈,薛蟠因此对他也格外看重些。   钗黛二人下楼,见这小厮木呆呆立在那里,两只眼睛四下打量,手脚好似无处放一般,一会挪一下,见了宝钗,先是一喜,继而又见了黛玉,就是一怔,那脸上的笑僵了一下,慌慌张张爬下地道:“姑娘,大爷让小的来传信,说太太知道姑娘在苏州了,派人来接姑娘回去。”   宝钗正替黛玉脱大衣裳呢,一听这话,黛玉的手不自觉就松了,衣裳全落在宝钗手里,宝钗虚抓了一下,也没抓住,一件火红大氅便慢慢滑落,宝钗忙弯腰去拾起来,起身时递给紫鹃,自己又顺手将披风除了,牵着黛玉坐下,定定道:“你再说一遍,到底怎么回事?”   寿童就磕个头道:“本来事情都好好的,姑娘在苏州的事,里头只有我们腹心几个知道,外头传话通信的都是大爷管着,通瞒着太太一个。谁知那一日太太替大爷向林老爷提亲,林老爷说了,要叫张姑娘嫁进来,除非把姑娘嫁出去,太太就问起门上的婆子,那些婆子也村,七嘴八舌的,不知怎地就把我们供出去了,太太就叫了人挨个地审,一会就审出来了。大爷看势头不好,赶紧叫我来给姑娘报个信。说是管家带着七八个人,连婆子带丫鬟都有,打着要替二老爷守孝的名义叫姑娘回去呢。”   宝钗道:“他们是几日出门的?走的那一路?除了管家,还有谁?”   寿童道:“大爷一听说消息,就打发我出来了。我走当日,他们就也启程了。除了管家,还有太太的几个陪房,他们走的就是我走的路,我是一个人,比他们拖男带女的应当快上几日。”   宝钗沉吟不语,黛玉轻轻咳了几声,问寿童道:“我父亲是亲口说宝姐姐嫁了,才肯把张靖嫁过来么?他原话是怎样的,你听那意思,是把话说死了么?”   寿童听她说“嫁过来”,挠了挠头,道:“听太太跟前人说起,是方姨娘那头派人来说的,话说得很客气,但意思很绝,非叫姑娘嫁了不可——姑娘,大爷的意思,守孝总是件大事,若硬扛着不守也不好,不如姑娘顺着太太的意,倒不用回京城,先回金陵去守些时候,太太看姑娘在金陵,倒也不好先把人接回去,且又是孝期,也不好贸贸然订了亲,先拖过这阵子,再看是去京城,或是到苏州。”   宝钗蹙眉道:“我哥哥决计想不出这样的主意的,这是谁教他的?”   寿童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笑道:“是张姑娘教的。”   宝钗道:“我知道了,多烦你报信。莺儿你领他出去,叫外头好生打发他住下。”   寿童道:“姑娘快些决断。到时候我也好和大爷复命。”   宝钗道:“明日告诉你。你先出去。”寿童方磕个头,随莺儿出去,宝钗把余下的人也全打发了,黛玉绞着帕子,跺脚道:“你叔叔的孝你早守完了,哪里又服什么丧?这理由找的也太勉强。”   宝钗苦笑道:“我只当我是已经嫁出去的人,妈和哥哥心里,我却还是在室之女,孝期自然不一样。再说金陵那边报信也要些时间,一来一去的,细算起来,竟也差不离。”   黛玉道:“那你真要去么?”   宝钗笑道:“我哥哥破天荒想出这样好主意,大约…我也只能去一趟了罢?”   黛玉就白她道:“横竖也不远,我和你一起去。”   宝钗失笑道:“你还病着,再这么坐车赶路的,仔细病狠了,到时候又哭着鼻子让我给你唱歌治头疼。”   黛玉道:“我不管,你不带我去,我心里总放不下似的,这心思一重,才更要病呢。到时你还不在身边…”   宝钗道:“罢罢,你别再说,再说下去,我半步也走不成了。”因吩咐出去,叫人打点行装,又叫人和寿童说过,寿童自然欢喜无限,说是要买东西,溜溜达达出了门,至夜方归。   次日大早,宝钗黛玉便乘一辆车,轻车简从,也不入城门,直接从城外出去,寿童骑骡相随。   宝钗只管在车内和黛玉下棋打发时间。行不到一里,已是城外僻静地方,正轮到宝钗下子,黛玉乘着宝钗思索间,贴着窗子向外看一眼,小声道:“来了。”   宝钗笑道:“来了就来了,这么大惊小怪的,莫非想要耍赖?”   黛玉皱着鼻子道:“人都来了,你还有心思下?不下了,不下了。”伸手把棋子一抓,棋盘一收,瞬间颓势也没了,输子也没了,果然赖得一手好棋。   宝钗笑着看她一眼,伸手在自己脸上一刮,道:“我可都记着呢。”   黛玉对着她吐吐舌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将那话梅瓜子抓了一把在手里,靠着车壁坐定,此刻车已经停下,外头有薛家的婆子道:“姑娘,太太有话派我们跟姑娘说。”   莺儿开了门,宝钗下车一看,果然是管家带着薛姨妈的几个陪房。   宝钗就一笑,对寿童道:“当初我叫妈把你指给哥哥,为的就是你见风使舵的本事强些,口风又不严,哥哥无论做了什么,稍一审问,你就全都说了。不想如今你还是这性子。”   寿童低着头不说话。一个颇有几分体面的婆子出来道:“家里毕竟还是太太当家,姑娘和大爷闹得也太不像了。还是先和我们回去,守过了孝期,再寻个好人家嫁了,顺顺当当过一辈子,岂不是好?”   青雀冷笑道:“妈妈好不懂事,姑娘和寿童说话呢,妈妈又来插什么嘴?”   那婆子也冷笑道:“你不要发横,太太听说姑娘在苏州,正恼你们这些小蹄子平素不肯劝着姑娘,要处置你们呢,你有什么牢骚,趁早发了,等回去以后,未必还能和我说得上话!”话音未落,忽然脸上一痛,却是宝钗一巴掌扫过去,厉声道:“我的人,自然有我处置,用得着你说话么?”   宝钗从前宽仁之处多,威严之处少,内外上下,无不以为她宽厚识礼,殊不料竟有此一举,一地的丫鬟婆子都是一惊,怔怔看着宝钗无语。   宝钗冷笑道:“昨日寿童过来,我就觉得奇怪,他自己说,张靖又不是住在我们府上,随便相见就能见的,哥哥知道消息的当日就派他出来,哪里又来的时间去问张靖?他一个小厮,伺候的又不是太太,怎么将林老爷的意思打听得这么清楚,又知道管家的行程?今日一见,果然是想假装我哥哥的话将我引出去,半路劫了,带回京城。真是打的好算盘。”   那婆子眼珠一转,喝道:“姑娘知道也晚了,我们这几个人,怎么也够将姑娘带回去了。”   宝钗还没说话,黛玉从车里探出半个身子,怒喝道:“我看谁敢带她走。”声气不高,气势却足,因瓜子还没吃完,因此右手握着背在身后,看着倒越发有气势了。   那一行人都不知黛玉也在车里,看见她出来,俱都一吓,因顾忌黛玉身份,反倒不敢轻举妄动了。   这一会工夫,后头又听车马辚辚之声,宝玉、贾琏亲带着一队家丁过来,见这阵仗,便下了马,和宝钗、黛玉见过,笑道:“我正好在外头巡视,听见琏二哥说这里有匪徒,还以为是水匪呢,怎么看着倒像是谁家的下人。”   宝钗笑道:“老爷来得刚好,我这几个家奴,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背着我妈要劫我走呢,你快叫人把他们都收押了,我写封信回去,和我妈说,把他们都卖了!”   宝玉知道内中必有隐情,便一笑,道:“若是背主家奴,那是一定要严惩的。”吩咐衙役将那一行人都带走,却暗中嘱咐,不要下狱,只拘在县衙前厅,派了一队兵丁看着。自己悄悄来问宝钗:“宝姐姐,你把姨妈派来的人抓了,到时候姨妈生气可怎么办?”   宝钗悄悄道:“我不过吓他们一吓,等他们回去一说,妈再要派人时,就没人敢来了。总能保得暂时平安。我是妈嫡亲的女儿,妈就是再生气,还能把我怎么办不成?”   宝玉不知薛蟠、张靖之事,听了点头道:“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吩咐。”   宝钗道:“正是要托你办事呢,我看这个主意,我妈是断然想不出来的,你叫你衙门里惯常审问的人帮我去问问,看他们这主意是谁想的,我哥哥到底派人出来报信没有。”   宝玉一听便蹙眉道:“若不是姨妈的意思,那便是…我母亲了。”   宝钗点点头,道:“说不定还有林姑父在旁出谋划策——我不怕我妈,只怕林姑父、我妈、姨妈几个连称一气,非要捉我回去,那才糟呢。”   宝玉急道:“那可怎么办?”   宝钗叹道:“走一步,看一步罢。”回头看了黛玉一眼,黛玉对她浅浅一笑,宝钗便觉阴霾散尽,也不自觉地一笑,转头又对宝玉道:“你口口声声说要担当大任,替家里争光,不若先从纳妾生子做起,如何?”   宝玉吓了一跳,道:“宝姐姐莫拿我开玩笑。”   宝钗道:“我可不是顽笑,若这主意真是姨妈出的,只怕给你送妾侍的人已经在路上了,你自己不纳,就得收下那几个,你自己选罢。”   一下说得宝玉急了眼,飞快上马,大声催促衙役们回城审人去了。 ☆、第188章 宝玉留贾琏护送宝钗、黛玉二人。贾琏便松松策马,趋近车厢,问宝钗道:“你们还往城里去?还是住在庄子里?” 宝钗道:“先回县衙罢——琏二哥,那水匪可有消息了?” 贾琏便半真半假的抱怨道:“一筹莫展!如今城里人心惶惶,许多织户家住城外,进城要渡河,他们便不肯上工,说是要等匪徒被擒了,才肯进来。我好几批货都交不出去,急得头发都白了,偏你还在城外独享清闲。” 宝钗笑道:“实在是黛玉她的病不好,要静养。” 贾琏听了,向前一欠身,道:“那如今她可好些了?现在回城,可耽误么?” 宝钗道:“已大好了,我前些时候叫人在外头买了些布匹丝绸,琏二哥看看可还当用否,若是当用,便先拿去应急,一应账目,我都已算好,只管记入就是。” 贾琏笑道:“还是薛大妹妹想得周到。我是不及的。”话已说完,便策马趋前引路,带着人快快回城。 宝钗和他说完话,把帘子一放下,就见黛玉撇嘴道:“他自己在外头接私活,不走公账,你就很该不管他,叫他栽个跟头,就知道轻重了!做什么又替他联络货源?” 宝钗笑道:“水至清则无鱼,只要是人管着,难免要从中克扣一点的,琏二哥已算好的了,换了别人,见我们两个弱质女流,还不知打什么主意呢。再说我也不是白给他货,那都是明码实价算银子的,我每件东西都加了三成利,这多出来的直接就是我们的钱,不拿白不拿。” 黛玉笑横她一眼,道:“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怨不得前些时候总见你叫人囤货呢。照我说你也算太精了些,自己的生意,还要这样算计。” 宝钗叫撞天屈道:“如今水匪猖獗,物价飞涨,许多人宁可加五成利也买不到布呢,我才加三成,已是看在贾府的面上了。再少是不能了。” 黛玉倒也非不知变通之人,打趣几句便罢,因听见外面说话,知道是进城门了,便又捅一捅宝钗道:“你当真要吓唬他们?那可是你自家的奴才,万一吓不住,或者是惹恼了姨妈,亲自来捉你回去,那该怎么办呢?” 宝钗笑道:“你也知道是我自家的奴才,若连自家的奴才都镇不住,那我这么多年当家岂不是白当了?再说妈和哥哥要在京守孝呢,哥哥那里还有张靖牵着,过不来的,你放心。” 黛玉道:“你总是叫我放心,可这么些事,怎么看也不是个叫人放心的样子。如今大家还不知道我们两的事,若是知道了…”话说到一半,掩胸一叹,又轻轻咳嗽几声,抬头道:“宝姐姐,你说,若是我们和他们直说,会怎样呢?” 宝钗吓了一跳,道:“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将车门推开一条缝,四下一看,贾琏还在前面和几个衙役攀谈,车厢四处并无生人,方退回去,低声责备黛玉道:“你还病着,别总胡思乱想,我们能得如今这样的相处,已是邀天之幸,再多的,也不要去指望。” 黛玉不语,两人一路回到县衙。宝钗先将黛玉安置在内院,方出去问宝玉,宝玉此刻已经换了衣裳,也正进来寻宝钗,两下一见面,不用宝钗开口,宝玉就慌张道:“真叫姐姐说中了,这主意是我母亲出的。” 宝钗道:“是那几个婆子说的?” 宝玉道:“她们只说姨太太上门问过我母亲,不知道究竟说了些什么,但是姨太太从母亲那出来,便叫过他们快马加鞭去追薛大哥的小厮,把人扣下以后,又叫寿童和薛大哥告了病,私下里悄悄随他们出京的。我想这些事你们家里再没人想得出的,当是周瑞家的出的主意无误了。那老货惯会兴风作浪,和姨妈那里出了计,只怕立刻又要掇弄我来了,她们内宅里的勾当,不是给我送丫头,就是给我纳妾室,再没别的了。” 宝钗见他满头是汗,故意笑道:“若叫我说,横竖你也是一心要支持家里的,早些纳妾生子也是好事,你何必这样惶急。” 宝玉跺脚道:“宝姐姐又来戏弄我!若是那里真派了人来,你们两个的事立刻就要被发现了,到时可不是闹着玩的。” 宝钗道:“你大可先自己择一个良家女子,再回报太太,太太见你自己已经留心,碍着林姑父的面子,只怕也不会再送人过来。” 宝玉道:“不可!不可!”觉得自己过于急切了,忙又道:“除了这个,还有别的法子么?” 宝钗便冷笑道:“原来你从前口口声声说的那些,都是哄人的,什么家族基业,世职爵官,其实你根本也不放在心上。” 宝玉急得跺脚道:“我…我并非不放在心上,我只是…我只是觉得还要再过些时候,再有个三四年,那时我官儿也做得顺当了,你们两也稳便了,再来说子嗣的事不迟。” 宝钗笑道:“你若能拿这个说服太太,那我倒也不劝你。” 宝玉见她竟是做出三不管的架势,连连作揖道:“宝姐姐,我知道你已帮过我许多,但这次务必求你再替我出一回主意,我…我不想纳妾,无论哪里的人,我都不想要。” 宝钗凝视着他道:“你的意思这么坚决,莫非…是心上又有了什么人,所以才不愿与他人再有牵扯?” 宝玉道:“绝无此事!我每日跟着上官出差应卯,应付水匪还来不及,哪得闲空思量这些?” 宝钗道:“你不肯纳妾,总要有个因由,我知道这由头,才好对症下药。不然我又不知这里头的来龙去脉,万一你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哄得我替你出谋划策,回头你又改了主意,后悔没早些纳妾生子,到时候又来怪我,岂不是我两面不是人?”作势要走,宝玉情急之下,一把扯住她袖子道:“宝姐姐别走!我…我告诉你就是。” 宝钗便站住脚等他说话,宝玉见她不走,立时松开手,却又踟蹰半晌,才道:“我…我也不是有心上人,只是有些陈年往事没有了结,现在还有些放不下,叫我和别人…那个,我也做不到,所以想着再拖个几年,等我心事了了,再作区处。” 宝钗笑道:“你的陈年往事,哪一件我和黛儿不知?怎么想不起有哪个值得你放不下呢?可见你还是在敷衍我。”重又作势转身,宝玉急得跌足大叫道:“是柳湘莲!他…他在我府里。” 宝钗虽已知此事必和柳湘莲有关,却不曾想宝玉如此胆大,蓦然回头,道:“你…收留了他?” 宝玉讷讷点头,道:“如今县衙里头,一个你和黛玉,一个柳湘莲,哪个都不能叫人发现,我…我已把李贵他们都打发出去住了,母亲若送人来,我也决不能叫她进府。” 宝钗看着他道:“你要想清楚,柳湘莲如今…可是水匪。” 宝玉苦笑道:“宝姐姐果然什么都知道,却不告诉我。” 宝钗叹道:“我就是怕你有此一出,所以才特地瞒着你,你们如今一个是官,一个是匪,最好不要再有什么纠葛。” 宝玉默然不语。 宝钗知道他虽秉性柔弱,却和黛玉一般,有股异于常人的气性,一旦决定某事,便更改不得,只得又叹了一口气,道:“一个两个的,都不叫我省心。” 宝玉听她语气里,倒像黛玉也出了什么难题,立刻道:“宝姐姐只要替我解决这一桩疑难,叫我做什么都行,你和颦儿的事,我也只当是自己的事来尽力。” 宝钗横他一眼,道:“才当几个月的官儿,别的没学到,这些弯弯绕绕的说话本事倒是用得熟练,哼!” 宝玉只要她肯帮忙,那脸上立刻便拨云见日,听见宝钗说他,也只当没听见一般,但拿出当日闺阁里厮混的手段,赔笑而已。 ☆、第189章 宝玉一见宝钗有应允之意,恨不能立刻拿来纸笔,叫宝钗书上五六七八个锦囊,他再依计行事才好。 宝钗却道:“我自己还陷在这里没法和家里交代,你的事,我只能说是尽力,断不敢一口咬定能行的,你需要记得。” 宝玉郑重道:“我所见胸中大有丘壑,又肯替我分忧之人,只有你和颦儿了,倘若你们也无法帮我,只能说是天意,我断不会因此怪罪,宝姐姐放心。” 宝钗点点头,道:“柳湘莲现在在哪?你又是怎么遇见他的?他身份不比别个,你切要小心留意。”宝玉正要回话时,她却又忽然道:“你同我进去,把这话和黛儿一起说了,我们一起替你想主意。” 宝玉一怔,宝钗解释道:“我们本是一体,你和柳湘莲这样大事,自然要叫她知道,万一我有什么想不到的地方,也好让她替你参详参详。” 宝玉道:“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叫她为外头这些事烦心。” 宝钗笑道:“我的确怕她为这些事忧思焦虑,然而我也信她自己知道轻重,不会为了这些事轻易损伤自己的身子,譬如寻常夫妻,家中有事,自然是要一处商量应对的,我们虽非夫妻,也情同此理。”从前她总想自己把外头那些事处置了,叫黛玉快快乐乐地待在闺阁之中,安安心心地不食人间烟火就好,然而两人如夫妻般相处之后,她才渐渐想明白,这分明不是在护着黛玉,反而是不信她、不将她当作一体夫妻一般。因此这数月间,黛玉虽不大过问宝钗的事,宝钗却渐渐的自己主动把那些要紧的事和黛玉说起来。 宝玉听宝钗之言,心内却是一动,想钗黛两人家风性情,天差地别,到如今却相知相惜,互敬互爱,堪为一体,他和柳湘莲两个,同为世家子弟,都是家道中落,如今却是一官一匪,却未必能如这般相处,前程茫茫,不知何在,满腔感慨,只抬手用袖子遮一遮眼睛,免得叫宝钗看见自己的红眼圈。 宝钗一心却也并未放在他身上,她刚走到黛玉门前,只见屋门大开,几个小丫头笨手笨脚地在那里翻箱倒柜,立时便皱着眉头道:“你们奶奶呢?这样冷天,怎么把门开着?” 其中一个抬头道:“说是丢了个簪子,叫我们在找。” 里头黛玉听见宝钗的声音,扬声道:“你别为难人家,是我叫她们开着门透透的,我在里面又冻不着,倒是摆了火盆,闷的很,要常常通通风才好。” 宝钗走进去,黛玉果然躲在最里头家常起居的暖阁里头,里外又有一大一小两扇屏风隔住,且又穿得严实,宝钗方不提这话,却又拿手在黛玉头上一探,道:“也别太怕了冷,这样天气,若是憋出汗来,倒还不如略松一松呢。” 黛玉道:“在你眼里,我就这样娇气么?”话才出口,却已经捂着脸打了个喷嚏,宝钗就忙替她将大毛衣裳换成棉的,又散开领子,一面道:“你不娇气,你本就是个雪做的娃娃,稍一不慎,就碰化了。” 黛玉笑道:“既是雪做的,碰化了你再捏一个就是,天下间雪这么多,也不差一个做娃娃的分。” 宝钗道:“你就不能有一日不和我抬杠?”向外一努嘴,道:“外头又是怎么回事?” 黛玉还笑道:“东西丢了,就叫她们找罢,还能是怎么回事。”被宝钗一瞪,才笑嘻嘻道:“家里这些嚼舌头的老婆太可恨,我要治一治她们才好。” 宝钗见宝玉在旁,又瞪她一眼,道:“衙门里都是当差充役的婆子,若不喜欢,免了她们的差叫她们回去就是了,何苦这样折腾?” 黛玉道:“你不知道她们那话传得有多难听呢,不好生管一下,你在元和,又和在京里一样名声了。” 宝钗笑道:“原来是为的这事?我也听见她们说这个了,嘴长在人身上,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罢,何苦又劳你费这样大心。” 黛玉道:“若我说,她们这样子,都是叫你给纵的…”瞥见宝玉在旁几次欲言又止,便转向他笑道:“呆子,你不去抓你的水匪,跑到我们这来做什么?” 宝钗道:“呀,我都忘了,宝玉有要紧事和我们说,你叫人先出去,别忙着找东西了。” 黛玉见宝玉面色凝重,因打发人出去,看着宝玉笑道:“你有事来找我们也不下十次了,有要紧的,就该早些说,不然宝钗只管自己絮絮叨叨的,我也不好打断她,你的事倒耽误了。”一语未毕,又被宝钗一瞪,就笑嘻嘻拉着她的手让她挨着自己坐下,宝钗让宝玉自己坐下,见黛玉在喝茶,便伸手将她的茶盏拿走,慢悠悠道:“黛儿,宝玉收留了柳湘莲。” 黛玉幸而是被她收走了茶盏,不然只怕这会已经呛到,饶是如此,那一双含情之目也已经瞪得溜圆,看看宝钗,再看看宝玉,半晌才道:“在…我们府里?” 宝玉道:“在西边书房里。”元和县衙内衙说大不大,说小倒也不小,钗黛及宝玉住处之外,又有一处小屋,平常堆砌些箱笼妆奁,后来宝玉说要放书,要去做了个小小书房。 这书房虽在内院,却临近角门,钗黛二人有时进来读书,听见外面叫卖些点心小食,便叫人买了,从角门拎进来,便给得很。前些日子黛玉病着,两人便不大来了,后来挪去庄子,就更不用提。倒是宝玉借口要查本地方志水利,日日在里头待着,她两个听人说起,还欣喜于宝玉的勤奋,没曾想却是藏了个柳湘莲在里头。 宝玉见钗黛二人怔愣,清清嗓子,低声道:“说起来也是巧,知府发文,令我们三个附郭的县令轮番在城内巡视,那日该我当值,偏生我早晨是在府衙用的饭,不大合胃口,到了半路突然要出恭,我就去西边那处小树林子里,谁知就遇见了他。他受了伤,城里巡视又严,一时出不去,我就叫他和我回来。” 黛玉道:“你出入那么些人跟着,怎么带他回来的?” 宝玉低头道:“我先走开,叫茗烟护着他回来的。” 黛玉道:“所以这事茗烟知道?” 宝玉点点头,道:“除了他,再无别人了。” 宝钗道:“你说他受了伤,是多重的伤?能走动么?” 见宝玉摇头,恨的跺脚道:“他若没受伤还好,受了伤,如今风声又紧,你这不是放着个催命符在家么!” 宝玉讷讷道:“当时一时情急,没想这么多,现下…现下只能求宝姐姐和林妹妹帮我想个主意了。” 宝钗和黛玉面面相觑,宝钗一跺脚道:“你就公务上的事求我三五十件,都抵不得这一件棘手!” 黛玉轻轻摇她的手道:“你别急,宝玉不是不知轻重的人,柳湘莲若是没有受伤,他大约也不会把人带回来的。如今人也带回来了,总是先想办法才好。” 宝钗也知事已至此,只能恨恨咬牙,问宝玉道:“柳湘莲人还清醒?我有话要问他。” ☆、第190章 宝玉因柳湘莲受着伤,怕贸然带人进来不大雅观,便叫钗黛二人在外稍等,自己先去那头看了一眼——他动作虽轻,柳湘莲却早就听见脚步声,等一进来,便皱眉道:“你又来做什么?” 宝玉带了笑道:“前几日你伤着,不大好问,如今你好些了,有些话想问你。” 柳湘莲道:“你若是想问你我之间的事,那大可以不必提了,若是要问别的,我倒可以答复你。” 宝玉顿了顿,才笑道:“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自然是问别的——也不是我要问,是我的两位挚友,你若肯时,我叫她们进来。” 柳湘莲闭着眼道:“你收留我还不够,还非要闹得大家都知道才甘心么?到时候你官儿都做不得了,须怨不得我。” 宝玉笑道:“你放心,这两人都是我至为信重的人,不会走露消息的。” 柳湘莲便也不理他,宝玉却见他衣衫袒露,思量女眷见之不雅,要替他拿被子遮一遮才好,怎料才一走近,柳湘莲就豁然睁眼,喝道:“你做什么?” 宝玉讷讷道:“有外人,你…把被子盖着些。” 柳湘莲瞪他一眼,慢慢坐起,将衣裳细细穿好,宝玉方引钗黛二人进来。 宝钗因他耽搁了些时候,恐黛玉在外立久了冻着,一入内先替黛玉除去斗篷,抖开上面的雪,柳湘莲则是见了宝钗、黛玉二人,才知宝玉深意,却收起对宝玉时那副冷淡模样,正正靠在床边,道:“宝玉,这两位是?” 宝玉道:“这位便是我常对你提起的那位林家表妹,那位是我表姐。” 宝钗一听,便知必是他当初酒席之间夸耀过黛玉的诗文才气,瞪他一眼,对柳湘莲略一行礼,柳湘莲也忙支撑着回礼,又道:“若早知是两位姑娘,便当有所回避,如今倒是唐突二位了。” 宝钗笑道:“如今情势,也讲不得那许多虚礼了,柳公子不必自责。”两下寒暄既过,黛玉、宝钗向这头坐下,宝玉坐到门口,两耳不住听外头动静,柳湘莲则靠着床头,勉力正坐,两眼盯着地下,道:“柳某与两位素昧平生,不知有何处劳两位牵挂?” 宝钗与黛玉对望一眼,宝钗道:“方才宝玉只说我们是他表姐妹,却没说如今黛玉是宝玉之嫡妻,贾府之长媳。” 柳湘莲垂了眼道:“柳某知道宝玉娶了林姑娘为妻。薛姑娘的事,柳某也听说了。” 黛玉就把宝钗的手一捏,宝钗笑着拍拍她,道:“他们既是夫妻,宝玉的前程便与我等的祸福休戚相关。因此我们一听说他收留了公子,就赶过来,想要将这些前因后果打听明白,若是有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自然义不容辞。万一有甚么变化,也好及时应对。” 柳湘莲道:“不劳你们费心,我的伤已大好了,这两天就要离开,不会牵连你们的。” 宝钗笑道:“知府下了死令,一个字只是叫缉拿水匪,现在城中严防死守,一府三县的乡丁衙役都在城中布防,县令、典史轮番带人巡视,柳公子纵有宝玉庇护,要想出城,只怕也不容易。若只是柳公子,那倒也罢了,只是如今宝玉既已做下这样的事,万一公子在城中被抓,难保不牵涉到宝玉身上。” 柳湘莲道:“你放心,我便是被抓了,也不会把他供出来的。” 黛玉笑道:“你当你不说,人家就查不出来了么?你现下身上穿的是琏二哥的旧衣裳,敷的是贾家自己家配的药,一旦被抓,这些都是明晃晃的证据。” 柳湘莲道:“我走时穿回我的旧衣裳就是。” 宝玉从旁道:“你那衣裳太脏太破,我已经烧了。” 黛玉道:“即便你身上什么痕迹都没有,也不能打包票出去的时候一定不被人瞧见。就算不被人瞧见,你这样一个大活人,当初那样在抓捕下消失不见,忽然又出现在城中,那一日又恰逢宝玉当班巡视,有心人只要一想,便能想到宝玉头上。你口口声声说不把他供出来,殊不知官府里头,就是没有口供,都能给你造出口供来,何况你有这么多破绽。” 柳湘莲冷笑道:“那依你之见,我这样住在贵府上,倒是最稳妥的了?” 黛玉道:“那倒不是。” 柳湘莲道:“走也不行,留也不行,两位总不是来劝我自首的罢?” 宝玉摇手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她们绝不会做出这等事的。” 黛玉却笑瞥他一眼,促狭地道:“这也未必,说不定我们和柳公子恳谈一番,最后发现最好的法子就是叫他自首呢?” 宝玉大惊道:“如今律法严苛,他若自首,哪里还有命在?你不能开这样玩笑。” 柳湘莲冷笑不语。 宝钗道:“我们不知内里,纵在这里想出一千种法子,也都是玩笑一般,若是知道柳公子到底做过什么,犯了哪一桩事,又因何而受伤,到底被哪一处官兵缉捕,就可以对症下药,替柳公子想法子脱身了。” 宝玉方恍然道:“你们进来不就是要问这些的么?怎地到了现在都没问一句?” 宝钗笑看柳湘莲一眼,宝玉也殷切地看着他,道:“柳大哥,你便告诉我们些儿,也好教我们替你想法子。” 柳湘莲看看他,再斜眼看一看黛玉,慢慢道:“我自问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唯一的罪过,大约就是投靠了水匪罢。” 黛玉道:“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却做了些打家劫舍的勾当是不是?” 柳湘莲哼了一声,道:“总之若单论我一个人的罪过,至多是个流放,要是论起水匪的罪名,那就不好说了。” 宝钗道:“你那一日是怎么受的伤呢?” 柳湘莲道:“冬日渔民不出船,岛上没有粮食,我们出来掳些钱财过冬,谁知遇上了官兵,我那一伙弟兄都死了,只剩我一个逃出来,被宝玉救下,从此寄身府上。” 黛玉不依不饶道:“那一日宝玉当班巡视,兵防调度,他都知道,并未听说过有哪里剿灭了匪徒。” 柳湘莲冷笑道:“太湖占地广袤,苏州、无锡、湖州乃至松江数府都在对付水匪,他区区一个县令,怎知我们是被哪一处拿住的?” 宝玉点头道:“我隐约是听见说有匪徒落网,只不知是哪一处同僚得了头彩。” 宝钗道:“这简单,你查下这几日各处知府行文就是。” 宝玉立刻道:“一会我叫人查。” 柳湘莲道:“横竖各处都在缉捕我们,到底是哪一路人马,值得你们这样关心么?” 黛玉道:“值不值得,自然要等我们知道了才能判定。” 柳湘莲复又垂了眼,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可以走了。” 宝玉本意还想问些岛上的事,宝钗却道:“该知道的我们也都知道了,多劳你。”带着黛玉起身便走,宝玉只得跟着出去,关门时回身看了柳湘莲一眼,柳湘莲也正抬头看他,两人视线相交,柳湘莲立刻便转过头去,不肯与他相对。 宝玉挠挠头,巴巴地跟着宝钗回到堂屋,一入内便道:“宝姐姐,你为何不多问他些匪徒的事?” 宝钗道:“我去看他,本就不是为的要问岛上的事。” 宝玉不解道:“不问那些,那是要知道什么?” 宝钗一笑,并不就答,反而看黛玉道:“黛儿,你瞧见他那模样没有?” 黛玉嘟嘴道:“阴阳怪气的,瞎子都瞧见了。” 宝玉怪道:“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出来?” 宝钗笑看他一眼,道:“你没发现,自打我说黛玉是你妻子之后,他那脸就拉得老长么?” 黛玉从旁做鬼脸道:“不但长,还臭,简直像头驴子。” 宝玉一怔,道:“这又怎么了?” 宝钗摇头道:“没怎么,不过从前我教你试探他的法子,如今可以用上了。” ☆、第191章 北地苦寒。京中一入了冬,各处点起地龙、火炕,便是普通人家,也往往温暖得很。江南潮湿多雨,冬日里又没有火炕可用,宝玉唯恐柳湘莲冻着,在屋内摆了四五个火盆,为免被人发现,添减炭火,皆是他亲力亲为,宝玉又恐怕他人不在书房,却用着火盆,平白惹人生疑,因此白天晚上,总要在这里待上一会,对外只说自己是公子哥儿脾气,受不得冻,书房必要用火盆时刻烘得暖洋洋的才好。 柳湘莲虽对宝玉不假颜色,心里却总算着他来的时间,有时宝玉的小厮茗烟来送东西,也总要问上一两句宝玉的行踪。 这些时候,宝玉不是在前衙,就是在巡视,柳湘莲听说宝玉勤政,十分欢喜,谁知这一日宝玉忽然一整日不见,屋中炭火都将熄了,也不见人照管,柳湘莲挪到门前,对外一看,庭院之中,人烟寂寂,未免疑心。 向晚时候,茗烟进来送点心汤药,柳湘莲便叫住他道:“你家老爷去哪里了?” 茗烟笑嘻嘻道:“一个水匪闹了这么久,如今好容易有了眉目了,自然要出去散散心。” 柳湘莲一挑眉,道:“水匪有眉目了?” 茗烟看他一眼,并不肯说究竟,却笑道:“老爷说今日出去吃席,回来晚些,柳大爷若缺了什么,只管和我说。” 柳湘莲道:“火盆将灭,你替我把炭拨一拨罢。” 谁知茗烟瞧了那头一眼,笑道:“这不是还有一点?小的等会再来罢。”竟是放下东西,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柳湘莲对这前恭后倨的伎俩再熟悉不过,知道这班子大家奴才,惯会见风使舵,茗烟忽然对自己这般冷淡,怕是宝玉那边有什么变动,他是寄居的戴罪之人,如今衣食起居都要依赖宝玉,不由得生出一段心事,自己一夜辗转,三更将过,才模模糊糊有了些睡意,只是火盆灭了,屋内凉意微生,他前几日将一床大被收走,如今少不得只能起身找出来,堆到床上,睡意上头,手上做事,心里还是迷迷糊糊的,偏偏恍惚中又听见轻微的推门声,迟迟转头,勉力睁眼,却见宝玉带着酒气进来,见了他便笑道:“方才叫你在席上唱曲,你见人多,不好意思,现在只有我们两个,倒可以唱了罢?” 柳湘莲紧皱眉头,道:“唱什么曲?” 宝玉却好似回过神来一般,哆嗦一下,看他一眼,笑道:“没什么——我回家来看看你,看过了,我便先去睡了。” 柳湘莲心内起疑,叫住他道:“你等等,我有事问你。” 宝玉站住看他,他却踟蹰半晌,方道:“我这里炭没有了,你给我添些炭。” 宝玉瞧了一眼,道:“天晚了,早上叫茗烟来罢。”扶着门踉踉跄跄出去,柳湘莲听见他浊笨的脚步,抿着唇,一夜未眠。 天亮之后,茗烟果然来替他添了炭,这回用的虽也是上等好炭,毕竟不如那银炭来得无烟无气,柳湘莲一语不发,等茗烟走后,起身走到书案边,翻看宝玉素日阅览之书籍——他知道宝玉手头有许多才子佳人的话本小说,病中无聊,拿来打发时间也好,谁知翻了半晌,书架上不是《四书集注》,就是《八股通考》,偶然有一二杂书,也是地理方志,偌大书房,竟连个戏本子都没有。 柳湘莲想来想去,觉得这并非宝玉平素为人,因此上上下下,又仔细找了一遍,才从书架下头一个小暗格里翻出基本贴着《古今图书集成》的书来。 上头那些《四书》,各个封面精细,这几本却颇粗糙,且那接驳之处多有褶皱,柳湘莲一见就知是这书封与里头的书对不上,微微一哂,随手拿起一本,剥开第一页,看了看书目——《品花宝鉴》。 柳湘莲倏然沉了脸,啪地一下,把书扣在桌上。 黛玉大早便醒了,自以为比宝钗要早,谁知才一起身就见宝钗睁开眼笑道:“怎么今日起这么早?” 黛玉皱着鼻子道:“你压着我怪闷的,睡不着。” 宝钗笑道:“我和你同床,没有五年,也有三年了,从前怎么不见我压着你,今儿倒嫌我压着你了?” 黛玉只管低着头要下地,宝钗瞥见她两眼浮肿,知道她有心事,便也跟着起身,从紫鹃手里接过巾帕,投湿了要给黛玉擦脸,黛玉把头一偏,伸手要自己洗脸,却被宝钗甩手绕开,宝钗一手抚着她脸,一手替她细细擦拭,边擦边道:“若你是为的我妈派人来的事,那大可不必,我妈和我哥哥也都不是狠心的人,我若真的不肯走,他们也没法子,再说我素日在家里还有些威信,那些人不敢把我怎样的。” 黛玉道:“我不是为的这事。”见宝钗替自己擦了脸,便从她手里拿过巾子,就着紫鹃手里的盆略洗了一洗,宝钗已然微微蹲下身子,脸轻轻扬起,眼睛闭上,预备黛玉替自己擦脸。 谁知黛玉只是伸手在她脸上反复摩挲,宝钗疑心黛玉又要哭,睁眼笑道:“脸本来就薄,再叫你这样摩法,早都破了。” 黛玉微微一笑,道:“我有一二个月没去看母亲了,你待会叫人说一声,今天我就出城去看看她罢。你也和我去。” ☆、第192章 黛玉自从来了苏州,三不五日就要去贾敏坟前一探,头一次宝钗因着自己的心事,扭扭捏捏地提了一句想要同去,黛玉思量再三,到底是婉言拒却,宝钗便把这桩事按下,时日久了,两人又这样天高海阔的快活,渐渐的便把那点子心事忘得差不多了,万没想到如今黛玉倒主动说了一句同去,宝钗听了话就是一怔,盯着黛玉反复一看,堆起笑道:“这样冷天,怎么想起出门来了?” 黛玉抿着嘴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想去看看,顺带的,告诉母亲一声。” 宝钗的心砰砰直跳,黛玉见她半晌不回话,把她袖子一拉,道:“你从前不还心心念念,要与我一同去祭拜母亲么?怎么这会子倒不答话了?” 宝钗慢慢道:“你从前…不是不肯么?” 黛玉没有回话,只是低着头,伸出手,握住宝钗的手。 她两个从小至大,不知道握过多少次手,彼此之间熟悉已极,有一回黛玉闹宝钗,非叫她闭着眼睛来摸哪双是黛玉的手,宝钗只碰见黛玉的指尖就毫不犹豫地将她抱在怀里。 然而便是两人的相处已经如呼吸喝水般自然,宝钗却依然被这轻轻一下触碰所激,生出一股淡淡的甜蜜来,反手握住黛玉的手,一字一句地道:“拜祭你母亲…之后呢?”每说一个字,心都好像要跳出来一般,既忐忑,又惶恐,然而还有许多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期待。 她们最初所求的,便是如今这样的生活,可是真的得到之后,却又总不满足于这样的生活,这样藏头露尾、遮遮掩掩、没名没分的生活。 宝钗知道自己是想的,想亲自去自己心上人母亲的坟上,燃一炷香,磕三个头,也唤她一声母亲,然后再告诉她,自己会好好地照顾黛玉,请母亲放心。 但是宝钗也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不敢的,上坟是个槛,迈过去,便是新的索求的开端,而新的索求,无非就是名分,对薛家的名分,对林家的名分,还有对贾府的名分。 宝钗不敢拿黛玉和自己的前程冒险,她们已经得到了这样美妙的生活,不能为了区区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分就轻易放弃。 黛玉一直看着宝钗,宝钗脸上的每一丝变化都被她看在眼里。 宝钗将抬头说话的时候,她便直直上前,抱住宝钗,微微踮起脚尖,在她唇上落下似春雨般润物细无声的一吻。 黛玉向来是不大主动的。偶然一吻也是斯文秀气,舌尖轻轻舔开齿关,温柔地伸进宝钗口中,缓缓一卷,宝钗心里立刻就如泛起春潮一般,酥酥麻麻,全身上下也都好像沐浴在春风中一般,暖和中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骚动。 宝钗不知不觉就抱住黛玉,回吻过去,贪婪一吮。那股亲吻过千万遍也不曾疏散半点的甜蜜顺着舌尖流入,粘粘稠稠地涌进心里,变成一波又一波的热流,激得宝钗浑身一个哆嗦,再要进时,却又被黛玉推开了。 黛玉望着她道:“你总觉得你自己经历了两世,什么都看得透,做什么都可以,可是依我看,你竟还不如我有主意呢。” 宝钗苦笑道:“你若是单叫我向我哥哥和妈坦白,那是没甚所谓的,我所愁的,恰恰还是你父亲那边——他这样身子,又是这样脾性,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消息?” 黛玉道:“他近年经过调理,身子已经好多了,倒不怕被我气着,我唯一怕的却是他要对付你。”林海再是闲散,那也是曾经的一方重臣,门生故友,遍布天下,对付失去了靠山的薛家轻而易举。 宝钗叹道:“你既知道,又何必说那样的话?” 黛玉慢慢道:“然而照这样下去,若我们还是什么都不做,只怕最后也难逃一劫。” 宝钗眉头一跳,嗔道:“你整日都胡说八道些什么!” 黛玉道:“你心里清楚,我并不是胡说八道。昨日宝玉从你家那几个奴才那审出来,舅舅和舅妈想要举家迁回南,随同宝玉在任上住着。姨妈也有回金陵的想法,只不过薛大哥要读书,所以才先搁在一旁,等他读完了书,八成还是要搬的。这两处无论哪一处来,我们的好日子都结束了。若不小心叫他们发现了踪迹,只怕连相处的日子都未必有了。” 宝钗沉默不语。 黛玉道:“所以我想的是,与其等他们发现了,拿我们作法,倒不如…我们自己先对他们说了罢?——你先别急,我只是这么想,到底怎样,我还没想好,但是就算这样,我也想带你去母亲坟前,向她上一炷香。假若我们最终不能在一起,这大约就是唯一一次,你见过我家人的机会了。” 宝钗听她说得凄楚,紧紧搂住她道:“你别做傻事,若是没有走漏风声,事情败露,我大不了带你坐船出海去!我们一起做女海贼也比在这里要快活得多了。” 黛玉笑道:“也不至于到你说得那样吓人,我之所以现在说这事,也是因为我觉得…我们若是现在向家中坦白,倒也未必不能得到他们体谅。” 宝钗眨眨眼,道:“愿闻其详。” 柳湘莲已经有三日没见过宝玉了。 饭菜还是如常送来,只是本来满满一桌菜色,如今减成了两荤两素四道菜肴,送来时也越来越凉;炭用得越来越差,烟气厚重,熏得他恨不能把屋子劈成两半透气才好;茗烟待他也越来越敷衍,从前还巴结两句,这几日几乎都是爱理不理的,柳湘莲问他十句,他才回答一句。 柳湘莲觉得此中必有古怪,然而书房附近往来仆从甚多,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巴巴地数着时辰,好容易又熬到一个晚上,直到子时,也没听说宝玉回来。 柳湘莲摸着手头那一本已看得烂熟于胸的《品花宝鉴》,愤愤地哼出一口气,躺到床上,心里想着要早睡,却偏偏怎么也睡不着。 辗转几次,忽听外头有开门的声音,顿时睡意全无,侧过身子,竖起耳朵听外头人要往哪里去。 不多时柳湘莲便听出来是有人往书房走,侧过身子,斜躺在床边,眼睛睁开一条缝隙,从中一看,宝玉许是喝了酒,整个人醉醺醺、昏沉沉地进来,一入内就往床上倒,柳湘莲慌忙推他一把,正想要把他赶出去,转念一想,却又止住,轻轻抚上宝玉的胳膊,拿捏着语态道:“宝玉,你…这几天都在做什么?” 宝玉半睁着眼看了他一下,傻傻一笑,道:“我做什么,你不知道么?” 柳湘莲皱着眉头笑道:“我怎么会知道?” 宝玉许是喝多了酒,半眯着眼,口内哼哼半晌,才口齿不清地笑道:“我近日买了个小厮,等风头过去了,带给你瞧瞧。” ☆、第193章 柳湘莲握了握拳,又松开,淡淡道:“我早说过,我与你之间,不过是寻常朋友情谊,你不必特地拿这些来试探我。” 宝玉乜斜着眼看他笑道:“什么试探不试探的?我买个小厮,怎么又和你有关了?” 柳湘莲皱眉道:“不是就好,这么晚了,你快睡罢。” 宝玉不等他说,已经自己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就这么躺着不动了,柳湘莲道:“你做什么睡在这屋里?” 宝玉含含糊糊道:“我回得这样晚,再进里面,难免吵醒了她们两个。再说外头几个见我进了这里,都以为我在书房安置,连灯都熄了,我再出去,岂不是惹人生疑?” 柳湘莲听他一说,也无可奈何,就推他一把,道:“那你往里头挪挪,别碍着我。” 宝玉见他倒不避忌,半张眼着看他一下,慢慢挪到里面,柳湘莲见他也不知道盖个被子,心内一叹,替他把被子掖好,宝玉还模模糊糊道:“你也早些睡。” 柳湘莲只是胡乱应了一句,自去墙边将几个火盆都拨一拨,把灯吹灭,再摸索着走过来。 宝玉向着床头躺着,他便换了一头,和衣卧进被子里头,冬夜静谧,正是好睡的时候,宝玉的呼吸早已沉重。柳湘莲躺在床上,细细数着宝玉的呼吸,眼虽是闭上的,心里却越来越烦躁。 他想宝玉定然是故意试探于他,所以这些日子才这样作态,然而宝玉这样的人,若真是故意试探他,这时候怎么能睡得这样香甜?且宝玉这样的人,若是心里真有自己,怎能这样对着他面不改色地说出“买小厮”“唱曲子”这样的话? 柳湘莲觉得许久未见,宝玉像是变了许多,刚见面时他受着伤,心里又乱,没仔细去想这里头的关节,然而如今再回想起来,宝玉言谈举止之间,确实比他记得的那个人要稳重许多、务实了许多。 竟是正经有了几分官老爷的样子。 柳湘莲想起自己如今的身份,捂着胸口,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将过年时候,天毛茸茸地下起了细雪。因着天冷,且又闹匪灾,路上竟没几个行人。 宝钗矮身上车,将那大貂鼠风领、朱红团花披风都解下来,露出里面一件秋香色棉绫裙子,莺儿伸手替她接衣裳,只听宝钗道:“拿的时候小心,这披风娇气,略折一折就有痕迹。”手上便加倍轻柔,小心地把披风团在缎面包袱中收好。 紫鹃待宝钗捏着衣裳缓缓坐下,才问黛玉:“走了么?” 黛玉笑指着宝钗道:“这话不要问我,要问她,我是无所谓的,只怕不把她安置好了,我们走到一半,她又说要回来换衣裳。” 宝钗薄红了脸,没理会黛玉,对紫鹃道:“你瞧我这身好看么?” 紫鹃笑道:“宝姑娘这话问了我一早上了。照我说宝姑娘也不必这样战战兢兢的,日后去的时候长呢。” 宝钗听她有打趣之意,那脸上越发不好意思,低了头道:“既这样,就走罢。” 紫鹃偏偏笑道:“其实我们再等等也来得及——宝姑娘当真不要再换衣服了?” 宝钗跺脚道:“你主子促狭,你也跟着作怪!走就走罢,还耽搁什么呢。” 紫鹃笑看她一眼,在车门上轻轻敲三下,外面车夫听见,便一甩马鞭,车子辘辘动起来,宝钗却又觉不安,叫莺儿拿出镜子反复照了几次,问黛玉道:“妆是不是太艳了?” 黛玉难得见她这副模样,捂着嘴笑道:“我只当你早学得和那些浮浪子弟一般的铜墙铁壁、刀枪不入了,原来竟也有这害臊的时候。” 宝钗横了她一眼,道:“出门见长辈,难道不要妆扮得仔细些么?偏你多话。” 又叫莺儿来替她把眉毛再画画,黛玉道:“我来罢,叫莺儿端着镜子就好。”伸手接过眉笔,还未就描,只先细细打量——宝钗生着一对不点而翠的秀眉,天然的肌骨莹润,丰腴白皙,不必盛妆,已是光彩照人,再又见她虽低着头,一段雪白无暇的脖颈却如莲花般亭亭而立,那一种风情娴雅,更非是言语可能形容,黛玉不觉就笑得更欢了,手腕用力,轻轻替宝钗补了几笔,又道:“毋怪你要姓薛,果然是雪人儿一般,还是这江南细雪堆出来的。” 宝钗怪道:“我姓薛,和这雪又有什么干系?”复又揽镜自照,连莺儿都看不过去,笑道:“姑娘今日的打扮已是极好的了,再照来照去,也不能再美了。” 宝钗听了,把镜子略一放下,到底又拿起来,对着脸颊处盯了半晌,又问黛玉:“这里胭脂是不是打厚了?” 黛玉就伸手把她脸颊一捏,道:“这下可不正好了!” 宝钗瞪她一眼,黛玉只是抿着嘴对着宝钗笑,宝钗看黛玉这模样,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又道:“是我着相了。” 黛玉挪到她身边坐下,从侧面搂着她脖子道:“你不是着相,你只是…太喜欢我了,所以便是陪我去母亲的坟上,也要妆扮这半日。”中间几个字说得极低,宝钗却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了,也伸手把黛玉一捏,道:“你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黛玉就假嗔道:“你有本事,你说你不喜欢我,当我的面说。” 宝钗胀红了脸,道:“紫鹃和莺儿还在呢,你瞧你像个什么样子。” 黛玉抿嘴笑道:“还紫鹃和莺儿呢,她们早就出去了。” 宝钗左右一看,果然见车里只剩黛玉和自己两个,讶然道:“她们怎么就出去了?外头怪冷的,别冻坏了。” 黛玉往她肩上一靠,笑道:“你真是糊涂了!后面还有辆车呢。” 宝钗才觉自己失态,讪笑道:“我忘了。”却又侧着身子道:“黛儿,你当真…想好了么?” 黛玉听她又问这话,便松开手,正色道:“我想好了,我只问你,你愿意同我一道么?” 宝钗低头道:“我的心,你还不知么?只怕万一不成,我倒罢了,你…”话未说完,就被黛玉一指头点在唇上,抬头看时,只见黛玉温柔地看着自己,轻轻笑道:“你总是顾忌太多,其实仔细想想,人生一世,不过短短数十春秋,就算不能完全随心所欲,也不能总和我们现在似的,遮遮掩掩、担惊受怕地过一辈子,那样人活着还有什么意趣?再说我们也不是全无后路,万一不成,了不起我和你浪迹天涯去,我还不信天下之大,就容不下我们两个。你是经历过两世的人,又比我年长,难道这么些道理都不懂么?” 宝钗怔怔看她,黛玉伸手与她掌心相抵,彼此的指尖都如此温暖,一相触碰,就再也不肯分开。 宝钗渐渐笑起来,道:“毕竟是姑苏林黛玉,与普天下的女人都不相同。” 黛玉哼道:“与别的女人相同,你就不喜欢了么?” 宝钗就在她手上轻轻一吻,道:“喜欢,你怎样,我都喜欢。” ☆、第194章 林家祖茔去城外庄园不远。黛玉固然是常来,宝钗因常要护送,于外面景色也早已烂熟于心。 然而两人下车之时,却都生出几分忐忑的心思来,宝钗望黛玉一眼,黛玉也正望她,宝钗便携了黛玉的手,手指在她掌心动了几动,黛玉微微一笑,牵着宝钗,一步一步,自向内去。 因林家本支人丁凋零,林海又远居京城,这里只得一个老苍头看顾,虽是公侯坟茔,外面看着朱门碧户,甚是齐整,入内之后,却只见一片凄凉惨淡,那老苍头远远见人来,忙把烟搁下,过来和黛玉行礼,又照例要引宝钗往屋内去坐,黛玉却摇头道:“不必麻烦。”因他年老耳背,几次才说明白,那老苍头方又去张罗地方,布置茶水,让一众家人婆子并宝玉拨来护送的衙役在一边歇息。 紫鹃、雪雁、莺儿、青雀四个同宝钗、黛玉进去,一路从偏门而入,至贾敏坟前,设下香案等物。紫鹃早已知晓,不住拿眼笑看宝钗,莺儿、青雀亦是有所察觉,独雪雁见宝钗、黛玉两人双双跪下,齐齐伸手拈香,礼节隆重如过年祭祖一般,还笑着问了一句:“宝姑娘怎么和我们姑娘行一样的礼?” 莺儿伸手扯了她一下,雪雁就乖觉地闭了嘴,四人皆退出数丈之地,远远只见得宝钗和黛玉两个对着贾敏磕头已毕,跪在那里祝祷良久,又倒出酒来,交臂饮了一次,起身时候,却不忙着回来,反而唤这四人道:“你们来,我们有些话要和你们说明白。” 四人你看我,我看你,慢慢挪过去,宝钗看一眼贾敏的墓碑,又看一眼黛玉,斟酌着道:“你们四个是我们两个贴身伺候的,我们两的事,你们也早已知晓。” 紫鹃的心忽而就剧烈地跳动起来,和莺儿、青雀互相看了一眼,紫鹃低声道:“姑娘有话请讲。” 宝钗笑道:“我和黛玉之事,算得上为世人所不容,却能平安至今,甚而如夫妻般相处,这全是多亏了你们。我和黛玉,要多谢你们才是。” 莺儿、青雀皆道:“我们是姑娘跟前的人,替姑娘分忧,本就是分内之事,再说姑娘们一向待我们慈和,我们心里也向着姑娘们,说不上谢不谢的。” 独紫鹃看了黛玉一眼,道:“宝姑娘,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宝钗看紫鹃道:“妹妹,你是黛玉知心的人,我知道你们一向名为主仆,情分上却如姊妹一般,我们两个最早也是靠着你帮忙,才能走到如今,你若有话要问,只管直说,不必这样客气。” 紫鹃抿嘴道:“才来时候,我还以为不过是我们姑娘带宝姑娘来见见母亲,是私下里认个人的意思,人说万两黄金容易,知心一个也难求,我们姑娘这样品貌,难得遇见一个知己,又是宝姑娘你这样的无双美才,你们能在一处,我是再赞同不过的。便是你们这般瞒天过海地处着,或是非要在先太太跟前认个亲,我也愿意替你们遮掩。可是方才我瞧你们行事,分明是连合卺酒都喝了,如今又叫我们来说话,似有要将此事郑重宣扬的意思,我却有些不明白了。我想婚姻总是大事,且不说那媒妁之命、父母之言,单说我们姑娘如今还挂着县令太太的名分呢,你们这般做,恐怕不妥。” 莺儿几个起先还未多想,听紫鹃一说,各自都白了脸色,齐齐看向宝钗,宝钗轻咳一声,道:“你们放心,我们不会将此事大肆宣扬的。” 莺儿几个才放下一颗心来,就听宝钗道:“我们只告诉妈和哥哥,还有林姑父。” 青雀本来已经去收拾东西了,听了这话,差点把手上的食盒都摔下来。莺儿、雪雁两个怔怔看着宝钗,紫鹃则大惊道:“你们疯了!” 黛玉看着宝钗笑道:“倒也不是,我们…只是想和他们说,也不会立马就回京去,再说那之前,我们总要先将你们安置好——方才宝钗就是想要问问你们,各自可有打算,是想要嫁到外头,还是府里?心里头可有人选了?我瞧你们的模样,不大像是心里有人的样子,但也可以和我们说说,看你们想嫁什么样的人,我们虽未必一定办得到,却也会尽力而为。” 四人面面相觑,紫鹃先不忙问嫁人的事,先急问道:“你们要怎么和他们去说?府里又要怎么说呢?姨太太一旦知道,府里太太必然也知道了,到时候第一个要来拆散你们的就是太太。更别说老爷和其他几位了。” 宝钗道:“姨父和大老爷分了家,探春、迎春、惜春都已经嫁人,琏二哥还要仰仗着我这边做生意,宝玉早知道我们两的事,贾环不必提,大嫂子青年孀居,不大好管这些事,姨父是当公公的,不好管到媳妇头上,贾府之中,我们只需要应付姨妈就是——黛玉已经想到法子,虽不一定成功,但也不是全无把握。我母亲、哥哥都是经不起求的,若是好好分说,到最后多半会依了我。我们现下唯一要担心的,便是林姑父。” 紫鹃蹙眉道:“那你们想要怎么和林老爷说呢?” 宝钗道:“这事却还要等一个时机,等时机成熟才好和林姑父说。” 紫鹃跺脚道:“既是这样,你们两个何苦又这么匆忙?等到要和林老爷说的时候,再来打发我们不好么?现在把我们赶走了,新来的未必如我们可靠,要是提前把这事泄了出去,岂不坏你们的大事?” 黛玉笑道:“一直等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倒不如先从了我们自己的心意,万一不成,我们总也是快快活活地过过。再说无论我们和父亲坦诚与否,你们的事也总是要处置的,早些问了,你们也好多些时间计议——我们只是想先问问你们的意思,又不是立刻要把你们打发了。” 紫鹃听她语气颇有不祥,心内惶惑不安,还待再问,黛玉却笑道:“我和宝钗既已在一起,又决定和家里说清楚,便是将以后的事都想好了,你放心。” 紫鹃看一眼另外三人,低声道:“好。”却是打定主意,等到无人时候,再私下问问黛玉。 ☆、第195章 宝钗、黛玉终于了结一段心事,回城路上一直十指相扣,虽没甚言语,眉眼之间却较往日更多了几分情意。 紫鹃、莺儿与她两个同车,紫鹃不住地拿眼睃黛玉,莺儿则一直心事重重地低着头。钗黛二人看在眼里,回到县衙,便暂先分开,果然紫鹃便扯了一扯黛玉的袖子,莺儿也跟着宝钗出来,轻声道:“姑娘,我想留在这里。” 宝钗缓步走到花园中,假意赏花,也轻轻问道:“你自己心里有人了么?——你放心,我不会因此事怪你。” 莺儿摇头道:“我不是相中了谁,只是看姑娘的模样,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回京了,我…不想回京。” 宝钗沉默片刻,道:“你自己可想过要找什么样的人?” 莺儿道:“只要是正经人家,家人和气,不要做小就好。” 宝钗点点头,道:“我明日就叫媒婆进来,替你物色,到时连你身契一道放了。” 莺儿便对着她磕一个头,道:“姑娘之恩,今生难忘。”说话时候,两眼分明已经泛红,面上却。 宝钗笑道:“其实依我的想法,你们四个都留在这里才最好呢。你回去以后,也劝劝她们。” 莺儿嗯了一声,并无他言。 宝钗见时候还早,料紫鹃与黛玉那里话还未说完,因打发了莺儿,自己溜溜达达的走了一圈,到了前衙,只见宝玉的几个小厮都在外书房门口探头探脑,见了宝钗,都一哄而散,独茗烟喜动颜色,一步过来,忙不迭地打千请安道:“宝姑娘来了,我们二爷正等着姑娘呢。” 宝钗笑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 茗烟笑道:“给小的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在宝姑娘面前胡说呀,我们爷真是在盼着姑娘呢。”一面说,一面恭恭敬敬引宝钗进去。 宝钗入内便见宝玉坐在那书案之前,口内咬着笔头,手上折着纸笺,见宝钗进来,慌忙把手上、口里的东西都丢开,讪笑道:“宝姐姐回来了?外头天冷罢?颦儿怎么想起在这样天气去上坟,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宝钗笑道:“也不是什么心事,只不过她带我去伯母跟前拜了一拜,先将我们的打算说与伯母知道了。” 宝玉一惊,道:“颦儿带你去上香了?” 宝钗一点头,走近书案,见他满桌摊着纸,画着许许多多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又写着许多诗词字句,随手拿起一张,乃是:碧海愁多填未满,蓬山路远到无期。 宝钗笑道:“你这又是看了哪些野史歪传,抄了这样的句子?” 宝玉讷讷道:“不过随便写的,当不得真。” 宝钗道:“你不说,我大约也知道,不是《品花》,就是《宜香》,再不就是《弁而钗》了。” 宝玉尴尬一笑,算是默认,宝钗见他魂不守舍,微微一叹,道:“柳湘莲如何了?” 宝玉道:“他…什么也没同我说。我早上趁他熟睡时,到书房找过,那些书他分明都看了,我也和他说了我买了小厮,连那唱曲的事也说过了,他却什么都没问——宝姐姐,他对我,是不是没那种意思?” 宝钗道:“你今晚假装和小厮在后院亵玩,叫他听见,看看他有什么反应。” 宝玉道:“为何一定要是小厮?换成丫鬟不好么?”这几日他一改前行,几个伶俐的小厮已经搜罗了各处小倌、优伶的消息以求献媚,几个生得清秀的小吏纷纷告假,宝玉深知自己藩篱不牢,恐怕此事万一传入上官耳中,却是大大不妙。 宝钗嗤笑道:“你是糊涂了么?柳湘莲这样的人物,他若真喜欢你,而你只近女色,他心里再难过,也不会说出来,你只有做出好南风的样子,才能迫他说出心里话——我话说在前头,他若是对你全然无意倒也罢了,若是他喜欢你,你又逼他说了出来,这之后的事,你可曾想过?” 宝玉道:“若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大不了我设法替他免了罪,叫他跟在我身边就是,横竖已有你们的事,再有我们,也不为多,大家互相遮掩着过一辈子罢。” 宝钗笑道:“你说得倒是轻巧,替他免罪,要怎么个免法,你心里可有成算?” 宝玉定定看她,道:“你们两个不是已经将法子告诉我了,怎么这会儿又问起我来了?” 宝钗挑眉道:“我们告诉了你什么法子?” 宝玉道:“你们上回说要让他自首不是么?我当时吓了一跳,后来回来一想,却觉得这未必不可行——他本也是世家子弟,又是与我交好的,只要他将水匪里头的事告诉我,我带兵去剿了匪,再说他是我先打发进去做内应的,过后花些银子替他筹划筹划,说不得他不但不会获罪,还能混个官儿当当呢。” 宝钗微笑道:“这法子是你自己想的,还是旁的什么人替你想的?” 宝玉道:“这等事我怎么好和别人说?当然是我自己想的。” 宝钗道:“既是你自己想的,那我只问你,你怎么知道柳湘莲告诉你的事能助你剿匪?你又怎么知道你能一下子剿灭匪徒?便是你顺利剿了匪,又怎么将他认定为内应,而非匪类?” 宝玉一下还没想到这一层,蹙眉坐了半晌,方拍手道:“他既能劳动官府这样缉捕,少说也该是个头目,我假装把他放了,叫他回到岛上,再找几个面生的兵丁扮作投靠的匪徒跟他上岛,到时候里应外合,总是有些胜算罢?” 宝钗笑道:“这样一说,你还是想要叫他冒险?” 宝玉道:“那我直接叫人假装投靠呢?” 宝钗道:“现在是冬天,他们没有粮食,冒着风险也要四处劫掠,怎么肯轻易收留外面来的人?” 宝玉道:“那我叫人带着粮食去?” 宝钗笑了:“你知道那些做匪徒的,多半是什么人么?若能安分守己地过下去,谁肯去投靠那些山匪水匪,做那刀头舔血的买卖?” 宝玉道:“宝姐姐…你有法子么?” 宝钗看了他一眼,道:“我有法子,现在却不想同你说。” 宝玉初时不解,片刻之后,却瞪大了眼,道:“宝姐姐,你们…别做傻事!” 宝钗颇有兴味地一笑,道:“哦,你怎么突然又想到我们了?” 宝玉已经从椅子上坐起,几步过来,道:“你和颦儿早就替我想到了法子,却不肯明说,只想叫我自己去想,只因你们想看看我若只靠自己,能做到哪一步,对不对?颦儿带你去祭拜过了母亲,按她的性子,只怕下一步就是要和林姑父说了罢?你们…在替身边的人打算后路,对不对?” 宝钗颇带三分讶异地看他一眼,笑道:“你既能想到这点,也算是通达的了,日后的事,就不必我们再替你担心了。” 宝玉急得一头是汗,不住道:“宝姐姐,你们…别做傻事。” 宝钗笑道:“你几时见我和黛儿做过傻事?我们自有分寸,你不必担心。” 宝玉道:“你…你说不是傻事,那你和我说清楚,你们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宝钗道:“你放心,说不得我们还要托你帮忙,那时你自然就知道了。” 宝玉听她口气,不像是马上要办这事,方才镇定一点,却依旧盯着宝钗道:“我不管你们要不要帮忙,我只知你们若不和我说清楚,我便绝不会放你们离开县衙一步。” 宝钗失笑道:“县太爷好大的威风!” 宝玉跺脚道:“你别只管笑,我说得出便做得到!” 宝钗便对他福了一福,笑道:“多谢你的好意,我到时一定告诉你,不过现在,我们还是先来看看水匪的事罢。” ☆、第196章 水匪闹了这些时候,府、县之内严限追比,却一无所获,宝玉也实在忧心,又见宝钗不肯与他细说将来,只得强打精神道:“宝姐姐,以我之见,水匪这事,最终还是要着落在柳湘莲头上。” 宝钗正是要叫他自己多想主意,便向他笑道:“你继续说。” 宝玉道:“我还没问过他,但他在我这里这么久,关于岛上的事,却一个字也未提起,这绝非偶然。上回你们问他,他说有人被缉捕,我查了公文,被缉捕的却是在松江府辖下,去此有一百多里,而且柳湘莲受伤前几日那边就已经抓了人了,我怀疑…他不是被官兵打伤的。” 宝钗笑看着他,宝玉见她并无反驳之意,才慢慢道:“我见到他时,他身上还带着兵器,以他的身手,一两个人是打不过的,五六个打他一个,又未必能逃出来,所以我想,莫非是…之前发生过一场混战,他们自己窝里斗起来了?若是他们当真内讧,那倒好办了,我们就派人出去挑拨,分而击之。” 宝钗道:“你这想法倒也有趣。” 宝玉道:“宝姐姐…觉得我想得不对?” 宝钗笑道:“你知道为什么知府查了这许久,也查不到大伙水匪的踪迹么?” 宝玉道:“我们辖下兵丁太少,又不大熟悉太湖水性…” 宝钗摇头笑道:“你辖下没人,难道知府辖下还没人?他在这里这么久,难道连几个熟悉地貌的渔民都找不到?” 宝玉疑惑道:“那…以宝姐姐之见,到底是为什么呢?” 宝钗道:“你可知那些水匪,到底是什么人?” 宝玉道:“自然是强梁贼盗,无恶不作的匪徒了。” 宝钗道:“你觉得柳湘莲无恶不作么?” 宝玉一时语塞。 宝钗道:“你可曾想过,柳湘莲身为世家子弟,为什么会沦落到去做水匪,而且被你救下之后,又一个字都不肯跟你说?为什么每到秋后,水匪便渐渐猖獗,到了春天,又忽然少了消息?” 宝玉摇头道:“不知道。” 宝钗笑道:“你不知道也是正常,你是富贵公子,家道再是中落,也不曾体会过这些下民的心情——若是承平时候,衣食丰足,谁肯赔上一家人的性命干系?” 宝玉惊道:“宝姐姐是说…这些人都是良民?” 宝钗道:“倒也不全是,然而你若当真究算起来,只怕泰半都是寻常岛民,天时好,就是良民村夫,打鱼耕田,勤勤恳恳,天时不好,就是强盗劫匪,四处流窜。那些真正罪大恶极的强盗倒是少数,像他们这样的,多半是隐匿各处,专挑富户、行商下手,普通岛民,倒未必看在眼里。” 宝玉道:“照宝姐姐这么说来,我只消抓住那些真正罪大恶极的人就好了?” 宝钗笑道:“你怎么还不明白,这些水匪是抓之不尽的。” 宝玉道:“就算抓之不尽,能抓一些,也是为民除害。” 宝钗叹道:“罢了罢了,我索性与你直说罢,那些迫不得已而为盗匪的百姓,才是最容易捉拿、也最容易问罪的。你若真的想要救柳湘莲,只消随便捉上几十人,说他们是水匪,屈打成招,然后再把功劳归给柳湘莲,这是最稳妥、也最容易的法子。只是若是拿了他们,一则你未免于良心有亏。二则朝廷交税总有定制,你把这些人抓了,他们该交的税就落在同村人头上,到了明年,这些人没有粮食、交不上税,走投无路,难免又变成新的盗匪,惹是生非。第三嘛,你可曾想过,既有这么便捷的法子,为何这些日子追捕这么紧,苏州府内,却没有一处盗匪落网?你的上官和同僚算是官儿里头有良心的了,水匪闹了这么些年,也没见他们胡乱抓了人去填塞,他们做官这么多年,当然知道这里头的门道,你若贸然举止,谁知别人会不会厌恶你的行止,向上头告发一句,王家被抄还没多久,若有人再落井下石…” 宝玉肃然道:“宝姐姐,我虽然不是什么大贤大能的人,却也是读过圣贤书的,绝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做出这样的事的,宝姐姐放心。” 宝钗笑道:“现在你是这样,但是若是…柳湘莲性命危急的关头,你肯不肯呢?又或是万一有一日,你可以轻易便用十数百姓的性命,来换取柳湘莲的性命和你的家族前程,或者再深一些,若是用别人的命,可以换来你父亲、母亲和你自己的命,你又肯不肯呢?” ☆、第197章 宝玉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初上任时候,他暗地里多少倒还怀了些雄心壮志,觉得自己虽未必能为万世开太平,却也少不了为生民立命,正史上留不了名,方志上也要大书一笔。然而上任伊始,便遇见许多细碎的事情,将他这一腔热血尽数浇熄,好容易将这些细务敷衍过去,当官的事初初入了门,却是又遇见个柳湘莲,又惊闻宝钗、黛玉要向家人坦白,桩桩件件,都是他从不曾遇见的难处——偏偏宝钗在这等关口,还要尽拿些刁钻问题来问他。 宝玉迟疑了片刻,慢慢道:“我家里的事不是已经过去了么?怎么又扯到父亲、母亲身上了?” 宝钗道:“从前我可以提醒你,是因为我做了那样一个梦,然而如今梦中命运已改,再后头的事,谁也不可预见,今上春秋鼎盛,你姐姐在宫中虽不得荣宠,却也难免卷入纷争,又值圣上革新、朝中剧变之时,府上祸福,尚未可知。你别看你只是区区一个县令,却已是你家仅存的在朝之人,日后家族荣辱,与你皆休戚相关,你父亲、母亲的前程,也有泰半着落在你身上。” 宝玉想起父亲两鬓间的白发,与母亲临行前悄悄塞给他的体己盒子,眉头紧蹙,半晌才道:“若是事关我父母,我…不知道。” 宝钗盯着他道:“若是事关柳湘莲呢?” 宝玉想起柳湘莲受伤时的神态,不自觉地捂住心口,道:“若是事关他…我…我…”“我”了半晌,终究是长叹一声,道:“宝姐姐,无论是我父母也好,柳湘莲也好,若是他们有事,我自然全力营救,若事有不谐,那也是天意如此,我…我不能因一己私利,枉害了他人性命。” 宝钗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现在太平无事,所以你可以这样回答,若是日后真有什么事的时节,那时你的回答,未必还与今日一样。” 宝玉微微恼道:“宝姐姐既这样不信我,何苦又反复来问呢?” 宝钗淡淡道:“我并非不信你,只是你年纪太轻,有许多事情,思虑未必周到,而现在你做下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到你和你家里日后的前途,所以我希望你仔细想清楚。你要救柳湘莲容易,要迫他说出心里话也容易,然而这之后呢?你若要和他在一起,势必会伤了你父母的心,甚至会毁了你自己的前程,连带的将你家中的前程也毁了。然而万一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你又迫人家说出来了,再这样将人打发,岂不是平白伤了人家的心?柳湘莲看似温和,其实心气最高,人最刚烈,你这样伤他的心,叫他要怎么想?到时候他一气之下,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你可想过没有?再万一之万一,若是你和柳湘莲想要如我和黛玉这样长久在一起,又要怎么办,你可想过么?” 宝玉听了,重又低头去想,宝钗在一旁耐心等待,并不催促。外面小厮早都被打发走,只剩下茗烟看着,宝钗坐着无聊,便随手推窗一看,茗烟也不知去了哪里,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冷冷清清的,和着那飘扬细雪,竟显得分外萧索。 宝玉也抬头顺着窗子望出去,本朝惯例,大小官衙都要立一块戒石碑,他们这里因是新造的县衙,那石碑还未完工,依旧留在院子里,然而“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八字是已刻好的,从宝玉这里看去,正好便可以看到这两行字。 宝玉微微一叹,问宝钗道:“宝姐姐,在你的梦里,兰儿…是怎样了?可有继嗣?” 宝钗想了一回才道:“他中了科举,高官厚禄不表,日后…子孙也有可观。” 宝玉道:“环儿有儿子么?” 宝钗挑眉道:“他那时有,如今…倒不知了。” 宝玉便道:“宝姐姐,我想好了。” 宝钗回头看他。宝玉缓缓道:“我这辈子所享的福已经够多,所欠的情分,却也实在太多,父亲一生发奋,指望延续家族,到老来却养出我这样的不肖之子,耽于游逸、不务正业,母亲只余我一个儿子,将我当做终身的倚靠,我却每每累她为我忧急焦虑、彻夜难眠,袭人待我那样尽心,我要了她的身子,却又只能任她自赎出府,晴雯那般掐尖好胜的人儿,只因和我有些牵染,被母亲配去了庄子上,余下那些人也不必说,总是我耽误了她们,我欠下的这些情分,这辈子也还不了,既连这些都还不了,我更不能再多作孽。” 宝钗挑眉道:“你是说…” 宝玉笑道:“我是说,从此往后,我都改了。第一再也不去轻易招惹别人,第二,倘若招惹了的人,我总是要…有担当的。” 宝钗道:“你是说…柳湘莲?” 宝玉道:“事已至此,若是他不喜欢我,那是我们没有缘分,我实在是没有法子,只好设法放走他,我们相忘于江湖罢了。若是他喜欢我,那我少不得要想法子和他在一起。” 宝钗抬眼看他,两眼中满是怪异神色:“你…这就决定要和他在一起了?你当初立誓要光耀门楣,传宗接代,如今又要翻悔么?” 宝玉叹道:“宝姐姐说得对,我的确是少年人心性,想着发奋的时候,就一门心思只顾着发奋,想着要叫父亲不要担心,就一心一意只顾着要按父亲想的去,浑然不管自己到底喜欢什么、能做什么。其实现在看来,什么考取功名、纳妾生子、光耀门楣、传宗接代都是虚话,且不说我这等不知人间世事的纨绔,最后能做到多大的官去,单说我现在这副模样,若是真的纳了人家的女儿,也不过是再多欠人一处情分、祸害一个好女儿罢了。我想父亲横竖有兰儿和环儿延续香火,也不缺我一处,我只消安安分分地做我的县令,管好这一地、一县之事,上能报效圣上,下能抚育万民,中间对得起我父母和柳湘莲,若能侥幸升迁,令家声不至于堕落,再又教导家中子弟,于诗文、仕途上能帮他们一二,此生也就够了。” 宝钗定定看他道:“你这话与从前的话,又是另一套说辞了。你叫我…怎么信你?” 宝玉苦笑道:“信或者不信,都只在宝姐姐——宝姐姐,你那梦里,我曾穷困潦倒,面临诸多窘境,那时候,我可曾对你们不好?又可曾蝇营狗苟,为了一时的饱暖而折去我的真性情?” 宝钗道:“你若是这样说,那我便只有信你了。所以你现在已经下了决定,此生不再纳娶别的女子,若是柳湘莲对你有心,你便和他在一起,若是他对你无意,你也设法助他离开?” 宝玉点头道:“正是。” 宝钗道:“那我还有一问。” 宝玉笑道:“请讲。” 宝钗垂着眼道:“若是有一件事,救柳湘莲还是救你父母,只许选一,你要选谁呢?” 宝玉一怔,道:“宝姐姐,你越问越奇怪了,我父母和柳湘莲之间天差地别,怎么会在一起,又怎么会有只能救一边的时候?况且柳湘莲是一个人,我父母是两个,这又怎么好比?” 宝钗道:“我换个法子说,若是…你们在一起了,姨父和姨母知道了你们的事,以死相逼要让你和他分开,你又该怎么办呢?” ☆、第198章 宝玉怔怔看着宝钗,道:“宝姐姐,你今日…是怎么了?”就算是临别要有个交代,这样一步一步,越逼越紧,也不像是宝钗的性子。宝玉疑心宝钗有什么筹划,问了这句,又道:“宝姐姐,若是…姨妈以死相逼,让你和颦儿分开,你又要如何?” 宝钗苦笑道:“儿子和女儿不一样,妈她…不会以死相逼的。”见宝玉有些颓丧,复又道:“我并不是刁难你,只是所谓谋定而后动,如此虽未必处处如意,至少也比临时遇险,仓皇应对来得好。我和黛儿都是女儿家,没有香火后嗣的烦扰,父母阻碍我们,无非是为了家族名声,以及我们的自身前程。自身前程好说,这么些年我攒下了不少钱,广置田土庄园,也收拢了许多忠心得用的掌柜、壮仆,足以保障黛玉和我自己下半辈子的锦衣玉食。再有一些亲朋故旧,任是哪一方家人见了,都知我们必然前程无虞。名声之事于我已不大相干,黛玉她是独生女儿,家中人又少,家族声名再重,林伯父也未必会为了那虚无缥缈的名声舍下这唯一的骨血,再说我们只是和他们说清楚,并不是要昭告天下,所以我们之事尚有可为。可是你却不一样了。你是朝廷命官,公府嗣子,你的一举一动,多少人盯着看着?你又不像我们,可以一直躲在内院,你但凡和柳湘莲在一起,无论是否告知父母,他们都一定会知道。到时候他们会做什么,你可以自己想想。” 宝玉白了脸,道:“父亲他…不至于罢。” 宝钗摇头不语。 宝玉自己也知此是胡想,讷讷道:“那我守着他,寸步不离,父亲若要伤他,必先过我这一关。” 宝钗眉目一动,笑道:“你从来畏姨父如鼠畏猫一般,如今却要为了柳湘莲与他相抗么?你就不怕姨父当真打杀了你?” 宝玉握拳道:“我早已不是黄口小儿,父亲再如何,也不至于当真杀了我…便是要杀我,那也是命罢了。” 宝钗凝视着他道:“你与柳湘莲之间,心意尚且未定,便已经愿意为他死了?” 宝玉道:“你误会了,我并不是因着对他的情意而愿为他死,只是若真如你所说,那一切都因我而起,我自然要有所担当。” 宝钗道:“若真如此,你倒算得上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了。只是你再怎么防,那一头毕竟是你生身父母,于情于理于法,你皆无可抵抗,汉惠帝贵为天子,尚保不下一个赵隐王,何况是你?你家再是没落,你老爷和你太太要想法子拘了你,整治区区一个柳湘莲也轻而易举,你现在不打算好,到时候…” 宝玉沉默良久,才道:“所以你一定要我在父母和柳湘莲之间选出一个,因为他们之间,从一开始,便已誓不两立。” 宝钗点点头,道:“这件事不想清楚,你就不要两相耽误了。” 宝玉直直站着,皱着眉头,两唇紧抿,一语不发。 宝钗见他模样,一叹,道:“你不必着急作答,还是想清楚的好,不要像以前那样,说到了,却做不到。” 宝玉根本也没听她在说什么,他的心神已经全在柳湘莲身上——宝钗虽然问的是贾政和王夫人以死相逼,然而其后的字字句句,暗示的却分明是柳湘莲的下场。 宝玉想起宝钗曾谆谆告诫过自己,不要和丫鬟们,尤其是自己母亲的丫鬟们太近,一语调笑,虽是无心,却可能害了人家的一生。那时他虽不以为然,只因宝钗反复劝说,倒也勉强记在心上,母亲屋里的金钏儿、彩霞,秦可卿身边的宝珠、瑞珠,凤姐身边平儿、丰儿,他都刻意远着,不肯与之亲近,再到后来遇着柳湘莲,家中又遭逢巨变,他忧思恐惧还来不及,把这些事早都忘得远远的了。 然而如今再回想起来,才知道那些告诫背后,一字一句,都是旁人的血泪——以前是那些丫鬟们,现今却是柳湘莲。 宝钗看宝玉一时半会还不得解,便留宝玉在屋内,自己轻轻推门出去,一踏出去,就见柳湘莲全然忘了遮挡身形,怔怔立在窗外,隔窗望入里面。 宝钗轻咳一声,柳湘莲才如梦方醒,赶紧把身上一件昭君套扯得紧些,复又低头曲腿,蜷了身子,亦步亦趋跟着宝钗。 虽然一路并不见人,宝钗却仍是快步回到后院,进了小书房,才松出一口气,道:“可遂了你的心了?” 柳湘莲强笑道:“从此他该想明白了,我也落得清净。” 宝钗笑道:“你若真是这么想,就不会立刻吓得要走。” 柳湘莲道:“薛姑娘这话说得怪,这样大天白日,堂堂知县府中,我一个逃犯,怎么走得?” 宝钗道:“你若不想走,方才一路东张西望的,打探出去的道路做什么?” 柳湘莲向里面脱掉昭君套并一件桃红小袄,披上一件正红棉袍,宝玉替他拿来的多半是贾琏旧日所用,独有这件却是宝玉旧衣,纵是棉布所制,上面花团锦绣、富贵侈丽之处,亦非常人可想。 柳湘莲盯着那衣裳,两手在上摩挲不止,良久才幽幽一叹,道:“我也是旧家子弟,也曾进过那富贵窝、温柔乡,后来家里败了,一日不如一日,我心里也急,也曾想过勤力发奋,重振家声,可惜最后总是一场空。” 宝钗见他有长谈之势,便自己向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还不等柳湘莲再开口,却骤然听得叩门之声,两人都吓了一跳,柳湘莲慌忙到床头拔剑,宝钗忙道:“家里再没旁人,你别慌。”果然门外黛玉扬声道:“薛宝钗,你在里面么?” 宝钗听黛玉语气颇有些不妙,不知哪里惹到了她,忙向门口将门一开,将黛玉接进来。 黛玉套着件家常的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款步入内,瞥见屋内只柳湘莲与宝钗两个,便哼了一声,宝钗先见她就道:“雪虽停了,那天还总陆陆续续下冰点子呢,你怎么连个氅衣都不穿?”再细一看,又扑哧一声笑道:“你怎么把我的衣裳穿起来了?还是不知多少年的旧衣裳。” 黛玉道:“我不过和紫鹃说话的工夫,你就不知走到哪里去了,我想我们府也不大,怎么你倒迷起路来?问莺儿也说不知道,问别人也不见,我四处转了好大一圈,才找到这里。” 宝钗笑道:“早晨不是同你说过我要来这里么?你自己记不得,倒来和我抱怨一堆。”一面说,一面将她两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捂着,又埋怨道:“我一不在,你连衣裳都不会穿了,手炉也不带一个,就自己这么满园子地乱走,也亏得我们府不大,不然你这样找一圈,怕不冻坏了!”又要叫丫鬟去倒热茶来替她烫烫,谁知柳湘莲这里却是旁人不好进的,她便一眼看柳湘莲——柳湘莲哼了一声,手上轻扬,将剑入鞘,横在床头,方走来替黛玉倒了一杯茶。宝钗接过,略试了一口,倒是好茶叶,水也还热,方递给黛玉,黛玉两眼看着柳湘莲,只是扬头道:“我手冻坏啦,捧不了。” 宝钗瞪她一眼,斜着茶盏让黛玉就在自己手里喝了一口,宝钗自己也说了半日话,看黛玉喝茶,也想起口里干燥来,因又在黛玉喝过的那一杯里抿了一口,才转头向柳湘莲笑道:“她就是这个性子,你不要介意,接着讲。” 柳湘莲摇摇头,道:“没什么好讲的,我…心意已决,宝玉大约也是如此罢。” 黛玉道:“你又不是宝玉,你怎么知道他怎么想的?又怎么知道他最终下了什么决心?” 柳湘莲不悦道:“柳某和宝玉虽不如两位这般,咳,心意相通,毕竟也曾是至交好友,他的心思,柳某自信还是能揣摩一二的。” 黛玉挑眉道:“你知道了?”又看宝钗,宝钗道:“我们两个这样儿,也就是那些村夫愚妇的不懂,其他稍通些人情世故的,哪个看不出来?连琏二哥都知道我不肯办的事,就去你那撞撞木钟,你以为呢?” 黛玉皱着鼻子道:“别人再怎么揣测,都只是揣测而已,他说得这样断定,一定是你和他说的。” 宝钗笑道:“总是求人办事,若不肯坦诚,怎么取信于人?” 黛玉道:“你总是有理!”又向柳湘莲道:“你若拿我们两个作比,那我也拿我们两个来说——便是如我们这样日久年深相处惯了的,许多事情也未必想的便是对方心中所想,好像有时我明明不冷,想穿件素淡清爽些的衣裳,她却总觉我衣衫单薄,偏偏要拿那厚衣服来裹我,她有时候白日困顿,说话时目光松散了些儿,我却以为她对我又有那处不满意,心里总是猜疑,你想我们是多少年在一处的,都还有这样时候,你怎么敢说你一定知道宝玉所想?” 柳湘莲沉默不语。 黛玉又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不想耽误他之类的,天下人但凡有些许门不当户不对的,说这样的话说得多了去了,我却是一概不信,两人若真是有情,那必是要一心一意要在一处的,纵便是人家拿绳子勒着、拿刀砍着、拿棍子拦着都不肯分开,饮食起居,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便是睡着了都要梦见。万一真不能相伴,不必说那些极烈殉情的,只说那种煎心熬肝般求而不得的苦楚,便足以叫人憔悴哀损、心病神伤,乃至于寿年不永,这方是天下有情人的痴心处,你想若宝玉真对你有这样的心思,你自以为是在为他着想,其实却是在摧他的心肝、索他的性命,性命之于前程,孰轻孰重,还用我说么?” 柳湘莲说她不过,扬头道:“你说来说去,无非是方才听见薛姑娘说我要走,怕我逃了,误了你们两个的事——你放心,我柳湘莲虽不是什么响当当的人物,自小却也是读过书束过发的,知道一言九鼎的道理,说过要帮你们,便绝无更改。” 宝钗轻轻推黛玉一下,笑道:“有柳公子一句话在,比什么都强,我们怎么会不放心?黛儿她因为与宝玉自幼相知,所以难免对他的事格外热心了些,你别介意。” 黛玉道:“你瞧你可又猜错了吧?我这么说,却不是为宝玉,而是为的柳公子你。” 柳湘莲冷笑道:“林姑娘这话说得越发不着边际了,你劝我留在这虎狼之地,和人做那断子绝孙、辱没祖宗的苟且事,怎么倒是为我好了?” 黛玉听他说得刻薄,乜斜着眼看他道:“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又知道这事会断子绝孙、辱没祖宗了?你对这些事情,倒是熟络得很。” 柳湘莲一怔,右手一挥,卷着袖子背到身后,从鼻孔里逸出一声冷哼,并不言语。 黛玉道:“我进来之时,依稀听见柳公子在说自己从前也是侯门贵子,簪缨连族?” 柳湘莲冷笑道:“与林姑娘家里自然是不好比的。” 黛玉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无关紧要的人,当然是不能跟你相比较的,你说这话,意在宝玉,是也不是?” 柳湘莲不答,却自己向桌上倒了一杯茶一口饮尽,将茶碗放在桌上,身边虽无仆从凑趣,那脸上却分明是端茶送客的表情。 黛玉笑着偏头,宝钗会意,两手捧着茶递过去,黛玉极慢地含了一口,又极慢地咽下去,见柳湘莲脸色不悒,反而越发笑开了,道:“你的念头,无非你是世家公子,宝玉也是世家公子,你家道中落,蹉跎至今,痛悔当日不曾奋起努力,重振家声,宝玉也家道中落,如今正是在挣前程的时候,不可溺于不伦之情,而自毁宦途,是也不是?” 柳湘莲道:“我等既享着父祖出生入死换来的富贵,自然也要担振兴家族的大任。” 黛玉笑道:“你若真心这么想,为何自己不肯好好读书,也去考个官儿来,好光复你柳家的威名?” 柳湘莲脸上变色,冷笑连连,道:“林姑娘为何处处针对我?莫非你有情于宝玉,所以见不得他钟情于我?是了,若我没记错,你和宝玉的相处,还在薛姑娘和你之先呢,少男少女,朝夕相对,便是中途偶然贪新鲜,喜欢了别人,只怕最后兜兜转转的,还是要回到这自小的伴当上来也未可知。” 黛玉笑道:“你不必顾左右而言他,我和薛宝钗之间如何,彼此心内深知,你这些话便说了一千遍一万遍,也是无用。” 柳湘莲见她说话间还不忘对宝钗一笑,右手自然便伸出去,抚上宝钗膝头,宝钗不必低头去看,两手已经将黛玉的手盖住,左手自上向下,与她十指相扣,右手玩笑般地捏了捏她的手指,尔后张大手掌从下面将她手包住,再转头对她回了一笑——两人一个眉目流转间,便似说了无限的悄悄话一般,柳湘莲的眉头便紧紧皱起来,道:“薛姑娘,林姑娘这样咄咄逼人的,也是你的意思么?” 宝钗向柳湘莲笑道:“柳公子,黛玉她生来有些个懒症,所以外头的许多事情,都是我来处置,然而虽是我来处置,却也都是她知道且允准了的。你大约总见我独个来与你交往,所以有些拿捏不住我们的意思,说出这样分主次的见外话来——黛玉与我本是一体,她要说的话,就是我的话,她的意思,也便是我的意思。” 柳湘莲见宝钗分明是自黛玉来了以后才改的脸色,如今话锋一转,竟是活生生做了那指鹿为马的秦赵高,那脸上就越发不好看了,冷着脸道:“我是没用的人,不如你那心肝肝、肉贝贝的宝玉,又会读书,又会作文,还有个好岳父,我便是想做官,也没有门路,如今还是个水匪——像我这样的人,趁早儿不要耽误了你们少年高科的贾太爷才是,我说这话,你满意了么?” 黛玉笑道:“所以说来说去,你到底还是对他有意,却只是怕耽误了他。便如我前头所说,一则他的心思,你未必知道,二则便是你耽误了他,只怕也比叫他独个儿在那煎熬要强,你在这里三想四想的,自己觉得自己是忍痛割爱、舍己为人,其实反而是害了他了,你想想可是不是这个理?” 柳湘莲道:“谁对他有意来?林姑娘你不要乱说,男儿家也是有名声的!” 黛玉笑道:“你对他无意,怎么特地要跟去看一看他?换做是别人,自己是戴罪之囚,现碰着个肯帮自己的太爷,上赶着也要凑上去呢,再听了这太爷这样掏心掏肺的话,那更是赶都赶不走了,只你一个,听说宝玉喜欢你,不但当场就要开溜,还巴巴地替他算计这个前程那个仕途的,这不是对他有意,那是什么?” 不知是不是因挨着宝钗,且又把话说开了的缘故,她的声音比先见面时要更自在几分,又是歪头看着柳湘莲,那一等半是天真烂漫、半是娇柔妩媚的神态,便是柳湘莲自诩心如铁石,也不禁看得一怔,把先责怪她的意思倒丢了些,也不大和她争辩,只皱眉道:“你满口只是说些不着边的歪理,我一概不信。再说我和他不过几年前交游了那么一阵子,哪里就好到你说的这样了?”一面说,一面想起宝钗和黛玉这样的亲密无间,心中酸涩,假装嫌弃屋内闷热,起身向外把窗户支起来一条缝隙,顺手用袖子掩着擦了一擦眼角,再回身时却见黛玉笑道:“你听你自己都认了。”又对外头做个鬼脸,道:“呆子,你听够了没?” 柳湘莲一怔之后,立时转头,将窗子整个推开,却见宝玉立在窗外,雪后天看着晴,其实最是寒冷,宝玉却只穿着一件夹棉就立在那里,仆从们早被宝钗打发走了,四下空空荡荡,衬得一个不大的院子如草庐萧舍般寂寥。 宝钗就笑道:“天寒地冻的,宝兄弟快进来坐。” 黛玉早已经去开门叫宝玉,宝玉还只是呆呆立着从窗子外看柳湘莲,柳湘莲撑着窗户,怔了半晌,这时才道:“傻站着干什么?快进来。” 宝玉方如梦初醒一般,挨挨蹭蹭地进来,宝钗见他二人有许多话要说,便取了披风等物,扯着黛玉出去,走远几步,才小声责怪道:“宝玉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套了柳湘莲的话,再转述也是一样的,你做什么又去招惹宝玉?” 黛玉道:“我正是知道他的牛心左性,所以才要叫他亲自去听。旁人转述终究不如亲耳所闻来得可靠,再说,我觉得他们之间,也是要当面好好说一说,才知到底是分是合,不然总是拖泥带水的不痛快。” 宝钗就叹道:“他们两个不比我们…”话没说完,黛玉已经打断她:“你又来了!从我们遇见开始,你就总在这些大事上头犹豫不决,我总以为你这样博学多闻,又是死过一回的人,该看透万事、纵情恣意才是,怎地反倒婆婆妈妈的。” 宝钗苦笑道:“罢了罢了,你做都做了,我难道还能把你怎样不成?” 黛玉横眉冷目道:“你方才在那里头说得可好,什么你我原是一体,我的话就是你的话,说得我都信了,却原来只是哄人的!一出了那门,便只会埋怨我了!” 宝钗没奈何,只好作势拱手道:“是是是,你我原是一体,你正是将我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说得好,说得妙,我薛宝钗感沐大德,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这样你满意了么?” 黛玉便半嗔半笑地瞥她一眼,道:“差不离罢。”却牵着她的手,一路又赏雪去了。 ☆、第199章 江南不比京城,连雪都下得斯斯文文,一点也不爽气,苏州的雪就更吝啬了,早上飘零着落下薄薄一层,中午已经止了,连那已经飘下的雪花都还不肯留,慢条斯理地化成一条一条的水流蔓延开来,四处都是湿漉漉的冷。 黛玉为着景致,特地叫宝玉去挪了几块太湖石来,砌成一道高低不平的矮墙,靠这矮墙的凹凸处积了雪,才得了几分雪景。黛玉便牵着宝钗沿着这矮墙慢慢走,一路走,一路见那些花草树木都还没全枯,那雪下面分明透出几处黄的绿的,乍看之下,倒不像是严冬天气,反而像是开了春似的。 宝钗顺着黛玉的目光看去,也见了那几处草色,她是做生意的人,头一件想的却是马上便要过年,有许多应酬都要打点起来,账目也要收拢清算,再还有明年的生意也要盘算了。想起过年,难免就想到家里母亲和哥哥,又想到林海、贾政、王夫人等,那额头就突突地疼痛起来,黛玉却晃着她衣袖道:“宝姐姐,凤姐姐她们,此刻该到了哪里了?” 宝钗定了定神,道:“我依稀听说她是要去惠州,若是坐车的话,过年时候也差不离要到了,不过官府的期限是在三月,她大约不会那么早到的。” 黛玉道:“希望她经此一事,知道世情冷暖,好好地和平儿姐姐过日子。” 宝钗奇道:“你怎么忽然想起她们来了?” 黛玉道:“我只是羡慕她们,可以一路出行,无拘无束。” 宝钗叹道:“前儿我才听说,舅妈终是熬不住去了,凤姐姐再是刚强,见不到母亲最后一面,也是终身的憾事。再说岭南路远,刑途无期,她们的苦处还多着呢。” 黛玉也叹道:“这些我都知道,我只是…偶生感慨罢了。” 宝钗怕她对景伤情,便催道:“天冷,别在外头久待,回去吧。” 黛玉应了一声,宝钗扶着她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住,问道:“黛儿,你方才对宝玉说的,是你的真心话么?” 黛玉道:“我方才说得多了,哪知道你在说哪句?” 宝钗道:“你说,若见不着,那种煎心熬肝的痛苦,才是天下有情人的痴心处。为此便是丢了性命,那也只是情之所至罢了。” 黛玉也站住脚,凝视着她道:“难道不是么?” 宝钗笑而不语,牵着她慢慢进屋,到门口的时候,黛玉却又停住,宝钗问时,她方道:“我觉得我们虽才在一起几年,却好像…过了一辈子似的。” 宝钗笑道:“傻瓜,我们的确是已经相处过一辈子了。” 黛玉就握紧她的手道:“这一世过完了,才算,别的都不算。” 宝钗故意道:“那下辈子若我们还在一起,也不算么?” 黛玉歪头道:“那算。” 宝钗就逗她道:“那下下辈子呢?” 黛玉认真地道:“只有我们一直在一起的才算,别的都不算。” 宝钗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凑近,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笑道:“那么从今生到以后,每一世都要算才好。” 黛玉忽见她在外头就这么公然亲热起来,一时有些脸热,略怔了一下才明白宝钗在说什么,于是也红着脸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勾着她的手道:“好,从现在开始,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 圣上欲大展宏图,朝中格局大变,新贵们纵然是春风得意,毕竟根基不稳,凡事谨慎为先,老臣们不是因故被贬斥,便是见了同侪的下场,兔死狐悲之下,行事难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因此今年过年,京中竟少了许多以往的奢靡风气,多了几分清净习气。 贾府之中,贾政正是将要出孝的时候,几个有头脸的管事并留在府中的几个清客都来婉转劝他打点一番,再谋个差事,以图将来。 贾政思量未定,信步而行,不知不觉竟走到了大观园外,如今迎春、探春、惜春皆已经出嫁,宝玉又在外做官,这园子无人居住,已经荒了许久了,贾政想当初这园子修成之时,何等风光显赫,而今却是这般凄凉荒废,便免不了长叹一口浊气,滴了几滴老泪,又叹息着进了书房。 他如今身上没有官职,却还留着爵位,孝期又满了,正可参与新年朝贺——几个清客正是劝他借着新年时候上一贺表,再托元春设法,求得圣上回心转意,点他一个好缺,因此这新年贺表便要好生思量。 贾政对着书案半晌,一个字也写不出来,顺手翻到几个清客拟的条陈,都只觉谄媚,他便蹙了眉,呆坐着望着书案出了一会神,叫外头长随道:“兰小子在哪里?” 外面人道:“兰哥儿在二门外练弓箭呢,手都练出血了,我们叫他歇息,他也不肯。” 贾政道:“你们就说是我的意思,叫他去看看他祖母和母亲,用些点心再出来,等下我要给他讲破笔。” 外头几人答应着,果然就去和贾兰说了,贾兰进去,不一会却又有两个婆子从里头出来,提着食盒等物,在门外向贾政行礼道:“太太说庄子上的东西到了,有几样野菜,冬天吃着还清爽,叫做了给老爷尝尝。” 贾政命她们先把东西放着,自己胡乱翻了一会书,心中实在不定,外头又有人催道:“老爷,太太问老爷可用饭了不曾。若是还没用,不如到后头去,太太早上接了三姑娘回来,这会子在荣禧堂呢,问老爷要不要一道儿过去,一家子聚一聚。” 贾政见王夫人殷切问候,且又接了探春回来,便点头道:“我就去。”叫人把王夫人送的食盒提着,一路到荣禧堂,果然见探春、李纨、尤氏都在,甚至连邢夫人和贾环也都在座。 贾政见了贾环,倒勾起一桩心事,等诸人行礼之时,细细打量于他,却见他不但举止荒疏,形容猥琐,且又跛足驼背,那心里一分愁绪便变作了十分,不免形于颜色。 又看贾兰时,虽然这孙子已经初初有了几分姿容秀雅的少年品貌,却是越长大便越肖似其父,贾珠见了贾兰,难免就想到贾珠,心酸之外,又转头看探春——宝玉上任之后,贾政便替探春物色了一个本地举人,以他的意思,便是家中拮据,也万不能要那卖女求荣的名声,因此探春嫁的那位品性才情虽是上等,家资却比不得迎春夫家富饶,探春出嫁从夫,也是身无金翠,妆扮得甚是朴实。 贾政再是迂阔君子,见了女儿这与往日家中全然不同的装束,也觉凄凉,口内嘱咐几句妇德妇容的话,大家各自行过了礼,女眷们都到里头,贾政带着贾兰、贾环在外,祖孙父子,才计三人,与从前那等繁华鼎盛,不可同日而语。 贾政本来已是功名大灰的人,被几个清客管家一说,略有些摇摆不定,再到这顿家宴,见到家中子弟,那求官的心思却又活动起来,草草用了一顿饭,打发走小辈们,却和王夫人商议道:“将要过年了,各家年礼可都打点出来?” 王夫人愁容满面,道:“今年庄子上的收成越发不好了,别的地方又没进项,只怕备的比往年薄了,大家面子上过不去,然而若还如以往那样,又实在备不出了。” 贾政道:“家里还有多少钱?” 王夫人道:“年前把一些用不着的摆设拿去当了,周转了四千,只是宫里戴内相说要盖房子,要走了八百两,再林林总总又打发了一些,还有过年的使费,如今剩不到一千了。” 贾政眉头紧锁,叹道:“你再挪一二百出来,给三丫头带着。” 王夫人道:“那就更不够了。” 贾政道:“我依稀记得外书房还有个金纸镇,是从前赖大孝敬的,我嫌他俗气,一直也没用,正好拿去当了。” 王夫人顿了顿,才道:“既这么着,不拘哪处挪些出来,一二百总是有的,也不必就到卖老爷东西的份上。只是依我说,三丫头嫁的那位,说是个举人,整日只是读书,不大经营家业,我想光是这么死读书也没什么出息,靠我们补贴也不是长久之计,倒不如叫他收拾些本钱,做些买卖,也是个立身之本。” 贾政斥道:“别人家里求着读书还不肯读的都有呢,姑爷上进,你反倒叫他放着科举正道不走,去做那经商的事,真是妇人之见!” 王夫人被他一说,面上有些讪讪的,便不提这话,自己在心里算了一会账,看贾政还在,又道:“老爷先时说要举家迁回南京,眼下要出孝了,是不是该上本子了?” 贾政背着手慢慢踱几步才道:“且不忙在这一时,你把各处送礼的单子拟好给我,我要看过。” 王夫人见他忽然又改了心意,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只吩咐周瑞家的去取账本来,自己细细一算。 贾政不耐烦看她算这些琐事,心烦意乱地出门,到前头教导孙子去了。 ☆、第200章 贾政在前院待不到片刻,王夫人便命人送来年礼的单子,他便叫贾兰自己看书,拿着单子细细看过,斟酌着改了几处,又将送林海的东西勾去,另叫人从库中选出几样好字画收了,亲写了帖子,叫人去林府送节礼,并邀林海过门一叙。 谁知那送信的去不多时,却又带着东西回来禀报道:“林老爷说病了,在家养病,既不肯答应来府,也不肯收东西。” 贾政一怔,思忖近日朝中似并无大事,林海这番,分明就是宣示不满。他与林海从前变互相赏识,又是亲上做亲的情分,林海若有不满,一定是从宝玉处来。 贾政便蹙了眉,叫过小厮问道:“最近苏州那里,可有什么消息?” 府中小厮最是会看人眼色,一见老爷问起,便笑嘻嘻道:“二爷那里不曾听说什么消息,那府里琏二爷倒似是赚了不少钱,前儿送了好些东西回家,大老爷都夸呢。” 贾政道:“你去四处打听打听,看苏州可曾传来什么话,还是宝玉又惹了什么风流事,叫亲家老爷生气。” 那小厮领命,做出急急的样子出去,一出了门,却不往外头,反而一路进了二门,直到荣禧堂前,王夫人正在那里叫人封银子,听说老爷跟前的人来了,忙地唤进来,这小厮便把贾政之意通说了一遍,王夫人听见,眼皮直跳了几跳,胡乱道:“我知道了,你先不要慌,只回老爷说没事便是。”叫人赏了他一把铜钱,又叫彩霞带他下去吃果子,等这人一走,却立刻打发了丫鬟,只叫周瑞家的进来道:“姨太太那头怎么说?” 周瑞家的低声道:“说是打发人去接姐儿了,只是到这时候也没回来,那派出去的人也没个音讯,不知道到底如何了。” 王夫人皱眉道:“这时候还没有消息,那必是被那头拿捏住了。” 周瑞家的道:“宝姑娘再有主意,也不至于连守孝大事都敢违逆罢?再说太太不是已经出了主意么?有这个主意,事情必成的。” 王夫人摇头道:“倘若是宝丫头一个人,那当然不敢的,若是连宝玉和黛玉都帮着她,这事就不好说了。” 周瑞家的道:“恕我见识短,不懂这里头的关窍——我们二爷也就罢了,二奶奶只怕巴不得宝姑娘走呢,怎么还会帮着她?” 王夫人道:“她们两个不是一般的情分,这事却说不准。” 周瑞家的就笑道:“再大的情分,大得过夫妻天伦么?宝姑娘那样…”想起宝钗毕竟是王夫人的嫡亲侄女,便打住改口道:“凡是做人媳妇,哪有不拈酸吃醋的,二奶奶又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性子,姨太太要接宝姑娘回来,只怕最高兴的就是二奶奶了,怎么会帮她?” 王夫人冷笑道:“她和她娘一般,生来就古里古怪的,谁知道她们心里想些什么!”说起贾敏,忽然又没了言语,只抬手抚额,手指用力在太阳穴上捏了捏,道:“你还叫姨太太过来一趟,我有事要和她商量。” 周瑞家的应下,站着等了一会,王夫人自己揉了额头,忽然又道:“你瞧宝丫头是真的喜欢玉儿么?” 周瑞家的赔笑道:“小儿女之间的事,我这老婆子就说不准了,不过说来宝姑娘也是该嫁人的年纪,又没见过别家男子,自己哥哥还是那个样儿,忽然遇到我们二爷这样一表人才又温柔体贴的男子,日久生情,也不为奇——不是我自夸,我们二爷的人才相貌,那都是一等一的,别说宝姑娘,任她金姑娘、贝姑娘的,见了我们爷,哪有不欢喜的呢!” 王夫人道:“她喜欢宝玉,我不奇怪,从前我也想过叫她嫁给宝玉,只是我想她最是有分寸的,平常做事也处处遵行礼教,怎么忽然就做出这样的事来?我总觉得有蹊跷。” 周瑞家的心内不以为然,面上倒不再说,只静静在旁等王夫人,王夫人自己坐了一会,又抬头道:“你还记得那一回,你听见宝丫头和林丫头说话么?” 周瑞家的一怔,道:“宝姑娘和二奶奶从来形影不离,我听她们说话也不止一回了,太太是说哪一次?” 王夫人慢慢道:“就是你听见她和林丫头两个说体己话的那次。” 周瑞家的回想了一下,才笑道:“着实记不得了。” 王夫人倒也不细究,却又问起别的事来:“我叫牙婆领的人,她可找到了?” 周瑞家的道:“说是已经选了三四个好的了,只是要等太太过目。” 王夫人点头道:“既是好了,叫她早些把人领来才是。” 周瑞家的应下,又站了一会,见王夫人别无他话,方出了门。 她从前当差还不觉得辛苦,如今却渐渐嫌这差事劳累起来,出门之后,也先不忙王夫人吩咐的事,倒自己走回家去歇了一会,她家自有老婆丫头替她捏脚捶背,将她正经当做老太太一般服侍了一通。 周瑞家的在炕上眯了好一会,眼见日将西斜,里头要传饭了,才懒洋洋起身,将出门的当口,却又见赖大家的走过来,前呼后拥的,也带了好几个丫鬟婆子。 这赖大家的见了周瑞家的,两个厮见一番,周瑞家的因赖大的儿子赖尚荣做了官,家中权势较远胜于己家,心里便有些不大舒服,且当初分家,赖大分去了大房,与她分属两家,便只和她说了几句虚话,假托太太要叫,抬脚就要进去,谁知那赖大家的却扯住她笑道:“太太跟前自有许多人服侍,不缺了周姐姐一个,我们老姐妹两个好久不见,倒是要一处说说话才好。” 周瑞家的不知道自己倒有何处值得赖大家的青眼的,堆着笑道:“太太用饭一向是我伺候的,我怕太太想起来叫,我又不在,显得我像是那偷奸耍滑的似的。”一面说,一面偷眼看赖大家的,赖大家的也不计较她这指桑骂槐的话,依旧是笑着道:“既这么着,那我改日再来拜访。”又道:“我儿子任上带来些土仪,周姐姐若不嫌弃,就先留着,若觉得好了,只管再和我要就是。”说话间那一众丫鬟婆子已经摆下几个竹篮子,周瑞家的见物甚简陋,倒也没有推辞,叫人收了进屋,自己一面思量赖大家的是何用意,一面快步进了二门,却见里头丫鬟已经把食盒又提出来,周瑞家的揭开一看,里头饭菜都是纹丝未动,便对丫鬟使个眼色,两人走到一旁,周瑞家的悄声问道:“太太又没用饭?” 那拎饭的小丫头点了点头,道:“听彩云姐姐说,太太一下午都在佛堂里坐着,也没念经。” 周瑞家的便不言语,打发了这小丫鬟,自己进去站了一会,只觉腰酸背痛,又寻了由头溜出来,一路回家,将赖大家送的东西打开来一看,那几个竹篮子里头左不过是些竹木的小玩意,正要叫人拿去分了,掂着分量却觉不对,再仔细看时,只见篮子下面有个夹层,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个二两的锭子。 ☆、第201章 若是从前贾府鼎盛之时,区区四十两银子是决然入不了周瑞家的法眼的。然而贾府式微,王家也被抄了,留下的家生子们过得早已远不如以往,周瑞家的掂了掂银子的分量,略想了一回,叫她男人来,两个人嘀嘀咕咕说了一会子话,周瑞家的出来叫她家里的婆子道:“明早一开门就去请赖大奶奶,就说午后我从太太那里回来,想和她说说话。” 那婆子恭恭敬敬应了,周瑞家的便又进去,自己将银子收好,一夜无话。 贾政因林海不肯收礼,本欲亲自上门探问,然而一则他孝期未过,不大好就这么四处走动,二则过年时候,家里事务繁多,族中种种,都要贾政处置,今年还不比前几年,贾蓉这些时候越发地憔悴,腊月里就说已经不能出门,宁府又无其他男丁,尤氏只能托到贾政头上;贾赦酒色上头实在太过,自秋天起就有些不大好,夏金桂先还作势叫人四处延请名医,后来见他病中依旧不改那两样毛病,且挥霍又实在太过,便渐渐的不大肯出钱了,她不出钱,邢夫人是只会喊穷不会显富的,婆媳两个倒把公公丢在一旁病着,贾政不得已,自己前去看了几次,又催王夫人满城里延医问药,王夫人也只敷衍着请了几个游医来看过,开的都是四平八稳的方子,如人参麝香之类的药是一应没有的,甘草田七之流倒像是不要钱似的往里添,几处相逼,贾赦本来七分的病势便变作了九分,那一日贾政刚过去,便见他忽然睁着眼从床上挣起,拉着贾政的手道:“弟弟,我当初听你的就好了。” 贾政听他说话与从前截然不同,知道怕是回光返照,那两眼中泪水滚滚而下,勉强道:“大哥既想通了,从此以后可把那些毛病都戒了,好生保养,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贾赦摇头微道:“我是不中用了,琏儿如何,且看他自己罢。”说罢又直直倒下去,到底竟没熬过今年——贾琏在外,贾蓉又病着,贾政只得亲自操持丧事,倒把去拜访林海的心又放下。 那一时贾府从上到下都换了衣裳,庭院里挂起孝幔子,贾政又忙打发他自己的男仆去照看贾兰,连贾环也派人接出来在自己身边住着,贾赦病中府里便向南边送信去了,这一回又忙忙地再叫人去报丧。贾政这里一时还未齐备,王夫人又来问门前是否还照旧起鼓手棚牌楼等,又依何等礼节,贾政想旧例天子皆是要追赐官职,然而贾赦乃是戴罪之人,追赠之事先有了几分拿不准,且自家未得旨意,就先把架子摆出来倒不好,因道:“他是捋夺了官职的,还是先照庶人的礼备下,你叫人暗地里再选一套六、七品的丧仪,等有旨意时再换不迟。” 王夫人听了,便一切从简,叫贾芸几个张罗着在铁槛寺停了灵,那里贾政已经派人十万火急地召贾琏回京,新年朝贺也先放在一边,只上折子述说兄长病殁之事。 一本上去,却是苦候了一个多月也未见明旨,那各处的人都看着风向,见没有圣旨,连吊唁也都不来。贾政眼见这墙倒众人推的架势,自己急得几夜不曾合眼,巴巴地算着日子,那一日见门上匆匆进来,忙地就上前问:“可是琏儿到了?” 那小厮慌慌张张道:“不是琏二爷,是察院老爷和什么府的老爷带人过来,说来拜访老爷,奴才见往日并无来往的,又不敢拦着,就先来回老爷了。” 贾政心生不祥,匆匆换过袍服,接出门去,那前面乱哄哄一班人马已经进来,打头却是赖大,见了贾政,还以打躬喊:“二老爷。”又引后面的人来,贾政见后头正是新上任的察院姓李的,再后面一队队官兵,这会儿工夫皆已经四处封查起来,贾政便知道这是抄家了,心内凄楚,面上还赶忙和那几位寒暄,又战战兢兢问起缘由,那李老爷看一眼赖大,笑道:“只因贵仆出首,告发贵府侵人良田、陈设逾制等事,圣上才派李某前来封存查验,不是拘拿人犯,老大人莫慌。”又将圣上手书拿出来给贾政看,病将后面几位带兵的、查验的连名姓带职位一一指出来。 贾政见他言语还算客气,且元春还在,略略安下心来,派人去后面将王夫人、贾兰、贾环等都叫来,连那府里也派人送了信,这李大人方一挥手,四处兵丁窜动,顷刻间将贾府家私全都造册查收,几队人马搬了一下午,至晚才归,贾政率家中上下将人送走,转头一看,府内上至王夫人,下至看门的婆子,个个都吓得脸色苍白,全身颤抖,想要说几句,到底说不出来,只能闷闷着叹道:“先向那府里挪些银钱,不拘到哪,赁一间宅子安顿了才是正经。”话才说完,只见那府里的婆子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不敢进来,贾政叫她过来,那婆子方道是尤氏派人来请贾政去那边略住几日,贾政此刻狼狈得很,再顾不得颜面,只是点头应下,当下贾政、王夫人、贾兰等挪到宁府居住,余者一大家子扶老携幼,各自寻了下住处,惶惑不安地等待圣裁。 贾政又派人轮流在城门守着去接贾琏,只盼着贾琏早些回来,自己也算有个帮手。 千等万等,好容易听报说贾琏到了,还不及松一口气,那报信的却道:“二奶奶和薛姑娘也来了,和二爷一路呢。” 贾政一怔,旋即蹙眉道:“她们来作什么?” 那报信的低着头道:“听说是二奶奶想家,二爷就叫她趁着这时间回京看看了。” 贾政眉头皱得更紧了,又问:“她们现今人在哪?”若是黛玉回家,应当住到这边来才是。 报信的道:“说是先都去了薛家。” 贾政盘算了半晌,才道:“你去告诉太太,让她请姨太太到咱们家…”意识到家中惨状,立刻改口道:“到宁府来聚一聚才好——带着黛玉和宝丫头。” ☆、第202章 作者有话说:时间接187章 薛家的下人被关进来的头一日,便被宝玉提去审问一番。宝玉是和气性子,又是和他们熟惯了的,倒还不大吓人,然而宝玉身边一个黑脸的师爷却从头到尾冷着一张脸,这些人言辞间稍有怠慢,便要被他呵斥恐吓,又有几个皂隶拿着夹板、刑凳、水火棍等物在一旁虎视眈眈,几个婆子被吓得不轻,不必细究,便已经竹筒倒豆子般把各自知道的事情都交代得清清楚楚了,只是她们毕竟不是贴身伺候的,许多事也说不清楚,宝玉问了一圈,没个结果,又把主意打在薛姨妈的陪房刘四家的上头——这人因是薛姨妈的陪房,在薛家格外受到信重,她自忖看在太太的面上,便是宝玉也不敢拿她怎样,因此故意妆出一副忠仆模样,端起一问三不知的架势,宝玉见她拿腔作势,索性把她和众人分开监守,那些从实招了的都按着份例给予衣食,刘四家的却锁进了大牢。 这刘四家的说是家生奴才,其实娇生惯养之处,不下中等人家,忽然被下到牢中,吃住已经不大习惯,又有那几个凶神恶煞的皂隶守着,动辄呵斥吓唬,克扣饮食,真真是苦不堪言。 宝钗先将那几个家人问过,留着刘四家的,算着时日差不多了,才叫人把她带到后衙,自己在正屋下首一张椅子上坐下,叫这刘四家的跪在门口。 宝钗倒不忙问话,先自己看了会书,品了会茶,再问了一会出门的事情,见那下面刘四家的跪得发麻,已经在下面悄悄挪腿了,微微一笑,将书合上,放在膝头,慢慢道:“叫哥哥的小厮先来把我骗离了县衙,你们再把我带回去,这主意倒是不错,我妈是决计想不出这样法子的,却不知是谁想出来的?” 刘四家的粗着声气道:“姑娘这话问错人了,咱们家在京里那么多亲朋好友,随便哪个出一个主意,太太听见了,转头吩咐我们,我们又知道是谁说的?再说我们做奴才的,只知道按照太太吩咐的做,哪里管这主意是谁想的?姑娘真想知道,只管自己问太太去。” 宝钗笑道:“我们府里的事,刘姐姐说不知道,那就是笑话了。” 刘四家的便哼出一声,转过头去不说话。 宝钗见她倔强,微微一笑,道:“刘姐姐是妈的陪房,在我们府上,便是我和哥哥见了也要礼让的,如今倒叫你跪在这里,说起来真是惭愧。可惜我现在比不得在家,如今这里不是我做主,刘姐姐担待些。” 刘四家的看她一眼,话到嘴边,又吞下去,只是盯着宝钗看。 宝钗却看也不看她一下,唤莺儿道:“叫人去请王典史来,就说这里要问话,有人却不肯说。” 莺儿脆生生复述一遍,又问:“可要叫人把那些东西带来?” 宝钗点头道:“都带来罢。”转头对刘四家的一笑,道:“不来外头,还不知道当个县官还有这样多讲究,连审问都有专司内审职的小吏,还有许多闻所未闻的刑讯手段,像什么滚钉板、抛绣球、梳洗之类的,我从前以为只能在书里见到,谁知这弹丸之地,竟也有懂得这些的人才。” 那刘四家的只知道“滚钉板”是什么,吓得浑身一哆嗦,却硬着头皮道:“姑娘,我可是太太的陪房。” 宝钗轻轻一笑,手指轻轻捻过书页,吹了吹上面并不曾有的灰尘,慢条斯理地道:“我知道你是太太的陪房,所以特地向我们县太爷讨了个情面,奈何国法无情,叫我又怎么办呢?” 她明明是斯斯文文的闺阁小姐,说这话时候却透出几分格外淡漠的刻薄来,眼皮一眨,好似童真少女般狡黠一笑,又补道:“妈妈可曾听见人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这说的就是衙门里的手段。” 那刘四家的一哆嗦,还要犟时,那外头莺儿通报道:“王典史带着几位官爷来了。”之后便听脚步声,又听见棍子触地的声音,有几个人在门口立定,有人道:“薛姑娘,下官将刑房的人都带来了,包管今晚便有信。” 宝钗笑道:“劳烦。”便起身做要走状,那刘四家的见宝钗是当真撕破了脸要整治她,知道利害,忙跪在地上哭道:“姑娘饶命!我这猪油蒙了心的老奴才该死!姑娘要问什么只管问,老奴才但凡知道,一定都说的!”一面哭,一面磕头,宝钗等她磕得差不多了,方道:“那我问你什么,你一一作答,若答不好,我还叫王典史进来。”外头人不知是不是听到她说话,便把一阵水火棍敲得叮砰乱响,刘四家的吓得身如抖糠,连连磕头应下,宝钗便把那几句话一一问过,得了准信,才装模作样地去前衙送了信,假借宝玉之名把这些人放了,这几个人连滚带爬地出了苏州,一路餐风露宿、日夜兼程,十数日间就赶回京城。见了薛姨妈自然有好一通哭诉,薛姨妈听见宝玉这样为自己女儿撑腰,大吃一惊,忧虑之外,又有几分窃喜,再又听这些人添油加醋地说些传闻,那寿童尤其道:“我们只见了宝二奶奶一面,那脸色白得和痨病鬼似的,坐在车里一动不动,突然喝了一声,便如厉鬼似的,把我们吓得不了。我进苏州的时候,听见外头人都说阎王要捉她去了,好叫我们姑娘替她,我那时还不信,如今想来,却是真的!” 薛姨妈听见,把他臭骂一顿,立刻叫把他关起来,他说的话,一应都不许外传,转头却立刻叫薛蟠来商议道:“咱们家和你林妹妹家已是成仇了,你从此还是死了娶张靖的心罢!” 薛蟠如大冷天被人浇了一盆雪水似的,从头凉到脚,顾不得埋怨宝钗,先抱着他母亲的手道:“我不管,我就是要娶阿靖!若娶不到她,我宁可剃了头发做和尚去!”他从前还只是撒泼撒痴,这一回知道实在严重,便发了狠,越发地闹起来,一会拿了剪刀说要割发,一会又叫人去寻刀剑说要自牂,唬得薛姨妈拦之不及,眼见闹得不像了,只得喝止他道:“你若真想娶她,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还须得她心甘情愿才好。” 薛蟠一听说有法可想,便不闹了,静听薛姨妈做何说法,薛姨妈期期艾艾道:“我是没法子的…”眼见薛蟠又要闹,忙道:“但你姨母应当有办法,我且请她来商议之后再说。” 薛蟠这才好些,口里只道:“那我这就去请她去。”也不等薛姨妈答应,就一阵风般出去,立逼着小厮们牵了马,一路打马到了贾府,也不叫人通报,就一路往里头直闯,唬得丫鬟婆子避之不及。 薛蟠一路冲到荣禧堂,见了王夫人,匆匆行了礼,扯着她袖子就道:“妈有些不好,求姨妈快去救命!” 王夫人被他一句话唬得魂飞天外,急急叫人备了车,跟着薛蟠回去,也如薛蟠进贾府那样,一路直入内院,见了薛姨妈,才知被薛蟠骗了,然而薛姨妈说起黛玉的身子,她便又格外悬起心来,催着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家信里都说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说不行了?”又疑心此事与宝钗有关,然而宝钗与黛玉之相知她是一向看在眼里的,且刘四家的又说那日本来该带了宝钗回来,反而是黛玉出面阻拦才罢,王夫人一面疑心钗黛二人这般要好,一面又担心宝玉无嗣,思量该买两个好人来服侍宝玉才是,再一面又被薛姨妈和薛蟠催逼不过,便胡乱出了个馊主意。 ☆、第203章 作者有话说:时间接199上半 宝玉与柳湘莲恳谈之后,次日郑重来寻宝钗道:“宝姐姐,柳大哥说你曾许诺替他脱身是么?” 宝钗和黛玉两个正在那里看牙婆送来的年庚八字,听宝玉问起,两个齐齐抬头,相顾一笑,黛玉道:“你还记得这件事,我只当你已经被她绕进去了。” 宝钗则道:“他连这个也对你说了?看来昨日相谈甚欢。” 宝玉道:“我们两个清清白白,宝姐姐不要乱说。” 黛玉揶揄道:“她只说你们相谈甚欢,并未有一字涉及其他,怎么就污蔑你们的清白了?” 宝玉就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 黛玉见他模样,反倒是有几分嫌疑了,便与宝钗对个眼色,宝钗笑道:“我们许诺过的事,自然会做到,倒是你,昨日你都与他说了些什么?” 宝玉道:“也没说什么,无非是他劝我好好做官,造福一方百姓,我劝他多多保重,日后不要再做这行匪营生。” 宝钗道:“就这些?” 宝玉信誓旦旦道:“就这些,再没别个了。” 宝钗分明见他眼神飘忽,心知此事必然别有隐情,倒不忙着点破,只道:“若要他脱罪,那也容易,就用你先开头说过的法子,说他是你派去水匪里头的人就是。” 宝玉愕然道:“宝姐姐自己昨日说了一堆这法子的坏处,今日怎地又告诉我用这法子了?”又狐疑道:“宝姐姐不是在搪塞我罢?” 宝钗笑道:“法子是同样的法子,只不过用这法子的人不一样。” 宝玉急得跺脚道:“都什么时候了,宝姐姐还只管卖关子!快告诉我罢。” 宝钗见他急躁,倒越慢条斯理地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了,方道:“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令,上有知府、同知,下有同僚的县令、典史,你来操办此事,自然有诸多不妥,然而若是换个人来办,就再无人质疑了。” 宝玉似有所悟,抬手向上指了一指,宝钗含笑道:“你但凡换个辖地,此事便再不消烦恼,然而你却是个附郭的知县,人说‘今生作恶,知县附郭’,说的便是附郭的县令,一举一动都在上司眼里,名为一地之长,其实却处处不得自由的苦楚。” 宝玉道:“然而我是附郭知县,知府却是实打实的本地官长,苏州辖地之内,一切皆得自专,由他来办,便又不一样了——宝姐姐说的换个人来办,便是这个意思么?” 宝钗含笑颔首,宝玉皱着眉头道:“然而我与他非亲非故,我上任才半年,连他的性情也还未清楚,怎么能让他替我出面办事呢?” 宝钗道:“你还记得你刚到任时,我们叫琏二哥四处去放出风声,说你是京城贵胄子弟,世家之子,探花林老爷的女婿么?” 宝玉点点头,宝钗道:“知府经营本地多年,对林姑父自然十分熟悉,既知道你是他的女婿,对你自然另眼相看。” 宝玉道:“再另眼相看,这样的事,只怕也不能答应罢?” 宝钗笑着摇头道:“协理吏民之事,你已经做得很好,揣摩上官的心思上却还是差了些,你想知府现在最头疼的是什么?” 宝玉怔怔道:“是水匪。” 宝钗道:“为什么是水匪,你知道么?” 宝玉道:“因为匪患严重,威胁百姓民生…”看一眼宝钗,声音便低了下去:“今年圣上免了江南钱粮,专以治平为考绩。” 宝钗笑道:“你看,其实道理你心中都知道,只是不肯深想——凡人当官,第一愁的,便是上官考绩,凡事以考绩为要,上头要税银,那便追税赋,上头要治民,那便剿匪患,苏州知府也不例外。因此这半年来,衙役们全都从催缴税款,转而追捕水匪,凡是与水匪有关的案子,知府都必要亲与审验,你想叫他帮你,先只消说‘水匪’二字,便已经成了一半了。” 宝玉讷讷道:“宝姐姐说得轻巧,若我能寻一伙真正的水匪来,又何至于此!再说便是我捉了水匪,又怎么能叫知府相信柳湘莲确实不是水匪一伙呢?” 宝钗笑道:“你送他一场功劳,他自然投桃报李。”见宝玉还有些懵懂,便解释道:“柳湘莲这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在知府一念之间便是,他看你是世家子的面上,又见你知道抬举、肯凑趣,且官面上也有个理由,自然不会难为你,你的损失,无非是一场不大的功劳,却既救了柳湘莲,又在知府那里留下知情识趣的考评,得利之处,远大于弊——那些衙役间流传一句俗话,叫做‘花花轿子众人抬’,便是这个意思。至于剿匪么,说难倒也不难,柳湘莲毕竟在水上漂泊了这么久,他这样的人物,若说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是不信的,你只要想法子劝他和你说实话。实在不行,我打听得本地有几个青皮,手上都是有人命的,只因和衙门里头有些不清不楚的牵连,所以一直没有捉拿到案,你叫琏二哥带上一队衙役,暗地里把他们捉了,说他们给水匪通风报信,叫柳湘莲出来作证,问成铁案,既为地方除害,也不至于冤枉了好人。” 宝玉怔忡半晌,才道:“宝姐姐,我知道我必须做官来维持家业,然而有时候,我也真觉得,这地方从头到脚,都已经烂透了。我…我真瞧不起这些人,也瞧不起我自己。” 宝钗苦笑道:“不单是你,有时候,我也瞧不起我自己,可是人活在世上,总不只是为了自己。”她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神色,淡淡笑道:“你我这样的异类,现在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讨论些世情得失,发些愤世嫉俗的言辞,末了回屋去见见自己心爱的人,为她置办最好的衣食住所,闲暇时与她吟风弄月,任凭她无忧无虑地过着,不必为世人的讥笑和饥寒病痛而苦恼,所倚仗的,不就是这烂透了的官场,和你所瞧不起的这些人么?你我无法改变这世道,便只得去顺应它,若有能力,便尽己所能做些改变,若做不到,便护住自己想要护住的人,如是而已。” 宝玉叹道:“说得也是,若我不是恰好做了这个官儿,也帮不了你们…和柳湘莲。” 宝钗笑道:“所以我劝你不要总觉得做这个官儿委屈了你似的,须知没有这个官,你连发这感慨的资格都没有,你也不要总觉得自己是替家里、替别人受了委屈,你做官,最受益的,还是你自己。再说,你再旁边骂一万句官场,也是于国于家无用,有那工夫,还不如替你治下的百姓多做一件实事来得好些。” 宝玉长叹一声,却转身对宝钗郑重行了个大礼,道:“宝姐姐,我能有今日,皆是多亏了你。” 宝钗苦笑道:“我能帮你的,大约只有这些了,日后的路,还是要你自己去走。” 宝玉听她又提到了离别,两眼一酸,怕惹得宝钗伤感,又忙掩住,且笑道:“宝姐姐既这么说,我立刻便去问问柳湘莲,且看我想个法子,诈他一诈,哄他说几个人出来才好。”一面说,一面脚不点地地去寻柳湘莲了。 ☆、第204章 宝钗见宝玉走了,对黛玉一笑道:“我们继续选人?”黛玉却不回答,只睃着两眼上下看她,边看边笑。 宝钗怪道:“你好好的正事不做,只顾着看我做什么?”黛玉自己抿嘴笑了一会,才道:“我听你说话,越发像那学堂里的先生了,倒让我想起从前上学的时候呢。” 宝钗道:“你那位先生贾雨村,我可高攀不起。”一面说,一面拿手夹了那媒婆给的纸片又看了一遍,提笔圈出两个,问黛玉道:“你看这两个如何?” 黛玉道:“我们有三个丫头,这里只得两个人,还要再选一个,另外最好设法叫她们亲眼看一看才好。” 宝钗点头道:“那是自然。”既初定了,便叫莺儿进来,把这纸收了,又嘱咐她明日再叫牙婆,莺儿知道是说她们几个的婚事,红着脸把那张纸折了几折,黛玉见了她来,倒是又想起一件事,便问道:“紫鹃她还不肯么?” 莺儿摇头道:“我们三个轮番劝了,紫鹃姐姐只一口咬定不肯。” 宝钗道:“你同她说,她跟我们回京去,若是受了牵连,被打发回家,怕是到时候想来苏州,还做不到呢。”话音方落,便见紫鹃从外面来,替两人续了一道茶水,低着头道:“宝姑娘不必为我伤神,我是老太太给了姑娘的,这一辈子就只在姑娘身边,你们回京,事情若成了,我自然再没有二话,事情若是不成了,太太要打要罚,也只好认了。你们不必再劝我。” 宝钗就摇头叹道:“痴儿,痴儿。”却不再劝。 黛玉拿眼把她一看,也不再说。 屋内莺儿,屋外青雀、雪雁几个,总因紫鹃之故,倒觉得自己像那背主自立的人一般,各自低头不语,还是黛玉笑道:“罢了罢了,人各有志,大家相处一场,别离在即,还是把剩下这些日子过好才是,别想那些伤心的事了。”一语说完,雪雁已是红了眼睛,青雀欲言又止,莺儿也不住拿眼看宝钗,紫鹃笑道:“姑娘说得是,我看外头又下雪了,这回积得有一二寸呢,咱们出去堆雪人玩儿。”牵着雪雁,又催着黛玉宝钗,几人披着衣裳,在雪地里略玩了一会方把这话丢过不提。 宝玉和柳湘莲恳谈过几回,又和那几位师爷商议几次,就一面拜访知府,一面着手布置,那知府也是背过护官符的人,见宝玉是金陵贾府的公子、苏州林府的女婿,又见他知情识趣,果然轻轻问了几句便即放过,宝玉便捉拿了当地的几个青皮,问成勾连水匪,算作知府的功劳,又将柳湘莲安一个“首告有功”,轻松脱罪之外,还额外赏了一笔钱——宝玉既是用心做这件事,办起来便格外地快,宝钗、黛玉两个刚替莺儿几个选好了人家,定下嫁娶的日子,柳湘莲便已经拿了钱,一路先入京去。 宝玉又亲替莺儿几个操持了婚事,钗、黛两个不等过年,便托贾琏护卫,一路行去金陵,游览薛家故居,拜访了薛蝌、宝琴两个,小住了几日——三人本定是一路优游,到初夏时节再回京,谁知贾府报信的使者到了苏州,不见贾琏,飞马追去金陵,贾琏得信,却不知是夏金桂假贾赦病重的名叫他回京好方便拿捏,还是贾赦当真病重,他是在外浪荡惯了的人,听见回京二字,心中真是一百个不乐意,收了信便还拖了几日,不等动身,那贾府第二拨报信的却又来了,说贾赦已然病殁,令贾琏火速回京。 贾琏到底是父子天性,立刻便急忙急脚地进来同钗黛二人商量——她二人早将身边伺候的人都开发得七七八八,跟前只紫鹃一个伺候,贾琏此次又没带货,随行只有两个婆子、两个男仆,倘若分作两路,贾琏是必要一人伺候的,只得一个男仆留下照应,如今世道艰难,她两个娇滴滴的美貌女儿家,恐怕出事,倘若一道儿走,又嫌她两个拖慢了脚程,还幸得黛玉体贴人意,道:“你骑马的都受得住,我们坐车的总没受不住的道理,你只管赶路,我们绝不抱怨就是。”又叫人雇了一辆马车,买了几头大青驴,白日黑夜地换车换马,衣食起居都在路上,十日之内便到了京郊,正要赶在天黑前入城,宝钗却叫住他道:“你父亲新丧,家中事务纷杂,夏金桂、大太太并二老爷之间,或有风波,你先不忙入城,等上几日,打听清楚风向,再入城主持不迟。” 贾琏如今早将宝钗奉若神明,听她说话,便在城外盘桓几日,日日叫小厮进城打听,谁知旁的事没打听到,却听说贾府被抄,贾政并元春都已上表待罪,贾琏这一下急得非同小可,第一就来寻宝钗,劈头便道:“薛妹妹,这下可怎么是好?” 宝钗与黛玉对望一眼,挑眉道:“果然出事了?” 贾琏跺脚道:“我本以为分了家,二叔从此便清清楚楚了,谁知如今不知谁又在外头散些什么谣言,说二叔怎么侵人田地,又有哪里僭越逾制,圣上下旨查封,倒还没有定案,只是家里东西都叫人搜走去做物证去了——薛妹妹早知此事么?怎么不早对我和宝玉说!” 宝钗失笑道:“你以为我真是神仙,掐指一算,便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你家里会出事,是因你家败落,人心不稳,恐那几个家仆不肯安分守己,趁着丧事作弄出事情来,谁知竟是这样抄家的大事!” 贾琏急得手足无措,只不住捶打自己的手心,道:“若只是几个家仆,断然不敢这样出首的,他们背后一定有人指使——东西一旦进了那起子人手里,那有什么清白的。有什么、没有什么,还不是由他们上下嘴皮子一碰的事,这逾制的罪名只怕二叔是背定了!” 黛玉道:“你什么内情都不知道,怎么就知道这罪名你二叔背定了?” 贾琏听她话里有话,猛一抬头,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几步上前,捉住黛玉的手道:“林妹妹,你这样说,莫不是薛妹妹早已有了计较?若是有了,还请不吝赐教。” ☆、第205章 贾琏惯常在外奔波,早已不是从前那等公子哥的体格,黛玉身娇体弱,美人灯似的人物,被他一捉,立刻吃痛,且又羞恼,用力把他手一甩,没甩开,贾琏自己回过神来,慌忙放开她,自己也害臊,连连打躬谢罪,黛玉脱了身,不去斥贾琏,反倒娇滴滴道:“薛宝钗你看呀!” 一声甫出,方想起如今不比她两个独处时候,竟是丢人丢到贾琏跟前去了,立时臊得满面通红,捂着脸躲到宝钗后头去,宝钗先见贾琏碰了黛玉,那柳眉儿倒竖,恨不能一步上前把贾琏扯开,待见了这等景象,一个贾琏慌慌张张地如那西洋小摆件上的人物一般上下作揖,一个黛玉臊得没了脾气,钻在她后面如那碎嘴婆子一般嘟嘟哝哝地说贾琏“脏汉子”“臭男人”,又说“也不知平素在哪个花楼酒巷拉扯惯了,竟没个规矩体统了,照这样说,以后还不许你进我们这里才是,大小有个防头”——她的声音不大不小,贾琏只听得出在抱怨他,却不知到底说的什么,宝钗却一字一句听得分明,要笑不笑的,好容易忍住,刚要开口叫贾琏起身说正事,又被黛玉从后头捶了几下,只得清清嗓子,正色责备贾琏道:“琏二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贾琏正是要倚仗她们的时候,听宝钗一开口,忙又一躬到底,道:“林妹妹,林姑奶奶,是我的不是,我这里给你赔礼。”又快手快脚去倒了杯茶,躬身递到宝钗面前,低声下气地道:“这是我的过错,两位妹妹便割了我的舌头、断了我的头颅、剁了我的手去,我也任凭你二位吩咐罢了, 只求妹妹不要以我之过,气伤了玉体,那便是把我活烧了、挫骨扬灰,也赔不起。”又道:“求妹妹喝口茶,润润嗓子,再好骂我不迟。” 宝钗见他说得可怜,又不忍怪他,便含笑道:“琏二哥快起来,自家兄妹,这么客气作甚?还是快说正事要紧。”话音甫落,又被黛玉从后面掐了好几下,贾琏也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又道:“若林妹妹不喜欢,不如我和薛妹妹去外头,林妹妹且歇一会。” 黛玉便哼了一声,道:“瓜田李下的,那怎么成!” 贾琏话一出口,已知失言,顺手就照着自己脸上一拍,道:“该打。”待见黛玉只抱怨一句,并未深究,方小心地站定,又看宝钗。 宝钗喝一口水,见黛玉还赌气不肯出来,便又咳嗽一声,手端着茶碗向右平平一递,黛玉便自然地向右一挪,低头就她手喝了一口,喝完又把宝钗捶了一下,接过茶碗,放在桌上,自己也在桌边坐定。 宝钗身子向前一倾,做出密谈的架势,贾琏也忙凑近一些,却听宝钗道:“我和黛玉的事,你可知道?” 贾琏尤自问道:“你和黛玉的什么事?”被黛玉瞪一眼,立刻回神,愕然道:“你们果然是…是,咳。” 宝钗笑道:“你日日见到我两个的行止,只怕此事早已知道了,然而我想到底还是先和你挑明了,才好说接下来的事。我和黛玉两情相悦,早已私定终身,她同宝玉成亲,不过是个幌子,宝玉从一开始也知道的。” 她两个的事,元和县衙之中早有揣测,贾琏也早听了许多流言蜚语,每每与那些私窠子、戏楼子玩耍交缠之时,想到宝玉样样都比自己出色,唯独美色上头到底是比不得自己,也颇有些慰藉,世人皆以此事为非,然而贾琏自己是那酱缸子里挣出来的,深知那些世家侯门的底细,对此事倒不如旁人那般苛刻,更有甚者,他自己白天黑夜的,偷看那些见不得人的戏文画本时,遇见画的不止一个女人时,也难免发些绮思,遥想这二人的画面,然而哪怕他私下里将此事想了千遍万遍,却也从不敢透露一个字出去,便是家奴衙役们有些议论,他也必得要前去斥责遮掩,盖因此事便如当初秦可卿与贾珍的那件事一般,是个说不得碰不得、你知我知的秘密,大家彼此肚里再清楚,口上也是万不能提的,睁眼闭眼的混过去就是了。 可是宝钗此刻忽然就明明白白地指了出来,贾琏心里就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一面堆了笑,道:“可以想见。”心思电转,已猜知宝钗必要托自己办什么重要的事,当下一拱手,恳切地道:“薛妹妹,这一二年来多亏了你,才有我贾琏的今日,我心里是极感激的,我这人没有什么本事,你但凡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说,力所能及之处,我必竭尽所能。” 宝钗见自己还没开口,他便把话说得圆滑,浅浅一笑,道:“不是要托你办什么大事,琏二哥不必着急。” 贾琏听见,稍稍放下心来,笑道:“那是什么事?薛妹妹只管说。” 宝钗道:“其实一开始,我们瞒了琏二哥,我和黛玉此次出来,并不是真心要探望金陵的亲族,也不是当真想要游山玩水,我们…想和我母亲、我哥哥,还有林姑父说清楚我们两的事——琏二哥不必惊慌,此事于你并无关碍,琏二哥!” 贾琏脸色发白,涩声道:“是我带你离京,又是我带你们上京,这事怎么和我没关系?两位妹妹,我…我自问待你们不薄,你们可不能害我。” 黛玉道:“你父亲过世,你就是大房的当家人了,怕什么?再说大不了你还投奔宝玉去,难道还愁没好日子过么?” 贾琏跺脚道:“宝玉又如何?真惹恼了林姑父,我们一府都没好果子吃,我还指望他!” 黛玉皱着鼻子道:“我父亲才不是那等是非不分、胡乱迁怒的人,你不要把他说得像那等昏官奸臣似的。再说了,他如今都是半致仕的人了,你怕他怎地?” 贾琏苦笑道:“好妹妹,好祖宗,能在江南这烂摊子里、那么肥的流油的差事上待那么些年,还荣升入京的,本朝只你父亲一个!你当四世侯爵、前科探花是假的么!我知你们两个要好,也不反对你们两个一处,只求你们也体谅我些儿,这些事大家好好地捂在肚子里就是,千万不要说出去,徒惹祸患!” 黛玉还待再说,宝钗轻轻牵了牵她的袖子,黛玉方闭口不语,自己气呼呼地去喝茶。 宝钗微笑道:“琏二哥,你若肯帮我们,我们保你无事,你若不帮,横竖我们也是要把这事说出去的,到时候林老爷会怎样,我们可谁也说不准。” 贾琏道:“这话也不好说,你们若肯听我的还罢,大家糊里糊涂地过罢,若不肯听我的,我头一个就要去告诉林老爷,省得他以为我和你们沆瀣一气似的,到时候牵扯的可不是我一个人。我这并非是威胁你,只是我们府里又是被贬斥,又是被抄家的,实在是再也经不起折腾。”凤姐入狱之时,他偶然想起从前情分,也假惺惺打探几句牢里的情形,王仁出狱之后,又添油加醋地把那里面的阴森恐怖之处说了一番,贾琏想自己到底还是做过几件不干不净的事,又本是被贬谪过的人,林海要拿住把柄整治自己,真是再容易不过了,他好容易摆脱了夏金桂和贾赦,在外过起了好日子,实在不想一朝断送,且宝钗和黛玉纵有经天纬地之才,那也不过是两个女人,实在不行,他把她两个绑回贾府,再悄悄把薛姨妈叫来接人,既不惊动林海,且还得了薛、贾两府的感激,实在是百无一害的好事,至于钗黛二人,以林海之权势、薛姨妈之溺爱,两人至多被关起来荣养,他日后私下里多多照拂些也就是了——关碍虽多,贾琏想来却不过一念之间,他既打定主意,便脱口而出,那脸上也恢复了血色,笑吟吟地望着宝钗。 宝钗听贾琏口出威胁,也只和黛玉相视一笑,宝钗道:“我既敢这样大张旗鼓地上京,那一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琏二哥这样聪明,连这点都想不到么?” 贾琏一怔,但听身后门声一响,有人已经不声不响地贴到了他身后,贾琏全身发凉,赶忙回头一看,却见他身后站着的是从前有过点头之交的旧家子弟,号柳湘莲的。 ☆、第206章 从前在京时,因着宝玉的面子,贾琏也颇与柳湘莲来往过几次。柳湘莲打人的传闻,贾琏也都听过,此刻再见柳湘莲一脸肃杀地按剑而立,早把那告发的心思又息了,堆着笑对宝钗道:“薛妹妹别误会,我方才不过试探一下你的真心,你们既已是下了这样大决心,冒着这么大险也要做这件事,这份心念,实在令我感动,我愿祝你们一臂之力——你们要我做什么,只管说。” 宝钗微微一笑,道:“我托琏二哥做的,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只消先把我们送回我家,自己回家好生治办你父亲的丧事就是,对了,未免琏二哥健忘,烦请你先写一份书函,不必许多冗语,只要说你祝我和黛玉两人百年好合,我们托你办的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就好。” 还是寒冷天气,贾琏背上却无端沁出汗来,强笑着道:“我心里自然是祝你二人天长地久、百年好合的,只是这一时半会也无纸笔…” 黛玉不等他说完,便从旁拿出一副笺子,连一只细毫笔一起拍在他面前,贾琏尤自笑道:“没有墨…”却见宝钗开箱拿出一副上好徽墨,连砚台等物,将茶水倒了一杯,胡乱一研,便是万事俱备。 贾琏不得已,只能提笔写了几句,故意将墨滴洒作一团,将纸揉了,赔笑道:“是我的不是,枉费了这样好的笺子,林妹妹,待我回家,再好好地写一副来,可好?” 黛玉只是冷笑不语。倒是柳湘莲忽然一把掀起贾琏的衣裳下摆,拔剑割下一片,摆在桌上,谑笑道:“本来是好一出红袖添香的戏,贾兄偏偏要演成逼上梁山。”顺手将那剑也压在桌上,剑尚未完全出鞘,有一小截露在外面,闪闪发光。 贾琏无法,只得写了,宝钗将书信收好,才把他叫过去细细嘱咐一番,越说贾琏的脸色就越灰暗,然而除了点头,也别无他法。 等宝钗吩咐完,贾琏早已面如土色,垂头丧气地护送着宝钗、黛玉回了薛家,无精打采地回府。 薛姨妈自打听了王夫人那个主意,便是六神无主,白天黑夜地盘算不定,薛蟠是一股劲只是撺掇她要做,见薛姨妈还自犹疑,自己倒悄悄往那府里递了个信,假说是薛姨妈同意了,叫张靖如此这般。 张靖听说,慢慢收了旧日愁容,恢复了从前的温良恭顺。林海正愁黛玉之事,她便日日侍奉茶水,软语宽慰,方姨娘偶有忙不来的地方,她从旁帮忙,处置得甚是妥帖,林海自己一个独生女儿不在身边,有这义女体贴,倒也颇得慰藉,渐渐的府内诸事,都交由她处置,方姨娘身份上多有不便,女眷应酬上缺了些,林海便叫张靖出面,起先还命多派男妇跟随,唯恐薛蟠这傻子一个狠劲上来,半路把人强行劫了去,后来见薛蟠也没个动静,林海只当薛蟠少年人心性,已经将张靖抛诸脑后,一面替张靖不值,一面倒渐渐放了心,许张靖四处去走动。 那一日张靖说要去北门外水月庵里上香,得了林海的许可后便暗暗叫人给薛蟠送信,薛蟠得信便如得了活宝贝一般,撵着小厮就去城外,给那主持送米送布,舍了香油钱,又舍灯钱,舍了灯钱,还连僧衣僧裤等也都备了一二百件去。他嘴又甜,口内师傅长师傅短地喊,那水月庵里见他人又倜傥,出手又这样阔绰,上上下下无不欢喜。薛蟠见讨得人欢心了,方暗暗和住持静虚漏了一两句,却绝口不提是林府姑娘,只说她父亲当过地方学政,如今被人收养在京。静虚听得分明是个孤女,便一口应承下来,叫智能儿带薛蟠去了僧房——这庵庙之中,见不得人之事最多,因此厢房里设了不少暗格密道,好供她们淫乐,此次正好叫薛蟠躲在一处,方姨娘带张靖来上了香,张靖假说累了,要安安静静地躺一会,那静虚忙地就道:“我这里正好有一处厢房,绝安静的,小姐在里面躺着,外头丫鬟们站着,也有照应。” 方姨娘便叫两个婆子服侍张靖,自己同静虚在前院谈些玄虚的道理,张靖假装嫌那婆子吵,叫她们站到外头树林子里等着,自己起身,将薛蟠从那暗格里放出来,两人久别重逢,薛蟠见张靖穿了女装,分明是一副婉约娴雅的闺秀模样,不免呆了一呆。张靖则见薛蟠青衣儒服,较之从前那等纨绔气大有不同,亦是满心欢喜,两人就在佛门陋室之中,成就夫妻,及至方姨娘派人来催,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此后张靖却借口替生父祈福,常常来此上香,林海只当她从小作男儿打扮,在外面活泼惯了,如今不过寻个由头出去消解,只要她做事不出格,也并不约束她,谁知张靖与薛蟠两个如鱼儿得水般相处了三月,那一日忽然郑重去寻了方姨娘道:“姨娘,我怀孕了。” 方姨娘正在做针线,闻言惊得针都掉了下来,不等她答话,张靖已经清清脆脆道:“孩子是薛大哥的,我前些时候去上香,其实是与他相会,我们早已约定终身,因此便连这终身之事也做了,只是我终究是想得到林伯父的应许的,所以劳烦姨娘怎生和伯父说一声才好——伯父上了年纪,身子又不大好,求姨娘婉转些儿说。” 方姨娘一时是气,一时是惊,颤着身子盯着她看了半晌,方咬牙道:“你等着,不许走!”一面唤外头婆子看住张靖,一面飞快出去,连避讳也顾不得,直奔林海而去。 张靖见方姨娘出去,才松了拳头,长舒一口气,等了片刻,还不见林海有只言片语传来,倒是二门上的婆子一脸喜色地来寻方姨娘,张靖道:“姨娘才去前面找老爷去了,你怎么又到这里来找她?” 那婆子连声嗨道:“这下可好,老爷叫我来找姨娘,姨娘却又去找老爷了!”转身要走,张靖蹙了眉头,站起来叫住她道:“老爷不在书房?” 那婆子道:“老爷本来要去书房的,只因姑娘,咳,姑奶奶回来了,老爷听见欢喜,自己去门上迎了,这会子正在厅上说话呢,老爷叫我来和姨娘说,中午就在前厅办一桌席面,咱们这里没材料,做的苏州菜肯定没有那里好,倒叫女儿笑话了,索性不做,倒是京味的碟子摆几个,姑奶奶许久不吃,能开开胃也好。只是腌笃鲜一定要有一道,还有糖藕要一碟子,姑奶奶爱吃。” 张靖道:“林姐姐回来了,宝…姐夫呢?” 那婆子就沉了脸,道:“姑爷说是忙,没回来。” 张靖心内一紧,又问:“那…薛家姐姐呢?” 那婆子粗着声音道:“说是回京守孝来了。”她是积年老仆,最是忠心不过的,家中的事也知道得差不离,提起宝钗,便立刻换了另外一副脸孔,张靖见问她不出,忙笑着道:“劳烦姐姐了,姨娘方才是去书房,这会子只怕已经见到了老爷,姐姐可再去前面看看。” 那婆子便又匆匆出去,张靖自己蹙额想了一会,只觉黛玉、宝钗忽然回京,宝玉却又没回来,此事甚是奇异,又担心自己的事,一时坐立不定,只是说出口的话已然收不回,只能干坐在那,长吁短叹而已。 ☆、第207章 薛蟠虽一向莽撞,却也不是冥顽到底的人物,与张靖做下那桩事情后,初时因着两情相悦,且他是久未开荤的,难免神魂飘荡,心神不属,及至张靖当真怀孕,要去和林海说时,薛蟠才省过神来,又恐林海这样的方正人物,恼怒张靖败坏了家声,将她一番勒逼,张靖再如何也是个弱女子,只怕受不得这样苦——他一念及此,立刻便把一众得用的小厮都赶到林府门口,吩咐他们凡府内有风吹草动,或是婆子们举止异样,务必立刻前来知会自己,殷殷嘱咐再四,才略心安,却又挂牵起宝钗来——他尚不知寿童背主之事,还只道黛玉病重、宝钗留在苏州等着嫁给宝玉,既替妹妹欢喜,却又忧虑与林海结仇,这般几重愁思交加,把个薛大公子连学也无心上了,数月之内,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 那一日他学里几个玩的好的小兄弟,见他久被忧愁,便商量合做一东,请他去城里繁华所在松泛松泛,薛蟠正是要借酒浇愁的时候,听见这话,连声就应了,大家伙午后从学里出来,薛蟠吩咐人回家报信,自己骑了马前往酒楼,行不到数丈,就见从前他相识的一个青衣含笑走来,对他一抱拳,道:“薛兄有礼。” 薛蟠想了半天,才笑道:“你是…那东园子里头柳老板?” 那青衣笑道:“我从前不过是偶然动兴,客串几场,并不是园子里的人。” 薛蟠听了,倒勒住缰绳,在马上一拱手,笑道:“我想起来了,你是柳湘莲,柳兄。柳兄别来无恙?”他见惯这些子弟脸色,早预备要打发柳湘莲几两银子,因此略一叙礼之后,右手已经伸进袖管,从里面捏出一块碎银,掂了一下,只得二两,打发人却是轻了,只是出来匆忙,身上也没带许多钱,略觉尴尬,便再一拱手,道:“今日有些事,不好相陪,改日柳兄到我府上来,我们再好好叙叙旧。” 柳湘莲道:“我不是来和你打秋风的,你放心。我只是受令妹之托,要叫你去商量件事情。” 薛蟠瞪着眼道:“我妹妹明明在苏州,怎么又跑到京城来了?” 柳湘莲一笑,伸手递出去一样小物,薛蟠接过一看,却是宝钗素日所最珍爱的一支木簪,也不知她是哪里得的,这几年中,宝钗只要得闲时候,就要把这簪子掏出来把玩一番。这等闺阁物事,若非极亲近的人,却是万万不能知道的。 薛蟠见了木簪,心内自然有了另外一番计较,上下将柳湘莲打量两眼,见他比自己从前记得的似乎还要高了些、壮了一些,一身也是锦衣华服,没有半点落魄样子,便另换了一副笑脸,唤小厮和那些朋友说今日有事不得去,自下了马,牵住柳湘莲的手向一旁的茶肆边走边笑道:“柳兄,我们坐下说。” 柳湘莲一把扯住他,似笑非笑道:“这里人多,我们到那一头说。” 薛蟠就任由他拉着,两人一路绕过几条小巷,进了一处小院,这地方靠近皇城,地价不菲,院子里却是如雪洞一般没有半点摆设,院子里积了一层落叶,桌椅上也落了灰,怎么看也不像近日住过人。 柳湘莲将薛蟠带到,自己便退出去,薛蟠刚要问他,忽见那院中正门一推,宝钗从里面出来,看见薛蟠,也如柳湘莲那般微微一笑,道:“哥哥。” 薛蟠见了宝钗,倒不如何惊讶,只把一双眼睛不住瞟向门外的柳湘莲,再转回来看宝钗时,脸上的笑意便深了,对宝钗一努嘴,道:“妹妹终于想明白啦?” 宝钗微微一怔,立刻明白了薛蟠的意思,苦笑道:“叫哥哥来,不为别的,只为有一件事需要哥哥替我去做。” 薛蟠拍着胸脯道:“妹妹有事只管说。” 宝钗迟疑一下,方道:“哥哥知道么,其实我从一开始,喜欢的便不是宝玉。” 薛蟠看一眼柳湘莲,又看宝钗,笑眯眯地道:“连宝玉这样的你都看不上,不知能入你法眼的,到底是何方人士?” 宝钗伸手把躲在她身后向外瞟的黛玉扯出来,推到自己跟前,笑着一字一句慢慢道:“姓林,小字黛玉,若从母亲那边算,与我们还有些沾亲带故呢。” 薛蟠的笑便慢慢僵住了,看看宝钗,又看看黛玉,再回身看看柳湘莲,黛玉还低着头,有些不大好意思,宝钗倒看得开,对薛蟠一笑,道:“哥哥不要再看外面了,柳湘莲和我没有做下那等事。我喜欢的,是林家黛玉。”说了这话,便自然握住黛玉的手,对她一笑,黛玉也就缓缓抬头,对着薛蟠轻轻一礼。 薛蟠怔怔道:“你…你们…好妹妹,你又是在捉弄我对不对?我笨,你一骗我,我就上当了。” 宝钗叹气道:“哥哥不要自欺欺人了,从一开始,我喜欢的,就是林黛玉,我这次回来,便是想要和你们说清楚,我托你帮忙,也不为别的,只为了…叫妈不要生气。” 薛蟠兀自呆愣道:“可是你们是两个女人…” 黛玉微微抬头,细声细气道:“两个女人便不能互相喜欢了么?从古至今,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薛蟠一心要说服宝钗,奈何他自己才疏学浅,把四书五经搜肠刮肚地想了一遍,好半天才憋出几句道:“男为阳,女为阴,阴阳和合,才是天之正道,你们两个阴人在一起,又算得什么!” 黛玉咳嗽一声,宝钗便道:“君为阳,臣为阴,林姑父乃是天子之臣,是为阴,然而他回家来,对我们这些人,便是阳,可见阴阳本无恒数,常变常新,我和黛玉在外是两个阴,若没有旁人时候,却是一阴一阳,阴阳和合,连圣人也挑不出礼来——哥哥说是不是?” 薛蟠只觉得妹妹满口都是胡说八道,然而若当真要反驳时,一时半会,却又找不到依据,只得瞪圆了眼,盯着宝钗粗声粗气地道:“我不管,父亲过世,我身为长兄,便与父亲是一般的,我不许你做这样的事,你快把林妹妹送回家,你再跟我回去好好思过去,母亲那里,只要你从此改过了,。” 宝钗笑道:“哥哥想要这么处置我,就不怕…我对你和张靖的婚事作梗么?” 薛蟠一惊,旋即笑道:“她已是我的人了,林姑父一定会把她嫁给我的,这不必劳你费心。” 宝钗、黛玉却是头一回听他说起,两人面面相觑,原本要跟薛蟠说的话倒暂先咽了下去,宝钗看看外头,把薛蟠跟前几个得用的人尽数打发了,三人站在正厅,宝钗小心翼翼地看黛玉一眼,转头道:“哥哥…你做了什么,叫林姑父肯把张靖嫁给你?” 薛蟠洋洋得意地抬头道:“靖儿肚子里有了我的骨肉啦。林姑父这样重名节的人,除了把她嫁给我,还有别的什么法子呢?” 宝钗、黛玉皆是大惊,两人都上前一步,凑到薛蟠跟前道:“你…这是谁出的馊主意?” 薛蟠道:“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宝钗问道:“这事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和林姑父说?林姑父最近身子如何?” 薛蟠道:“本来早几日就要说了,只因靖儿说林姑父身子不好,怕气着他,所以一直拖着,不过总在这几日了罢。” 钗黛二人面面相觑,对视半晌,黛玉方跺脚道:“你这事早又不做,如今孩子都有了,又不早些告诉林姑父,到现在还拖什么拖?你这不是害人家么!害人家就算了,连我们两个的大事,只怕也要耽误了。”一边说,那眼圈已经红了,又不肯落泪,只好劈手躲过宝钗手里的帕子,擦了几下,却是满心怨愤,盯着薛蟠,看了又看。 ☆、第208章 薛蟠本来惊恚于宝钗黛玉之事,然而听黛玉说起张靖,立刻又把这头忘了,鼓着眼睛道:“我和阿靖两情相悦,连我母亲也同意了的,如今只单等林姑父应许就是了,怎么是害她?”口内说得犟,两手却不自觉地握成拳,抿着下唇,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宝钗,盼着妹妹出来反驳黛玉一番,怎料宝钗只是一叹,道:“林姑父是什么人,哥哥还不知道么?姨父这样的方正人物,论起规矩家教来,也还不及林姑父的一半。黛儿还是个独生女儿,又是这样温柔恭顺的性子,到如今这年纪见了她父亲尚且要发憷,张靖这样的养女,又是犯下这样的大错,哥哥觉得,林姑父会轻易饶了她?” 薛蟠脸色发白,嘴唇发紫,兀自争强道:“林姑父看似古板,其实心肠最好,又通人情,和姨父那等道学怎么好比?你无非想和林姑父说你与林妹妹的事,如今见阿靖要先说我两的事,怕林姑父受不得两件事的激,所以拿话来堵我!我告诉你,我与阿靖的事都已经做到这一步了,那是万不能半途而废的,说到底这事成也是成,不成也是成,了不起我拼着这身衣裳不要,上门去抢亲就是!” 宝钗见薛蟠说得莽撞,浅浅一笑,道:“嘴长在张靖身上,她说不说,我怎么管得着?再说你和她都到这田地了,就算她不说,林府上下这么多人,就一个都察觉不了么?我是真的担心哥哥害了人家。” 黛玉也道:“便是亲生的儿女,打杀、逼死的也不在少数,何况义女?” 薛蟠道:“胡说,林姑父乃是当朝侍郎,书本网,怎么会做出那种事?” 黛玉慢悠悠道:“薛大哥哥,你在我父亲门下学过的,当初你不学好的时候,我父亲是怎样对付你的,你可记得?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连你他尚且都管得如此严厉,对张靖就更不用说了。” 宝钗在旁接口道:“张靖是个女儿家,又有孕在身,林姑父肯定不会打她,都三个月了,落胎也未必安稳,我猜林姑父多半会吩咐等孩子生下来,再把张靖送去庄子上修养。日后是替她找个家世差些的人嫁了,或是叫她就此终老,都说不好。至于孩子,或溺死,或扼杀,总是不会让他长大的。” 她两个你来我网,一番话说下来,早把薛蟠吓得面无人色,哆嗦了半晌才颤抖着开口道:“…林姑父…真是这样的人?” 宝钗看黛玉一眼,道:“他亲生女儿都这样说,你觉得呢?” 薛蟠一把抓住她,恳求道:“妹妹,我…我当初做这事时,没想这么多,如今…如今事已经做了,你可千万要救救阿靖!” 宝钗道:“哥哥高看我了,我哪有这本事?” 薛蟠道:“你…你和黛玉要好,你们去求求林姑父,我…我求你,你要钱,要什么,我都给你。” 黛玉哂道:“我们不缺钱。” 薛蟠道:“那…那你们要什么?”迟疑了片刻,道:“你们若帮了我,你们两的事,我不管就是。” 宝钗笑道:“哥哥这脸变得也真快,方才还要叫我们两个分开,这会儿工夫,又不管了?” 薛蟠愤愤道:“你们和我说这么多,不就打着这主意么?我…我不是看在阿靖的面上,咳!”他住了口,低了头,想起张靖,恨不能要马上夺门出去,到底做了监生,那耐性不比从前,忍着焦虑,微微抬头,满眼期冀地看着宝钗。 宝钗却两手抱胸,笑眯眯地道:“帮哥哥可以,可是哥哥要更诚心一些才好。” 薛蟠不解地看她,道:“我已不管你们两的事了,你还要怎地?” 宝钗在自己亲哥哥面前,不知不觉就露出几分小女儿态,歪头娇笑道:“哥哥替我去和妈说我两的事,妈答应了,我就替哥哥出主意,妈不答应,那我也没法子。” 薛蟠惊道:“你…你自己要作死,不要拖上我!”又道:“妈是上了年纪的人,哪里受得住这样惊吓!你做人女儿的,真是一点事也不晓。” 宝钗和黛玉两个对面而笑,宝钗道:“哥哥放心,这点子惊吓,妈还是受得住的。”前世娶了夏金桂那样的儿媳,又得知儿子被处死,女婿被抄家,薛姨妈也都熬了下来,她这女儿不过做些假凤虚凰的勾当,料想以薛姨妈之宽心,总能熬住的。 薛蟠见宝钗满脸含笑,知道她必定是有了主意,犹豫一下,又道:“可是便是我去说了,妈多半只会连我也一起骂一顿,然后勒令你在家休养,再不然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我…我可抵挡不住。” 宝钗笑道:“妈的性子我知道,所以我已经想好让哥哥怎么说了。” 薛蟠讷讷道:“怎么说?” 宝钗道:“哥哥先去和妈说,你其实不喜欢女人,之所以看上张靖,也是因为她之前女扮男装之故,你这辈子,就只张靖一个了,别的女人,你是再也不能碰了的。” 薛蟠脸上刚恢复些许血色,这会被宝钗一吓,立刻又白了回去:“你叫我说什么?” 宝钗吐吐舌头,笑道:“哥哥不必担心,我叫你这样说,只是先诈妈一下的,所谓先抑后扬。” 薛蟠这才心定下来,道:“那说了这个,再怎么说呢?” 宝钗道:“哥哥这话一出口,妈第一个愁的,一定是香火,这时哥哥再和妈说,张靖已经有了你的孩子,郎中说是个男孩——妈若不信,你就设法叫张靖出来上香,你和妈带着郎中去看,这条街再过去三户,有位姓张的郎中,妇科上颇有些名气,哥哥就选这张郎中去。” 薛蟠怔怔道:“万一郎中说不是呢?”见宝钗横了自己一眼,挠挠头,道:“是了,你既叫我带他去,那一定是已经打点过了。” 宝钗笑道:“总之,哥哥把情势说得越严重越好,一定要叫妈相信,薛家的香火都系在张靖身上了——这既是为了我们,也是为了哥哥你的亲事,你明白么?” 薛蟠似有所悟,试探着道:“你想这样说,再叫林妹妹去把阿靖救出来,拿这个来让妈不管你们?” 宝钗笑道:“若是单单把张靖救出来,妈一定觉得没什么,便是张靖有了孩子,妈也未必如你这般当做大事,然而若是你从此再不能生孩子,那又不一样了,事干薛家香火,其他所有的事,统统都不及这件事重要,到时候妈要迎张靖进门的心,只怕比你还要急切,叫她做什么,她都会答应的。” 薛蟠面露喜色,道:“我这就去办。”还不及抬脚,又被黛玉叫住道:“且慢。” 薛蟠怔忡道:“又怎么了?” 黛玉道:“若是空口无凭的,姨妈一时答应了,过后未必肯认,我们要怎生想个法子,叫她日后不好反悔才行。” 薛蟠蹙眉道:“你们为难我就罢了,怎么又算计起我妈来了呢?” 宝钗笑道:“我们也不是为难妈,只不过想叫姨妈来做个见证。” 薛蟠疑心自己听错了,慌忙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把,生疼,又跺跺脚,地面硬实,不像是在什么奇诡幻境里,方看向宝钗道:“我还想你们两的事不要叫人知道才好,怎么你们倒像是要昭告天下一般?” 宝钗笑道:“也不是昭告天下,只不过宝玉与黛儿明面上既是夫妻,我与黛儿的事,自然也要告诉姨妈一声。” 薛蟠一日之内,数次受惊,反倒镇定些了,探着头,一字一句道:“你们…不会还想告诉林姑父罢?” ☆、第209章 宝钗笑看黛玉一眼,两人十指相扣,掌心相抵,不必言语,薛蟠便已经猜知她二人的意思,这回他的脸全然就发青了,艰涩地道:“宝钗…我只有你这一个妹妹,你…莫做傻事。” 宝钗笑道:“哥哥觉得我像是做傻事的人么?” 薛蟠想起宝钗素日举止,刚要摇头,却又犹疑——宝钗现在在做的,可不就是最大的傻事么? 宝钗知道薛蟠的心思,松开黛玉,上前握起薛蟠的手,轻轻一拍,柔声道:“只要哥哥肯帮我,林姑父一定会首肯我们两的事的,哥哥你要相信我。” 薛蟠疑惑地道:“我帮你和妈说了,林姑父就会同意么?” 宝钗一笑,又看了黛玉一眼,道:“其实我们想托哥哥帮的忙,不止这一件。” 薛蟠已是惊弓之鸟,听她一说,那脸上又微微变色,蹙额道:“你们…还想叫我做什么?” 宝钗道:“我想请□□后生了孩子,过继一个给林姑父,只当做是黛玉和宝玉生了、过给林家就是——哥哥听我说,这孩子生下来,我是他的亲姑姑,黛玉又是张靖的义姐,我们必然不会亏待于他,若你们实在放心不下,我们就替你使些钱,买到宝玉那里做个属官,一家子和和乐乐在一起,岂不是好?将来这孩子继承林家,富贵前程,也都少不了。” 黛玉也解释道:“我自小体弱,嫁给宝玉之前,父亲便担心我不能生养,暗地里也提过,若是宝玉有了庶子,过一个给林家也使得。我想薛大哥哥是我父亲的关门弟子,张靖又是我父亲的义女,无论情分,还是名头上,都比宝玉的儿子来得要更亲近,有了这样的承诺,我们两再和我父亲去说,也多了几分把握。” 薛蟠瞠目结舌,全然不知要如何应对,慌慌张张地低头,假装拍了拍衣裳,宝钗也不催他,只是等他平静下来,才道:“帮你和张靖,也是要冒大风险的,哥哥要答应我这件事,我才敢帮哥哥。” 薛蟠道:“我…我,这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要跟妈和阿靖商量。” 宝钗道:“孙子能继承大笔家产,还挂着林家的名头,日后天然少不了一个功名,这样好事,妈一定心动,倒是张靖那里,天下做母亲的心,未必舍得自己的孩子,哪怕她现在为了一时之计答应下来,日后也不见得会信守承诺,所以我想请哥哥先不要和她说若只有一个儿子我们便算了的话,只告诉她,日后必须过继一个儿子给我们。” 薛蟠复又挠了挠头,道:“你们…要这个儿子,只是为了敷衍林姑父不是么?若是阿靖不肯,我也劝她先答应下来,等林姑父许了你们两的事再说罢。” 宝钗定定看着他,道:“我不想欺骗林姑父,再说,你都想得到的伎俩,林姑父怎么会想不到?我们一定要把事情做到万全,叫他看到我们的诚意,我们四个人的事,才都有希望。” 薛蟠的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好一会,才艰涩地道:“容我…想一想。” 宝钗淡淡道:“张靖已经怀胎三月,你们又是说好这几天就告诉林姑父的,哥哥最好快些想清楚。” 薛蟠急得几乎把头都挠破了,抓下一绺头发,扔在地上,又在原地团团转了两圈,方一拍大腿站定道:“我答应你们。” 黛玉挑眉道:“你不问姨妈和张靖的意思了?” 薛蟠顿足道:“我乃是一家之长,我答应了,就是她们答应了!你们想要什么,字据?还是又要叫我做什么?” 宝钗笑道:“这件事上,只要劳烦哥哥写个字据,按个手印就是了,不过不要写明过继给我们,只说念着师徒之情,要过给林姑父,由黛玉和我共同抚养——哥哥一定要写明由我二人抚养,不若是不然,这字据就做不得准了。” 薛蟠既下了决心,便依言飞快写下字据,墨迹未干,就递给宝钗,宝钗递给黛玉,看着她小心收了,才道:“该谈的事已经谈完了,我们回去罢。” 薛蟠又是一怔,道:“回去?” 宝钗横他一眼,道:“不回去,怎么和妈说那件事?再说天都快黑了,你难道要叫我和黛玉住在这里么?” 薛蟠讪笑道:“我说错了话,妹妹别急。”一行引她们出去,出门时候见那柳湘莲也跟在旁边,宝钗道:“我们两个女儿家,同外头联系不大方便,因此托了这位柳大哥帮忙,到了家里,劳烦哥哥替他也安排个下处。” 薛蟠应下,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们怎么知道阿靖怀胎三月了?” 宝钗与黛玉两个对望一眼,彼此捂着嘴一笑,宝钗道:“哥哥不知道么?大凡怀胎,不到三月,哪个敢四处去说?” 薛蟠道:“是我不懂了。”刚要走,又顿住,道:“你们才入京,怎么就在张郎中那里打点好了?” 宝钗道:“哪有那许多怎么怎么的?天都要黑了,哥哥快走罢!” 薛蟠见她不肯说,也只得一步一步,心事重重地随她们出去而已。 贾琏一回府,大房便如有了主心骨一般,连夏金桂也将心腹丫鬟全都打发出来,挨个在门口迎接,贾琏便匆匆换了大衣裳,却并不先去拜祭贾赦,一径直往二房而去. 贾政知道贾琏回来,想他多半是要来自己这边的,早早地便坐在书房等着,又恐露了痕迹,万一贾琏心有嫌隙,不肯就来,又损了自己的面子,当下唤来贾兰,面上是考问孙子功课,其实心中却巴巴地望着侄子过来。好在贾琏并未辜负他的期望,那门上还不及通报,他已经直入书房,见了贾政,当头便拜道:“叔叔,侄儿知道错了。” 贾政没料到有这一出,怔了怔,才捋须问道:“好好的,怎么又认起错来?”莫不是又闯了什么祸事,叫他来善后来了? 贾琏待贾赦殁了,才想起他父亲的好处,见到叔叔,也比往日亲近,一个头磕到底,含泪道:“叔叔从前数次训导侄儿,勒令侄儿上进,那时侄儿不听,如今父亲他老人家仙去了,侄儿连个追赠都没法替他挣到。侄儿…心里难过。”说到后面,触动愁肠,便膝行过去,抱住贾政的腿道:“叔叔,侄儿如今悔改了,想要跟着叔叔读书,不求如何闻达,只望着能够修身自守,求叔叔应允。” 贾政再不想能从贾琏口里听得“读书”二字,他是方正之人,倒也不疑有他,捋须道:“也好,那等出殡以后,你就和兰儿一样,每日到这里来就是了。” 贾琏又道:“侄儿恐怕住在自己那里,不能专心,求叔叔准许侄儿也住在这里,且侄儿住在这里,料理丧事和守孝也都方便。” 贾政见他倒像是真有上进之心,如何不准?贾琏见贾政一口应承,越发感激,又一连磕了几个头,也不回家,直接在贾政跟前吩咐小厮等收拾东西——前院早已住了贾兰、贾环两个,贾琏再住,却嫌小了,贾政便命人把从前贾琏所住的院子收拾出来暂住。 贾琏想起从前与凤姐在时,那等风光恩爱,又有秋彤等众位娇鬟美妾,比照如今境地,难免感怀,贾政以为他是思念亡父,慰勉了几句,絮絮叨叨地和他说起贾赦的好处,说了一会,忽然又停住,叹道:“哥哥们都去了,我也老了,今后家里,就看你和宝玉了。” 贾琏这等心肠,听了这话,也禁不住眼圈一红,强笑道:“叔叔不老,还可以升一升呢。” 贾政苦笑道:“我是不中用了,只看你们罢。”想了一想,还是道:“本来守孝期间,不该说起这个,只是…你和宝玉,都无子嗣,你自己心里,可有打算?” 贾琏听他说起子嗣,立时也苦笑道:“等出了孝再说罢。”送走贾政,打发人去告诉邢夫人与夏金桂两个,自己呆呆坐在屋中,望着窗外新发的树叶,回想自己过去的二十余年,才发现自己枉为侯门贵子,白长了这么些岁数,却是一事无成。 ☆、第210章 初春时候,天还微微寒着,王夫人坐在炕上,看一眼手中的账册,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声,问旁边道:“把北门外那块地也拿出来卖了吧。” 周瑞家的听了,忙摇手叫小丫鬟不要动,亲启身将五斗橱上的匣子捧过来。贾府抄家之后,元春便病了,圣上念及元春素日的情分,特许暂将宅邸发还,又有薛姨妈等亲戚周济,好赖是又安顿了,只是他家几经波折,终于是再不复侯门光景,屋子里的家什,什么黄花梨、乌木、紫檀,如今尽数换做了柳木,从前是冗员裁撤,如今连日常照看的下人都遣得七七八八,与寻常士绅家无异了。 王夫人叹息着从周瑞家的手里接过匣子,打开看了一眼,里面原本有大半匣子的地契,如今只剩下薄薄几张。 王夫人捡起一张,以手摩挲,又拿起另外一张来回看看,之后再又拎起另外一张…如是反复,方将北门外那张挑出来,镇重交给周瑞家的,周瑞家的迟疑一下,方道:“太太,北门那块地靠近城里,又是顶好的田,卖了可惜。且我们是急着卖,未必一下能卖到好价钱。不然…先到当铺里暂时当一二千银子,等日后再赎回来罢?” 王夫人道:“也好,就用你走一趟罢。” 周瑞家的领命去了,王夫人回头正要叫金钏倒茶,却省悟过来金钏儿一家早就自赎出去了,只得苦笑,问那伺候茶水的小丫鬟道:“今儿可有什么人上门?” 小丫鬟掰着手指脆生生道:“成衣铺子和酒楼来上门要债,被林爷爷劝走了,有兵爷爷来了一次,老爷让兰哥去招呼了一圈,给了十两银子,备酒的时候厨房说没肉,从外头叫了一桌,也花了二两,姨太太派人来请太太过府一叙。” 王夫人蹙额道:“你可问派来的人是什么事么?” 那小丫头傻乎乎地道:“没有,只听她说要请太太去,还给了我一把糖。”说着把夹棉掀起,露出腰间一个鼓鼓囊囊的口袋,王夫人气得骂了一声“蠢材“,把她赶出去,另叫了一个婆子进来,道:”去姨太太家问问是不是有什么事,你看若是要紧的事,便替我应下,若不是要紧的,守孝期间,我就不出去了。“ 那婆子笑道:“太太再不必问,一定是为薛大爷的事了!听说薛大爷又在家里闹了,这回闹得还不像,姨太太哭了好几场,又是祈福,又是做法事,动静可大了。“ 王夫人道:“那我还去一次罢。”起身下炕,看一眼外面天气,又忧愁道:“今年像是特别冷似的,玉儿也不知怎样了。”她本来叫周瑞家的选了几个模样周正,人也忠厚的丫鬟,本拟在府内住些时候,教会了规矩,再给宝玉送去,谁知遇见抄家,贾政说这样关头,不能让宝玉纳妾,给人留下话柄,王夫人只得把人又留下,先在府内做粗使活计,宝玉那里,依旧是无人照看。 她说起宝玉,那婆子就不好再说什么,只笑道:“苏州是好地方,二爷在那里,一定没有不顺的,等日后二爷升了官,再调回京里,咱们府上才是真团圆呢。” 王夫人道:“希望如此罢。”她久坐不适,因起身向屋外去,但见春暖花开,燕语莺啼,处处生机,方觉心情好一些,慢慢走了一圈,前头又来人道:“姨太太又派人来请太太了,问太太现下可有空去一趟?“ 王夫人听见这样急切,想想下午也没什么事,便点点头,叫人备了车——她是孝期出门,特地叫人备了一辆不打眼的青布骡车,只带两个男仆、两个婆子,一路悠悠,不多时便到了薛府。 入内时节,与往常并无二致,待进了内厅,才见薛姨妈两眼红肿,憔悴着一张脸出来接了她,却把丫鬟们都打发出去,只留老姐妹二人说话。 王夫人既知是为的薛蟠的事,倒也不大惊讶,只是闲叙了几句家常,便把话往薛蟠上引。 薛姨妈对自家姐妹,倒也没甚隐瞒,原原本本地把薛蟠如何说不喜欢女人,如何又只肯和张靖生孩子一节说的明白,王夫人听了,淡淡道:“我依稀记得蟠哥儿有个跟前人,如今何在?“ 薛姨妈一怔,道:“你说香菱?她在家呢。“ 王夫人道:“依我说,蟠哥口里说的话做不得准,倒是先叫香菱去试探一下,才知究竟。“ 薛姨妈听了又哭道:“如何没试探呢!不但香菱,连他素日所亲近的几个女子,无论丫鬟,还是外头那些…咳,我都试了,唉!“ 王夫人叹道:“若是这样,那我也没法子,只好设法请那边把张靖嫁过来了——我先不是出过主意么?只好按那个去做了。“ 薛姨妈哭哭啼啼道:“就是按照你说的去做的,谁知林海那个臭脾气,一口咬定张靖败坏门风,把她送到城外去了,现在一个张靖生死不知,蟠儿又在这里和我要死要活的,我…我实在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王夫人奇道:“林海并非全无变通的人,怎么突然这样顽固?“ 薛姨妈抽噎道:“他觉得这都是宝钗的主意,所以越发催着我打发宝钗呢。” 王夫人沉默片刻,才道:“我是宝钗的姨母,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宝钗这模样人品,嫁给宝玉,绰绰有余,我从前也一直想把他们配在一处,但是如今…只要林海在,我就不能开这个口,你明白么?” 薛姨妈道:“你误会了,其实宝钗喜欢的,不是宝玉。” 王夫人讶然道:“什么?” 薛姨妈提到宝钗,哭得反而比之前更狠了,抽咽了好一阵,才道:“宝钗喜欢的,是林黛玉!” 王夫人手一抖,直起身子道:“你糊涂了!这话也是好乱说的么!” 薛姨妈哭道:“你也是做母亲的人,无缘无故的,哪个当娘的会这么说?我是确实有了凭据才说的,而且,宝钗的红丸…给的不是宝玉,是林黛玉。” 王夫人只觉世事荒谬,寻常言语难以形容,然而若将从前的许多事一一对照,又觉得果然如此,紧蹙眉头,立刻便问:“那…黛玉呢?她也喜欢宝钗么?”这是切实关系到她儿子的大事,她问了之后,两眼立刻盯住薛姨妈,心内期望薛姨妈说不,然而只看薛姨妈的眼睛,便已知道答案了。 王夫人只觉一股怒气从胸膛中升起,拍着几案站起来,恼道:“这两个…这两个…林黛玉这水性杨花的贱妇,看我不回了老爷,和林海讨说法去!”起身要走,又被薛姨妈扯住,薛姨妈哭哭啼啼道:“我叫你来,告诉你这事,可不是让你去和林海算账的…我…我是请你,代为包含,将她两个的事…瞒下来的。” 王夫人倏然瞪圆了眼,死死盯住薛姨妈,道:“你…我看你不是糊涂了,你简直是失心疯了!”一扭身执意要走,却见门口同喜带着四五个粗使婆子拦住,王夫人带来的几人早被她们扯去招待,这会儿不见人影,王夫人孤身一人,自恃抵不住这许多婆子,只好转过身,瞪着薛姨妈道:“你要想清楚,宝钗和林黛玉,这可是悖逆天伦!“ 薛姨妈哭道:“我何尝不知呢!我但凡有别的法子,也不至于如此,可是如今薛家的香火都系在她二人身上,连你家的祸福也是如此,我…不得不做这个打算。” 王夫人挑眉道:“我竟不知道,我家偌大一门侯府,祸福竟还能系在两个小贱…两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身上。你拦我一时,拦不住我一世,还不如快放我走,我念在姐妹情分,把宝钗这头先不提罢。” 薛姨妈道:“我们也不是存心拦你,你坐下,坐下听我们和你说,等你听完了,再走不迟。” 王夫人听见“我们“二字,眯了眯眼,却见宝钗从间壁里面出来,盈盈一福,微笑道:”姨妈,好久不见。“ ☆、第211章 王夫人一贯是对宝钗青眼有加的,这不单是因为宝钗是她嫡亲的外甥女,也是因宝钗一贯识大体、知礼数,随分从时,和光同尘,不似黛玉,天然一股娇滴滴怯弱的媚骨,时时处处都是人群里最显眼的那一个。 然而此刻的宝钗,在王夫人眼中,却渐渐地变作了黛玉的样子——聪慧、敏锐、带着一股少年人特有的、怎么收敛也无法遮掩的傲骨。 王夫人极厌恶这样的宝钗,听见宝钗问候,只把脸略略一转,连哼都懒得哼一声。 宝钗也并不以为意,自己挨着母亲坐了,笑道:“妈已经和姨妈说了我们的事,我也就不和姨妈啰嗦。我之所以将此事告诉姨妈,一是因为此事毕竟干系宝玉,姨妈是宝玉的母亲,于情于理,都该知道。” 王夫人冷笑道:“你背着宝玉,和宝玉媳妇干出这种事,只是轻轻一句干系宝玉就带得过的么!” 宝钗笑道:“姨妈这话却说得不对了,原本在黛玉出嫁之前,宝玉就是知道此事的。” 王夫人的脸越发沉了,宝钗只消觑一眼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必是想到了别的事上,笑着解释道:“宝玉对黛玉,并没有男女之情,此事也不是我们迫着他做的,他只是…感激。” 王夫人哂笑一声,道:“感激你们替他挡下他父亲多少责骂么?” 宝钗淡然笑道:“感激我们…曾替贵府上免去了灭顶之灾。” 王夫人的脸倏然就铁青如鬼面,瞪着宝钗,一字一句道:“宝钗,有些话,不可乱说。” 宝钗笑道:“姨妈若不信,只消悄悄和姨父打听,问问他当初那些避祸、请罪之事,是谁出的主意,就知端地。” 王夫人听她引贾政为旁证,眯着眼不接话。宝钗又道:“我们告诉姨妈的第二个原因,乃是黛玉毕竟是宝玉之妻,日后许多东西,还要靠姨妈多多照拂。” 王夫人冷笑道:“做梦!” 宝钗笑道:“姨妈先别急着拒绝,我们托姨妈办事,也不是什么力都不出的。今日只要姨妈答应帮助我们,我们可以替姨妈做到三件事。” 王夫人只是冷笑不止,宝钗倒也不急,慢条斯理道:“第一件,贵府既被抄家,一家性命都掌握在人家手里,依照以往抄家的惯例,多半是祸多福少,我们可以令此祸事消弭无忧——姨妈莫要不信,我们既能帮了你们免了一次劫难,就能帮你们第二次。” 薛姨妈见她话说得满,从旁伸手拍了她一下,宝钗拍拍薛姨妈的手以示安慰,又道:“第二件,抄家之后,哪怕财物全数奉还,贵府只怕也是元气大伤,无以维持生计,我们可以拿出十万银子,替贵府置办产业,以保府上用度无忧。” 王夫人依旧不语。 宝钗看她面上似有所动,微微一笑,道:“第三件,我们可以替姨妈了结一桩陈年心事。” 王夫人笑道:“且不论前面那些,你做不做得到,只说我的陈年心事,你们又怎么知道?” 宝钗笑而不语,伸手蘸了蘸茶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地写了一个“敏”字,却是缺了一撇,以示避尊亲名讳,王夫人一见这个字,脸色便又变了,厉声道:“你…你胡说!” 宝钗笑道:“姨妈这话说得怪,我连话都没说呢,何谈胡说?” 王夫人脸色苍白,转头盯着薛姨妈道:“你告诉她们的?” 薛姨妈疑惑道:“告诉她们什么?”王家的规矩,女儿不教读书,因此她和王夫人两个都不大识字,宝钗在桌上写的字,王夫人认得,薛姨妈却不认得。 宝钗在旁道:“姨妈不用追问,不是妈告诉我们的,是我们在苏州自己发现的。林姑父变卖苏州产业的时候,我恰好有些积蓄,便将林家的宅邸尽数买了下来,后来陪着黛玉吊古的时候,偶然间发现那个人写给姨妈的一封信,才知道姨妈的心事。” 薛姨妈听她说到苏州,又提到林家,隐约猜到是什么事,那脸上也变了颜色,顾不得哭,只站起身,在门口悄悄又看了一圈,却并不过来。 宝钗才看着王夫人,笑着道:“姨妈觉得如何?” 王夫人早已是全身颤抖,那两眼中蓄满泪水,半晌,才开口道:“是她…写给我的信?” 宝钗点头道:“她临终的时候,写了一封信,夹在绣样子里,不及送出,就已经去了,后来不知怎地,这信也没被人发现,我买下林家旧宅,乃是要供黛玉凭吊,因此一应物件,分毫未动,黛玉在她卧房翻检旧物时才发现的。” 王夫人嗤笑道:“你待她…倒真是很好。” 宝钗笑道:“我喜欢她,自然要待她好的,不但要待她好,还要一辈子、两辈子、生生世世地待她好,永远也不分开。” 王夫人道:“你才多大,就知道永远这两个字了,须知这世上人言如刀,你们这样的情事,便是我们知道了、默许了,也未见得就能长久这般下去。” 宝钗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只管尽了我们的力,也就罢了,若真不成,那也没法子,了不得我们一齐了断了,来世再做鸳侣就是。” 王夫人听她语气平淡,如谈论吃饭喝水一般谈论殉情之事,惊异非常,将她反复打量,宝钗任她窥看,坦荡异常。 良久,王夫人才道:“你只要我对你们不管不问就可以了?就没有别的要求?” 宝钗笑道:“姨妈英明,我们替姨妈做三件事,也希望姨妈能替我们做三件。” 王夫人等她说下去,宝钗却停了一会,直到王夫人不耐烦了,道:“哪三件?”才笑着开口道:“第一,替我们在姨父和其他人面前隐瞒。第二,凡是宝玉出门,设法劝服姨父,令黛玉跟随赴任。第三嘛…日后若是宝玉不亲自开口,不得指人给宝玉,便是姨父要给,姨妈也要设法劝服才好。” 王夫人听前面两件尤可,听后面一件,立刻皱眉道:“你们两个在一起,又把持了宝玉,我若再答应这件事,宝玉岂不是要一辈子无后?!” 宝钗笑道:“这最后一件,是宝玉的要求,内中到底有何隐情,我们也不知道,我们虽和宝玉在一处,起居饮食,却都分开,并没有把持一说,姨妈若不信,叫来跟去苏州的人一问便知了。毕竟宝玉才是一县之长,我们两个弱女子,没有这样大的本事。” 王夫人道:“头两件我可以答应你们,第三件不行。” 宝钗道:“不若我们都再退一步,姨妈保证无论如何,黛玉都是家里的当家奶奶,决无更改,宝玉纳妾与否,都要经她同意,妾室、通房的安置也须要经她处置,这样姨妈觉得如何?” 王夫人沉默不语。 宝钗又道:“以宝玉的前程,势必是常常在外的,黛玉若是随他赴任,本就是正经的当家奶奶,一应事务,本就要决于她,我不过想再和姨妈多要个保证罢了,这要求算不得苛刻。” 王夫人沉吟片刻,方道:“我答应你。不过,你要保证做到这三件才行。有一件做不到,那就怪不得我了。” 宝钗点头笑道:“我既敢说出这样的话,就是有做到的把握——姨妈既答应了,就请在这绢帕上画押罢。” 王夫人见她从怀中取出一张绢帕,张开来一看,却一眼就看出是宝玉的笔迹,心中一酸,却扬脸道:“我自己的名字还是写得来的,拿笔墨来。” 宝钗听了,便亲研了磨,递在一旁,王夫人执笔,端端正正地写下自己的大名,字虽不甚秀美,却也看得出是曾认真练过的,宝钗在旁看王夫人签了名字,再按上手印,方笑道:“姨妈手上有我们的把柄,若是事后想要整治我们,那是轻而易举,所以我才特地要留个证据,姨妈勿怪。” 王夫人不答,却道:“你也要有个凭据给我。” 宝钗早从怀中又取出一张绢帕,也饱蘸笔墨,写下自己这边的许诺,原样签字画押,递给王夫人,王夫人将两张绢帕摆在一处,从怀里取出一本泛黄的佛经本子,打开来一一对照,原来她拿那本佛经当做字典,上面每一个字下都有注释,注释的字迹十分娟秀,与黛玉的字体有许多相似之处。 王夫人将两张绢帕上的字一个一个地看完,点点头,道:“你说可以解我心事的,是那封信么?在哪里?” 宝钗便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笺,恭恭敬敬地递给王夫人,王夫人问得急切,当真见到的时候,却又迟疑了许久,几次伸手,才将信拿过来,她抖着手想要打开,试了几次,到底还是将信和绢帕都夹在佛经里,又将佛经收好,冷冷道:“我走了。”几步出去,到门口时候,瞪了薛姨妈一眼,薛姨妈长叹一声,想起儿子,那泪水又扑簌簌落个不住,又带婆子们好生将王夫人送出门,再回来时,见宝钗还在那里,便跺脚恨声道:“你既答应了她那许多件事,怎么还不去做?” 宝钗才叫了句“妈”,便被薛姨妈一瞪,道:“别叫我妈,快去替你哥哥和你那好林妹妹谋划是正经!你从昨天到今日,许了多少件事出去,若有一件做不到,我…我…我便只当没生过你这个孽障罢!”说着又捂着脸哭起来,宝钗要劝又不好劝,要辩也辩不得,又见薛蟠在门外挤眉弄眼的在门外对自己示意,知道他挂心张靖,苦笑一声,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慢慢出来,对薛蟠道:“哥哥别急,一切都按我们想的走呢。” 薛蟠听她这么说,立刻换上笑面孔道:“瞧你说的,我难道就必是有事才来寻你不成!还不许哥哥来看看自己妹妹?” 宝钗见他一副无赖模样,横他一眼,实在已经懒得理他。 ☆、第212章 信的开头是如晤。 没有署名,没有台启,没有亲昵的姐妹称呼,只有简简单单的“如晤”两字,却如有千钧重一般。然而就算这信并未指名道姓,王夫人也知道这信一定是写给自己的——这信用的梅花笺,正是当初贾敏手把着手,一点一点带她做出来的,她们一共做了十七张,其中十六张都很快就用掉了,只有这一张做得不好的,贾敏收了,说是留着以后给写信用。 那时她和贾敏玩闹,非要把这张纸抢过去,追着贾敏问“写给谁”?贾敏爱做怪,明明是要给她写信,却偏偏嘴硬着不肯说,直到被她挠得受不了了,才堪堪松口,说了一句“你既这么喜欢,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写给你罢”。 王夫人还记得贾敏那股明明算计得逞,却还要故意装作吃了亏一般的模样,那股混合着天真、娇憨、机灵的小女儿态轻易地就牵动了她的心,她记得自己当时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一般,居然抱住了贾敏,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这一下还不算,她甚至挪了一下,要去亲贾敏的嘴唇。 她自己是贾府的新妇,贾敏也已经开始议亲,两个人都已经开始知道,这样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贾敏吓坏了,推开了她,夺门而出。 王夫人也吓坏了,摸着自己的嘴唇,挂念着那股香味,好几天没好意思出门。 后来她再去找贾敏时,一切就都变了,贾敏不再是那个古灵精怪却又憨态可掬的小姑子,反而像是一夜之间将世上一切小姑子的恶习都学会了似的。 贾敏不再叫她“姐姐”,也不会打趣般地喊“嫂嫂”,只会正儿八经地喊“二嫂”,也再不会带她一起读书、教她认字。一切像是忽然回到了王夫人未嫁之前,“贾敏”二字,代表的不过是个符号,是贾府里的大小姐,她的小姑子,而非一个活生生的、爱笑爱闹的…人。 贾敏很快就出嫁了,出嫁的时候,曾许诺给她做字典用的那本佛经还没注释完。 她们从没有通过一封信。对王夫人的问候,总是夹杂在对贾母、贾政、贾珠、元春、宝玉、探春…乃至府上所有的人的问候之后,由林家派来的婆子,貌似热情实则冷淡地送上一句不痛不痒的“我们奶奶上覆二奶奶安,二奶奶可好?”,而且往往这一句之后,还要再重复一遍对贾珠、元春、宝玉、探春等等儿女的问候,好像王夫人也根本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符号、一个称呼,一个于贾敏可有可无、无足轻重的人一般。 王夫人也曾伤心过,这种伤心慢慢地积压,变作了一股莫名的愤怒,她对南边来的人,总是格外尖酸刻薄,家里人只要在她面前提起“贾敏”两个字,她就要立刻变脸。 岁月如梭,贾府的二奶奶,变成了二太太,变成了王夫人。 贾府的大姑娘,变成了林家大奶奶,进而变作了林家太太、贾夫人。 她们各自生儿育女,偶尔在各自夫家的往来中,听上一句对方的消息。 再然后,曾经的贾府大姑娘、贾敏、林家的贾夫人,也走了。年寿不永。 贾敏死讯传来的时候,阖府悲痛,贾母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贾赦、贾政也没了官家体统,各自呼天抢地,连年幼的宝玉都跟着大人们流泪不止,只有王夫人怔怔地看着这一切,觉得人生简直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贾敏于她,就是像是吹皱那一池春水的暖风,池水皱了,风却溜走了,留下一地残春,无人悼念。 王夫人苦笑着翻开那本注释到一半的佛经,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辨认着信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她是真的老了,眼睛开始发花,近的东西看不清,要拿远了才行,然而便是这样老眼昏花之下,她也依旧轻易地辨认出了下面的笔迹。 那不是贾敏的笔迹。 整篇信,从头到尾,只有开头的“如晤”两个字,是贾敏写的,其余的,或是黛玉,或是宝钗,临摹了贾敏的笔迹。她两个这份假造得足以乱真,王夫人笃定,这封信无论是拿给林海,还是拿给贾政看,都不会被认出来。 但是他们不是她。她和贾敏的相处虽然没有那两个男人久,她认得的字、习得的学问、懂得的字法也远不及那两个男人,可是他们绝没有如她这般,日日夜夜怀揣着贾敏的字迹、从早到晚地诵读研习。贾敏的字摆在她面前,她都不需要靠那些横平竖直的笔画去辨,就能分得清清楚楚,而且,不但字分得清楚,连字里的情绪,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读出来——她写这几笔时,心情该是不错,下笔轻快,她写这个的时候,似有些愤怒,笔力太过,且用力不均…贾敏这最后的“如晤”二字,写时一定十分彷徨,两个字不过十数笔,中间却断了五六次,每一笔再写时,力气比之前又更弱了几分。 王夫人想着贾敏病体支离、濒危垂死的模样,忽然觉得心中一恸,不敢再对着这两个字瞎想,忙忙地去细看宝钗和黛玉编了些什么——这两个丫头,实在太聪明,连做旧的墨迹,都与“如晤”两个字的一模一样,写信的语气,也与贾敏一般无二。王夫人虽然明知这是假的,却总忍不住想再看一看,只当做是…最后的念想。 毕竟贾敏的旧物,在她手中的,只有这一件了。 ☆、第213章 林海坐在书房里,手中虽拿着一本《南华经》,眼光却根本不在书上。 贾府抄家已经有些日子,圣上看在贾妃的面上,许贾家回府暂住,又下旨温言抚慰贾政,那忠顺亲王一派,一见圣上似有不忍之意,贾家又好似气数未尽,便又连番上书,将贾家种种不法之事添油加醋地揭了出来,甚而渐渐地波及他人。 林海毕竟是贾政妹婿,如今又是宝玉的岳父,贾府若真的倒了,林家难免受到牵连,他那些门生故旧,便纷纷地都来问他要不要上书替贾家分辨,林海犹疑未决,一连数日都呆坐在书房之中,苦思冥想,求一良策而不可得。 门外传来脚步声,似乎有人在外奔走,林府内一向规矩严苛,林海听见有人这样不懂事地奔走,便皱了眉头,刚要问是什么事,就听门口的几个小厮都道:“回老爷,姑奶奶回来了,小的们请老爷示下,是不是要先去侧屋里恭候。” 林海一怔,有些不敢置信,推门出去看时,却见两个伺候黛玉的婆子已经进了门,见了林海,一齐行礼道:“老爷。” 林海又惊又喜,忙地挥手叫小厮都走避开,又叫这两个前导的去叫黛玉的轿子进来。 前院内外,顷刻间十来个婆子夹道而立,林海也顾不得父女尊卑,直出门口,亲叫人开了中门将女儿所乘二人小轿迎进来,黛玉不曾想林海竟在门口相迎,一时要下来又不是,在轿子上待着也不是,情急之下,掀起帘子,半是埋怨,半是撒娇地唤了一声“父亲”,又道:“哪有父亲迎女儿的道理,父亲快进去罢。” 林海只一瞥便见女儿面色红润,全不同坊间传闻那般形销骨立,面上喜色更浓,却矜持着点了点头,步入前厅,又一叠声叫人去告诉方姨娘,并安排酒席等事。 黛玉入内下了轿子,款步提裙而来,对林海盈盈一礼,林海初见她时只顾着欣喜,这会儿却又敛了笑容,问她道:“宝玉呢?怎么他好好地在任上,你却忽然回来了?” 黛玉扬脸笑道:“我想家了,所以就回来了——父亲不喜欢我回来么?” 林海蹙眉道:“你是宝玉的嫡妻,贾府分家,你便是一家冢妇,怎么还和小女孩似的任性?莫不是和宝玉闹了别扭?”黛玉这样娇柔婉约的性子,居然能被气得千里回京,一定是宝玉不对,待他问明白了缘由,立刻就向贾政兴师问罪去。 黛玉见林海面上肃然如道学君子,实则两拳紧握,仿佛随时都能由文臣转武将,冲上贾府讨说法去似的,不由一笑,道:“我没和他闹别扭,我实在是想父亲了,所以才回来的。” 林海听见这话,越发不信了,紧蹙眉头,试探着问:“莫非…是因为薛家丫头?” 黛玉眉心一跳,旋即笑道:“父亲多心了,我就回来小住几日,看看父亲,过些时候,还要往南边去的。宝玉和太太都知道此事,也都许了的,父亲不信,打发人去那府里问太太一声就知道了。” 林海听得将信将疑,随口道:“改日我就叫你姨娘去那边拜访拜访,若叫我问出来半点不好,哼。” 黛玉笑着挽住他手边晃边道:“我问心无愧,凭父亲怎么问都不怕,父亲这样不相信我,倒是叫我好伤心。” 林海面上只是道:“都是成了亲的人了,别人在你这年纪都做娘了,怎么你还是这么孩子气,尽说些孩子话。”一面却任由她挽着,父女两个互相问了近况,林海含笑听黛玉叽叽喳喳地说了会南边趣事,方姨娘才匆匆自后院过来,见了黛玉,半蹲一蹲,道:“姐儿回来啦?”又叫人上茶点,黛玉忙拦她道:“已经上过一道了,不用再麻烦。”方姨娘像是现在才回过神似的,强笑道:“是我忘了。”转头却又去吩咐厨房备酒席,林海蹙额道:“我已经叫人吩咐过了——你今日是怎么了,不舒服么?若不舒服,便早些回后头歇着,玉儿晚上再去看你。” 方姨娘道:“没什么大事,老爷和姐儿只管说你们的,我在旁伺候。”见黛玉杯中的茶尽了,立刻端起茶壶替她倒水,谁知太过心急,一杯茶立刻就倒得满满的,只消一碰杯子,便必然要溢出来。黛玉看在眼里,笑道:“姨娘还说没有心事,水都倒出来啦。” 方姨娘一惊,慌慌张张拿开茶壶,定睛一看,茶水却还没到溢出的地步,这才松了一口气,林海见她举止失措,心内不悦,淡淡道:“方才我叫人去找你找不到,如今你来了,又是这副模样,必是有什么事,是家中的事么?” 方姨娘是庄户出身,生性木讷,被林海一问就着了慌,只不住拿眼看黛玉。 林海见了,便道:“玉儿便是嫁出去了,那也是我嫡亲的女儿,家里的事不必瞒她,照实说就是罢。”林海之心,乃是料想方姨娘的身份,便是有事,那也是家长里短的小事,说出来叫黛玉听着也无妨,且还可以试试黛玉管家的手段,因此倒是催着方姨娘告诉黛玉。 方姨娘本来还觉得不大好意思说与黛玉知道,然而她却是一贯以林海为天的,听见林海开口,见左右并无旁人,略一迟疑,便道:“靖姐儿…有了身子了。” 林海大惊,一拍桌子起身道:“你…你说什么?”想起黛玉还在,马上又道:“玉儿,你先去后院歇着,我和你姨娘说会子话。” 黛玉道:“父亲才说家里的事都不必瞒着我,这会儿又要打发我了,我不去。” 林海恼道:“你是新媳妇,怎地一点也不害臊?这些话也是你好听的么?给我出去!” 谁知黛玉却非宝玉、薛蟠之流,见了父亲发火,也只是笑嘻嘻继续抱着他手道:“我是贾府宗妇,日后要管家的。贾府那么大一家子,谁知日后会不会也有这样事发生?我先和父亲、姨娘学着点,万一以后遇见类似的事情,心里也好有个底。” 林海见她胡搅蛮缠,气得一把美须都要竖起来,然而黛玉笃定林海心疼她,撒娇撒痴地,抱着林海的手臂就是不肯放,且又拿林海先说过的话堵他,林海拿这小女儿没办法,只能瞪着眼道:“这件事你听听就罢,不许出去说一个字!” 黛玉笑道:“那是当然。” 林海又道:“你那贾府日后什么的话,也一个字都不许和别人提起,以后和人说话注意分寸,不许和今天似的这么乱说!” 黛玉笑嘻嘻道:“我只在父亲和姨娘面前说这些话,旁人面前再不会的。” 林海就瞪她道:“我们面前也不许说这话!这就不该是你说的!” 黛玉只要林海肯留她,满口只是服气,林海又训了她几句,见她顺从,方把这事不提,转头去问方姨娘道:“怎么回事?” 方姨娘一直恭恭敬敬在旁立着,听见问她,才将张靖如何来寻自己,又如何说起同薛蟠往来的事,一字一句,交代得清清楚楚,林海一面听,一面气得拍案道:“岂有此理!” 黛玉忙扯着他袖子道:“父亲…爹爹仔细手疼。” 她上次唤林海作“爹爹”还是入贾府之前,如今又作旧时称呼,林海未免一怔,那怒火不知不觉消了一半,一手拉住她的手,另一手抚上她的头顶,将她揽在怀中,慢慢道:“玉儿,你千里迢迢地回来,当真只是因为想我?不是因为…靖儿托你回来替她求情?” ☆、第214章 黛玉早料到林海有此一问,笑道:“爹爹当我是神算子么,掐指一算,千里之外的事情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你女儿若有这样本事,早就可以去钦天监坐镇了。” 林海瞪她一眼,这一眼若是叫薛蟠看见,怕是早吓掉了魂了,然而黛玉只是一吐舌头,贴着他道:“爹爹打算怎么处置此事?” 林海刚要开口,忽又顿住,看了黛玉一眼。 此事事干内宅,哪怕林海心里有一万个计较,也不能亲自出面。如今后院事务皆由方姨娘主持,然而方姨娘毕竟见识少了,日常小事上面尤可,这等大事上面未必做得周全,且她身份摆在那里,叫她来当大任,又似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若是由黛玉出面,倒没有这个烦恼了。 只是黛玉回来的时机,未免也太过凑巧。 黛玉只做不知林海心事,摇着他手道:“爹爹想不出,我替你来想,我们先把她打发去某个僻静不见人的地方,等孩子生下来送走,之后要迎她回来嫁人也好,要送她去寺庙修行也好,总之大人孩子,都能两全,爹爹觉得如何?” 林海正被她说出心中所想,只是这话叫黛玉说来,又总觉有些不伦不类似的,便轻咳一声,道:“小孩子家,别胡乱管些不该管的事。” 黛玉便嘟了嘴道:“爹爹这话说得怪,方才还说我是成了亲的人,不该孩子气,现在又说我是小孩子家,也不知到底怎样,才能讨得爹爹欢心。” 林海被她一驳,待要发怒,久不见这独生女儿,实在舍不得一见面就骂她,且黛玉又是一副天然娇嗔、惹人怜爱的模样,越发的叫人没了脾气。 林海无法,只能又咳两声,道:“你说的也不失为一样解决之道,只是我还要同你姨娘商量商量再看——你刚回来,也累了罢?先用了饭去歇息罢。” 又吩咐方姨娘:“你多叫几个婆子看着靖儿,饮食分例决不可少了她的,她怀着孕,平时若是有些什么古怪的念头,及时来同我说,你做姨娘的,这些日子也多看着她一点,别叫她再做什么傻事。” 他此刻既愤恚,又暴躁,说话间神色不免有些冷淡,方姨娘喏喏应了,刚要拉着黛玉一起出去,不防黛玉又在那里道:“爹爹说要和姨娘商量事情,姨娘怎么就走了?” 方姨娘不得已,只能干站着看林海,林海一手握拳,在唇边咳了一下,道:“我是有事同你商量,你先留下,叫她小孩子先回去罢。” 方姨娘只得应了,在一旁垂手侍立,黛玉看看她,再看看林海,做个鬼脸,轻笑着退了出去,却是一出门,就问张靖在哪,家人们不敢瞒她,说了地方,黛玉便直往后院。 张靖正在那里苦恼呢,看见黛玉,立时站起来,叫道:“林姐姐!”左右一望,又止了声息,却见黛玉对几个婆子道:“你们都出去。” 那几人面面相觑,既不敢离开,又不敢拿方姨娘来压黛玉——方姨娘素日总以半仆自居,在黛玉跟前总是毕恭毕敬,不肯错了分毫礼数,林海也默许她这般举止,因此黛玉虽然嫁了人,府中上下,依旧当她是林府女主人一般。 那婆子们你看我,我看你,便公推出一个年长的来,结结巴巴道:“姑娘…姑奶奶,不是奴才们不肯听姑奶奶的话,只是靖姑娘这事,奴才们不敢擅作主张,不然姑奶奶略等一等,奴才去前头问问老爷,回来再向姑娘讨罚。” 黛玉道:“我就是从老爷那里来的,老爷叫我过来问张靖话,我才来的,不然你们以为我又是车又是船的走了这么些日子,回来不去好好歇着,到这边来做什么?” 那几个婆子听了,互相又看一眼,彼此挤眉弄眼的,还没个定论,黛玉越性把下巴一挑,自己挤上前去,那几个人吓得赶紧退开,黛玉便伸手推她们出去,她几个不敢当黛玉的手,各自退出屋子,黛玉便叫紫鹃守在门口,自己把门一关,转脸对张靖时,就变了脸,恨声道:“你们两个作死么!” 张靖道:“林姐姐,我不知你们这时节回来,若早知道,我且晚些再说了,横竖我也不大显怀…” 黛玉跺脚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说的是你怀孕的事!薛大哥哥不知个轻重也就算了,你往日看着好好的,怎么也稀里糊涂地就同他做下这等事来!还亏是我赶巧回来了,要不然你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张靖讷讷道:“林伯父他不会对我怎样的…” 黛玉冷笑道:“他当然不会对你怎样,至多把你送去庄子上,等你生了孩子,把孩子杀了,再给你寻个寺院,你就一辈子青灯古佛地去过,再也不要想见你那好哥哥了。姓王的自己糊涂了一辈子不算,还给你们出糊涂主意,真是害人不浅。” 张靖见她越说越气,忙道:“那不是你们回来了么?林姐姐,你一定有法子叫我和薛大哥在一块的对不对?” 黛玉横她一眼,道:“你激我也没用,我能办的,自然替你办,不能办的,我也无能为力。” 张靖一笑,又道:“林姐姐,你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你若回来,宝姐姐一定也跟你回来了的。你们两个放着那边的好日子不过,偏偏要回到京城,肯定是在盘算着什么。” 黛玉道:“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说你这股机灵劲怎么就不用在你自己身上,替你自己好好盘算盘算?” 张靖笑嘻嘻道:“我这都是小聪明,比不得林姐姐和宝姐姐,你们才是大智慧、大贤哲,我从前没见过你们的时候,还想闺阁女子,再厉害能厉害到哪去,后来见了你们,才知巾帼之威,远胜男儿。” 黛玉被她夸得得意,面露微笑,口内却道:“你再是好话说破了天,在我这里也是没用的,我自己的斤两,我自己知道,你和薛大哥哥的事,我倒是有个主意,只是能不能做到,却不敢打包票。” 张靖便赞叹道:“林姐姐果然不同凡响,旁人听我这么夸,早就飘飘然了,只有林姐姐还这样谦逊克己。”又道:“林姐姐出的主意,一定是好主意,我们照着做,一定能成的,只求林姐姐早些告诉我,我好早些筹划。” 黛玉心内得意,面上倒敛了笑,道:“也没什么要筹划的,我不过先叫你依着我父亲的话,去庄子上养胎。庄子上的规矩不比家里,那些人未必服我姨娘的管,我父亲又不大好出面,到时候看你的差事一定落在我头上,我就把你放了,再替你弄到婚书,到时你跟薛大哥先拜了堂,木已成舟,我父亲也不好说什么了。” 张靖再想不到她出的竟是如此大胆的主意,怔愣一会,才道:“这…伯父会不会更加恼怒…” 黛玉道:“父亲再恼怒,婚书都已经签了,还能怎样?” 张靖苦笑道:“林姐姐…你果然是林伯父嫡亲的女儿,这样的事,除了你,我再想不出谁能想到。只是你这样做,不怕伯父连你也一块恼上了么?” 黛玉道:“怕,我当然怕,所以你们成亲之前,我要先把我的事做好。” 张靖奇道:“什么事?” 黛玉道:“你方才不是问宝钗么?她也回来了,我们两个回来,为的就是要和我父亲,还有她母亲,说个清楚。” 张靖过了好一会,才明白“说个清楚”这四个字指的是什么,惊道:“林姐姐,你…你疯了!”若说叫她和薛蟠成亲的主意是胆大妄为,那向林海和薛姨妈坦白这件事简直就是丧心病狂。 黛玉道:“疯了也好,没疯也罢,总之我们两个已经决心要做这件事,正好又遇见你怀孕,所以要叫你帮个忙。” 张靖道:“我们怎么帮你们?” 黛玉道:“很简单,家里东门外的庄子上不是有湖么,你走之前,将当日的衣裳换下来,扔在湖边,我就告诉我父亲你投湖了,这之后的事,你就不用管了,安心做你的新娘子罢。” 张靖眨眨眼,道:“林姐姐,伯父如今的身子虽比在苏州时候好些了,却也受不住三番两次的折腾。你要三思。” 黛玉道:“我知道,所以这些日子,我会好生陪着他,服侍他,替他调养身体。” 张靖再眨眨眼,道:“林姐姐,此事全指望林伯父的心情,万一事情不成,你可怎么办?” 黛玉道:“我已经安排下退路,万一事情不成,我就和宝钗逃回苏州去。” 张靖道:“林伯父是方正君子,此事不成,你们又逃走了,他肯定会告诉贾府,那你又怎么办呢?” 黛玉道:“这我也想好了,舅母已经知道我和宝钗的事,到时候她会从中代为斡旋,纵是斡旋不成,也能给我们留些时间——了不起我和宝钗落草当水匪去,这下他们总没法子了罢?” 张靖怀疑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们若是两个男人,说出这话,我还有点相信,两个弱女子,况且林姐姐你这身子…”她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然而言外之意,不言自明。 黛玉扬头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啰唣?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便是别的女人当不了水匪,我们也一定能成的,你信不信?” 张靖见她言之切切,确然是深思熟虑过的样子,方不再问,眼珠一转,却又狐疑地道:“林姐姐,你们思虑如此周到,不像是临时起意,倒像是…谋划了很久的样子。倘若我没有怀孕,你们…是不是也会出同样的点子,叫我和薛大哥…在一起?” 黛玉见她总算开了窍,微微一笑,道:“你猜呢?” ☆、第215章 林海毕竟久经官场,大怒之后,片刻间便镇定下来,立刻叫人拿笔写书质问薛蟠,写到一半,觉得不好,又将书信扔开,却先吩咐将张靖挪去庄上住着。 他恐怕张靖一时不安,做出什么事来,便叫黛玉跟去一道,暗地里反复叮咛,叫黛玉务必小心劝导、照料张靖,万不可令他辜负老友托孤之意。 黛玉见林海果然面硬心软,越发多了几分把握,一口应下,数日内便收拾好行囊,同张靖一道,往庄子上去了。 林海待黛玉走了,才想起竟没问黛玉到底为什么回来,黛玉已经去了庄子,又不好再特意去问得,因隔了几日,叫管家借着送东西的名头去庄子上一趟,暗地里向黛玉跟前服侍的人打探详细,谁知管家去了一趟,回来禀道:“陪房的几个丫头都嫁在苏州了,婆子们也都没回来,这回跟的几个,都不是家里从前出去的,倒是薛府的奴才。” 林海本来还只当黛玉是与宝玉闹了别扭,她小女儿家脾气短,等过些时候气消了自然便好了,待听了管家回报,却是心中一凛,立刻追问道:“侍候的是薛府的人,那薛家姑娘呢?” 管家早打听明白,听他一问便回道:“薛家大姑娘也已经回来了,如今正在薛府内住着。” 林海面色便渐渐凝重起来,他才知张靖的事时,还只是责备薛蟠,如今既知宝钗也已回来,一时倒不知道该先责问哪一个了,想了一会,才吩咐道:“拿我的名帖去薛家,叫薛蟠那小子来见我。” 那传话的领命而去,薛蟠正是巴不得要来见林海,一闻传召,立刻就换了一身锦绣新衣,临出门时,却又被宝钗叫到后头,宝钗一见他便道:“哥哥打算怎么和林姑父说?” 薛蟠一怔,道:“林伯父都叫我过去了,难道不是立刻就要将阿靖许配给我了么?” 宝钗见他心宽,哭笑不得,只好道:“就凭你现在的模样,林伯父是断不肯把张靖轻易许给你的,你自己要立起来,林伯父瞧得你入眼了,你才有希望,懂么?” 薛蟠挠挠头,道:“那我换学里的衣裳去。”见宝钗一脸无奈,方悟道:“妹妹觉得,我…该怎么说?” 宝钗道:“读书人最讲究气性,哥哥你虽有求于林姑父,却也不可妄自菲薄,平白弱了自己的气势,此是第一。” 薛蟠道:“既是第一,那第二呢?” 宝钗道:“第二么,你也不可太咄咄逼人,令林姑父心生厌恶,反而不妙。” 薛蟠面露为难之色,道:“又不可太强,又不可太弱,那到底要怎么办?” 宝钗道:“总之你要记得,若是此事不成,张靖就要死…你别急,听我说完…张靖一死,你便也要死,我不管你心里到底如何,在林姑父面前,你就要如此表现,懂么?” 薛蟠若有所思,缓缓点头,道:“林伯父是张靖的义父、我的恩师,他再厌弃我们,也不愿见到我们两个出事,若是我们连命也豁出去不要,要退让的,反倒是他,而不是我们。” 宝钗微笑道:“正是。林姑父在外面再如何,回到家里,也不过是个寻常的父亲,而且还是你妻子的父亲,你须记得这一点,便知道分寸了。” 薛蟠恍然道:“我明白了。”忽地又促狭地道:“妹妹,你说得这样透彻,自己私下里,怕将这些事也想过很多回了罢?” 宝钗面上一红,道:“你快去做你的事,怎么又寻我的开心起来?” 薛蟠见她脸色,竟真像是个连夜揣测岳父心情的毛脚女婿一般,不免啧啧称奇,只是此刻他一心念着张靖,也无暇多问,便一叠声催人选了家中最好的一匹马,作声作势地骑了,昂扬而去。 宝钗一直在房中等着,薛蟠一回来,便叫他过来,问道:“林姑父怎么说?” 薛蟠面色古怪地道:“林伯父…先考了我个案子,又问了我几个税赋、捕盗和盐政上的问题,还有平日如何与座师和同窗门相处,我一一答了,也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再后来,他还问了问我你是不是回来了。我说‘是’,他问起你在苏州的起居饮食,我也回答了,他便打发我回来,却一句没提阿靖的事。” 宝钗道:“他没提,你也没问?” 薛蟠讷讷道:“我每当要问的时候,总被他先拿话堵住了,等我回过神来,又已经被他问去一大堆话了——妹妹,我以前从不知林伯父有这么厉害,他面色淡淡的,一句重话不说,我却觉得汗都出来了,我见他问起你,怕被他套了话,每一问都要斟酌再四才会回答,谁知总也绕不过他去,还好他没问我你和黛玉是什么关系,不然这会儿他早就什么都明白了。” 宝钗微微笑道:“你以为他这么多年地方大员是白当的么?从前他当你是晚辈,是子侄,并不曾拿这些手段对付你,如今,哼哼。” 薛蟠急道:“他…他这么做,是不是铁了心不要阿靖嫁给我了?” 宝钗摇头道:“哥哥别急,他正是心里松动了,所以才故意要考问你,你看他考你的都是地方实务,分明是要看你做官的本事呢。” 薛蟠道:“那我若是答的不好可怎么办?而且我说了那么多关于你的事,万一被他发现了又怎么办呢?” 宝钗笑道:“哥哥不要急,有黛玉在那里,这婚事怎么都是能成的,你不要自己吓唬自己。至于别的么…总之一切有我。” 薛蟠小心翼翼道:“林妹妹…真能模仿林伯父的笔迹?” 宝钗点点头。薛蟠又问道:“但是这毕竟不是林伯父写的,万一他一定不肯承认,要揪林妹妹出来对质怎么办?” 宝钗失笑道:“哥哥好糊涂,这又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好名声,若换做是你,你妹妹我做了这些事,你会当众揭出来,和你妹妹在外人面前争执对质,将这些家丑都扬诸天下么?” 薛蟠道:“我…不会——只是我从此大概再也不会理你了,而且,我大约会很伤心。” 宝钗叹道:“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会这么做的,希望…林伯父能想清楚。” 薛蟠想若是黛玉当真模仿了林海手书,将婚事促成,林海一定恼狠了黛玉,到时她们两个的事却又怎么办呢?然而他徘徊半晌,到底私心占了上风,竟没将话问出来,只悄没声地退出去,将门一掩,掩住了自己的叹息。 林海待薛蟠一走,那面色便沉下来,召集家里许多人手,逐一吩咐,他家中仆从都是从前跟他在任上办差的,办事极为干练,奔走之间,便将宝钗黛玉两个何时入京,在何地居住,又见过什么人,办过什么事,都打探得一清二楚。便连宝钗与黛玉两个在苏州时的作为,也得知了大半。 林海将这些人得来的消息一一看过,一夜未眠,次日大早,却一面派人去庄子上接黛玉,一面又派人去薛府接宝钗。 ☆、第216章 春日清晨,京城中便已经人流熙攘,喧闹异常,宁荣街上,却比外面还要更热闹几倍。 贾琏站在门口,看着家人们将发还的物什重新登记造册,一一搬入府中,各归原位,心中五味杂陈,一时说不清是欣喜,还是担忧。 他转身看看身后,贾兰如今已长得很高了,小小少年,从头到尾一直只是抿着唇,皱着眉严肃地看着这些家人进出,时不时使唤他的小厮去搭把手。 贾蓉今日也终于出了屋子,站在一边,任由旁的兄弟们忙前忙后、脚不点地,他却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远处出神。 门口的东西全都搬进去之后,贾芸一头是汗地跑来,将自己掖在腰上的下裳放下去,一个千打下去,起身时候,迫不及待地便道:“二叔,全都安置好了。” 贾琏问:“茶水钱给了么?” 贾芸点头道:“跟着夏内相的几位每人给了十两,察院的几位各是五两,还有几位粗使的,或三两,或二两,总差不离。” 贾琏点点头,因还有两三件小事未办,想起贾兰也是可以当差的年纪,便吩咐他去处置。贾兰得了吩咐,恭谨一礼,抬头时候,贾琏望见他唇边薄薄软软的髭须,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唇上,早上新剃的胡茬扎得手指发痒——他比贾珠小不了多少,如今贾珠的儿子都已经这样大了,他却是至今蹉跎,既无儿女,又无功名。 贾琏苦笑一下,叮嘱一句:“家中纷乱,你自己当心。”打发走几个子侄,背着双手,慢慢踱至街口。 宁荣街转角处停着一辆青布小车,那车与市面上租赁的车辆差不多,不过拉车的不是骡子,而是一匹毛色油亮的大青驴,一个细瘦的车夫,带着斗笠,斜坐在车辕边,另有一个健仆在车后坐着。 贾琏刚走到街口,那车就缓缓地动了,那车夫把斗笠向上微抬,回首抛给他一个袋子,贾琏伸手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有许多散碎银子,连几处地契,还有一封给宝玉的信。 他将袋子小心收好,转身的时候又看了一眼,片刻工夫,那车早已走得不见了。 黛玉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时不时将帘子掀起,向外看上一眼。 林府原在巷子深处,林海新又将左右的几家小院子买下,如今大半条街都已是林府的宅邸,车子一转过墙角,便可见林府侧门。 黛玉的眼光落在转角处的一辆青布小车上,那车在巷子口已经等了些时候,车夫见黛玉的车驾过来时便甩起了缰绳,那驴子便拉着车,不紧不慢地跟进巷子,黛玉的车进了侧门,那车也跟进了侧门,黛玉的车在二门处停下时,那车也正停在后面。 黛玉微微一笑,在婆子们惊异的目光中扶着紫鹃跳下了车,那头宝钗也已经下来,两人走到一处,黛玉便伸手去握宝钗的手,宝钗反手握住她,两人十指,握成一处,相携入内,不多时便至了正堂,林海身着常服,肃容端坐在上,那门口的婆子一将二人接进来便退了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一室之中,只余林海、宝钗、黛玉三人。 黛玉的心跳渐渐快了些,手上一动,宝钗越发握紧了她的手,带着她矮下身去,两人一般儿地向林海镇重一礼。 林海一直盯着两人紧握的双手,等两人直起身子,黛玉唤“父亲”,宝钗唤“伯父”时,方转眼看宝钗道:“你倒是有脸来。” 黛玉见他开口便是不善,微恼着叫一声“父亲”,宝钗却笑着拍拍她的手,笑看林海道:“难道不是伯父派人去叫我来的么?” 林海傲慢地道:“我辰时想见你,所以派人去叫你,如今是巳时末,我女儿来了,我却又不大想要见你了。” 宝钗一哂,道:“既是伯父不想见我们,那我们便先告辞了,等改日伯父想见我们了,再来拜访罢。”如男子般对林海一拱手,牵着黛玉,转身便走。黛玉被她一带,也便道:“父亲,我们先走了。”立即转身,并无半分迟疑。二人行至门口,才听林海道:“站住。” 宝钗听话地住了脚,侧转身来,对林海一笑,道:“伯父现在又想要见我了么?” 林海脸色发青,直直瞪着宝钗,宝钗微笑以对,林海不应,她便牵着黛玉,站在门口,不肯近前。 林海哼了一声,自椅子上站起,一步一步踱来,走到宝钗面前,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着她。 宝钗微笑着任他打量一遍,才慢慢道:“伯父可将我看仔细了?” 林海道:“我看过你了,也看不出你有什么本事,竟能把我女儿哄骗住。” 宝钗笑道:“伯父这话我听不懂,我和黛玉,不过两情相悦,因而相互厮守,怎么就成了哄骗了?父亲觉得” 黛玉从旁道:“父亲,我喜欢她,纯然是出于我的本心,与哄骗不哄骗没有关系。” 林海道:“你一向乖巧,若非被她哄骗,怎么会同她一道,做下这等不忠不孝的丑事?” 宝钗笑道:“不怕叫伯父笑话,我从前也跟着哥哥读过几本书,四书五经,皆背在肚内,礼法纲纪,也常听先生说起,从来善侍君奉事曰忠,善事亲安宗曰孝,侍君之事,因我人微位卑,不敢妄言,然而素日也安分守己,并无狂悖之处,凡徭役赋税,天子之征,也自踊跃充服,未曾欺瞒;我家乃是皇商,世有差遣,兄长不理事务,我便代为主理,凡有差事,无不打点周全,不曾出过半点纰漏;我是紫薇舍人之后,自小丧父,十余年来谨奉寡母,匡正兄长,操持家业,夙兴夜寐,未尝有差,如今家风虽算不得整肃,兄长却也有了功名在身,亦知敬祖宗、孝至亲、当家业,母亲也得以颐养天年,窃以为不忠不孝四字,非为我而设,还请伯父明鉴。” 林海冷笑道:“你和黛玉做下这等苟且之事,你母亲、兄长怕都不赞同罢?孝顺孝顺,乃是先有其顺,才得其孝,为父母兄长的训导,做儿女的必须听从,方是孝道大义,若连父母兄长的教导都不能听从,何以称孝?孝乃百行之先,孝且不守,何以为忠?” 宝钗道:“伯父这话又说错了,圣人尚且说‘事父母几谏’,可见孝道大义,并非在一味盲目听从,父母若不能顺时从分,我们也要婉言匡正,毋得彰父母之恶。譬如我家,早年丧父,兄长耽于游乐,不能立身,我便从旁匡佐,令其无违正道——伯父乃是前科探花,不会不知这个道理罢?” 林海见宝钗侃侃而谈,背负双手,死死盯着她,宝钗坦然回望,并无半点畏惧之处,黛玉本来还有几分心虚,见了宝钗模样,那面上也越发坚定起来,定定看着林海,轻声道:“父亲,宝钗与我博查经史,也未听说世上有女子之间不可相亲的道理,父亲若以此为非,未免迂阔,且如今连姨妈和舅母都已经同意我们两的事,父亲这样人物,难道心胸连她们两个都比不过么?”抿了抿下唇,又道:“我不和父亲说大道理,只是父亲既急急地叫了我们两来,一定早就将我们两的事打探过了罢?我与宝钗之间到底如何,父亲心里一定也是清清楚楚。我和宝钗,除了同为女子,彼此相处,哪一点比寻常夫妻差了?父亲若当真爱惜我,就不该阻拦我们两的事。” ☆、第217章 林海冷笑道:“你们两的事,你们两做过什么事?同宝玉假成亲?撺掇琏哥儿媳妇和离?撺掇贾府分家?贾琏同你们一道回来,忽然就转了性子,一定要跟着他叔叔读书,哭喊着住进二房,这也是你们的手笔罢?你们搅得我家不得安宁倒也罢了,贾家何辜?你们一定要闹得人家家破人亡才如愿么?” 宝钗见林海果然将所有事都打探得一清二楚,含笑看了黛玉一眼,不慌不忙道:“伯父久历宦场,怎么不知道我们叫贾府与王家疏远、大房二房分家都是为了贾府好?贾家从上到下早已经烂透了,只有二房还有些可看之处,与其等到被圣上厌弃,倒不如自己先丢卒保车,还可留得一线希望,日后也好帮扶家人。至于琏二哥住进二房么…贾府被抄家的缘由,伯父知道罢?” 林海看她一眼,慢慢道:“自然是有人污蔑。” 宝钗笑道:“这个污蔑的人是谁,伯父想必也知道咯?” 林海不语,宝钗自顾自道:“出面弹劾之人,乃是忠顺亲王门下,出首告发的则是贾府管家赖大,赖大有个儿子,现今也做着官,家里也是花园宅邸,亭台阁榭地起着,丫鬟老婆地围着,还娶了进士的女儿,伯父知道么?” 林海道:“赖大是多年侍奉的老仆了,贾府抬举他,也是该的。” 宝钗笑道:“贾府从前自然是抬举他,可是如今贾府自身都难保了,倾尽全力保出一个宝玉,也只是一个小县县官,他却扶摇直上,转任大府同知,伯父可知这里面的关节?” 林海背着双手,盯着宝钗道:“这却与贾琏有什么关系?” 宝钗笑道:“赖大出首,告发贾府,他儿子因此升官,这是题中应有之义,而二房周瑞家里,一向并没有什么名气,却忽然在城东置办了大宅,我实在不解,正好琏二哥要回家守孝,所以就托他去查一查,本来这不过是个小念头,谁知却让我们查到了不得了的事。”她停下来看了林海一眼,林海面色不动,只淡淡哦了一声,她便继续道:“抄家那日,查出了许多僭越之物,这些东西,原本并不在贾府,却是周瑞家的偷偷放在那里的。” 林海道:“你只是空口白牙地说,又无证据,怎能叫人信服?” 宝钗笑道:“今日早上,便已经有了旨意,贾府旧物,全部发还,圣上还另赏了一笔钱财,算作压惊之费,伯父不知道么?” 林海道:“别的事算你勉强有理,那么与宝玉假成亲,又该做何说法?宝玉乃是贾府承嗣之子,嫡妻与旁人苟且也就罢了,如你们这般,却是妨碍到了子孙大事,你们倒还好意思求他母亲同意?” 宝钗道:“伯父这话又错了,与宝玉假成亲这主意,起初的确是我们万不得已之下,想出来的下策,此事说来的确是我们理亏,然而现今看来,这却是我们做的最大的善事。” 林海冷笑道:“原来勾搭别人的妻子竟是善事。” 宝钗肃容道:“伯父大约不知罢,宝玉自己…也另有心上人,这位心上人,还是位男子。” 林海只一眯眼间,便想明白其中关窍,蹙眉道:“柳湘莲。” 黛玉见他连柳湘莲的名字都能一口叫出,讶然转头,看了宝钗一眼,宝钗却越发胸有成竹了,向林海又一拱手道:“宝玉此人的性子,伯父应当有所了解,倘若姨妈迫着他娶了别人,他与柳湘莲的事一定再也瞒不住,这事败露之后,且不说姨爹、姨妈会作何反应,宝玉的前程,是一定毁了的。” 林海道:“朝中又不是没有好南风的官员,也未见因好南风的毛病,就从此不得升转。” 宝钗道:“好南风,与只喜欢一个男人,可不是一回事。再说便是那些好南风的老爷,又有几个敢正大光明地将这点癖好公之于众?我们同宝玉一处,既可以替他遮掩,还能在仕宦之事上指点他,于他、于我们,都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林海冷笑数声,道:“我知道了,你们所做的一切,全是舍己为人,连劝张靖和薛蟠苟合,都是一片为人着想,绝无半点私心。” 宝钗镇重道:“我哥哥和张靖的事,伯父却不能怪到我们头上,我们不过是事发之后,再替他们想些周全之法罢了。” 林海道:“你们所谓周全之法,就是伪造我的笔迹,签署婚书,然后仗着我不能将自己的女儿推出去当众对质,糊里糊涂地将这婚事办成么?你们倒是打得好算盘,可惜事不机密,叫我提前知道了此事,张靖现在,已经回到了庄子上,由阿方看着,薛蟠这厮也已经叫我拿了,只等取了我的名帖,就可以交送官府,判了他的罪状,”他顿了顿,盯着宝钗的脸道:“当然,若是我不将他送出去,他就可以依旧做他的监生,甚至可以谋个官职,做上几任,这辈子的荣华富贵是跑不了的。” 宝钗微微一笑,道:“伯父若一点师徒情分都不念及,自然可以一封书信递到衙门,革取我哥哥的功名,从重发落,以伯父之能,便是将我哥哥流徙至死,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林海道:“薛蟠做出这等辱没先人的事来,我只怕留着他,反倒带累了我的名声。”他说这话时脸色格外阴沉,眼光在宝钗和黛玉的脸上扫来扫去,显然说的并不止是薛蟠。 黛玉虽知林海多半是故作声势,心中依旧一冷,将宝钗的手握紧了些,挺直胸膛,淡淡道:“这事尽数决于父亲,父亲若要薛大哥死,我们也没有办法。不过薛大哥在做这事之前,便已经和张靖约好,若不能同生,便即同死,父亲若是执意要处置薛大哥,我想他们大约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一齐去死了。” 林海转向宝钗,道:“没想到你为了同黛玉在一起,竟是连手足之情也不顾了?” 宝钗笑道:“我哥哥与张靖既然有情,便是为此死了,也是死得其所,我再怎么阻拦,也是无可奈何,倒不如索性成全他们的好。正如我和黛玉,若是生不能同衾,那倒宁可死而同穴了,伯父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林海面色倏然一变,冷声道:“你以为以黛玉的性命威胁我,便能如愿么?” 宝钗只是笑道:“我从未想过以黛玉的性命威胁伯父,我所说的,不过是万一之可能罢了。” 室内忽然静寂了片刻,林海两手紧握,眯着眼看宝钗。 宝钗直直回望,未有丝毫退缩,连黛玉也直视着林海,目光坚定,没有半分犹疑。 到底还是林海先又开了口,一字一句道:“只怕你们想死而同穴,也未必容易。” 宝钗轻轻地笑了:“伯父大费周章地派人查了我们两的事,又扣住了我哥哥和张靖,所以便觉得一切都在伯父掌握中了,是也不是?” 林海眯着眼冷冷一笑,将杯子重重往桌上一放,门外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有小厮躬着背,端着茶盘进来,替林海换了一碗茶,之后却不立走,而是站在林海身边,听候吩咐。 厅门敞开,外面空空荡荡,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 林海眉心一跳,咳嗽数声,却再无人进来。 反而是那倒茶的小厮直起身子,拱手笑道:“柳湘莲见过林老爷。” 林海一惊,望向宝钗。 宝钗道:“柳大哥混迹梨园,最擅长模仿旁人的身形步伐,拳脚上也颇精通,我们两个文弱女子,千里入京,担心无人照管,所以托他一路护送,柳大哥待我们也尽心尽力,连驾车这等琐事,也亲力亲为,从不假手于人。” 林海沉着脸看黛玉道:“玉儿,你是要帮着外人,逼迫你生身父亲么?” 黛玉却笑道:“爹爹想看到的,不就是这个么?” 林海一怔,那满脸肃整之色倏然就退去,微微现出几分尴尬来。 宝钗见他神色,对柳湘莲点点头,柳湘莲笑看林海一眼,转身退出,重新将厅门带上。 宝钗方转头对林海一揖,道:“伯父爱女之心,实在良苦,宝钗实在感念。” 林海脸上变色,冷哼道:“你是想同黛玉在一起想疯了么?尽说些胡话!” 黛玉从怀着摸出一张纸来,笑道:“爹爹连给薛家的婚书和过继的约定都写好了,这会儿再不承认,似乎有些晚了。” 林海这回彻底变了脸色,一张老脸胀红,瞪着黛玉道:“不是不许你进书房了么?” 黛玉吐吐舌头,道:“爹爹从小就不许我进书房,可我哪一本书,不是从书房拿的?” 林海尴尬得很,看看宝钗,又看看黛玉,咳嗽一声,道:“你们怎么发现的?” 黛玉笑道:“方姨娘告诉我的——爹爹一夜未眠,清晨做出决定,派方姨娘带着婚书去庄子上安抚张靖,顺便将事情告诉了我。否则爹爹不觉得奇怪么?庄子上快马来回,不过一个多时辰,寅时开城门,为何我现在才进来?” 林海脸色铁青,愤愤道:“阿方…” 黛玉道:“父亲也不要责怪方姨娘,方姨娘自从进门,便一直忧心父亲子嗣之事,我告诉她,若是我们的事成了,张靖和薛大哥愿意过继一子入林家,并且这孩子从小便由我养育,方姨娘一高兴,就先许了我们。” 林海道:“她知道此事,只怕已经有些时候了罢?” 黛玉道:“不多,也就是近几日的事。” 林海冷哼一声,道:“你们一个一个,翅膀都硬了,嫌我老了,都不听我的了是么?” 宝钗笑道:“我们怎敢嫌弃伯父?只是这个结果,不是伯父自己要的么?伯父的担心,第一无非此事不见容于世人,怕我不能护持黛玉,所以故意刁难,想要考验于我,第二便是担心黛玉无后,百年之后,连个祭奠香火都没有,如今两件事都解决了,连林家都有了继嗣,伯父难道不该高兴?” 林海从鼻孔里哼出一声,道:“毋怪你方才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宝钗正色道:“我们来见伯父之前,便将贾家、宝玉、琏二哥、我哥哥、张靖、柳湘莲和我们各人的丫鬟甚至是鸟儿,都已经处置妥当,乃是真真正正了无牵挂,又有何惧之有?再说,我同黛玉,早已经下定决心,纵是抛却身家性命,也一定要在一起,既是破釜沉舟,那便更无所畏惧了。” 林海见她说得严肃,越发不悦地道:“你们话说得再好听,其实也无非就是仗着你母亲软弱、姓王的糊涂,而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所以恣情任性,无所不为罢了。设若黛玉不是我的女儿,而是你那好姨父的女儿,我看你还敢不敢这样大胆。” 宝钗笑道:“然则只有伯父这样的学问品行,才能养出黛玉这样的好女儿,也才能令我这般神魂颠倒,冒尽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同她在一起,伯父以为呢?” 林海被她一记马匹拍得面色微霁,捋须道:“能说动你母亲、姨母,还有阿方,又能笼络柳湘莲、贾琏为你做事,算你还有些手段,你这样的人,配上我女儿,也还算勉强罢。只是我观你方才言辞,觉得你这人于自己看重的人固然看重,于旁人却实在太过淡漠,你如今喜欢黛玉,倒还没什么,若是日后,你们相处久了,你对黛玉厌倦了,却又怎么说呢?” 黛玉道:“爹爹多虑了,宝钗她面上淡漠,其实是极热心的人。” 宝钗却笑道:“黛儿,伯父为你筹划得是——伯父想要我怎么办呢?” 林海道:“我只要你做两件事。” 宝钗道:“愿闻其详。” 林海道:“第一,你须得改姓林氏,认作我的义女,无论真假,你日后都不得嫁人,而且无论收养也好,过继也好,所有养育之孩童,都不可继你之后,而必须充作黛玉和宝玉的孩子。当然,我会留下家训,日后你过世而无嗣,他和他的子孙,也会替你祭祀洒扫,不令你做了孤魂野鬼。” 黛玉变色,唤一声“爹爹”,却被宝钗拦住,宝钗笑道:“这个使得。” 林海见她答应得爽快,微笑道:“第二,凡你名下的产业,连当铺、田地、店面、金银在内,无论现在的,还是以后打拼得来的,一应都须交予我来保管,我会将一半钱财买成祭田,等日后薛蟠之子过继,便交予他继承,他若长大之后,又想认回生父,便不能继承这些祭田,另外一半,我会改作黛玉的名字,作为她的使费。” 宝钗笑道:“既是认伯父做父亲,我的钱财,自然都由伯父做主。” 林海道:“你既同意,那便签字画押,我会命可靠之人保管契约,日后你若是反悔,你同你哥哥便会在士林中大出其名。” 宝钗点头道:“伯父思虑周到,确是一片慈父之心。”这片刻间,林海已经亲自拿来纸笔,顷刻间提笔挥就,写成一份文书,宝钗顾不得黛玉在旁阻拦,爽快地签字画押,交予林海。 林海将宝钗的名字仔细看了一遍,点点头,道:“你们回京也有些时候了,宝玉那头,只怕也要着急了,我今晚治酒,宴请几位亲朋,令他们做个见证,算是正式认下你为义女。今日之后,你们就动身回去罢,你名下的产业,我会着人查清,到时候一体书信交付。” 宝钗点头应下,就着方才的笔墨,当场就将自己名下的产业仔细写出来,连掌柜何人,得力伙计是哪些,平素哪些生意比较赚钱,又托了哪门关系,都写得清清楚楚。 林海见她诚心交付,也细细查看,连黛玉几次扯他的袖子,都没有理会。 黛玉本以为他遭此变故,该当叙述些父女温情,抒发些感慨,谁知林海却只顾着一件接一件吩咐事情,宝钗也毫不反驳,一样一样顺着林海的话做,她几次插嘴,都被这两人无视,积恼之下,猛地一跺脚,推门而出,自顾自回屋去了。 她一走,林海才回过神来似的,死死盯着宝钗道:“我有许多门生弟子,日后若是你敢待她有半点不好,不必我出手,我这些弟子,便能叫你万劫不复。” 宝钗笑道:“伯父…父亲多虑了,黛玉于我,更甚于眼中之珠,终我之世,我绝不会叫她受一点委屈。” 林海道:“我就这样一个女儿,从小千娇万宠,如珍似宝,本来还打算给她挑个好女婿,谁知却被你这臭丫头骗走了,哼!” 宝钗见林海满面愤愤,絮絮叨叨,翻来覆去,只是说黛玉的好,却也不恼,只是微笑着耐心听说,间或附和一句。林海好容易说完,却从袖子里取出一支木簪,沉着脸递给宝钗,道:“这是她母亲临终前留下的物件,一共只有两根,这是黛玉所最钟爱之物,她自己手里有一根,这一根她同我要了很久,我也没给她,你拿着去给黛玉,她一定高兴得很,便不会计较方才之事了——权当我认下你这干女儿的见面礼罢。” 宝钗一怔,接过木簪,细细一看,立时便笑了,边笑边道:“父亲大人,这根簪子,我早已有了。” 林海也是一怔,只见宝钗从怀中小心取出一根木簪,捧出来一看,却正是亡妻生前所刻,那一股歪歪扭扭的纹理,绝无第二个人再仿得出来。 林海顿时又只觉气不打一处来,胸中愤懑,免不了剧烈地咳喘起来,宝钗亲替他抚背顺气,一如亲女,待他心平气顺之后,却忽然开口道:“父亲放心,便是你百年之后,我也一定将黛玉照顾得妥妥当当,令她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林海见她敏锐至此,欣慰一笑,忽然问了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个问题:“那日叫人送信过来,请我上书,代为弹劾忠顺亲王‘跋扈’的,是你罢?你怎么知道圣上不满忠顺亲王?从前贾府的情势,我们几个相熟的,都有所察觉,私下也颇议论些,却没一个人会想到圣上对贾家猜忌如此之深,你一介女子,又是怎么将圣上的心思算得这样准的?” 宝钗微微一笑,摇了摇手中的木簪,道:“有些东西,大约就是命罢。”说罢对林海眨眨眼,起身寻黛玉去了。 正文完 番外 ☆、第218章 惠州府治下博罗县,不过算是个中等县治,却因城西北有座罗浮山而为世人所深知。先宋苏东坡做《惠州一绝》称颂罗浮山的物产便云“卢橘杨梅次第新”,又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可知此山之钟灵毓秀,瓜果常新。 博罗县是最靠近这罗浮山的治所,每逢入夏时分,荔枝将要成熟之时,便有无数的商人脚夫来这里收购荔枝,将一个小小博罗,挤得热闹非常。 五月初三日一大早,陈婆子便赶到城外,将那枝头皮薄水嫩的丹荔,选了整整一篮,用布遮好,再进城时,已是日上三竿,向午时候了,县衙边西街上王府却依旧是大门紧闭。 陈婆子用力在门上拍了拍,边拍边用不甚熟练的官话喊:“小红,小红。” 那乌漆大门便迅速地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细布衣裳的少妇将头探出来,忙忙地对陈婆子嘘了一声:“太太还没起呢。” 陈婆子顿足道:“这都几时了,怎么还唔起?” 那小红向内一努嘴道:“太太的性子,妈妈还不知么?”一面让陈婆子进去,顺手就接过了那提篮,揭开一看,便笑了:“今年荔枝真大。” 小红的男人听见外面说话,也从西屋出来,他与小红差不多年纪,据说是王家的家生子,生得高大勇武,干活做事,都极利落。 这男人同陈婆子略略招呼一句,便走去厨房烧水。 陈婆子自己入了内院——这府邸一共就二重屋舍,却有前中后三个院子,前院里有厨房,有库房,还有四间下人住的房间,越过正厅,穿过内院,有一排齐整的四间厢房,中间两间打通成一处大屋,是主人的起居之所。这大屋两边都有穿堂,穿堂之侧各有一间厢房,厢房一间放着书架、书案等物什,好像书房模样,里面却是一本书都没有,只有许多账本和金银器物,另一间放着一张极大的榻,上面屏风小几香炉山子,无一不备;对面有两张极宽大的圈椅,床、椅各自铺设许多铺搭、引枕,却都是陈婆子所不懂的好料子。 纵是在这家帮佣已经五年了,陈婆子一想起这家的气派,依旧忍不住要啧啧称赞——摆设都不必细说,单说这家的屋舍,便是横平竖直的,与博罗当地风物大不相同。 陈婆子径直到了正屋前,一个才总角的小丫头坐在那杌子上,靠着门半梦半醒的眯着眼。 陈婆子便推她一把,问:“都几时了,还唔叫太太起来?要点卯嘞。” 那小丫头吓得一站而起,慌忙地就喊“陈妈妈”,推了门,让陈婆子进去,陈婆子一入内便闻到一股馥郁的香气,香是好香,却是过于浓了,且里面还有一股淡淡的膻气。她看一眼屋中大香炉,里头散漫地洒着许多角香末子,靠着炉边却摆了一块迦南香烧着。 陈婆子用隔火将香都灭了,绕过里面一扇屏风,只见许多衣物被随意抛洒在地上,捡起来一看,都是今春新裁的好料子,顿时摇了摇头,走近那黄花梨的拔步床,轻轻唤那床上大张四肢、睡得口水横流的人道:“太太,起来了。” 那人哼了一声,带着肚子上一条夏被翻身向里,斜斜地蜷成一团,她身上一件缎料单裙早已松散得不成样子,不但肩膀全部露出来,连一张光润洁白的后背也有大半正对着外面。 任何人一见这后背,便立刻明了这家的主人王员外为何不喜旁人近身伺候他和他婆娘了——这后背实在太勾人,便是女人看了,只怕也要咽两下口水。 陈婆子不得已,用手指戳了戳这床上之人的肩,用更大的声音道:“太太,要起来,去点卯了。” 那床上的人倏然睁大了眼,蹙着眉,满脸不悦地瞪着她道:“不是上次才点过,怎么这回又要去了?” 陈婆子哭笑不得地道:“点卯是日日都要,不去要挨板子的——况且今天说有大官要来,太爷大早就命叫人去洒水铺黄土呢。” 王家太太道:“凭他怎么大官,难道还真叫我去给他扫地不成?不去。”在床上滚了一圈,卷着被子,四仰八叉地躺好。 陈婆子好言劝道:“太太个样金贵的身子,当然是唔用干那些粗活,只是衙门里头的规矩,太太好赖要去露个头,不然几个老爷面上不好看——太太就起来一下能怎地?”又道:“今年荔枝好,我选好的摘了一篮子,太太起来,就好吃了。” 王家太太却不关心荔枝,只睁着眼问:“那个死鬼回来了么?” 陈婆子一怔,才知她说的是王平王员外——王员外做着南货生意,一年之中,总有几个月要外出去广州,在埠上买了货,再往北边卖——算来今年他已去了有三个月,若是往常,早该回来了。 陈婆子的男人也是在外东奔西跑的,立刻便知道这年轻媳妇的心思,宽慰她道:“老爷每年都在端午前回来的,今年许是生意好,多卖了几趟,所以要晚点回来,这是好事嘞——我们这边有话,说男人跑得越远,回来钱就越多,我们老爷的本事,这次回来,那钱还不要用车拉才行。” 谁知这话却不入王太太的耳,她一下又侧转过身去,连头也侧着埋进被子里,满口只道:“我不起来,你替我去点卯!” 陈婆子又磨了一会,见她还不肯,只能出去,同小红道:“今日实在是有府城的老爷要来,太爷怕那位老爷要查刑狱,所以特地吩咐,所有人今日都要到的,连刑房何老爷和尹捕头都叮嘱过我了,这是大事,唔能拖延。” 小红听了,才同陈婆子进屋,两个人又哄又劝地,好半天才把这位祖宗叫起来,小红拿了另外一件单裙,放在床头,和陈婆子两人出去,等王太太自己换好才进来,服侍着她洗漱毕了,奉上粥点,王太太用得极少,连荔枝也没吃几个便命撤席,小红将东西端出去,陈婆子便拿了一件又脏又破的衣裳就往王太太身上披,王太太一惊,豁然起身,凤目圆睁,厉声喝道:“你做什么?!” 陈婆子忙道:“太太,今日有上面的老爷来,太太不好穿得富贵,这是我特地向人借的家常衣服,太太披一披,等上面的老爷走了就好。” 王太太听了,嫌弃地看了这衣裳一眼,又叫陈婆子拿近嗅了一嗅,陈婆子忙道:“我回家都洗过的,日头下晒了好几天呢。” 王太太方勉为其难地将这件衣服穿上,她是富贵身子,外头披了这件,只觉全身难过,陈婆子又拿布鞋给她穿,王太太那娇气的脚一踏进这鞋子,便觉如有千万个蚊虫在脚底叮咬一般,慌忙缩回脚,恼怒地道:“一定要穿这种鞋子么?” 陈婆子道:“穿粗布衣裳,下面却穿着缎鞋,不太好罢?”看看天色,又忙道:“太太要快些了,衙门里说巳正要到,如今已晚了大半个时辰了,这事太爷都看重着呢,迟不得。” 王太太没法子,只好小心翼翼地伸出脚,重又踏进那鞋子里,陈婆子要替她穿鞋,却被她一瞪,又讪讪住了手。 小红的男人牵来一头大走骡,上面用布袱铺得极平整,小红和陈婆子扶着王太太坐上去,那男人在前,陈婆子在后,两人服侍着王太太到了县衙外,那门口已经有许多蓬头垢面的囚徒在洒扫。陈婆子带着王太太从侧门进去,刑房、捕头见她们迟了,俱都恼怒,王太太见了外头的人,却又是另一副声气,三言两语,便将这两位老爷哄得转了颜,那刑房丢下一句:“好在通判还没来,且饶过你一次!”收了王太太袖过来的碎银,顺手将她手一握,王太太脸上变色,又立刻回转过来,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笑道:“多承大人照顾。”一俟这两人走了,那脸却立马就挂下来,指使着陈婆子将一张椅子擦了又擦,才翘着脚坐上去,两手扶着膝盖,从鼻孔里恶狠狠地哼了一声。 ☆、第219章 陈婆子见王太太安顿好了,便自己去前面,替王太太领了牌子,分了活计,自顾自地干了起来——本朝流放的人犯,贫富不同,境遇天差地别,这王太太就是最好的例子。同是发配,人家是苦苦行走,冬去春来,走得鞋子都不知破了几双,还要碰见有良心的公差,一路不打不骂不逼奸,侥幸活到了地方,挨过那入狱鞭刑,多半也熬不过几年苦役便埋骨他乡。这王太太却是乘着上好的骡车入城,穿着绫罗绸缎见了县官,轻轻松松打通关节,当日就告了个病弱,县令大笔添作“悯恤”一项,许她自寻屋舍,分的差役,也是顶尖轻松的活儿。 这却还不算什么,这王太太的丈夫王员外为着一个老婆,倾卖家产,不辞千里地陪着前来流放,到了地方,不思先安置祖业,却花大价钱在县衙附近买下宅院,雇了两三个女囚轮流替王太太应差,又从街上雇了几个丫头婆子服侍,王太太名义上虽是囚犯,其实过得比县令太太也分毫不差。 这王老爷也极怪。自己日日只穿着件极宽大的袍子,戴着大方巾,除非出去做生意,否则根本就不肯出门,也不许人近身伺候,他老婆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季里做上五六身衣裳还不足,三不五时总还要叫街上的成衣铺子送几身衣裳,出个门又爱讲究排场,便是一时兴起,要去街上买个零嘴,也必要前面一人引导,后面一人跟随,身旁还要跟个随叫随到的小丫头扶着。这王家家里,若是只有老爷一人在家,那这一日的饭菜就极简单了,荤也好,素也好,王老爷总不挑剔,然而一旦太太在,那便恨不能是日日龙肝凤髓——茄子要挑新出的青果,鸡肉不能有土味,青菜不能是临街种的…至于其他种种精细的饭菜做法,博罗县里的厨娘反正是听都没听过的。 县里的人私下里议论,都说这王老爷,不然就是上门女婿,受制于人,所以对老婆这样周到,又没他婆娘这些穷讲究,要不然就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疾,偏生又娶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觉得亏欠,所以时刻隐忍——多半两样都有,不然家里的财产账目,何以都是王太太在管?而王老爷多年无子,又何以一直不肯纳妾? 小县城邻居们聚在一起,三句话里总要带到这王家一句,女人们没有一个不羡慕这王太太的福气,觉得以她这样张扬跋扈、得理不让的性子,居然能找到这样一个体贴且富贵的男人,一定是前辈子修的福分,她却不知珍惜,素日行事丝毫不知检点,浓妆艳抹不说,还总上街抛头露面,倒是她男人和个女人似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真是叫人可气。男人们也艳羡王老爷有这样一个美艳如花的老婆,他们讥诮的地方,多半在王老爷那些传闻上,每每说起王太太,便露出一副好羊肉落在狗口里的模样,又总夸耀自己的长处,自觉他们哪怕再穷再苦,老婆再泼辣丑恶,儿子再顽劣不堪,也要比人家坐拥娇妻、锦衣玉食、万事随心的王员外王老爷来得要体面得多。 然而任凭外面的人再怎么议论,王老爷该古怪的也依旧古怪,王太太该打扮得花枝招展也依旧打扮得花枝招展,王老爷生意越做越大,田地庄园越买越多,人却越发古怪,深居简出,连家里的仆人,都有大半认不得老爷的尊面,王太太的脾气则越来越娇,一年要做几十身衣服,打上七八个箱子,办好几匣子首饰。初时她还日日去点个卯,后来连点卯这等事,都派家里人去做了,衙门里怕她跑了,不得不叫陈婆子日日来看一眼——陈婆子的姐姐乃是本县的媒婆,衙门里有什么公差不好办、不肯办的事,也都吩咐她去办,渐渐的倒专在县里与人说事过钱,满县里尊称“陈大娘”。陈婆子特地便央了她姐姐,讨了这个肥差,果然王老爷出手极其大方,过了些日子,索性又特地专雇了这陈婆子到家,也不做别的,每日就专一去衙门里替王太太做活点卯,再时不时内外传些消息,月钱着实优厚,这陈婆子靠着嫡亲姐姐,衙门上下都熟悉,做活轻松,没人刁难,得钱又多,过得着实滋润,待王太太这样一位衣食父母,也着实真心实意。 时值仲夏,天气炎热,虽只是洒扫的活,陈婆子却也一下就出了汗,想起以王太太的娇气劲,往日在太阳下站一站都要叫唤的,今日怎地这么安静,她便回头一望,却见那头早就只剩下个椅子,哪里还有王太太的人影? 陈婆子惊得一个打抖,扯着旁边的女囚道:“人呢?” 那人不必多问,就知她说的是谁,指着县衙里面道:“我依稀见她进去了。” 陈婆子随着姐姐在后衙里出入过几回,知道那人指的正是内衙里一处幽静凉爽的小厅,那冷汗顷刻间就下来了,丢下扫帚,忙忙地走到门口,恰好那看门的衙役偷懒回来,拦着她道:“后院不许随便进。” 陈婆子不敢在这种时候惹出事来,只好陪着笑道:“我…我内急,到里面方便一下,不碍事吧?往常也许我们偶尔进去方便一次的。” 那衙役笑道:“不是我不叫妈妈进去,实在今日有上官要来,还带了女眷,老爷吩咐,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进内院,妈妈就忍耐则个,若真憋不住,去对街王家也成。” 陈婆子伸长脖子向内看了一眼,连王太太的人影也没见到,真是有苦说不出。 ☆、第220章 陈婆子等王太太的当口,前院已经有人过来,说是府城来的通判老爷没走官道,而是从罗浮山那头来,现今已经入城,县衙这边立刻就一阵兵荒马乱,诸吏员、衙役呼呼喝喝地把囚犯们往外赶。 陈婆子因是代人服役,也在被赶之列,她慌忙扯住那看守的捕头的袖子,哀求道:“我家奶奶还在里面,让我去叫了她出来罢。” 那捕头还未答话,旁边几个衙役都怪笑起来,这个说:“妈妈虽是年纪大了,却也不好和壮年男人拉拉扯扯,仔细陈大叔回来生气呢!”那个道:“别人使美人计,妈妈这是老人计么?”又有一个道:“妈妈别扯他,扯门上老钱头去,他最喜欢妈妈这样儿的。”——却是面上说笑,手上却各自用力,半拖半扶地把陈妈妈拽出来,那里面已经有人鼓噪着围出一片空地来,陈婆子近身不得,急得捶胸顿足,既不敢离了县衙,又不敢靠的近了,只好躲到侧面街角,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 不多时候,便见许多人擎着蓝伞、素黑掌扇、桐棍、槊棍、回避牌等过来,又有二十余人拥着四顶四人抬的暗轿在后,再后又是十来辆青盖大车,最后方是县令及县中诸吏的轿马。 这一行人过来,立时将县衙门口堵了个水泄不通,那第一顶轿子里先下来一个穿常服面白微须的男子,这人望上去不过三十余岁,看得出当年也是容貌如玉的倜傥公子,惜乎如今已微微发福,虽添了官威,却未免损了几分俊朗。 身周零星的几个人都跪伏下去,不敢抬头,陈婆子也只得有样学样,一面跪着,一面暗暗揣测,料得这位便是府城来的老爷,却不知他为何要在县衙前就下车。 一众衙役早将中门大开,预备老爷直接入内,却忽然见这老爷模样,各自面面相觑,那通判老爷却丝毫也没瞧他们一眼,自己下了轿子,快步走到后面一顶轿子旁,那拥着轿子的家人早各自散开,后面的人见前面停下来,从县令至典史、师爷、捕快,下马的下马,下轿的下轿,纷纷都等着这位通判老爷发话——却见这老爷和里面的人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那轿帘从旁打开,里面的人似是向这县衙看了一眼,又对那老爷说了什么,他便立直了身子,一抬手,旁边一个长随识相地凑过去,听他道:“罗浮山在西北,这衙门朝东南,背山望水,和我八字相冲,不好,我们还是去住驿站罢。” 时人多以背山望水为旺地,博罗县令也一直以这衙门为荣,忽然听他这么一说,个个都傻了眼,那县令方踱步上前,欲要开解,忽地想起这位通判大人的传闻,又住了嘴,改口笑道:“若大人不喜欢这衙门,那也容易,本地张举人家里有好花园,请大人暂移玉体,于张府小歇几日也好。” 那几个乡绅本是跟着他在后的,听见县令说起,个个都艳羡地转头去看张举人,张举人清了清嗓子,正预备要上来招呼几句,却见那通判老爷摇头道:“我是奉命巡查,总要住得离衙门近些。”他说着左右看了一看,博罗县令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圈,发现县衙周围,除了那王宅以外,竟是没一处像样的屋舍。县太爷咳嗽一声,他一个心腹的师爷立刻走近一步,附耳道:“王员外外出未归,恐怕不便迎薛老爷的驾,且王家地方也小,恐怕女眷住不下。”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拿眼将后面的三顶轿子睃了一圈,那通判在旁一字一句听得分明,又见这师爷脸色,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笑道:“我只是借住个地方,又不是要与他家里人做什么,管他在哪里?” 这博罗县令与师爷对视一眼,均觉此君“混不吝”之名有来有自,博罗县令收了王平的钱财,倒也颇替他打算,又上前劝道:“大人不知,这家的女眷原是罪户,千里发配至此的。”他是官场惯例,说话只说一半,那通判却斜了眼看他道:“我正是主管刑罪,巡查狱事,遇见这等人家,岂不是正好?” 博罗县令心内叫苦,忙忙地又道:“下官知大人乃是一片体察民情之心,只是一则官民有别,大人贸然栖在这商贾罪户之家,恐怕于声名有碍,再则他家里实在地方狭小,恐怕贵仆无处安置。” 那通判笑道:“这样容易,叫他们再住你衙门就是了,横竖就在对面,往来也方便。” 这县令还待再劝,却被师爷扯了一扯袖子,他便躬身笑道:“既是如此,那下官便叫人和他家里说一声。” 通判笑道:“无碍,我叫人去就是。”挥一挥手,他的长随便去那里叩了门,与里面开门的人说了几句什么,回来报说:“那人说他家女主人不在,不便迎老爷进去。” 博罗县令头上的汗都要出来了,望一眼师爷,又望一眼通判,那师爷想起叫囚犯打扫的事,忙忙地去叫捕头找人,那捕头亲绕到侧门,挨个问过差役,却是谁也不知王家太太在哪,正着急间,方才守门的差役之一拍手道:“这事只要问陈婆子就是。”引着捕头找了一圈,寻到跪伏在地的陈婆子,拍着她的肩问:“你家太太在哪?” 陈婆子吓得磕头如捣蒜,被那差役揪着站起来,说明情由,才战战兢兢地向那角门一指,道:“太太…方才进去了。” 捕头眨眨眼,县令也眨眨眼,还是师爷推了他一下,道:“烦请老爷派个人到后院问一声?”才如梦初醒,忙叫了一个还未总角的小子进去传话。 时近端午,惠州的天气早已渐渐热起来,凤姐穿着里外两层衣裳,走不多时,身上就黏黏腻腻地出了一层汗。 死鬼,她愤愤不平地嘟囔了一声,瞧见不远处有个葡萄架子,下面有一条石凳,望着颇觉阴凉,便踢踢踏踏地走过去,到了近前时候,却又停住脚,弯下腰,将这石凳反复看了几遍,才不情不愿地坐下,又嫌这凳子太硬,坐着不舒服,来回扭了几次,索性将外面的粗布衣裳脱了,当做枕头垫在石凳上,头枕凳子侧躺着想平儿。 九十六天。 平儿这回出去,已经去了九十六天,比之前她走的最远的一次还多了七天。 起初的时候,平儿还会托过往的行商带个只言片语,后来她说遇见一桩好买卖,要再走远些,不一定有空写信,然后从此就没了音讯。 天雷劈脑子五鬼分尸的没良心的下流种子!她继续想,蹬鼻子上脸过了河拆桥得了势就抖擞翅膀还没硬呢尾巴先翘起来的小浪蹄子,居然敢这么久都不回封信来。感情仗着她王熙凤是个流犯,日日被拘在这博罗县城里跑不掉,所以在外为所欲为、毫无忌惮是么?有朝一日,等她王熙凤翻了身,也要四海奔波一回,过上六七□□个月才回家,中间一封信也不写,看她平儿还敢不敢得意! 天气炎热,贴着石凳的那一面很快就闷出了汗,凤姐翻了个身,仰天躺着。 天空极蓝,有云朵在其中缓缓变化,过了一会,竟似也变作了平儿的形状,看得凤姐胸闷气短,腾地一下坐起,从旁边花丛里扯下一片叶子,向着天空扔去。 叶子晃悠悠地飘上去,又晃悠悠地飘下来,落在花丛里。 凤姐愤愤不平地又扯了一把叶子,谁知这回那枝叶里带刺,竟将她的手刺破了。 凤姐自己对着天光看了一会,把破损处含在口里吮了一会,想起这平常都是平儿的分内事,而今却只能自己动手,不禁悲从中来,眼泪扑簌簌落下,她只当四下无人,顺手就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捂脸大哭。 谁知这一哭,便听身后有悉悉索索的人声,凤姐警觉地止了泪,余光向后一望,见那花叶丛里露出一只男人的脚来,凤姐心中一紧,捂着脸,一面嘤嘤假哭,一面用余光偷偷向后看。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你的用户名】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